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难以丈量、天地混沌如鸡子的上古年代,人类懵然行走于蛮荒大地。
彼时,星辰垂示寥寥,命数混沌未开,哪曾有半分生肖序齿之说人们结绳以记事,穴居而避寒,逐水草而求存,生老病死全系于苍天喜怒无常的风霜雨雪。
大疫、洪水、长旱,如同三柄悬顶的利斧,随时斩断部落飘摇的命脉。
那是一个无名无姓、惶惑不安的时代,灵魂粗糙如砾石,尚未被供奉的神祇所打磨,亦无安魂的歌谣慰藉长夜。
直至一场浩劫,撕开了亘古沉默的幕布,让不可言说的存在,投来最初的、冰冷的一瞥。
那是一场漫长到吞噬希望的旱灾。头顶的苍穹,亘古的苍穹,被烈阳烤成一面巨大而无情的青铜巨盾。
龟裂的伤口,深得能吞下小半个人影,布满干涸如焦土的河床。
昔日丰饶的田野,只剩下一触即碎的灰白粉末,风卷过,漫天尽是绝望的尘土。人们眼中残存的光,像烛火将熄,徒劳地舔舐着同样空洞的粮囤——那里,只剩下几把枯槁的草种与几粒砂石相伴,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摩擦声。
村落正中,巨大的青铜釜泛着冷铁的光泽,釜底残存的一汪发绿的水,成了整个部落仅存的命脉。饥饿的幽魂已在这片干裂的土地上开始游荡,啃噬着人们最后的心智。
孩子们细弱的啼哭,被喉咙间滚动的、不成音调的干呕取代,微弱得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叹息。死亡,化作了盘旋的秃鹫,在炽热的气流间投下巨大的不祥暗影。
夜。浓稠得仿佛凝固的血痂。没有一丝风,连星辰都被浓厚的灰烬尘埃所遮蔽。
大地像一个巨大的熔炉,灼热的地气蒸腾上来,扭曲着仅存人形的轮廓。
巫祝枯槁如同朽木的双手,徒劳地在布满裂纹的龟甲上刻划。每一次骨匕的划过,都带下一捧干枯如同粉末的甲屑。
火堆奄奄一息,零星几点猩红的余烬在枯黑的枝桠上明灭,映照着村民木然的脸庞上那空洞的绝望。
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搂着早已无声的孩子,喉咙里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响,却连一滴泪都已流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声响,如同冰面寸寸碎裂,带着非人的、细微而密集的窸窣,从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响起——墙壁深处,地底的幽穴,村落的边缘……无数绿豆大小、闪烁着暗红色微光的眼睛,无声无息地在四面八方亮起。
黑压压的鼠群,仿佛浓墨汇聚成的潮汐,无声无息,铺天盖地地漫过了焦渴的土地,涌向村中心那个象征着生死的青铜大釜。
尖叫声炸开!木矛敲击地面!恐慌像瘟疫般瞬间在人群中撕裂!
是瘟鼠!吸魂的灾星!一个男人因极度恐惧而变调嘶嚎,扬起一块石头朝鼠潮砸去。石头砸在鼠潮边缘,溅起几点卑微的浪花,瞬间被更多冰冷滑腻的躯体覆盖。
鼠群逼近了!那涌动的小兽们,皮毛污浊粘连,骨骼在松弛的皮肉下狰狞地耸动,眼中燃烧的赤红光芒并非凶戾,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清明与疲惫混杂的意志,一种被更深重的绝望压垮后挣扎求生的悲鸣。
就在此刻,一个更为庞大、覆盖着油污纠结硬毛的阴影,悄无声息地从中心鼠群中升起。那是鼠群之首,亦是整个种族的意志化身——泽尤。
它蹲踞在高处一块开裂的巨石上,姿态却并非居高临下,而是带着一种沉重如山的负担。
它口中衔着的,并非寻常鼠类撕咬的腐肉或枯根,而是一小捧饱满金黄、散发着奇迹般丰饶香气的——麦粒!颗粒圆润饱满,仿佛刚刚自湿润肥沃的沃土中拾取,每一粒都像凝固的阳光,几乎在它肮脏的口中灼灼燃烧,与它污秽的皮毛形成震撼心魄的鲜明反差!
嘈杂骤然死寂。
泽尤那双仿佛沉淀了无尽岁月尘埃的赤红鼠眼,缓慢扫过下方因过度震惊而凝固的人类。它口中衔着不可思议的食粮,喉间却发出一种带着奇异韵律、混合着磨砺碎石摩擦声的低沉嗡鸣。
一种非言的意念穿透了种族的藩篱,沉重而清晰地烙印进每一个人类僵士的脑海:
食粮!契约!供奉!存续!
