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证的颜色,好像比结婚证鲜艳多了。
大红底,烫金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还带着点刚出炉的油墨味儿。民政局门口人来人往,阳光刺眼。顾言站在台阶下,西装革履,精英范儿十足,只是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过了季、沾了灰、急需处理掉的旧家具。
林溪,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房子和车归我,存款不多,你拿走一半。安安的抚养权,归我。你……好自为之。
他说好自为之的时候,嘴角甚至还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甩掉了一个巨大的、黏在鞋底十年的口香糖。
安安是我们的儿子,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顾言的理由很充分:我,林溪,一个脱离社会十年的全职主妇,没有稳定收入,没有职场竞争力,甚至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拿什么给孩子未来
他说这话时,白薇就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穿着剪裁合身的米白色套装,拎着最新款的包包,妆容精致,笑容得体。她是顾言公司新来的海归设计师,年轻、漂亮、有才华,是顾言口中能并肩作战的灵魂伴侣。
而我,是那个被并肩作战淘汰下来的,只会围着灶台和孩子转的黄脸婆。
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留下空荡荡的疼和麻木。十年的婚姻,七年的全职主妇生涯,像一块浸透了水又捂馊了的馒头,沉甸甸地堵在喉咙里。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说会爱我一辈子、养我一辈子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倦和急于摆脱的迫切。再看一眼树荫下那个志得意满的胜利者。
那股憋屈了太久、几乎要让我窒息的闷气,突然就冲破了胸腔。
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有点干巴巴的,安安的抚养权,给你。但探视权,按法律规定来,一分不能少。存款,我一分不要。
顾言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连钱都不要。
你……
我只要一样东西,我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最后落在他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上——那是我用结婚时父母给的压箱底钱,加上省吃俭用两年才给他买的生日礼物。把我爸妈当年给我的那笔钱,折算成现在的价值,还给我。
顾言的脸色变了变。那笔钱,早就被他拿去填补了公司初创期的窟窿。他大概以为我早就忘了,或者,根本不屑于提。
白薇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林溪姐,你别冲动,钱的事好商量,你现在没工作……
不用商量。我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顾言,我们夫妻一场,十年。这笔钱,是我爸妈的血汗,不是给你的创业基金。三天内,打到这个卡上。我把早就准备好的纸条塞进他西装口袋,指尖碰到他温热的胸膛,只觉得一阵恶心。
至于安安,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的哽咽,看着顾言的眼睛,你记住,不是我这个当妈的不要他,是我现在没能力给他你认为的‘最好’。但我会证明,我能给他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也珍贵得多。
说完,我没再看他,也没看白薇脸上那副虚假的同情。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手里的离婚证,边缘硌着掌心。
十年。
从二十四岁到三十四岁。
最好的年华,都喂了狗。
拖着唯一的行李箱回到娘家那个老小区的出租屋时,天已经擦黑。小小的两居室,挤着爸妈和正在读高中的弟弟林澈。我的突然归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爸妈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箱子,脸色瞬间白了。
溪溪这……这是怎么了顾言呢安安呢我妈的声音都在抖。
离了。我把箱子推进我那间不足十平米、堆满杂物的小房间,安安,跟着他爸。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爸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他……他是不是……我妈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眼圈瞬间红了,是不是那个狐狸精是不是姓白的那个
我疲惫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巨大的空虚感和对未来无边无际的茫然,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十年的付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除了一个顾言前妻的身份标签,我林溪,还剩下什么
姐……弟弟林澈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少年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愤怒。
那晚,我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听着隔壁父母压抑的叹息和啜泣,睁着眼睛到天亮。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映在斑驳的天花板上,光怪陆离。
十年前,我也是带着这样一腔孤勇和对未来的憧憬,嫁给了顾言。那时我刚从一所普通二本的设计学院毕业,在一家小公司做助理设计师,工资不高,但充满干劲。顾言是我的学长,家境优渥,能力出众,像一颗耀眼的星。他追我的时候,情话绵绵:小溪,你那么有灵气,设计的东西都带着光。等我事业稳定了,你就专心做你喜欢的设计,开工作室,我给你兜底!
我信了。沉溺在爱情的甜蜜和对未来的美好蓝图里。婚后第三年,安安出生,婆婆身体不好,顾言的事业也刚起步,忙得脚不沾地。他抱着我说:老婆,家里和孩子离不开你,辛苦你先牺牲几年。等公司上了正轨,我请保姆,你随时可以重拾梦想。
一年又一年。孩子的奶粉尿布,家里的柴米油盐,顾言越来越挑剔的胃口,婆婆的唠叨,亲戚间的琐碎人情……生活的鸡毛蒜皮像藤蔓,一点点缠住了我的手脚,也磨平了我画笔上的棱角。设计稿变成了购物清单,绘图软件蒙上了厚厚的灰。偶尔拿起画笔,画几笔安安的涂鸦,顾言会笑着说:挺有童趣,不过老婆,还是先把安安的辅食做了吧我晚上有个应酬。
梦想那成了奢侈品,成了不切实际。
现在,梦醒了。残酷的现实是:我三十四岁,与社会脱节近十年。简历一片空白,专业技能生疏得可怕。除了会做几道顾言爱吃的菜,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安安照顾得妥妥帖帖,我好像,真的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比发现顾言出轨那一刻更甚。
小溪,别怕,有爸妈在呢。第二天一早,我妈红着眼睛,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放在我面前,先在家住着,工作慢慢找,啊
我爸闷着头抽烟,半晌才说:要不,爸托人问问,看有没有超市收银员或者清洁工的活儿
收银员清洁工我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葱花,胃里一阵翻搅。不是看不起这些工作,而是……我不甘心。我林溪的人生,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在顾言和白薇的眼里,在所有人眼里,我就该这样灰溜溜地滚到社会最底层
不。
一股强烈的、近乎偏执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烧了起来。烧掉了迷茫,烧掉了恐惧,只剩下滚烫的不甘和愤怒。
我抬起头,看着父母担忧的脸:爸,妈,工作我自己找。钱,我也会自己挣。顾言欠我的,我会自己拿回来。安安,我也一定会接回来!
