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十七岁没有回程票 > 第一章

1
碎裂的沉默
碎裂声炸开,像一枚冰冷的子弹射穿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寂静。昂贵的青瓷花瓶,瓶身上蜿蜒着淡雅的缠枝莲纹,此刻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板上粉身碎骨,残骸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锐利,飞溅开来。
姜承站在那堆狼藉前,胸膛剧烈起伏,昂贵的羊绒衫领口被他自己抓得有些变形。手机被狠狠掼在几步开外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屏幕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电话早已被掐断,可那头父母隔着大洋传来的、混杂着疲惫与公式化的责备声,却仿佛仍在空气里嗡嗡作响。
废物!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承承,不要闹脾气,爸爸妈妈真的很忙……
声音尖利与冰冷交替,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绷紧的神经。
就在这片狼藉的边缘,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楠雅正蹲着。
姜承摔碎花瓶前,她就在那里,专注地对付着地板上另一处小小的污渍——一小滩深褐色的咖啡渍。她左手按着那块吸饱了清洁剂的抹布,右手正用力地、一遍遍擦过那顽固的痕迹。她低垂着头,细瘦的脖颈弯出一个沉默而坚韧的弧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贴在皮肤上。
花瓶碎裂的巨响和飞溅的瓷片几乎是贴着她的身体掠过。她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小鹿,整个人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按在抹布上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用力得泛白。她抬起头,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苍白。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满地刺眼的碎片,也映着姜承那张因愤怒而扭曲、写满了被整个世界背叛的年轻脸庞。
空气凝固了。昂贵的熏香、清洁剂的柠檬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尘埃气息,全都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姜承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猛地钉在楠雅身上。刚才父母那些冰冷的训斥、虚伪的关切,还有他自己无处发泄的狂躁,瞬间找到了一个最直接的宣泄口。
他两步就跨到楠雅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楠雅还维持着蹲跪的姿势,仰着头看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姜承根本没给她机会。他猛地俯身,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狂暴,粗糙的手一把揪住了她洗得发白、领口甚至有些磨损的校服衣领!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力量将楠雅整个人从地上生生提了起来,双脚几乎离地。
谁让你偷听的!姜承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怒意和一种近乎羞辱的鄙夷,狠狠砸在楠雅脸上,说!他们每个月给你多少钱嗯让你盯着我汇报我几点睡觉几点回家跟谁说话啊!
他揪着她衣领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楠雅被勒得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双脚徒劳地在地板上蹬蹭,试图找到一点支撑。她的眼睛被迫对上姜承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某种更深沉痛苦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暴戾,还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狼般的绝望。
我…没有…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气音,挣扎着试图辩解,我只是…在擦…
擦地!姜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猛地将她往前一搡。楠雅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红木沙发扶手上,钝痛瞬间蔓延开来,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后面的话被彻底堵了回去。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同君王俯视脚底的尘埃,那眼神里淬着寒冰,也烧着怒火:擦地需要擦到我书房门口擦得那么巧,正好听见我打电话楠雅,你跟你那个在工地上搬砖的爹妈一样,都他妈是贱骨头!为了几个臭钱,什么下作事都干得出来!
滚!他指着大门的方向,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现在!立刻!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张脸!
楠雅靠着沙发扶手,大口喘着气,胸口的疼痛和窒息感还未完全消退。她看着姜承那张被愤怒烧灼得近乎狰狞的脸,看着他眼中翻腾的、仿佛要将她撕碎的恨意。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她没有再试图解释一个字,只是默默地、极其缓慢地站直身体,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2
逃离的决绝
她弯腰,拾起掉落在脚边的那块已经沾染了灰尘和咖啡渍的抹布。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那个如同暴君般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向玄关。她的背影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瘦小,洗得发白的校服空荡荡地挂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她拉开门,外面阴沉的光线勾勒出她沉默的轮廓,随即,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暴怒的世界,也隔绝了那满地的狼藉和无声的控诉。
门外,初冬傍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直直灌进她单薄的校服里。楠雅在姜家那扇沉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实木大门外站了几秒,身体因寒冷和方才的冲击而微微发抖。她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粗暴揪扯的触感和勒痕的隐痛。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憋闷和委屈都压下去。
然后,她迈开步子,朝着与姜家气派庭院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回家的路,通往城市边缘那片拥挤、陈旧、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推开吱呀作响的、油漆剥落的铁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饭菜、陈旧家具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厨房顶上一盏瓦数不足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姐!你回来啦!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响起。弟弟楠浩像颗小炮弹一样从里屋冲出来,一头撞进楠雅怀里,手里还挥舞着一个纸折的、歪歪扭扭的小飞机,看!我今天折的!飞得可高了!