并非索取,更像是在悬崖边缘,向另一双手,提出一个充满无奈与巨大风险的交换。它口中的麦粒上,残留着微弱却纯正的湿润土气与刚脱离阳光的热度——那是被旱魔无情抛弃的世界之外的异乡丰饶的气息。
它身上的油污与脓血,结成了厚厚的痂甲,无声地诉说着为了这一捧救命的种子,它们穿越了何等凶险的边缘,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巫祝手中的骨匕铛啷一声掉在地上,砸碎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凝固。他枯槁的脸上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狂喜与不敢置信的狂乱光彩:
食粮……是食粮!神鼠!是神鼠显灵赐福啊!
绝望的堤坝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迹洪流冲垮。村民眼中的死灰骤然点燃,那是久旱濒死之人见到甘霖的疯癫光亮。
他们不是向石像,而是向眼前这污秽而强大的存在——泽尤,以及它身后那片沉默如海的鼠族大军——深深跪拜下去,额头触地的闷响声连成一片,伴随着劫后余生的狂热哭泣,在炙热的、无风的夜里回荡。
神鼠!神鼠!
泽尤赤红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那一捧沉重的麦粒终于轻轻落下,掉在釜旁滚烫的石板上,发出轻微、宛如宣告了一个纪元开始的声响。
更多的鼠群涌向后方无边的黑暗,再回来时,鼠群彼此紧密连接,形成了一道奇特的暗色河流,麦粒如同金黄的沙,从它们紧密的口吻之中倾泻而出,灌入那青铜巨釜之中。
釜底那一点点发绿的脏水迅速被淹没、覆盖。
神迹在持续。
那象征神恩的金色颗粒,持续不断地填充着釜底越来越广阔的空间。丰饶之味取代了尘土与绝望的气息。
然而,在狂热的顶点,人类灵魂深处的贪婪藤蔓,也悄然探出了它冰冷的触须。
粮食!前所未有的、难以想象的巨量粮食!它们堆积在部落中心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溢出临时草草搭建的仓廪,在干燥的土地上堆起一座座小小的、散发诱人光芒的金山!前所未有的饱足感带来了前所未有滋长的贪婪。
人类的胃口,永远填不满。
粮垛,取代了旱魃,成为新的图腾。一个魁梧的部族猎人——磐,捏着一枚滚圆饱满的麦粒,对着日光眯眼打量。
他粗糙的手指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触感,口中残留着久违的谷物香甜。
一个念头,如同沾着蜜糖的毒汁,在他心中不受控制地滋生、膨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血脉贲张:
如果……不只是这些呢他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一种攫取的野性光芒。
更多的粮!多到足够我们……不,是更多族人!吃上十年!百年!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匍匐在鼠群边缘、眼神里同样被贪婪渐渐点燃的其他人。
人类对无限的渴望,在饱腹后立刻死灰复燃,比饥饿更加盲目,更加不知满足。
旱魃的余威仍在空中弥漫,阳光炙烤着大地龟裂的伤口。那短暂饱足的狂热稍稍退潮,被泽尤的种子救活的人类心灵,迅速被另一种更冰冷的欲望占据。
磐,这个臂膀比旁人都要粗壮一圈的猎人,成了新焦点的核心。他捏着一枚麦粒,目光像打磨锋利的石刀,刮过每个人的脸。不再是为了一口活命的粥汤,而是为了绵延子子孙孙、堆积如山的粮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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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跪拜过鼠神的目光,此刻彼此碰撞、交锋,在更多这个词的疯狂鼓动下,达成了一种野蛮的默契——必须逼出神鼠背后的源头!那真正的、流淌着黄金的丰饶之泉!
在一个月亮被稀薄云层笼罩、大地显得格外空旷幽深的夜晚,磐率领着一支由部落最强悍、眼神最贪婪的猎人组成的队伍出发了。
他们带着锋利的石矛、坚韧的藤索,悄无声息地如同最耐心的掠食者,远远缀在完成每日搬运任务后悄然退入深林的鼠群之后。
泽尤在鼠群中央,步伐沉重,污秽纠结的毛发下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对于身后那几道浓烈如同黑暗本身的人类窥视目光,它竟毫无察觉。
鼠群的行进,诡异得令磐背上窜起一股寒意。它们并非走在地面,而是无声地沉入,如同墨汁渗入干涸的泥地,没入那些常人视若无睹的空间裂隙!
