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玻璃恋人之刘晓 > 第一章

玻璃恋人
>我和刘晓在社交软件认识六年,从未见面。
>她给我发过甜美的自拍和御姐音,却始终拒绝视频通话。
>她说自己是山东青州的浮雕壁画师,却从不说具体地址。
>六年间,我寄出无数礼物,收到她未完成的浮雕碎片。
>每次争吵后她都会哄我:下次一定见。
>2025年元旦,我逼问真相,她沉默很久说:我只是需要被爱着的幻觉。
>我删了她,她秒回:好。
>三年后我去青州,找到她提过的画室。
>老板指着墙上一幅浮雕:晓晓她六年前抑郁症走了。
>画上刻着半张我的脸,题字:给幻想中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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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碎片,有时比实物更锋利。整理旧书时,我指尖猝不及防被划破,锐痛如针尖刺入神经。低头,血珠正缓缓从一道细小的伤口渗出,染红了垫在书箱底层那几块灰扑扑的石膏碎片。碎片边缘参差,沾着薄尘,像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枯骨。我捻起一片,指腹下的触感粗糙冰凉,上面凝固着几道深深的刻痕,混乱而用力,早已无法辨认当初的意图。
六年了。这堆碎片,是刘晓寄来的最后一件东西。一个永远停留在未完成状态的浮雕残骸,无声地躺在箱底,仿佛嘲笑着我那些年固执的、近乎悲壮的投入。
潮水般的旧影不受控制地涌上来。2019年深秋的某个凌晨,屏幕幽蓝的光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疲惫像湿冷的棉絮包裹着我。指尖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一个ID突兀地撞入眼帘:青州石语。头像是一张模糊的侧影,长发微卷,低头凝视着什么,只看得见一小段白皙的颈项。鬼使神差,我点了添加。
几乎是立刻,请求被通过了。
还不睡她的文字先跳了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
失眠。你呢我回。
刚画完一幅稿子,脑袋嗡嗡响。她答。接着,一条语音信息紧随而至。我点开,一个声音毫无防备地流泻出来,像深夜电台里最熨帖心灵的那档节目,带着一点点慵懒的沙哑,却又分明是清冽的,是某种经过时间沉淀后的通透质感——一种奇妙的御姐音,低回时能沉入心底,上扬时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俏皮。
浮雕壁画我追问,指尖在键盘上悬停。
嗯,又是语音,在石膏或者木头上讲故事。用刀说话。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通过电波传来,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却奇异地挠动了某根神经。她自称刘晓,山东潍坊青州人。
那个夜晚,时间失去了刻度。我们聊灰蒙蒙的北方冬日,聊青州古街巷里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聊她工作室里弥漫不散的石膏粉尘味道,聊我这边窗外彻夜不息的车流声。隔着冰冷的屏幕和遥远的信号,一种虚幻的暖意却缓慢而坚定地滋生出来。她的声音,成了那段时间里,唯一能穿透我厚重疲惫的解药。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正被项目折磨得焦头烂额,微信提示音响起。是刘晓。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倚在一扇雕花木窗边,窗外似乎是个小院,有模糊的植物轮廓。165左右的身高,身形纤细,估摸98斤上下,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毛衣,长发松松挽着。光线柔和,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线条:饱满的额头,小巧挺直的鼻梁,微微翘起的唇瓣,下颌的弧度流畅而精致。她没看镜头,目光垂落,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甜美得像早春枝头初绽的花苞,却又被那沉静的侧影赋予了一种奇异的、与年龄不符的安宁感。那一刻,窗外的喧嚣和眼前的焦躁都消失了,只剩下屏幕里这个凝固的瞬间。
像吗她问。
我喉咙有些发紧,指尖悬在屏幕上,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复。最终只敲下一个字:像。
又觉得太过单薄,补了一句,比想象中…更…
更什么更真实更遥远更让人想靠近我找不到那个准确的词。
她似乎懂我的窘迫,发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算你诚实。
这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新的维度。我们交换着生活的碎片:她发来工作台上散落的刻刀、蒙着塑料布的巨大半成品浮雕;我拍下公司楼下深夜空寂的街道、偶尔放纵的烧烤摊烟火气。她给我听青州古城墙根下呼啸而过的风声录音;我录下这座城市地铁进站时沉闷的轰鸣。空间被声音和图像奇妙地压缩又延展。我习惯了在每一个工作的间隙,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等待那个专属的头像亮起,等待那独特的、能瞬间抚平毛躁的声音流淌出来。
投入像滚雪球般增长。我忍不住想把这份虚幻的暖意具象化。青州的冬寒来得早,我挑了一条羊绒围巾,柔软的驼色;知道她常熬夜,寄去护眼仪和一大盒进口花茶;她提过一句喜欢某个北欧作家的冷门小说,我辗转托人买到了签名版。礼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是她发来的、带着惊喜笑意的语音,还有她口中那些最实用、最贴心、最懂我的甜蜜评价。她寄来的东西却总是单薄而奇特:一小块刻着杂乱纹路的石膏板边角料,说是新技法尝试;几张铅笔速写,勾勒着模糊的人体结构;或者,仅仅是一张印着青州古城雪景的明信片,背面是她清秀的字迹:又下雪了,冷得很,刻刀都握不住。
真正的礼物,是她口中那个模糊的、仿佛触手可及的下次。第一次萌生见面的冲动,是在一次畅聊到凌晨之后。窗外的天色已泛出蟹壳青,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渴望攫住了我。