我翻箱倒柜,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蒙尘的旧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我大学时的设计稿和速写本。纸张已经泛黄,铅笔的线条也有些模糊,但那些跳跃的色彩、流畅的线条、天马行空的构想,瞬间击中了我。
指尖拂过那些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设计图,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个曾经眼里有光、对设计充满热爱的林溪,好像透过时光的尘埃,在看着我。
对,设计。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也是我仅存的、没有被婚姻磨灭殆尽的火种。
可是,现实是冰冷的。
我拿着精心修改过的简历(虽然工作经历一栏只能填上十年家庭主妇经验),开始在网上疯狂投递设计相关的职位。从大公司到小工作室,从服装设计到平面设计,甚至淘宝美工。
石沉大海。
偶尔有回音的,寥寥无几。
林女士,您的情况我们了解了,但您的履历空白期实在太长,我们更需要有近期项目经验的人选。
抱歉,林小姐,您的设计风格……嗯,有点过时了,不太符合我们现在的市场需求。
家庭主妇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工作强度很大,需要经常加班,您可能无法兼顾家庭……
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像冰冷的耳光抽在脸上。自尊心被碾得粉碎。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行了是不是真的被时代抛弃了
那天,又一次面试失败,从一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走出来。天空阴沉沉的,飘着冰冷的雨丝。我站在公交站台上,看着玻璃幕墙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憔悴的脸,不合身的旧外套,眼神空洞。像个游魂。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顾言发来的短信,言简意赅:钱已转。安安很好,勿念。另,白薇怀孕了,我们下个月婚礼,希望你不要打扰。
冰冷的文字像淬毒的针,扎进心脏最深处。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不仅抹杀了我的过去,还要在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炫耀他崭新的、幸福的未来安安呢他才七岁,就要管那个破坏他家庭的女人叫妈妈了吗
愤怒、屈辱、不甘、对儿子蚀骨的思念……所有情绪轰然爆炸。我死死捏着手机,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失声痛哭。
不能倒下去。林溪,绝对不能倒下去!
姐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迟疑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神,迅速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是弟弟林澈,他穿着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正担忧地看着我。
放学了怎么跑这边来了我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声音还有点哑。
路过,看你在这儿发呆。林澈走过来,把塑料袋递给我,喏,给你带的,学校门口新开的奶茶,半糖。
温热的奶茶杯握在手里,驱散了一点指尖的冰冷。我看着弟弟还带着稚气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至少,我还有家人。
姐,别灰心。林澈看着车水马龙,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你以前画的设计图,比我们美术老师画的还好呢!顾言他眼瞎!你肯定行!
弟弟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火种,重新点燃了我快要熄灭的心火。是啊,顾言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定义我的价值
小澈,姐想……做点东西卖。我看着街对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市,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就从夜市开始。
夜市林澈眼睛一亮,好啊!姐你想卖啥吃的还是用的
卖……我自己做的东西。我看着那些在夜市灯光下显得格外鲜亮的小饰品、小玩意,就从最简单的开始。
启动资金是爸妈硬塞给我的几千块钱,还有顾言最后施舍的那笔我父母的血汗钱。每一分,我都攥得死紧。
我拒绝了爸妈托人找的超市工作,一头扎进了批发市场和布料辅料城。白天,我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对着电脑疯狂学习。看最新的设计趋势,研究流行的配色,琢磨淘宝爆款的特点。我翻出尘封的设计本,把那些旧稿拿出来,尝试着加入新的元素,用更现代、更接地气的方式去表达。画废的稿纸堆满了墙角。
晚上,等林澈做完作业,我的小房间就变成了临时工作室兼直播间(虽然简陋得只有一个手机支架和一盏台灯)。我买来最便宜的纯色T恤、帆布包、空白手机壳,还有一些基础布料、颜料、针线、小饰品配件。
姐,你这画的是什么啊林澈看着我给一件白T恤上画一只线条简洁、眼神却有点小傲娇的卡通猫咪,好奇地问。
这叫‘社畜喵’。我小心翼翼地勾着线条,你看它,生无可恋,但眼神里还有点不服输的小倔强。上班族看到会不会有共鸣
哇!好形象!林澈拍手,这只耳朵上还有个小咖啡杯!绝了!