那裂缝无声无息地张开,又合拢,如同巨兽短暂掀开的唇缝,泄露出的一丝异域气息,带着与旱灾世界截然相反的、浓烈的腐朽与潮湿霉烂,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得令人心悸的丰饶。
正是这股气息,曾出现在泽尤带回的麦粒之上!裂缝边缘,空间仿佛被无形的画笔涂抹过,呈现出一种粘滞、扭曲、令人头晕目眩的光影。
跟上!磐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命令。
他身先士卒,在鼠群最后一缕气息融入裂缝的瞬间,猛地将手中一捧沾染了自己汗水和血液的粗糙谷物粉末抛向那正在弥合的光影漩涡——那是他与巫祝日夜密谋下,用鲜血和供奉之诺侵染的媒介!
粉末触及裂缝边缘的刹那,那些原本无视一切凡物的幽光,竟如同饕餮遇到了食饵,贪婪地吸附上去,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物质被强行拉伸延展的细微滋啦声。
那道裂隙竟被这污秽的祭品短暂地撑开了,在虚空里撕开一道极不稳定的通道。
冲!磐的吼声因激动而扭曲。
猎人们鱼贯而入,扑入那被强行撑开的口子,仿佛投入一只巨兽的腹腔。
冰冷的湿气如同裹尸布般瞬间贴了上来,眼前是光怪陆离的旋涡乱流,身体被恐怖的压力撕扯,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们只能死死握紧手中的武器,那是他们在未知恐怖面前唯一的依凭。
坠落!
砰!砰!砰!
沉闷的落水声响成一片。磐和他的猎人一头栽进了冰冷彻骨、腥臭粘稠的水中。
说是水,更像半凝固的、混杂了难以想象的腐朽碎屑与浓稠粘液的巨大泥沼。
浮沉间,磐勉强挣扎着露出头,甩开糊在脸上的腐烂草根和黏腻的虫卵,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忘记了窒息感。
这里不再是干旱地狱。这是一个由……垃圾堆叠出的、巨大到没有边界的恐怖世界!
昏暗如同永远薄暮的天光,从极其高远处若有若无地透下来。
目之所及,层层叠叠,直到视线尽头,全都是难以名状、散发着恶臭的堆积物:坍塌成小山的巨大、锈蚀的金属骨骼;凝固了厚重污秽油脂、半凝固成怪诞山脊的生活废浆;扭曲缠绕、攀爬在一切之上的废弃纤维;腐肉与霉菌交织成巨大的斑斓地毯;无数的残羹冷炙、腐烂瓜果堆积如连绵山峦;还有……麦粒!
黄灿灿的麦粒!新新旧旧,如同河流般在垃圾山间的沟壑里流淌、堆积,形成耀眼刺目的金色三角洲!
刺鼻到让人翻肠倒肚的恶臭,混杂着一种诡异的、属于食粮本身的发酵甜腻气,粗暴地灌入每个闯入者的鼻腔,几乎要把人的脑髓都熏晕过去。
这是……什么鬼地方!磐身边一个年轻猎人发出崩溃的呻吟,扶着粘满不明污泥的石矛,剧烈地呕吐起来。
粮仓……神的粮仓!磐抹了一把脸上的污物,眼中爆发出病态的狂喜光芒,找到了!全都他妈是粮!无穷无尽的粮!
他指着远处一条流淌的金光,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变形嘶哑。
但是,他们的闯入,立刻激起了守护这方粮仓的恐怖存在!
吱吱——!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声浪从头顶炸裂!黑暗中,亮起比泽尤身后鼠群多百倍千倍的赤红目光,如同繁星坠落深渊!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原始、更狂暴的红色!无数巨大的、毛发倒竖如同毒针的阴影从高处扑掠而下,每一只都接近狸猫大小,獠牙在晦暗中闪烁着冰冷的骨白色!
它们才是这片无主腐烂丰饶之地真正的主宰,是泽尤族群千百年血泪迁移史中需要竭力躲避的天敌!它们在黑暗中发出震慑灵魂的嘶鸣:入侵者!撕碎!
磐和他的人,如同闯入食人蚁巢穴的虫子!恐惧终于压倒了贪婪!巨大的原始守护之鼠如同死亡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在猎人队伍中!
他们惊恐地挥动石矛藤索,动作笨拙无效,在绝对的数量和疯狂的撕咬面前不堪一击!惨叫声瞬间撕裂了这个腐朽世界的沉寂!
