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清微派被九幽门屠戮殆尽。
仅存的我被门主殷九重收养,成为他唯一的义子。
十年间,我暗中培植势力,只待复仇时机。
今日殷九重寿宴,我准备在酒中下毒。
他却突然按住我的手腕:默儿,这十年我一直在等今日。
你可知,当年清微派掌门死前,求我放过他的独子。
我留你十年,是想看看仇人之子如何杀我。
他笑着饮尽毒酒:现在,九幽门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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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祭坛在九幽门腹地深处静默着,仿佛一只蛰伏于黑暗深渊的巨兽,无声地吞噬着四周的光线。玄铁铸就的冰冷基座深嵌入嶙峋山岩,表面布满岁月蚀刻的暗沉纹路,在幽蓝幽冥灯火的映照下,流淌着一种粘稠而令人心悸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檀香气息,混杂着丝丝缕缕陈旧血腥的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铅块。偌大的空间里,唯有幽冥灯那惨淡摇曳的蓝焰,在无风的死寂中投下幢幢鬼影,扭曲地爬行在祭坛冰冷的表面和远处更深的黑暗里。
我,沈默,九幽门少主,殷九重唯一的义子,此刻正垂手立在祭坛下方。手中捧着一只冰冷的黑玉酒樽,樽内盛满殷红如血的烈酒——赤阳烧。指尖感受着玉质的寒意,那冷意仿佛能渗入骨髓,却无法冷却我血液深处奔涌了十年的毒火。十年。整整十年。清微派山门被烈焰吞噬的冲天火光,师父、师兄弟临死前绝望的嘶吼与金铁交鸣的碎裂声,还有母亲将我死死塞进冰冷灶膛时那最后绝望的眼神,混杂着灶灰呛人的气息……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我灵魂最深处反复灼烫,刻骨铭心,从未有片刻冷却。
祭坛之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暗紫纹金的宽大袍服裹着他挺拔的身躯,如同凝固的夜色。他便是殷九重,九幽门主,江湖谈之色变的幽冥阎罗,也是十年前一手将清微派化为齑粉的元凶,更是……收留我这个清微派唯一血脉、将我置于这九幽权力之巅的义父。十年间,他予我锦衣玉食,授我绝世武功,甚至将这魔门少主的权柄也交予我手。外人眼中,我沈默是他最信任、最宠溺的继承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十年是如何在深渊边缘行走,在仇人的羽翼下,将每一份恩赐都淬炼成复仇的毒牙,在每一个看似忠诚的俯首中,将仇恨的种子深埋、浇灌,直至今日。
目光低垂,我凝视着樽中晃动的血红色酒液。这杯赤阳烧里,早已被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融入了千机引。此毒无色无味,遇烈酒则药性倍增,一旦入喉,半个时辰内,任你武功通天,也必会经脉寸寸断裂,气海枯竭而亡,神仙难救。今日是他五十寿辰,也是我选定的复仇之日。十年谋划,无数个在黑暗中舔舐伤口的日夜,终于要在这一刻,以这杯毒酒,画上血色的句点。
默儿。一个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祭坛上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锥,轻易凿穿了凝滞的空气,直刺耳膜。
殷九重缓缓转过身。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多少风霜的痕迹,那张脸依旧轮廓分明,带着一种近乎邪异的俊朗。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清晰地映着我持樽而立的身影。他唇边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黑玉酒樽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玉璧,直抵其中暗藏的杀机。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血液瞬间涌向四肢,又在指尖冻结。难道……被发现了十年潜伏,步步惊心,难道就在这最后一步功亏一篑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气息,我调动起十年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全部定力,脸上肌肉纹丝不动,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温顺,甚至微微躬低了身子,将酒樽捧得更高些。
义父。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深潭死水,时辰快到了,请义父饮下此酒,告慰幽冥先祖英灵,也佑我九幽门威震江湖,千秋万载。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平稳,带着一丝儿子对父亲应有的孺慕。
殷九重没有立刻接酒。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依旧锁在我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刺灵魂的审视力量。祭坛周围的幽冥灯火似乎也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幽蓝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他高大的影子拉得更长、更扭曲,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笼罩在我身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轮回。冷汗几乎要冲破我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从额角渗出。就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时,殷九重终于动了。
他并未接过酒樽,反而向前踏了一步。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压力瞬间降临,带着山岳般的沉重和九幽地底的阴寒。他抬起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却蕴含着足以摧山断岳的恐怖力量。他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覆在了我捧着酒樽的手腕上!