我又在帆布包上画极简的风景,用几笔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山峦和月亮;在手机壳上用鲜艳的撞色画出抽象的水果图案;用零碎的布头拼接缝制出造型独特、带着点民族风又很现代的零钱包、钥匙扣……
没有昂贵的设备,没有专业的指导,全凭着手感、眼力和当年那点没丢干净的底子。每一笔,每一针,都倾注着我所有的憋屈、不甘和想要证明自己的渴望。
第一批货不多,成本压到了最低。选了个周五晚上,我和林澈拖着一个简易的折叠小桌和两个大编织袋,来到了离家不算太远的那个大型夜市。交了管理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支起了摊子。
灯光昏暗,人声嘈杂。空气中混合着烧烤、臭豆腐和各种廉价香水的气味。周围摊位的老板们吆喝得热火朝天,卖衣服的、卖小吃的、卖玩具的,个个都是老江湖。
我和林澈像两个误入丛林的小白兔,局促地站在那里。我把精心画好的T恤、包包、手机壳、小布艺品一样样摆出来,努力让它们看起来整洁好看一些。林澈则拿着我手写的原创手绘/手作,独一无二的小牌子,有点手足无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流如织,却很少有人在我们这个角落驻足。偶尔有人瞥一眼,嘟囔一句这画的什么呀或者自己画的能洗吗就走开了。
最初的热情和忐忑,渐渐被冰冷的现实浇灭。站得腿发麻,夜风吹得脸发僵,心里也一点点凉下去。看着旁边卖烤鱿鱼的摊子排起了长队,而我们这里门可罗雀,巨大的失落感几乎要把我淹没。
姐……林澈的声音有点蔫。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才刚开始。
就在这时,三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孩说说笑笑地路过。其中一个染着粉色头发的女孩,目光扫过我的摊位,突然停住了。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拿起那个画着社畜喵的帆布包。
哇!这个猫!她眼睛放光,指着猫咪那生无可恋又带点倔的眼神,绝了!这不就是我周一早上的状态吗姐妹快看!像不像我们被甲方爸爸折磨的样子
另外两个女孩凑过来,一看,都乐了。
哈哈哈,太形象了!这死鱼眼,这炸毛!神还原!
老板,这包是你画的粉头发女孩问我。
嗯,是的。我赶紧点头,心跳加速。
原创的不会撞款
绝对原创,就这一个。我指着那个牌子。
多少钱
呃……六十五。我报了个忐忑的价格,这是根据成本和我预估的时间精力算的,比普通帆布包贵不少。
值!粉头发女孩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扫码!就冲这只猫,买了!回去气死我们组长!
她的爽快让我和林澈都愣住了。直到滴的一声,收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我才如梦初醒。
谢谢!谢谢喜欢!我连忙把包装好递给她。
老板,还有别的吗这种风格的另一个女孩问。
有有有!我瞬间像打了鸡血,赶紧把其他几件有类似风格小涂鸦的T恤和手机壳拿出来介绍。
三个女孩兴致勃勃地挑挑拣拣,最后又买了一件T恤和一个手机壳。粉头发女孩临走时还说:老板,加个微信呗画得真有意思!有新货了发朋友圈啊!
好好好!我忙不迭地拿出手机,手都有点抖。
第一单!而且是连着三件!虽然钱不多,但那种被认可的感觉,像久旱逢甘霖,瞬间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林澈也兴奋得小脸通红。
这个小小的开门红,像是一剂强心针。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被那些独特的小设计吸引过来。有喜欢简约风景帆布包的文艺青年,有看上撞色水果手机壳的活泼女孩,还有一个妈妈给女儿买了我缝制的、带着小翅膀的布艺钥匙扣……
收摊的时候,一算账,刨去成本和摊位费,竟然赚了两百多块!虽然不多,但这是实实在在靠我自己的双手、靠我荒废了十年的无用技能赚来的钱!