一个猎人刚挥矛打飞一只扑来的巨鼠,另一只就直接咬断了他的喉咙!血腥味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鼠群更嗜血的狂澜!
就在此刻!泽尤熟悉的身影赫然从侧方一个堆积如山的霉烂布袋堆上显现!
赤红的瞳孔扫过下方血腥混乱的战场,瞬间放大,震惊与绝望的裂痕清晰地浮现!但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一声凄厉到能贯穿灵魂的嘶鸣炸开!泽尤那庞大的、污秽的身体如同出膛的炮弹,从高处猛扑下来!
泽尤并非冲向那些疯狂攻击猎人的巨大守护鼠,而是精准地用自己沉重的身体,狠狠撞向一个同伴正要下死口撕咬磐肩膀的动作!沉重的碰撞声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轻响!
那只暴怒的守护鼠被撞得倒飞出去,泽尤也踉跄着倒地滚落,一条后腿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
吱——!
泽尤发出痛苦而尖锐的鸣叫。瞬间,一部分被泽尤气息笼罩的鼠群,似乎认出了这个曾经无数次带领它们在死亡的边缘挣扎挪移的领袖!
狂怒的守护鼠攻势出现了一瞬的凝滞!并非畏惧,而是一种更古老的、对同源血裔领袖意志的本能回应。
快……走!磐的脑海里,瞬间炸响起泽尤那痛苦而尖锐的精神尖啸!不再是交易时的无奈沉重,而是一种燃烧的疯狂意志!裂缝!血引!封口!走啊!!
磐最后一丝对异界的贪念彻底被死亡的恐惧碾碎!他惊魂未定,下意识地听从了那烙印在脑海中的指令!
他用石矛狠狠划破自己的掌心,滚烫的鲜血滴落在恶臭的泥浆中!与此同时,几名尚未被扑倒、同样惊骇欲绝的猎人也被这吼声惊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不远处唯一熟悉的存在——泽尤。
他们抓住它污秽纠结的后颈皮毛和弯折的后腿,以一种极其粗鲁的方式,如同拖拽一根巨大的破布包裹,不顾泽尤痛苦的挣扎嘶鸣,疯狂地拖向那道仍在细微蠕动、即将彻底弥合的空间裂缝边缘!
泽尤绝望的嘶鸣被强行塞回喉咙!它的身体被几个粗壮的人类臂膀死死钳制,拖拽,如同离水的鱼在那恶臭的泥沼中翻腾。
一只赤红的鼠眼,透过凌乱纠缠的毛发缝隙,死死盯向后方那堆积如山的腐烂粮堆——那是它永远无法抵达的虚假故乡。另一只眼,则死死盯着那些因为它的命令而陷入迟疑困惑、进而被暴怒守护鼠群撕裂淹没的同族!
鼠族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汐,冲击着磐混乱的脑海,那是无法形容的悲号,是绝望与背叛的苦毒。
啊——!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将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掌猛地按在那空间裂缝扭曲、粘稠、如同活物般的边缘!
滋啦——轰!
仿佛烙铁按上了血肉!刺眼欲目的光芒伴随着空间被强行撕裂的痛苦哀鸣炸开!一股巨大到无法抵抗的吸力猛地将磐连同死死拽着泽尤的猎人们抽离这片污秽之地!
再次是天旋地转的坠落!
砰!砰!
他们和那只被粗藤捆绑、仍在剧烈痉挛挣扎的泽尤,重重摔回了干渴龟裂的人类土地。夜空仍是那熟悉的灰烬之色,唯有那一道被强行撕裂又强行闭合的裂缝在虚无中留下一道迅速黯淡消逝、如同巨大伤口般的紫色疤痕。
抓到了!我们抓到了!神……神鼠!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抹掉嘴角溢出的血沫,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扭曲狂笑。
他指着在地上痛苦扭动、一条腿折断的泽尤,眼中再也没有半分之前的敬畏,只剩下粗暴的占有和猎获的兴奋。
几个幸存的猎人同样狼狈不堪,但眼中同样闪烁着疯狂的亮光。
部落中心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篝火,火焰灼人眼目,几乎要舔舐到无星的低矮夜空。
泽尤——上古鼠族中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契约订立者,被强行拖拽到火堆前。它的断腿被粗糙的树枝胡乱捆扎,污秽的皮毛被拖拽时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泥巴,原本带着智慧光芒的赤红眼睛只剩下绝望的浑浊。
人类奉上了最丰盛的祭品——清水、新磨的谷物团(用的是它们搬来的粮食),甚至还有一小块油光发亮的烤豚肉,油脂滴落在灼热的篝火石块上发出滋滋的轻响,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巫祝枯槁的双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他颤抖着,将那柄刻满远古符号、有着奇异凹槽的骨匕尖端,狠狠按在自己枯槁的手腕上!