触感冰凉,如同玄铁。一股霸道阴寒的内息瞬间透过他的掌心,蛮横地钻入我的经脉!那气息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沿着手臂急速向上游窜,所过之处,我蓄势待发的内息竟如沸汤泼雪,瞬间凝滞、溃散!我试图凝聚的内力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被轻易地压制、瓦解。
呃!猝不及防的冲击让我闷哼出声,身体猛地一僵,几乎要向后踉跄。手中捧着的黑玉酒樽剧烈一晃,樽内殷红的酒液险些泼洒出来。那冰冷的压制感不仅仅是力量上的绝对差距,更像是一种宣告——他早已洞悉一切!
恐惧,像九幽深处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全身。十年苦心孤诣的伪装,十年如履薄冰的潜伏,难道在他眼中,只是一场早已看穿、冷眼旁观的拙劣把戏绝望的阴云瞬间笼罩心头,比祭坛四周的黑暗更加浓重。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殷九重覆在我手腕上的手并未发力捏碎我的骨头,那股侵入体内的阴寒内息也并非为了摧毁,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警告和……确认他脸上的神情,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欣赏的玩味。
默儿,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少了往日的威严,多了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将话语直接钉入我的脑海,这十年……辛苦你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辛苦他竟说我辛苦他知道什么!
殷九重无视我眼中瞬间翻腾起的惊涛骇浪和几乎无法掩饰的杀意,他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祭坛冰冷的玄铁和厚重的石壁,望向了十年前那场血与火的炼狱。
十年前,清微山,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真实,火光映天,尸横遍地。你师父,清微派掌门沈云舟,一身白衣,被老夫的‘九幽玄煞掌’震碎了心脉,倒在清微殿前,血染玉阶。
我浑身剧震!眼前仿佛瞬间被血光淹没!师父!那个总是温和待我,教我习字练剑的师父!他最后的身影……白衣浴血……大殿前……玉阶……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记忆里,此刻被仇人如此清晰、如此冷酷地复述出来,痛彻心扉!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殷九重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他当时还剩最后一口气,眼睛死死盯着老夫。老夫以为他要诅咒,要怒骂。呵,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临死前不都是这一套么
他顿了顿,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终于转回,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可他没有。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是骂我,而是……求我。
求师父求他求这个屠灭清微满门的魔头我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
他求我……殷九重的嘴角扯开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放过他藏起来的……独子。
他说,‘孩子无辜……求你……给他一条活路……’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仇恨支撑,所有十年精心构筑的心防,在这一句话面前,轰然崩塌!我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全靠殷九重那只冰冷的手按在我的手腕上,才没有当场瘫软下去。
独子!师父的独子!
是我!沈默!清微派掌门沈云舟的亲生儿子!母亲将我塞进灶膛前,用沾满血和灰的手,死死捂着我的嘴,那无声的嘶喊,那眼中最后的光芒……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保护我!为了让我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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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整整十年!我竟对此一无所知!我活在仇人的庇护下,口口声声喊着义父,心里日夜盘算着如何杀死他,却从未想过……这庇护本身,竟源于我亲生父亲临死前,向这魔头发出的、最卑微也最绝望的恳求!