楠雅被撞得后退了小半步,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她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弟弟瘦小的身体,仿佛汲取着某种温暖的慰藉。嗯,浩浩真棒。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努力扬起笑容,饿了吧姐姐给你热饭。
厨房狭窄而拥挤。楠雅熟练地点燃煤气灶幽蓝的火苗,把锅里温着的、简单的青菜炒饭倒进小碗里。饭粒有些发硬,青菜也蔫蔫的,油星很少。
楠浩坐在小方桌旁,两条腿够不着地,晃荡着,小口小口扒拉着碗里的饭,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姐姐:姐,今天老师表扬我默写全对了!说我比上周进步了!他小脸上满是期待被夸奖的光彩。
楠雅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攥了一下,酸酸软软,又带着力量。她揉了揉弟弟细软的头发,声音放得更柔:浩浩真厉害!姐就知道你最聪明了。
姐,楠浩咽下嘴里的饭,声音忽然低了一点,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姜哥哥家……是不是很大很漂亮像电视里的宫殿一样
楠雅拿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姜承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冰冷的咒骂、还有衣领被狠狠揪住时的窒息感,瞬间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垂下眼,看着碗里油星寥寥的炒饭,指尖微微发凉。
嗯,是很大。她低声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波澜,但浩浩,你要记住,再大的房子,再漂亮的东西,都比不上咱们一家人在一起。
她抬起头,看着弟弟懵懂却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爸妈在外面辛苦工作,就是为了让我们过得好,让我们能好好读书。我们也要争气,要努力,好不好以后,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好日子。
楠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碗里最后一粒饭也扒拉干净,响亮地回答:好!我要好好读书!以后赚大钱,给姐姐买大房子住!给爸爸妈妈买好多好吃的!
昏黄的灯光下,弟弟天真却充满力量的承诺,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穿透了楠雅心中那片被姜承的恶意和生活的重压所笼罩的阴霾。她用力眨掉眼底泛起的一点温热,露出一个真正的、带着疲惫却无比温柔的笑容。
圣英高中的空气里,似乎永远漂浮着一种无形的场。优渥家世带来的松弛感、名牌衣物散发的淡淡馨香、最新款电子产品不经意间划过的冷光……这一切共同构筑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氛围。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甚至有些磨毛的校服的楠雅,行走其间,像一滴格格不入的墨汁滴进了澄澈的蒸馏水。
姜承的特别关注,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成了整个高三年级心照不宣的风向标。
周一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楠雅被安排打扫器材室。那是个灰尘的王国,废弃的软垫散发出陈旧的气息,各种球类滚落角落。她刚费力地把几个沉重的实心铅球搬回架子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器材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姜承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斜倚在门框上,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神色倨傲的男生。阳光从他背后打进来,给他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却照不进他眼底的冷意。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楠雅和她脚边刚刚摆放整齐的铅球,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啧,这么勤快他语调拖长,带着戏谑,可惜,放错地方了。他抬起穿着限量版球鞋的脚,看似随意地、却带着十足的力道,猛地踢向最靠近他的一颗铅球。
沉重的铅球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像一个失控的保龄球,直直撞向楠雅刚刚摆放好的那一排!连锁反应瞬间发生。乒乒乓乓!沉闷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几颗铅球滚落下来,砸在地板上,又撞倒了旁边架子上的几筐网球。黄色的小球哗啦啦倾泻而出,滚得到处都是。扬起的灰尘在光线里狂舞。
楠雅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滚落的铅球,看着瞬间变得一片狼藉的器材室,呼吸微微一窒。她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个始作俑者。
姜承脸上的笑意加深了,那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恶意的快意。他迎上楠雅的目光,挑了挑眉,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不好意思,脚滑。语气毫无诚意。他身后的男生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3
铅球下的屈辱
楠雅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弯下腰,开始一颗一颗地捡拾那些滚落的网球。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灰尘沾上她的校服和手指。
姜承看着她沉默的背影,眼底那丝快意却像投入石子的水面,反而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哼了一声,转身带着那帮男生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狼藉和无声的屈辱。
几天后,年级英语演讲比赛。楠雅是班级代表。她穿着唯一一件没有补丁、还算整洁的旧衬衫,走上讲台。聚光灯打在她身上,能清晰地看到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细微的磨损。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真正的勇气,并非无所畏惧,而是在恐惧中依然选择前行,为了心中的信念……
她的发音清晰,稿子准备充分,逻辑流畅。台下不少同学投来赞许的目光。