一道深红色的血线立刻涌出。他不顾疼痛,用这沾着自己巫血的匕尖,在一块光滑打磨过的、足有半人高的巨大石板上,开始刻划!
每一划都深入石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符号古老而诡异,仿佛缠绕的蛇,又似荆棘的锁链,在骨匕下迅速成型、蔓延。
当最后一笔落下,巫祝猛地将骨匕递向被藤索牢牢捆住、眼神空洞的泽尤。
骨匕冷白的表面,此刻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泛着一层流动的暗红微光,散发出不容抗拒、直达灵魂契约层面的冰冷威压!
鼠!巫祝的声音带着非人的穿透力,混杂着狂热与不容置疑的蛮横,以吾辈血肉与精神之名,在此立下永世之契!
食汝供奉,饮汝清水!供奉永续,仓廪丰实!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寂静的夜空下回荡,宣告的是单方面、人类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恩赐!
代价——他顿了顿,骨匕向前猛地递出,匕尖几乎贴上泽尤冰冷的鼻尖。一个无比清晰的意念同时撞入鼠王麻木的灵魂核心:汝族!世代!方寸!神龛!
如同最残酷的判决!
泽尤的身体猛地剧烈痉挛!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那双浑浊绝望的红眼中,最后残存的一丝光泽——对苍茫大地的眷恋,对地下无尽迷宫的向往,对天空星辰的窥视——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尘埃。
它没有反抗,甚至不再挣扎。只是发出了一串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在冬日寒风中最后颤抖的磨牙声:咯…咯…咯……
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泽尤竟主动伸出断腿残肢的前爪——那布满泥土和干涸血渍、关节扭曲的爪子,颤抖着、却又无比清晰地、按在了那巨大石板血契图案的一个关键节点之上!
那图案刹那间仿佛被点燃!所有刻痕,猛地爆发出刺目的、仿佛在燃烧的金色光芒!那光芒瞬间流遍整个契约,又骤然凝聚,化作一道只有灵魂才能感知的无形枷锁,沉重地落在泽尤的灵魄之上!
契约成立!
整个部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喜声浪!磐兴奋地跳了起来!巫祝枯槁的脸上,咧开了非人的笑容!
就在这顶点的狂欢之中,无人注意到,泽尤那按在石板上的爪子并没有离开。在契约力量如潮水般退去的瞬间,它最后残存的、那一丝属于上古鼠族领袖的狡黠意志,如同淬毒的金针,借助契约残留的余温,悄无声息地在石板上某个微不足道的位置,烙印下一点若有若无、难以察觉的尖细爪痕。
那不是毁灭,更是一种诡异的祝福之力,混杂着最深沉的怨毒诅咒与最后一丝无奈希冀:
凡有食粮之所……必有……吾族啃噬之痕……不灭不休!