一股巨大的、荒诞的、撕心裂肺的痛苦瞬间攫住了我。是悲恸是愤怒还是对自己十年被蒙在鼓里、像个可笑棋子般被操控的滔天恨意所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如同岩浆在胸中沸腾、冲撞,几乎要将我整个人从内到外彻底焚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殷九重静静地看着我失魂落魄、如遭雷击的模样,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覆在我手腕上的手,依旧冰冷而稳定。
所以,老夫找到了你。把你从那个满是灰烬和死气的灶膛里,提了出来。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叙述事实的漠然,把你带回九幽门,收为义子,给你最好的武功,最高的地位,让所有人尊你、敬你、畏惧你。
他微微俯身,那张俊朗却邪异的面孔凑近了些,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在我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与审判:老夫留你十年……就想看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就想看看,一个名门正派掌门的遗孤,一个被仇人养大的孩子……究竟需要多久,才能磨砺出足以弑父的毒牙和心肠才能……走到老夫面前,将这杯精心准备的毒酒,亲手奉上
默儿,你……没让老夫失望。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于千钧。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我最后残存的理智和伪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恩情,什么信任,什么义子情深!统统都是假的!是一场精心策划了十年的残忍游戏!他殷九重,这个高高在上的九幽门主,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留下我这条清微余孽的性命,不是为了什么仁慈,更不是为了赎罪!他只是……只是想欣赏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世间最残酷的戏剧!
看着我认贼作父,看着我挣扎在仇恨与恩情的泥沼里,看着我一点点磨砺爪牙,看着我最终走向这弑父的绝路!他像一个冷酷的猎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笼中困兽的每一次挣扎和蜕变,只为了在它亮出獠牙扑向自己的那一刻,品味那终极的刺激和掌控感!
十年隐忍,十年谋划,十年如履薄冰……到头来,竟只是他掌中一出早已写就结局的戏码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决心,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供他消遣的表演
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瞬间压倒了那撕心裂肺的悲痛!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之后,是焚尽一切的暴怒!
嗬……嗬嗬……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野兽般的低吼,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仇恨的火焰从未如此炽烈地燃烧!体内被压制的内力,在这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刺激下,竟疯狂地冲撞起来,试图挣脱那冰冷玄煞内息的桎梏!手腕在他冰冷的掌下剧烈颤抖,带动着黑玉酒樽中的赤红酒液疯狂晃动,如同我此刻沸腾、濒临炸裂的心!
殷!九!重!这三个字,几乎是从我染血的齿缝间,带着刻骨的恨意,一字一顿地迸射出来!什么义父,什么伪装,什么少主身份!在这一刻,统统被这滔天的恨意撕得粉碎!我只想扑上去,用牙齿,用指甲,用尽一切力量,将他撕成碎片!
然而,就在我即将被怒火彻底吞噬、不顾一切爆发的前一瞬——
殷九重动了。
他没有松手,反而就着我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腕,猛地将那盛满毒酒的黑玉酒樽举了起来!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在我惊骇欲绝、完全无法理解的目光注视下,他竟毫不犹豫地、仰起头——
咕咚……咕咚……
殷红如血的赤阳烧,混杂着那无色无味的致命千机引,被他喉结滚动着,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冰冷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幽蓝的幽冥灯火下,闪烁着诡异而刺目的光泽!
义父!一声失控的、带着极度惊骇和茫然的惊呼,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分不清,这一声义父里,究竟是残留的习惯使然,还是被这完全超乎想象、违背所有常理的一幕所彻底震骇!