回家的路上,我和林澈拖着空了大半的编织袋,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夜风吹在脸上,不再是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畅快的凉意。城市的霓虹灯光,似乎也比往常更亮了些。
姐!我们成功了第一步!林澈兴奋地说。
嗯!第一步!我用力点头,胸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这力量,不是别人给的,是我自己一点点挣回来的。
从那天起,我和我的小溪手作小摊,在夜市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扎下了根。我像一块重新吸饱了水的海绵,贪婪地学习、吸收、改进。
我仔细观察来往的顾客,看他们喜欢什么风格,听他们的评价。我加了那些买过我东西的顾客微信,在朋友圈发新品预告,认真回复每一条评论和询问。有人提意见说T恤图案洗两次有点褪色,我立刻研究更牢固的纺织颜料;有人说零钱包容量小了点,我马上调整版型;有人想要定制情侣手机壳,我也咬牙接下来,熬夜赶工。
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虽然还是辛苦,风里来雨里去,要躲着偶尔来巡视的穿制服的管理人员,还要应对隔壁摊主或好奇或嫉妒的目光。但看着自己设计制作的东西被不同的人喜欢、买走,收到微信上那些老板,包包收到了,同事都说好看!小姐姐,你画的猫太治愈了,拯救了我的周一丧!的反馈,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是过去十年围着灶台转从未体验过的。
我开始尝试更复杂的设计。不再局限于简单的涂鸦,而是融入更多自己的想法和故事。我设计了一个系列叫城市孤勇者,把高楼大厦的剪影、地铁的线条、深夜便利店的灯光,用抽象而有力的方式表现在帆布包和T恤上,意外地打动了很多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
我还尝试着用回收的旧牛仔布、剩余的布头,设计制作更有设计感的托特包和小挎包,主打环保和个性。虽然做工比不上大牌精致,但胜在独一无二和那份手作的温度。价格也慢慢提了上去,从几十块到一百多,甚至接近两百。竟然也有人愿意买单。
收入在缓慢但稳定地增加。我给自己换了几身像样点的衣服,给爸妈买了新衣服,给林澈换了个更好的书包。剩下的钱,我小心翼翼地存起来。那是我的梦想基金,也是未来接回安安的底气。
生活似乎正在一点点好起来,朝着光的方向。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总有暗流。
一个周六的晚上,夜市人特别多。我和林澈正忙得不可开交,摊子前围了好几个顾客在挑选。突然,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水味袭来。
我下意识抬头。
白薇。
她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连衣裙,妆容精致,手里拎着最新款的奢侈品包包,像个误入贫民窟的公主。她身边还跟着两个同样打扮时髦的女人,大概是她的闺蜜。
她怎么会来这里这个念头刚闪过,我就看到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是浓浓的、带着点鄙夷的探究。她上下打量着我的小摊,看着我身上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T恤,看着我手上还沾着一点没洗掉的颜料,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哟,这不是林溪姐吗她声音不大,却刻意拔高了一点,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见,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你……这是在摆地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我摊子前的几个顾客,包括林澈,都看了过来,眼神各异。
我感觉到血液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脸颊发烫。那种熟悉的、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人群中的羞耻感再次袭来。尤其是看到白薇那副高高在上、仿佛在看什么肮脏东西的眼神。
嗯,摆摊。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声音尽量平静,自食其力,没什么不好。
自食其力白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嗤一声,目光扫过我摊子上那些手绘的帆布包和T恤,就卖这些……小孩子涂鸦一样的东西林溪姐,不是我说你,你这又是何苦呢顾言给你的钱不够花吗还是……你故意把自己弄成这样,想让他心疼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向我最脆弱的地方。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我身上。林澈气得脸都红了,拳头握紧,想冲上去,被我死死拉住。
白小姐,我抬起头,直视着她那双带着优越感和恶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跟顾言已经离婚了,我的生活,是好是坏,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干干净净,心安理得。倒是你,怀着孕还往这种‘不入流’的地方跑,不怕动了胎气吗顾言该心疼了。
我的反击显然戳到了她的痛处。她脸色变了变,尤其是听到不入流三个字,她身边那两个闺蜜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毕竟,她们也站在这个不入流的地方。
你!白薇气结,大概没想到我这个软柿子会反呛她。她看着周围越来越多好奇的目光,大概也觉得没趣,更怕事情闹大传到顾言耳朵里影响她温柔得体的形象。
哼,牙尖嘴利。她冷哼一声,踩着高跟鞋,像只斗败却强撑场子的孔雀,拉着她的闺蜜,我们走,这里空气不好,一股穷酸味。
她们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我和林澈,以及摊子前几个表情复杂的顾客。
姐,她太过分了!林澈气得眼眶都红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白薇的出现,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提醒着我,在有些人眼里,我林溪,永远是个失败者,是个只能在地摊上挣扎的可怜虫。
但,那又怎样
我看着摊子上那些倾注了我心血的作品,看着刚才还在挑选、此刻有些犹豫的顾客。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没事。我拍了拍林澈的肩,转向顾客,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声音比刚才更清晰,更坦然,不好意思,让大家看笑话了。刚才那位女士,是我前夫的现任妻子。可能看我过得不如她意,心里不平衡吧。
我自嘲地笑了笑,带着点无奈,却更有一种豁达:不过没关系,日子是自己的。就像我画的这些‘社畜喵’、‘孤勇者’,生活再难,不也得支棱起来,给自己打气嘛!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今天心情好,给各位打个九折!
我坦荡的态度和轻松的自嘲,反而化解了刚才的尴尬。顾客们笑了起来,刚才的犹豫也消失了,甚至有人因为同情或者纯粹觉得我性格不错,又多挑了一件。
危机,似乎变成了转机。
但我知道,白薇不会善罢甘休。她今天来,绝不是偶遇。她那种人,最擅长的就是软刀子杀人,不声不响地让你难受。
果然,没过几天,麻烦就来了。
先是几个新加微信的顾客,莫名其妙地发来一些阴阳怪气的消息。
老板,听说你这包是抄袭的啊人家大牌早就有类似款了。
小姐姐,做人要厚道,借鉴灵感可以,直接抄就不好了吧
你这价格,比人家正版仿货还贵,哪来的自信
紧接着,我在夜市摆摊时,连续几天都遇到故意找茬的人。要么说东西有瑕疵要退(其实完好无损),要么挑三拣四把价格压到离谱,要么就站在摊子前指指点点,说些难听的话影响生意。
林澈气得要跟人理论,被我死死按住。我大概猜到了是谁的手笔。
白薇。她不敢明着来,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恶心我,搞垮我这点小生意,让我彻底变成一个笑话。
愤怒吗当然。但我更清楚,跟她这种人纠缠,只会拉低自己的档次,浪费宝贵的时间。
小澈,记住,狗咬你一口,你不能咬回去。我对弟弟说,我们要做的,是跑得更快,站得更高,让她连我们的脚后跟都够不着!