光芒骤敛。泽尤眼中的赤红彻底熄灭,仿佛抽干了灵魂的木偶,瘫倒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被狂喜的人群随意践踏扬起的灰尘所覆盖。
磐,以及那些在腐臭粮仓中幸存下来的猎人,被奉为部落真正的英雄。他们对那片垃圾世界的恐怖经历讳莫如深,只反复描述着一个神话般的金色粮仓和千辛万苦捕获了降下神迹的神鼠。
泽尤被带回了村落最核心、最坚固的石屋。那条断腿被粗鲁接上,夹上木棍。它几乎不再进食,如同一个真正的、供奉在祭坛之上的图腾木偶,只偶尔在夜深人静之时,发出几声空洞单调的磨牙声:咯…咯…咯…,如同夜风吹过废弃洞穴的呜咽。
丰饶如期而至。鼠群如期而至。它们从每一个阴影角落无声涌出,如同无数道漆黑的细流,汇聚成沉默的军团,日夜不息地向着某个特定的空间裂隙穿梭往返,搬运回海量的、来自遥远异界的腐烂粮谷。
丰饶的景象令人陶醉。那些堆成小山的麦粒被小心翼翼地储存起来,成为每一个新生婴儿降生时长辈抚摸额头祝福的珍宝。
石屋的中心,原本放置泽尤的地方,早已被一座高大坚固的石雕所取代——那是一只盘踞在庞大谷堆上的巨型石鼠形象。
前爪高高举起,捧着一枚刻在石头上的、硕大圆润的麦粒图腾。石雕的眼睛位置被镶嵌上两颗暗红色的宝石,在祭典的烟火与摇晃的火把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空洞的光泽。
人们膜拜这石像,称之为仓廪之神、食禄之君。
子嗣繁茂,村落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变成了城邑的雏形。更多的人群在泽尤石像前祈祷,点燃象征丰足的香料。他们虔诚地颂唱着歌谣,感恩神鼠赐予的食粮。
然而,在最初那刻骨铭心的狂喜稍稍沉淀之后,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谐之音,开始在堆积如山的粮垛阴影下悄然滋生。
粮仓的门槛与厚重的木门内侧,即使刷上厚厚的桐油、覆盖层层夯土,总会在深夜的寂静中,传来细碎而密集、永无止境的咔哧…咔哧…啃噬声。
守仓人提着油灯惊惶地巡视,往往只能看见几只小小的、灰褐色的影子在门缝角落里一闪而过,留下一堆微小的木屑碎渣。
老鼠!老鼠咬破了仓门!守仓人发出惊呼。但每次修复,不出三日,啃噬声必定再起。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那些被仓鼠啮咬过的、混入了少量碎屑的粮食,竟会加速腐坏,散发出比异界垃圾粮仓更纯粹的、令人无法忍受的霉烂气味!
磐,这个曾经的英雄,早已成为一个强大氏族的领袖。他的仓廪最为庞大,守卫最为森严,用的是巨大的青条石垒砌,缝隙浇灌了融化的铜汁。
某日清晨,当守仓仆役战战兢兢打开沉重的、足有三掌厚的青石门扉时,一股浓烈无比的腐坏霉烂气息如同粘稠的液体般涌出,将那仆役瞬间熏晕在地!磐闻讯冲进粮仓,即使是他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退一步,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他庞大的、如同小山般的粮堆内部……空了!不,并非被搬空,而是在不知多少月的隐秘啃噬下,那粮食的内部已被掏空成一片巨大的、虫蚀般的蜂窝状空腔!仅剩下金玉其外的薄薄一层外壳!
数不清的新鲜的、属于仓廪之鼠的细碎咬痕和爪印,如同诡异的符文,密密麻麻覆盖在每一个发黑霉变的窝孔内壁!这些内壁的粮食早已腐败发黑,流出发绿的脓液。
而在这巨大空腔的底部,如同讽刺般的祭品,堆积着厚厚一层无法计数的小小、干瘪发黑的幼鼠尸骸!
它们不是死于毒药或捕杀,而是在啃噬这赐福之粮的过程中,被那源自异界的诡异腐败霉变所毒杀!
磐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一步步走到泽尤那座高耸、神圣的石像面前。石像居高临下,爪中象征永恒赐福的巨大麦粒图腾冰冷依旧。
方寸神龛……方寸神龛……鼠辈……磐喃喃自语,咀嚼着当年契约最后那句冰冷的裁定,咀嚼着此刻粮仓深处那刺目的啃噬痕迹与幼鼠尸堆。
一丝寒意如同冰冷的蠕虫,缓缓爬上他因愤怒和不解而扭曲的脊椎。
最初的赐福,如今却交织着啃噬和腐坏的影子。
契约已成,供奉的谷物燃烧着,在石像前化作温暖的青烟袅袅升起,飘向不再有星辰的无光天穹。
而石像背后厚重的墙壁深处,那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曾经辉煌的泽尤被粗笨地塞进一个不过两指宽高、仅容它勉强蜷缩的石穴之中。
狭窄的石壁挤压着它污秽的皮毛、变形的断腿关节,隔绝了外界属于丰收的喧嚣与烟熏火燎的供奉香气。
只有无边的黑暗与绝对的死寂,如同最沉重的棺椁将它禁锢其中。它似乎早已无声无息。
黑暗中,唯有那对早已看不见光亮的赤红眼珠里,残留着一丝近乎于疯狂的、凝固的笑意——在那片人类无法想象的腐朽与丰饶之地,在它们被放逐与迁徙的永恒宿命里,在无穷尽的啃噬与死亡之间,契约已然完美地运转着。
咯…咯…咯……
那空洞单调的磨牙声,在绝对死寂的石穴中极其轻微地回荡着,如同永不止息的诅咒,也如同一声跨越了时空的、空洞疲惫的深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