为什么他明明知道酒里有毒!他明明洞悉一切!他为什么要喝下去!这算什么是嘲弄是最后的施舍还是……另一种更可怕的、我无法理解的疯狂
黑玉酒樽被他饮尽,随手抛落在地。冰冷的玉樽撞击在玄铁祭坛基座上,发出清脆又空洞的碎裂声响,如同某种终结的丧钟。
殷九重缓缓放下手,也松开了对我手腕的钳制。他高大的身躯依旧挺直如松,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幽蓝火光的映照下,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波涛——那里面有我看不懂的疲惫,有洞悉世情的漠然,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解脱
他抬手,用指腹抹去唇角残留的一抹猩红酒渍。那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饮了一杯寻常佳酿。然后,他看着我,嘴角再次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将一切推至悬崖边缘的决断。
味道不错,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奇异的喑哑,却清晰地传入我因极度震惊而嗡嗡作响的耳中,‘千机引’混着‘赤阳烧’,果然够烈,够毒……配得上今日,也配得上你。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和……托付
现在,殷九重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我因剧变而一片混乱的心神之上,九幽门,是你的了。
噗——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暗红色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箭,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那血液色泽暗沉,如同凝固的淤血,在幽蓝的灯火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殷九重高大的身躯终于无法抑制地剧烈一晃!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张俊朗而邪异的面孔,在幽蓝与血色交织的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门主!祭坛下方,侍立在阴影中的几名心腹护卫终于察觉不对,失声惊呼,身形晃动就要抢上前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
退下!殷九重一声低喝,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最后的咆哮,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和濒死的暴戾!他捂着胸口的手猛地一挥,一股无形的磅礴气劲轰然爆发,如同无形的墙壁,硬生生将那几个抢到一半的护卫震得踉跄后退,骇然止步!
他强行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玩味、或者嘲弄,只剩下一种燃烧到生命尽头的、近乎偏执的专注和……确认
沈默……他喘息着,声音因剧痛而变得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记住……你答应过老夫的……九幽门……交给你了……
鲜血不断从他捂住的指缝间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背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漆黑的玄铁祭坛上,发出轻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嗒…嗒…声。那暗红的色泽,在幽蓝的幽冥灯下,诡异地融合,又泾渭分明。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抛入了一场最荒诞、最血腥、最无法理解的噩梦。复仇成功了仇人饮下了我亲手准备的毒酒,正在我眼前走向死亡……可为什么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为什么胸腔里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撕裂的剧痛和被巨大谜团死死攫住的窒息感
十年谋划,一朝功成。代价,却是以这样一种完全超乎想象、颠覆一切认知的方式。
他为什么明知是毒,还要喝他为什么要把这庞大的魔门基业,交给我这个他亲手养大、又一心要杀他的仇人之子那句你答应过老夫的……又是什么我何时答应过答应过什么
无数个疯狂的问题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翻腾、冲撞,找不到出口。身体僵硬在原地,手脚冰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如同山岳般压在我命运之上、此刻却濒临崩塌的身影。
殷九重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微弱。他死死盯着我,眼神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支撑身体的力量,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向前栽倒!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玄铁祭坛上,发出一声闷响。紫金袍服铺展开,如同凋零的暗夜之花。鲜血在他身下迅速洇开,与祭坛本身的暗沉融为一体。
祭坛之下,一片死寂。所有的护卫如同被冻僵的石像,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茫然,目光在我和倒下的门主之间惊恐地游移。
幽冥灯火依旧幽蓝地跳动着,将祭坛上这血腥、诡异、充满未解之谜的一幕映照得如同鬼域。
我站在祭坛中央,脚下是碎裂的黑玉酒樽,眼前是倒在血泊中的仇人与义父。冰冷的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檀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千机引的苦涩气息,沉甸甸地弥漫着。
十年血仇,以一杯毒酒了结。
九幽权柄,以一条性命交付。
而我,沈默,清微遗孤,九幽少主,手握这染血的权柄,立于这冰冷的祭坛之上,却只感到脚下是万丈深渊,前方是浓得化不开的、未知的黑暗迷雾。
这,就是复仇的终点还是……另一场更残酷棋局的开端
祭坛之下,那些凝固的护卫身影,终于开始有了细微的松动。他们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的群兽,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倒在血泊中的门主和我这突然被托付的少主身上反复扫视,如同钢针,刺得我后背发凉。恐惧、猜忌、难以置信的震撼……种种情绪在他们眼中翻腾,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敌意。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脚步声,从祭坛后方最深的阴影中传来。哒…哒…哒…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间隙上,清晰得令人心悸。
一个身影缓缓踱出黑暗。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身形瘦削,面容平凡得丢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唯有一双眼睛,狭长而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此刻正毫无温度地落在我身上。是影子——殷九重身边最神秘、也最令人忌惮的暗卫首领。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人见过他真正的实力,只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门主的意志,如同门主的影子般无处不在,却又无声无息。
影子走到祭坛中央,在殷九重倒下的身体旁站定。他没有去看地上的血泊,也没有流露任何悲戚或愤怒,只是平静地、如同执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指令般,从怀中取出一块通体漆黑、雕刻着狰狞鬼首的令牌。令牌非金非玉,触手冰冷沉重,鬼首的双瞳处镶嵌着两点殷红如血的宝石,在幽蓝灯火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九幽令!