我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小溪手作。既然有人说我抄袭那我就拿出更独特、更有个人风格的东西!我暂停了之前一些可能撞款嫌疑的设计,埋头开发新的系列。我把对儿子的思念,画成了一系列温暖治愈的亲子小动物图案;把对过去十年的感悟,抽象成富有哲思的几何线条和色块组合;甚至尝试着把中国传统的水墨元素,用更现代、更年轻化的方式融入布艺设计。
每一件作品,都像是我心血的结晶,带着我独有的温度和故事。我在朋友圈的更新更勤快了,不仅发成品图,还分享设计灵感碎片、制作过程的小花絮,像一个认真记录的手艺人。真诚,是最好的武器。那些质疑的声音,在越来越多独特而用心的作品面前,渐渐消散了。老顾客们自发地在朋友圈帮我宣传,口碑慢慢积累起来。
与此同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一个周末,我正在摊位前给一个顾客介绍新出的水墨风帆布包。一位气质优雅、穿着看似低调实则质感极好的中年女士在旁边静静看了很久。她拿起一个我最新设计的、用靛蓝染布拼接棉麻、造型有点像改良小包袱的斜挎包,仔细端详着针脚和设计细节。
这个包,很有意思。她开口,声音温和,设计感很强,又很实用。这种拼接的工艺和色彩搭配,很有想法。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阿姨。我连忙点头,设计、选料、打版、缝制,都是我自己完成的。
不容易。她赞许地点点头,看得出下了功夫,也很有灵气。这种风格,市面上很少见,带着点东方韵味,又很现代。
她问了我一些问题,关于设计理念,关于用料,关于我对未来的一些想法。她的问题很专业,眼光很独到,我一一认真回答,没有夸大,也没有妄自菲薄。
聊了大概十几分钟,她笑了笑,买下了那个斜挎包,还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
我姓沈,沈青山。她说,也许,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我当时只觉得这位沈阿姨很有眼光,人也很和善,并未多想。直到一周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林溪女士吗你好,我是‘青禾’工作室的助理。沈青山老师看了您的作品,对您的设计理念和手工艺很感兴趣,想邀请您有空来工作室面谈一下,不知道您明天下午方便吗
青禾工作室!
我握着电话,整个人都懵了。这个名字,在设计圈,尤其是小众高端服饰和生活方式领域,可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主理人沈青山,是业内公认的泰斗级人物,眼光毒辣,以挖掘和培养独立设计师、推崇匠心精神而闻名。她的工作室出品的东西,件件精品,价格不菲,是很多明星和高端人士的心头好。
我那天在夜市遇到的,竟然是沈青山老师本人!
巨大的惊喜砸得我头晕目眩。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不,是天上掉金矿!
第二天下午,我怀着无比忐忑又激动的心情,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其实也就是简单的衬衫和半裙),带着一叠精心整理的设计稿和几个最能代表我近期水平的实物作品,来到了位于市中心一栋低调但极具设计感的建筑里的青禾工作室。
和夜市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安静、雅致,充满艺术气息。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和咖啡的味道。沈老师在一间阳光充沛、摆满绿植和艺术品的会客室接待了我。
没有客套寒暄,她直接进入了主题。她仔细翻看我的设计稿,拿起我带来的帆布包、零钱包、小挎包,仔细查看针脚、走线、细节处理。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本质。
基本功有点生疏,她直言不讳,线条不够流畅,有些针脚的处理不够完美。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她话锋一转,拿起那个水墨风的帆布包,又指了指设计稿上我画的城市孤勇者系列,想法很好,很有灵气。这种将个人情感、生活观察融入设计,形成独特叙事的能力,很难得。尤其是这种‘拙’中透出的生命力,是科班出身的匠气设计里少见的。
她放下东西,目光温和地看着我:林溪,你的故事,我大概听说了一些。十年家庭主妇,离婚,净身出户,从夜市地摊起步……很不容易。
我鼻子一酸,没想到沈老师会提到这个。
苦难不值得歌颂,沈老师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但能从泥泞里爬起来,把生活的磨砺转化成创作的养分,这份心性和韧劲,比任何履历都珍贵。我看中的,是你作品里那份打动人心的真实和没有被磨灭的创造力。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青禾’正在筹备一个‘新生’主题的独立设计师联展,旨在发掘和支持有潜力但尚未被市场充分认可的设计师。我想邀请你,带着你的‘小溪手作’,以独立设计师的身份参加。工作室会提供平台、资源和专业的指导,帮你把你的设计,推向更广阔的舞台。你愿意吗
愿意吗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巨大的狂喜和不敢置信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参加青禾的联展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的设计将不再是夜市地摊货,而是真正登上专业的设计舞台!意味着我林溪的名字,将有机会被更多人看到!