晓晓,我声音有些干涩,快过年了。我…想去看看青州的雪。看看你工作的地方。
敲下这行字时,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屏幕那头的正在输入…闪烁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中断。终于,她的回复跳了出来,是一段语音。背景音异常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声和碰撞声。啊…太不巧了!她的声音依旧好听,却裹着一层显而易见的急促和慌乱,我外婆昨天突然摔了一跤,住院了,在老家县里,我得马上赶回去照顾一阵子。家里亲戚都乱成一团了!真的对不起啊,等忙完这阵子,开春暖和了,好不好
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匆忙,护士叫我了,晚点说!语音戛然而止。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吞没了我。像一脚踩空楼梯。握着手机,窗外那抹蟹壳青变得冰冷而刺眼。理由无懈可击,孝道如山。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回一句:好,你照顾好外婆,也注意身体。
心底那个刚刚鼓胀起来的气球,被一根看不见的针戳破了。
类似的剧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一次次重演。每一次当我积攒起足够的勇气和思念,试图将那个晓晓从虚拟的电流中拽进现实的光线下时,总会被一盆兜头冷水浇熄。
见一面吧,晓晓。这个项目结束,我有几天假。
我盯着屏幕上她刚发来的、一张新的工作照——她正专注地对着光打磨一块浮雕的局部,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宁静。
正在输入…闪烁。回复姗姗来迟:亲爱的,我多想啊!可我这边…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画室租约到期,房东突然要大幅涨价,谈不拢,正焦头烂额找新地方搬家呢。一地鸡毛,实在分不开身。等安顿好了,新地方宽敞明亮,我第一个请你来做客,好不好到时候给你刻个专属头像!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可怜巴巴的流泪猫猫头表情。
搬家上次不是说外婆再上次是团队封闭创作无数个疑问像水底的泡泡,瞬间涌到嘴边,又被我强行咽了回去。屏幕的光映着我紧绷的下颌线。我猛地将手机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胸口堵着一团灼热又冰冷的硬块,烧得喉咙发痛。房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我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在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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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一定。**
这四个字,如同一个魔咒,一个甜蜜的、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它成了争吵后必然出现的弥合剂。争吵的导火索总是相似:我的怀疑,我的焦虑,我积压已久的、对真实触碰的渴望,像不断充气的气球,终于在某次她又一次轻飘飘地推拒后,嘭地一声炸裂。激烈的文字,冰冷的质问,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愤怒和失望。
然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有时几分钟,有时长达数小时。那段时间里,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每一次手机微弱的提示音都让心脏狂跳,又在看清不是她时重重跌落。
最终打破沉默的,总是她。一条语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刚哭过一场,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对不起…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我真的很想见你,特别想,想到心口都疼…
那独特的御姐音此刻被脆弱浸透,沙哑地刮过耳膜,可事情真的就…堆在一起了。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下次,下次一定!我保证!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接着,往往会有一张照片发来。有时是她红肿的眼睛特写,睫毛湿漉漉的;有时是一张空荡的、似乎刚被搬空的房间照片,地上散落着纸箱和杂物;有时甚至是一张医院的挂号单,姓名和日期被刻意模糊掉,只留下刺眼的红色印章。
这些证据像一盆盆冰水,浇灭了我心头的怒火,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怜惜。我像被驯服的野兽,竖起的所有尖刺都在她那带着哭腔的下次一定中软化、倒伏。
好了好了,我打字,手指沉重,别哭了。我…等你。
每一次,都像是在亲手为自己的牢笼加上一道新的锁链。那精心编织的谎言之网,在下次一定的粘合剂下,变得愈发坚韧,也愈发令人窒息。
日子在虚幻的甜蜜与现实的拉扯中滑向2025年。新年的钟声似乎还在城市上空隐隐回荡,空气里还残留着硝烟散尽后的微呛气息。窗外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将冰冷的玻璃映照得光怪陆离。我独自坐在黑暗里,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是唯一的光源,照亮我紧抿的唇和深陷的眼窝。