他双手捧着令牌,面无表情地递向我。
奉门主遗命,影子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冰冷的机械在宣读,即日起,沈默,承继九幽门主之位。此令为凭,见令如见门主。凡我九幽门徒,敢有不从者……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些脸色煞白的护卫,……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把冰锥,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空气瞬间凝固。下方那些护卫眼中的惊疑和蠢蠢欲动,在九幽令那妖异的光芒和杀无赦的冰冷宣判下,瞬间被冻结、碾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臣服。几个原本眼神闪烁、似有异动的小头目,此刻更是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深深地垂下头颅,不敢与那令牌的光芒对视。
影子将令牌塞入我僵硬冰冷的手中。那触感沉重而阴寒,仿佛握着一块万载玄冰,又像是握住了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九幽门的重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带着血腥气,压在了我的掌心。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令牌,指尖用力到发白,试图从那冰冷的触感中汲取一丝支撑。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地上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紫金袍服被暗红的血浸透,勾勒出他曾经挺拔、此刻却了无生气的轮廓。那张邪异俊朗的脸上,痛苦的神色已然凝固,最后残留的,竟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期待
为什么这个疑问如同毒藤,疯狂缠绕着我的心肺。
门主……影子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凝视。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双狭长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属下还有一事禀告。三坛主‘毒手阎罗’厉万仞,三日前已秘密返回总坛。门主……生前曾言,若他有不测,三坛主必生异心,其麾下‘万毒堂’需即刻……‘清理’。
清理!
这个词像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入我的神经。三坛主厉万仞!那个常年在外、神龙见首不见尾、以毒功和狠辣著称的魔头!殷九重竟连这个也预料到了他不仅预料到了自己的死,还预料到了我继位后可能面临的第一道杀劫甚至……提前留下了应对的医嘱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感觉比方才目睹他饮下毒酒时更加恐怖。他不仅是在看戏,他甚至在亲手推动这戏码走向他预设的结局!留下我,给我权柄,然后在我继位的第一时间,就为我树起一个强大而致命的敌人他是想用厉万仞这把刀,来磨砺我还是……想用我的血,来为他这出荒诞的戏码画上最后的句号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手中冰冷的九幽令仿佛瞬间重逾千斤。清微派的血海深仇尚未得报,母亲的绝望眼神犹在眼前,师父(父亲!)临死前的恳求言犹在耳……而此刻,我却被迫站在了这魔门之巅,手握染血的权柄,即将面对门内虎视眈眈的强敌!