我愿意!沈老师,我非常愿意!我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谢谢您!真的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先别急着谢我。沈老师笑了笑,眼神却变得严肃起来,机会我给你了,但路要靠你自己走。联展要求很高,时间也很紧。你需要拿出比现在成熟得多、也更具分量的系列作品。从设计构思到选料打版,再到最后的成品制作和展示,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掉以轻心。会很苦,压力会非常大。而且,你夜市那边的生意,恐怕要暂时放下了。你确定能承受吗
苦压力大放下夜市
这些字眼在我此刻沸腾的热血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能!我斩钉截铁地回答,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再苦再累我都能坚持!夜市那边我会安排好。沈老师,请您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不让您失望!
从青禾工作室出来,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阳光灿烂得晃眼。我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我知道,命运的齿轮,从这一刻起,开始加速转动了。
加入青禾的新生项目,如同踏入了一个全新的、高速运转的世界。与夜市的烟火气截然不同,这里是设计理念的碰撞、工艺极致的追求和商业落地的严苛考量。
我的小房间彻底变成了战场。简易的折叠桌换成了专业绘图板,角落里堆满了沈老师推荐的设计书籍和国内外最新的时装杂志。墙面上贴满了设计草图、面料小样、色彩搭配方案,密密麻麻,如同作战地图。
沈老师没有食言,她亲自担任我的指导老师,同时也指派了工作室里经验丰富的版师和工艺师协助我。但她的要求近乎严苛。
林溪,这个线条太软,我要的是力量感,是那种从废墟里站起来的韧劲!重画!
这个结构不行,华而不实,考虑过实际承重和人体工学吗回去想!
面料这种化纤材质配不上你的设计理念!去找天然的,有生命力的!亚麻、真丝、羊毛……哪怕贵,也要用对的!
针脚!我说过多少次了0.2厘米就是0.2厘米!多一针少一针都不行!拆了重缝!
一次次推翻,一次次修改。常常熬到凌晨两三点,眼睛熬得通红,手指被针扎破、被剪刀磨出水泡是家常便饭。身体的疲惫是其次,更煎熬的是精神上的高压和自我怀疑。看着那些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的草图,看着缝了又拆、拆了又缝的半成品,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有好几次,我累得瘫在绘图板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问自己:林溪,你行吗三十四岁了,半路出家,跟那些科班出身、年轻有活力的设计师竞争,你凭什么
但下一秒,顾言那冷漠的眼神,白薇那嘲讽的笑容,安安那张可爱的小脸,还有夜市里那些最初认可我的顾客的笑脸……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就是永远被人踩在脚下的泥泞。
我咬紧牙关,灌下一大杯浓咖啡,抓起笔,继续画。拆掉不满意的线,重新缝。一遍,两遍,十遍……
沈老师虽然严厉,但她每一次精准的点评和引导,都像在迷雾中为我点亮了一盏灯。她逼我去思考设计的本质,去挖掘更深层的情感联结,去敬畏材料和工艺。她让我明白,好的设计不是闭门造车,它需要呼吸,需要与穿着者对话。
我把自己这十年的心路历程——从甜蜜到幻灭,从绝望到挣扎,再到此刻的奋力向上——全部揉碎了,融进了设计里。我的系列主题最终确定为韧·生。
用挺括而富有肌理感的天然麻料,象征历经风雨后的坚韧;用流畅而富有张力的剪裁线条,勾勒挣脱束缚的姿态;用或深沉或明亮的撞色拼接,表达黑暗中的希望与爆发。每一件衣服,每一处细节,都承载着我的故事,我的呐喊。
夜市的生意,我交给了林澈和一个信得过的老顾客帮忙打理,只保留了线上接单和定制,维持基本收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韧·生系列的创作中。
就在我闭关冲刺的关键时刻,一个更大的麻烦,猝不及防地砸了过来。
顾言找上门来了。
不是在娘家,而是直接堵在了青禾工作室的楼下。他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复往日的从容。
林溪,我们谈谈。他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顾先生,我很忙。我抱着刚打好的样衣,不想跟他多纠缠,如果是关于安安探视的事,按协议来就行。
不是安安!他有些烦躁地打断我,是白薇!你是不是在网上散布了什么谣言还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我皱紧眉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这几天状态很不好!顾言压低了声音,但怒气清晰可见,网上有些风言风语,说她……说她介入别人家庭,说她设计的东西有问题!还有人跑到她工作室去闹!是不是你林溪,我知道你恨我们,但事情都过去了,安安也在我这好好的,你何必用这种下作手段报复
我简直气笑了。白薇自己心虚,或者得罪了什么人,出了问题就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顾言,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我了。我没那个闲工夫,也没那个兴趣去关注你们那点破事。我现在很忙,忙着做我自己的设计,忙着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活得更好。白薇的事,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麻烦让让。
你的设计顾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目光扫过我怀里那件结构独特、充满手工痕迹的样衣,嘲讽道,就你摆地摊卖点涂鸦T恤,就真以为自己能当设计师了林溪,别做梦了!安安有你这样的妈,我都替他丢人!赶紧收手,安分点,别在外面丢人现眼,惹是生非!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深的伤疤。十年付出被全盘否定,连我刚刚抓住的、视为救命稻草的梦想,也被他踩在脚下肆意践踏。更恶毒的是,他再次用安安来刺痛我。
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被他戳中内心深处自卑的痛楚,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顾言!我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向他,你给我听清楚!我林溪,不是你的附属品!我做什么,不做什么,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摆地摊怎么了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干干净净!我做设计怎么了沈青山老师认可我,给我机会!你呢你除了靠家里的老本和踩着别人的心血往上爬,你还会什么
我逼近一步,无视他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说安安有我这样的妈丢人我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让安安以我为荣!我会让他知道,他的妈妈不是只会围着灶台转的黄脸婆,而是一个跌倒后能自己爬起来、活得精彩、活得有尊严的人!至于你和白薇……
我顿了顿,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祝你们锁死,百年好合。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恶心我!
