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病人的治疗日记》:确诊之冬(2023121)
凌晨三点的急诊室泛着冷白的光,林小满把自己缩在候诊椅里,指尖掐进掌心的月牙形疤痕——那是昨夜呕吐时,指甲在洗手台边缘划出的印子。输液室传来老人的咳嗽声,混着消毒水的气味,在冬夜的空气里凝成冰渣,一下一下扎着她发懵的神经。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跨年派对的群聊消息。一张张带着圣诞帽的笑脸跳出来,配文“小满怎么提前走啦”“等着看你的年度总结呢”。她盯着自己在群里的备注“小太阳·小满”,喉咙发紧——七个小时前,她还穿着红色毛衣在公司走廊发苹果,现在却窝在医院角落,攥着一张写着“hiv抗体阳性”的诊断单,像攥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林小满,307诊室。”
护士的叫号声像把钝刀,割开混沌的思绪。诊室门推开时,空调的热风涌出来,却暖不了她指尖的凉。医生戴着口罩,眼镜滑到鼻尖,病历本在桌上叩出轻响:“确诊前有过高危行为吗?”笔尖停在“传染途径”那一栏,像根刺等着扎进皮肤。
她想起三个月前的雨夜,男友浑身酒气地把她按在玄关,说“就这一次,我戴了套”。后来安全套滚到床脚,他却在第二天清晨说“别担心,我体检过,干净的”。此刻那些话在耳边炸开,她忽然想起当时没敢说的那句——其实她看见他手臂内侧,有片可疑的红点,像被揉碎的玫瑰,落在苍白的雪地上。
“林小姐?”医生的声音带着不耐,“需要通知家属吗?”
“不用。”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我自己知道就行。”诊断单被揉成皱巴巴的团,塞进羽绒服口袋时,边角的字硌着肚皮——“建议尽早开始art治疗”。art,抗逆转录病毒疗法,她在百度上查过,那些药片要吃一辈子,会让肝肾受损,会让头发掉光,会在每一次吞咽时提醒你:你是个病人,脏的、残缺的病人。
走出医院时,雪下大了。路灯把雪花照成金色,落在她发梢,却化不开心里的冰。路过便利店时,橱窗里的圣诞装饰还没撤下,圣诞老人的笑脸被雪水糊成一团,像极了刚才诊室里医生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摸出手机,给男友发了条消息:“我们分开吧,别再联系了。”
消息显示“已读”,却再没回复。她盯着屏幕上的“对方正在输入”,直到那个小气泡消失,像一颗流星划过黑夜,连尾巴都没留下。便利店暖黄的光映着她的脸,玻璃上渐渐凝出雾气,她用指尖写下“脏”字,又迅速擦掉,看水汽顺着指痕流下来,像她此刻流不出的眼泪。
回到出租屋时,玄关的灯坏了,她摸黑撞上鞋柜,鞋盒里掉出张体检报告——是上个月公司组织的年度体检,当时她还对着“一切正常”的结论笑,说自己是“铁打的小太阳”。现在报告边角卷着,“hiv抗体”那栏的“阴性”被红笔圈住,像个巨大的讽刺,在黑暗里发着幽光。
药盒是护士硬塞给她的,六种不同颜色的药片,整齐地躺在塑料格子里。她盯着“替诺福韦”的说明书,“肾功能不全者慎用”“乳酸酸中毒风险”这些字跳出来,让她想起奶奶临终前,床头那堆比饭还多的药——原来死亡的倒计时,从来不是突然降临,而是从第一颗药开始,就悄悄在身体里埋下了种子。
后半夜开始发烧,她蜷缩在被子里,觉得有无数小虫子在血管里爬。摸到床头柜上的美工刀时,刀刃贴着皮肤的凉让她忽然清醒——不是虫子,是病毒,是那些该死的hiv病毒,正在啃食她的免疫系统,把她变成一具行走的尸体。刀片在肚脐周围划出细痕,血珠渗出来,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却解不了心里的恨——恨男友的欺骗,恨命运的不公,更恨这个突然陌生的身体,让她再也做不了别人的“小太阳”。
天亮时,血痕结了痂,像条蜷曲的小蛇,趴在苍白的肚皮上。她对着镜子穿上高领毛衣,把围巾裹得死死的,连脚踝都塞进厚袜子里——仿佛这样就能把病毒锁在身体里,不让任何人看见,不让任何人知道,那个总带着笑的林小满,已经脏了,烂了,再也回不去了。
手机在枕边震动,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小满啊,跨年怎么没回家?你爸腌了酸萝卜,说等你回来炒牛肉……”
母亲的声音带着烟火气,混着远处的鞭炮声,却让她鼻尖发酸。她盯着墙上的日历,2023年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多讽刺啊,命运给了她一个最“应景”的确诊日。
“妈,我最近忙,过段时间回去。”她捏紧手机,指甲掐进掌心的疤痕,“先挂了,记得穿暖和点。”
挂掉电话的瞬间,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床头的诊断单上,把“阳性”两个字晕成一团模糊的红,像朵开在寒冬里的花,还没绽放,就被冰雪冻住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世界盖得白茫茫的。林小满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数到第一百滴时,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每个孩子都是上帝咬过的苹果,被咬掉的那口,是为了让光透进来。可此刻的她,只觉得自己是个被上帝扔掉的烂苹果,在黑暗里发着霉,永远等不到光来的那天。
床头柜上的药盒开着,白色药片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她伸出手,又猛地缩回来——不,不能吃,不能承认自己病了,不能让那些药片提醒自己,从此人生只剩“治疗”和“等死”。她抓起药盒扔进垃圾桶,塑料格子碰撞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寂静的夜里,惊起一阵回音。
夜幕再次降临时,出租屋的灯始终没亮。林小满缩在被子里,感受着体温一点点升高,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她看见奶奶坐在床头,手里拿着温热的毛巾,轻轻擦着她的额头:“小满不怕,奶奶给你焐焐肚子,焐热了,病就走了。”
掌心的温度漫上来,落在她发疼的肚脐上,像团小火苗,在寒冬里跳起了舞。
可是奶奶啊,这次的病,不是焐焐肚子就能好的。这次的病,是藏在身体最深处的黑暗,是连阳光都照不亮的深渊。她在半梦半醒间流下眼泪,咸咸的,带着不甘和恐惧,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望——或许,在某个未知的明天,会有一束光,穿过黑暗,照亮这个千疮百孔的身体,让她重新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被世界温柔对待的孩子。
雪停了,月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落在垃圾桶里的药盒上。其中一颗药片滚了出来,在地面上闪着光,像颗被遗落的星星,等着有人捡起,等着有人相信,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夜,光,也从未真正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