指尖悬在微信置顶的那个头像上——青州石语。刘晓。六年的时光,两千多个日夜,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些深夜的语音,那些甜美的照片,那些刻着混乱纹路的石膏碎片,那些下次一定的承诺……像一部漫长而虚幻的默片,在脑海里疯狂倒带、闪回。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力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累积了六年的疑惑、委屈、愤怒和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在这一刻凝成了一股近乎毁灭的冲动。我点开对话框,手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用力敲击屏幕,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坚硬的冰面上:
刘晓。六年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不知道你到底住在青州哪条街,哪栋楼。视频,一次都没成过。每一次,每一次都有‘理由’。外婆病了,画室搬家了,团队保密了,你生病了……理由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永远摘不完!
指尖停顿,胸膛剧烈起伏,吸进的空气都带着冰渣。我继续敲打,力度几乎要戳穿屏幕:
我像个傻子,活在‘刘晓’这个名字和一堆照片、声音编织的梦里!寄给你的东西,够堆满半个房间了吧你呢寄给我什么一堆没刻完的破石头!还有永远、永远的‘下次’!这‘下次’,到底在哪一天下辈子吗!
今天,就现在!把地址发给我!电话给我!开视频!立刻!马上!我受够了!要么让我看到真实的你,要么…
我死死盯着那个输入框,后面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无法立刻打出。巨大的空洞和恐惧攫住了心脏,但我逼迫自己把那最后的判决写完,……我们到此为止!六年了,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你捂着的到底是什么是我,还是一个你根本不需要见面的‘提款机’和‘情绪垃圾桶’!
信息发送出去。绿色的气泡孤零零地悬在对话框里,像一枚投入深海的炸弹。我死死盯着屏幕,时间被无限拉长、凝固。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重锤砸在太阳穴上。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屏幕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回应。那个熟悉的正在输入…提示,一次也没有出现。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刚才做了什么那咄咄逼人的字句,像淬了毒的匕首,会不会真的刺伤了她那些理由…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她外婆真的…万一画室搬迁真的焦头烂额…万一她此刻正握着手机,看着那些伤人的话,在某个角落无声地流泪
悔意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指尖冰冷颤抖,我慌忙点开输入框,想要补救,想要撤回那些利刃般的话语,哪怕再卑微一次……
就在我打出一个对字时,屏幕顶端,她的名字下方,终于跳出了那个令人心悸的正在输入…。我的手指僵住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没有语音。没有图片。没有长长的辩解。
只有一行字,简单、清晰、冰冷地跳了出来:
对不起。我只是…需要被爱着的幻觉。
时间,空间,呼吸,心跳——所有的一切,都在看到这行字的瞬间,彻底冻结、碎裂。
幻觉。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的牵肠挂肚,无数个深夜的倾心交谈,寄出的满怀希望,收到的冰冷碎片,争吵后的妥协,无数次自我说服的理解……所有的重量,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意义,最终被压缩、提炼、凝结成了这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两个字。
**幻觉。**
原来我倾尽所有去拥抱、去维系、去试图抓住的,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供她汲取被爱养分的幻影。我像一个投入全部身家购买空气的赌徒,直到这一刻,庄家才冷酷地翻开底牌,告诉我:你买的,从来就不存在。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度荒谬和被彻底羞辱的冰冷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崩溃的痛哭,只有一种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彻底的虚脱和冰冷。手指失去了所有感觉,只剩下一种机械的、被本能驱动的动作。
我点开她的头像。熟悉的侧脸,长发微卷。手指下滑,找到那个红色的、刺眼的选项——删除联系人。指尖悬停了一瞬,那短暂的一瞬里,六年的光影疯狂倒流,最后定格在她那句冰冷的幻觉上。
按下。
屏幕上弹出一个冰冷的确认框:将联系人‘青州石语’删除,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确定。
指尖落下,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又轻得像拂去一粒尘埃。
世界彻底安静了。置顶的对话框消失了。六年的痕迹,被一键抹除。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一张毫无血色的、空洞的脸。
死寂。绝对的死寂。
就在屏幕即将完全变黑的刹那,它又突兀地亮了起来。一声清脆的提示音,撕裂了房间的寂静。
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刚刚被我亲手删除的、理应不再存在的联系人!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血液直冲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屏幕解锁,刺眼的光让我眯起了眼。
信息栏里,静静地躺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显然,微信的删除操作并未立即在服务器端完全生效,这最后一条信息,如同幽灵的回响)的信息。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字:
好。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像一个精准的句号,终结了所有荒谬的篇章。
好。
我盯着那个字,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渐渐模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旷感,像独自漂浮在宇宙的废墟里。原来,连最后的告别,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她早已在幻觉的堡垒里,轻描淡写地关上了门。
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屏幕朝下。那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
三年时光,像指间的流沙,无声无息。2028年的秋天,我踏上了前往山东青州的列车。并非为了寻找一个答案——那个答案,早在三年前那个冰冷的新年凌晨,就已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心底。此行更像一种仪式,一种迟到的、对那场盛大幻觉的正式告别。我需要站在她曾描述过的土地上,呼吸那里的空气,看看那些被她的声音描绘过无数次的青石板路和古老城墙,然后,把一些东西彻底埋葬在那里。
青州古城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干燥的尘土味混合着深秋落叶的微腐气息。我循着记忆里她零星提过的碎片信息——东门大街、老槐树往北第三个巷口、有个褪了色的蓝漆木门——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斑驳的砖墙,狭窄的巷道,紧闭的旧式木门,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迟缓的时光感里。最终,在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我看到了那扇门。门漆确实是蓝色的,但早已褪成一种近乎灰白的惨淡颜色,龟裂的木纹清晰可见。门楣上方挂着一块小小的、同样饱经风霜的木牌,字迹模糊,勉强能辨认出艺痕二字。
就是这里了。她口中那个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却堆满了她心爱作品的画室。心跳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不是激动,更像是一种走近废墟的平静。
推开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陈旧木料和某种颜料固化剂的味道涌了出来。光线昏暗,屋内空间比想象中局促。四壁斑驳,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浮雕作品,大多是些山水花鸟的传统题材,落满了灰尘。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沾满各色颜料斑点的深蓝色工装围裙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腰,在一块半人高的木板上仔细地刮着底料。听到门响,他动作顿了顿,慢悠悠地转过身,露出一张被岁月深刻雕琢的脸,眼神浑浊却带着审视。
找谁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您好。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请问…刘晓,以前是在这里工作吗
这个名字从舌尖吐出,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刘晓老人皱起眉头,眼神里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疑惑。他慢慢直起腰,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记忆中费力地搜寻着什么。刘晓…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摇摇头,没这个人啊。这画室,就我和我老伴儿两个人,弄了大半辈子了。没请过别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又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最后的、微不足道的一丝侥幸也消失了。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了然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微笑: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打扰您了。
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我脚后跟已经抬起,准备迈出门槛的瞬间,老人浑浊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靠近里侧墙壁的一幅作品。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抬了起来,指向那个角落,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恍然:
晓晓……你是说晓晓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猛地转过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您…认识她
老人浑浊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雾气,他缓缓踱步到那幅作品前,抬起枯槁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去画框玻璃上厚厚的积尘。动作小心得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唉…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从岁月的深井里打捞上来,晓晓啊…那孩子…可惜了…