说完,我抱着我的样衣,挺直脊背,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留下顾言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像吞了一只苍蝇。
走进工作室明亮的大堂,冰冷的空调风一吹,我才感觉到后背被冷汗浸湿了。手还在微微发抖。刚才那番话,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但奇怪的是,骂完之后,心里堵着的那块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点。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和力量感,从脚底升腾起来。
是的,顾言,白薇,你们再也不能定义我的人生了。
我的战场,在前方。
时间在疯狂的忙碌中飞逝。韧·生系列从最初的概念草图,逐渐变成了精细的设计图,再到一件件打版、修改、定型的样衣。每一件衣服的诞生,都伴随着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反复的推敲打磨。
沈老师看着最终完成的系列样衣,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错,林溪。她拍了拍我的肩,力道很重,那股劲儿,出来了。
我知道,这声不错,来之不易。
青禾·新生独立设计师联展的日期定在了初秋。宣传预热紧锣密鼓地展开。作为被沈青山力荐的新人,我的名字和韧·生系列的概念预告,也悄然出现在了一些时尚媒体的报道和青禾的官方宣传中。
联展前一天,彩排现场。巨大的展厅被布置得极具艺术感,灯光、音响、T台都已就绪。模特们穿着设计师们的作品,在后台穿梭,进行最后的走位和调整。空气里弥漫着紧张而兴奋的气息。
我站在角落,看着模特身上属于我的韧·生系列。挺括的麻料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利落的剪裁勾勒出力量感,那些精心设计的褶皱和拼接,如同经历风雨后留下的坚韧纹路。它们不再是我小房间里缝制的小玩意,而是即将登上专业T台的艺术品。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疑惑地接起。
喂是林溪女士吗一个有些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年轻女声传来,带着点急切和激动。
我是,请问您是
是我啊!夜市!买你第一个‘社畜喵’帆布包的那个!粉头发!记得吗
粉头发女孩!那个给了我第一桶金和最初信心的女孩!我立刻想起来了:记得记得!你好!
天啊!我刚刚刷到‘青禾’的预告!那个‘韧·生’系列的设计师林溪,真的是你吗那个在夜市摆摊画画的林溪姐她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
嗯,是我。我笑了,心里暖暖的。
啊啊啊!太牛了!姐!你简直是我的偶像!从夜市到‘青禾’T台!这是什么励志大女主剧本!女孩在电话那头尖叫,我跟我同事说了,她们都不信!明天!明天开展我一定要去!给你捧场!太为你高兴了!
挂断电话,我的眼眶有点湿润。从那个不起眼的夜市角落,走到今天这个光鲜亮丽的舞台,这条路有多难,只有我自己知道。但这一路上,那些微小的善意和认可,像黑夜里的星光,始终照亮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去后台再看看样衣的细节。刚转身,就撞上了一个人。
是白薇。
她穿着一身显然精心准备过的看秀礼服,妆容无可挑剔,但脸色却异常苍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甘和一种近乎扭曲的嫉恨。她死死地盯着我,又看看不远处穿着我设计的衣服正在彩排的模特,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林溪……真的是你她的声音有些尖利,带着颤抖,你……你怎么可能……
显然,她也看到了宣传,并且认出了我。这个冲击,对她来说,恐怕比顾言破产还难以接受。她处心积虑想要踩在脚下、证明其失败的前妻,竟然摇身一变,即将登上她梦寐以求都难以企及的设计殿堂
我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风暴。很奇怪,此刻的我,内心竟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白小姐,好巧。我淡淡地开口,来看秀请自便。
我没有兴趣欣赏她失态的表情,也没有兴趣跟她多说一句话。侧身,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留下她一个人僵在原地,像个华丽的、却瞬间褪色的背景板。
我的战场,在T台之上,不在这些无谓的纠葛里。
联展当天,盛况空前。
时尚名流、媒体记者、买手、设计爱好者……将偌大的展厅挤得水泄不通。镁光灯闪烁不停,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水和紧张兴奋的气息。
后台一片忙碌。化妆师、发型师、造型师、模特们穿梭如织。沈老师穿着标志性的中式改良长衫,气场强大,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全局。她看到我,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准备好了吗
我用力点头,手心却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来。
我的韧·生系列被安排在中段出场。当前一个系列的音乐落下,灯光暗下转换的间隙,我站在后台的幕布边,看着黑暗的T台,深吸了一口气。
灯光再次亮起。空灵而带着力量感的音乐缓缓流淌。
第一个模特走了出去。她穿着我设计的开场款——一件结构感极强的靛蓝色麻料长外套,不对称的剪裁,如同被撕裂后又顽强缝合的旗帜,内搭简洁的米白色真丝衬衫,行走间,衣袂翻飞,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气势。
紧接着,第二件,第三件……或挺括,或垂坠,或运用大胆拼接,或点缀精巧手工褶皱的服饰,在身材高挑的模特演绎下,依次呈现在观众面前。灯光精准地打在衣服上,那些独特的肌理、充满张力的线条、饱含情感的配色,被无限放大。
台下很安静。只有相机快门的咔哒声和音乐流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惊艳还是……冷场
突然,一个角落里,爆发出一阵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欢呼和掌声!