复仇还是求生
这染血的权柄,究竟是力量,还是新的、更深的枷锁
祭坛下,所有护卫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恐惧、敬畏和等待。影子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静静侍立一旁,等待着新门主的第一个命令。
幽冥灯依旧幽蓝地跳动着,将祭坛上那具尸体、那枚妖异的令牌,以及我苍白而僵硬的脸,映照得一片诡异。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落向祭坛之外那深沉的、仿佛隐藏着无尽凶险的黑暗甬道。胸腔里,那被撕裂的剧痛、滔天的恨意、冰冷的茫然和巨大的压力,如同熔岩般翻腾、冲撞,最终在眼底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比九幽本身更加冰寒的幽暗。
攥着九幽令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也刺醒了混乱的神智。
厉万仞……万毒堂……清理……
殷九重最后的遗命,如同一条无形的绞索,已经套上了我的脖子,也套上了那位三坛主的脖子。这是一场不容回避的厮杀,是登上门主之位的第一场血腥祭旗。
也好。
冰冷的决绝如同北地的寒风,瞬间吹散了心底翻腾的混乱与茫然。清微的血仇尚未了结,但眼下,这九幽门内的毒瘤,同样需要剜除。无论是为了坐稳这位置,还是为了……积蓄足够的力量去追寻那隐藏在十年迷雾背后的、关于父亲(师父)和殷九重之间更深的真相。
传令,我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威严,在死寂的祭坛上清晰地荡开,压过了幽冥灯火细微的噼啪声,总坛即刻封锁。所有甬道、暗门,由‘影卫’接管,许进不许出。擅闯者,格杀勿论。
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影子。他依旧面无表情,如同冰冷的岩石,只是微微颔首,表示领命。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睛里,依旧读不出任何情绪。
召集‘黑煞’、‘血刃’二堂精锐,一炷香后,于‘万毒堂’外集结待命。我继续下令,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告诉他们,门主新丧,三坛主厉万仞……意欲谋反。
谋反二字,被我刻意加重,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这是大义的名分,是清洗的号角。
下方的护卫头领们身体明显绷紧,眼神中恐惧更甚,却无一人敢有异议,齐刷刷躬身:谨遵门主谕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祭坛上,殷九重身下的血泊,正无声地扩大着边缘,暗红的色泽在幽蓝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目而粘稠。那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祭坛固有的檀香和阴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
我没有再看那具尸体。复仇的火焰在心底深处并未熄灭,只是被眼前更迫切的生存之战暂时压下,如同熔岩被厚厚的冰层覆盖。转身,紫黑色的袍袖在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影子,我迈步走下祭坛冰冷的玄铁台阶,脚步落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随我去‘万毒堂’。
是。影子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上,落后我半步,融入我身后拖长的阴影之中。
甬道幽深而漫长,两侧石壁上镶嵌的幽冥灯散发着惨淡的光,将我和影子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如同鬼魅潜行。空气阴冷潮湿,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霉味和陈年血腥的淡淡铁锈气。只有我们两人清晰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哒…哒…哒…每一声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前方,就是通往万毒堂区域的最后一道厚重铁门。门后,是厉万仞经营多年的毒巢,是刀山火海,是生死未卜。
脚步在距离铁门三丈处停下。我缓缓抬起右手,手腕微微转动,感受着经脉中流淌的内息。十年苦修,九幽门的顶级魔功《九幽玄煞真经》早已被我练至第六重巅峰,距离第七重玄煞凝罡只差一线。内力运转间,一股阴寒霸道的气息无声地在掌心凝聚、压缩。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微微扭曲、降温。
指尖微屈,掌心朝下,对着前方冰冷的岩石地面。
无声无息。
一道凝练得如同实质的、近乎透明的灰黑色气劲,如同毒蛇出洞,瞬间从我掌心激射而出!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起。
坚硬如铁的青黑色岩石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强酸泼中,瞬间出现一个碗口大小、深达半尺的孔洞!孔洞边缘光滑无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瞬间腐蚀熔化的琉璃状,袅袅升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刺鼻腥气的青烟。
九幽玄煞掌!殷九重的成名绝技!阴毒霸道,蚀骨融金!
这一掌,我没有丝毫保留,将心中压抑的暴戾、对新身份的抗拒、以及对即将到来的血腥清洗的冰冷决绝,尽数倾注其中。
身后的影子,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睛,在我出掌的瞬间似乎极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死寂。他依旧沉默地伫立着,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
我缓缓收回手,掌心残留着内力激荡后的微麻感,还有一丝玄煞真气的阴寒。目光从那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腐蚀孔洞上移开,投向那道紧闭的、布满锈迹和诡异暗绿色苔藓的厚重铁门。
门后,就是厉万仞的世界。一个用毒和死亡构筑的王国。
清微的血仇深埋心底,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但此刻,我是沈默,更是九幽门主。这染血的权柄,这冰冷的魔功,这步步杀机的深渊……既然命运将我推上这条绝路,那么,就用这九幽的力量,先扫平眼前的障碍!
开门。我的声音在幽深的甬道里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