灰尘簌簌落下,被玻璃隔绝在外的画面逐渐清晰。那是一幅中等尺寸的石膏浮雕。画面构图异常简单,甚至有些空洞。背景是一片被刻意雕琢得粗糙、仿佛布满漩涡与阴霾的混沌。在这片混沌的中央,只浮现着半张人脸。那半张脸的雕刻技法,与周围粗糙的背景截然不同,细腻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燃烧生命般的专注。
高挺的鼻梁,紧抿的、线条略显刚毅的唇,微微凹陷的颊侧,棱角分明的下颌轮廓……每一道线条,每一处光影的转折,都精准而深刻,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熟悉感。那是我。是我证件照上的角度,是我视频时习惯的侧脸,是我自己看了三十多年的模样!只是,它只有一半。从鼻梁正中生生截断,另一半隐没在身后那片象征虚无的混沌漩涡里,留下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被吞噬的缺口。
目光下移,在浮雕底部的空白处,刻着一行细小的字迹。那刻痕很深,每一笔都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都凿进冰冷的石膏里:
**给幻想中的你。**
落款:**LX**。
LX。刘晓。一个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一个符号。一个用六年时光在我生命中凿刻下深痕的幽灵。
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流动的意义。老人带着浓重青州口音的叙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是隔壁老刘家的闺女…打小就闷,就爱画画…刻东西…画得是真好,就是心思太重了…那会儿,天天关在阁楼上,刻啊,刻啊…饭都忘了吃……
……她爹妈愁啊…逼她出去见人,相亲…她把自己关得更死…后来…后来就不太对了…总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说有人爱她…隔着老远…天天跟她说话…给她寄好东西……
……六年前…快冬天那会儿…唉…从阁楼…就那么…走了…才多大点儿啊……
她妈收拾东西…哭得快瞎了…把她刻的东西,好些没刻完的…都…都拿过来…说放我这老画室里…算是个念想…这幅…是她最后刻的…刻了一半…人就没了…
老人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沧桑,轻轻拂过玻璃下那半张被精细雕刻出的侧脸轮廓,指尖停留在那行深刻的刻字上。
幻想中的你……老人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又像穿透我望向更远的虚空,这孩子…心里苦啊…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耳畔只剩下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离。眼前的一切——昏暗的画室,斑驳的墙壁,堆积的灰尘,老人悲戚的面容,还有玻璃后面那半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都在剧烈地晃动、旋转、变形,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光彻底吞噬。
意识沉入冰冷的深海。没有疼痛,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绝对的、万籁俱寂的虚无。原来,我倾尽六年所有热烈与不甘去追逐、去质问、去试图拥抱的那个刘晓,那个拥有甜美照片和御姐嗓音、在青州刻着浮雕的刘晓,从来就不曾在这片天空下真实地呼吸过。
她,和我一样,都只是那个早已消逝在六年前寒冬里的女孩——晓晓——在生命最后时光里,用尽全部心力,为自己,也为遥远的我,共同编织、共同喂养的一个梦。
一个需要被爱着的幻觉。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坐在画室门外冰凉的石阶上。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暮色四合,天空是一种浑浊的暗紫色。画室那扇褪色的蓝漆木门,在我身后紧闭着。
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糙的硬纸盒。是老人塞给我的。他说:拿着吧…她没刻完的…留在这儿…也是落灰…带走吧…
盒子里,是几块更大的、未曾打磨的石膏板毛坯,还有几件刻了一半、线条混乱扭曲的小型浮雕碎片。冰冷的触感透过纸盒渗入皮肤。其中一块碎片上,残留着几道深深的、绝望的划痕。
我抱着盒子,像个迷路的游魂,跌跌撞撞地走出古城。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街边店铺昏黄的灯光次第亮起,勾勒出归家行人模糊的轮廓。喧嚣的人声、车声、市井的嘈杂声浪重新涌入耳中,却显得无比遥远、空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爬上古城外一处荒僻的小山坡。泥土松软,混杂着碎石和枯草的根茎。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在西边的天际线挣扎,将稀疏的云层染成一种哀伤的、近乎凝固的血色。风更大了,卷起尘土和枯叶,抽打在脸上。
蹲下身,用冻得发僵的手指,一下,一下,在冰冷的泥土里刨出一个浅坑。动作机械而麻木。然后,我打开那个粗糙的纸盒,将里面那些冰冷的石膏碎片——那些承载了六年虚妄和最终真相的残骸——连同老人最后那句沉重的叹息,连同我自己胸腔里那片被彻底焚毁的废墟,一起,轻轻地、轻轻地放了进去。
细碎的石膏块磕碰着,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响。它们很快被深褐色的泥土覆盖、掩埋。我用手掌将泥土压实,拍平。指尖沾满了冰冷的泥泞。
没有墓碑,没有标记。只有一个小小的、微微隆起的土包,在荒凉的山坡上,迅速被暮色和寒风吞没。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了刘晓和晓晓的土地。远方,青州古城的轮廓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只剩下模糊而沉默的剪影,像一幅巨大的、未完成的浮雕,永远凝固在黄昏的尽头。
风在山坡上呜咽,卷起尘土和枯草,掠过那个刚刚堆起的小小土包,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