姐!太棒了!是粉头发女孩的声音!她真的来了!
像是点燃了引线,掌声开始从那个角落蔓延开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最后汇聚成一片热烈的浪潮!我看到前排的时尚编辑们频频点头,低声交流;看到一些买手拿着平板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看到沈老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成功了!我的韧·生,被看到了!被认可了!
当压轴的、那件融合了水墨意境和现代廓形的黑色长裙走出来时,现场的气氛达到了一个小高潮。那件裙子,承载了我最深的黑暗与最终迸发的力量。
模特走到T台最前端,定点,转身。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我的目光扫过台下前排的某个位置。
顾言。
他坐在那里,西装依旧笔挺,但脸色却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灰败和震惊。他呆呆地看着T台上那些充满力量感的衣服,看着大屏幕上打出的设计师:林溪的字样,眼神空洞,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他身边的位置空着,白薇没有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迟来的悔意
我没有停留,目光平静地移开,像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的视线重新落回T台,落回我的作品上,落回那一片为我而响的掌声中。
心中最后一丝阴霾,彻底散去。
灯光璀璨,音乐激昂。我站在后台的阴影里,看着属于我的光芒在T台上绽放。
走秀环节结束,所有设计师被邀请上台谢幕。
当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本次‘新生’联展中最令人惊喜的发现,用作品讲述生命韧性的力量——设计师,林溪!
聚光灯瞬间打在我身上。强光刺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闪烁的镜头。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T台。
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每一步落下,都变得越发坚定。掌声如同潮水般将我包围。我看到了台下激动得跳起来的粉头发女孩,看到了微笑着用力鼓掌的沈老师,看到了父母眼中闪烁的泪光,看到了弟弟林澈骄傲地竖起的大拇指……
我走到台前,鞠躬。起身时,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走下T台,立刻被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围住。话筒和录音笔几乎要戳到我脸上。
林溪设计师!恭喜您!您的‘韧·生’系列太震撼了!能谈谈您的创作灵感吗
林小姐,听说您并非科班出身,而且之前有长达十年的家庭主妇经历,这段经历对您的设计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林设计师,作为本次联展最大的黑马,您对未来有什么规划会创立自己的品牌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我努力保持着镇定,清晰地回答着。谈到过去十年的沉寂与挣扎,谈到夜市摆摊的艰辛,谈到对韧·生的理解,谈到未来的憧憬……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历过低谷又奋力向上后的从容力量。
就在这时,一个记者抛出了一个略显尖锐的问题:
林设计师,据我们所知,您的前夫顾言先生是本地知名企业家。您的成功,是否得益于他提供的资源或人脉呢毕竟,从家庭主妇到登上‘青禾’的舞台,这个跨度实在太惊人了!
现场安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这个问题很毒,暗指我靠前夫上位,否定了我所有的努力。
我微微一笑,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个提问的记者,然后看向全场,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首先,我要郑重声明,我走到今天,站在这里,依靠的是我的指导老师沈青山女士的慧眼识珠和倾力栽培,是‘青禾’工作室提供的专业平台,是我自己无数个日夜的汗水和坚持,是我家人无条件的支持,还有那些在夜市最初给我信心的可爱顾客们。
我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
至于我的前夫顾言先生……我感谢他。
台下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不解的议论声。
我迎接着所有疑惑的目光,笑容依旧,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
我感谢他当年的‘不娶之恩’。正是因为他选择了别人,才让我彻底斩断了依附的幻想,不得不逼自己站起来,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才让我有机会,重新找回那个被遗忘了十年的、真正的自己。
所以,我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明亮而坦荡,如果非要说我的成功得益于谁,那么,我得衷心感谢我的前夫,用他的选择,为我的人生,按下了最华丽的‘重启键’!
话音落下。
全场先是死寂了一秒。
紧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比刚才走秀结束时更加热烈,更加真诚!不少女性观众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我看到台下,沈老师赞许地点头。粉头发女孩尖叫着跳起来。父母早已泪流满面。林澈激动地挥舞着拳头。
而角落里的顾言,在我那句感谢他的不娶之恩出口的瞬间,脸色彻底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猛地站起身,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仓惶地、几乎是踉跄地,逃离了现场。背影狼狈不堪。
镁光灯疯狂闪烁,记录下这一刻。
我站在光芒中央,微笑着,坦然地接受着所有的掌声和注目。
重启的人生,才刚刚惊艳启幕。
未来,无限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