然而,就在她讲到关键段落时,一个懒洋洋的、拖着长调的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礼堂后排响起:
信念多少钱一斤啊
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带着十足的嘲讽。
是姜承。
紧接着,几声刻意压低却清晰无比的嗤笑从他周围几个固定的伙伴口中发出。这像是一个信号。一些原本就对楠雅家境有所耳闻、或是单纯想讨好姜承的学生,也开始交头接耳,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和议论。嗡嗡声如同烦人的苍蝇,瞬间打破了礼堂的专注氛围。
楠雅握着话筒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她演讲的节奏明显地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声音的来源。她看到了姜承。他斜靠在椅背上,姿态闲散,一手支着下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令人心头发冷的讥诮笑意。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如何在困境中挣扎。
一股冰冷的感觉从脚底迅速窜上头顶。楠雅感到脸颊在发烫,不是因为聚光灯,而是因为那四面八方涌来的、带着审视和恶意的目光。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醒。
她猛地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演讲稿上,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噪音。她的声音在最初的微颤之后,反而拔高了一度,更加清晰、更加坚定地继续下去,语速甚至比之前更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硬生生将那片嘈杂的嗡嗡声压了下去:
……正是这种在逆境中依然坚守的微光,才最终汇聚成改变世界的力量!
最后一个单词落下,礼堂陷入短暂的、有些诡异的寂静。随即,零星的、迟疑的掌声响起,然后才汇聚成一片不算热烈但总算存在的掌声。楠雅鞠躬,走下讲台。背脊挺得笔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姜承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后台入口,脸上的讥笑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困惑和烦躁。他烦躁地抓了抓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起身离开了礼堂。刚才那片刻的寂静和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强忍的泪光,像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心里某个角落。
圣英高中一年一度的校园慈善义卖日,总是充斥着一种精心包装的热闹。各班级在操场上划分出区域,支起摊位,售卖学生自制的手工艺品、烘焙点心、二手书籍文具,所得款项用于捐助山区学校。
高二(三)班的摊位布置得格外用心,色彩斑斓的手绘海报,铺着干净桌布的长桌上摆放着女生们精心烤制的纸杯蛋糕、手工串珠饰品和几排品相不错的旧书。作为生活委员的校花林薇,正笑靥如花地招呼着来往的同学老师。她家境优渥,人又漂亮,是班级乃至年级的风云人物,此刻俨然是摊位的焦点。
然而,这份和谐在下午两点左右被彻底打破。
林薇甜美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啊!班费!我们班的班费不见了!
她慌乱地翻找着原本放在摊位下方收纳箱里的一个粉红色Hello
Kitty零钱包——那是专门用来存放今天义卖现金的。此刻,零钱包拉链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怎么会!旁边的女生也慌了神,刚才还在的!我明明看见薇姐放进去的!一千多块呢!
天啊!谁干的恐慌和愤怒瞬间在摊位周围蔓延开来。
林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摊位前围拢过来的人群中扫视,最终,带着一种精准的、不容置疑的指向性,牢牢钉在了刚刚抱着一摞整理好的旧书走过来、准备放到摊位上的楠雅身上。
楠雅!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愤怒的指控,刚才只有你!只有你蹲下去整理过那个箱子!钱呢是不是你拿的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惊疑的、鄙夷的、愤怒的,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齐刷刷刺向楠雅。
楠雅抱着书的手臂猛地一僵,怀里的旧书差点滑落。她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愕和一片茫然:我我没有!我只是把掉出来的几本书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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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回去林薇冷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漂亮的脸蛋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说得真轻巧!除了你,还有谁碰过那个箱子而且……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楠雅洗得发白、袖口甚至磨起了毛边的校服上扫过,那眼神里的鄙夷不言而喻,大家想想,谁最缺钱谁最有可能干这种事
就是!平时就看她抠抠搜搜的!
家里穷成这样,偷班费也不奇怪吧
真恶心!亏我们还让她来帮忙!
议论声如同毒蛇的嘶鸣,瞬间将楠雅包围。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抱着那摞沉重的旧书,仿佛抱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她看着林薇那双漂亮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恶意,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上浮现的嫌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我没有偷钱。楠雅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极致的紧绷而有些发颤,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你凭什么诬陷我
诬陷林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更加尖利,那你敢不敢让大家搜身敢不敢搜你的书包
对!搜身!搜书包!几个平时就围着林薇转的女生立刻高声附和,义愤填膺。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几乎形成了一面倒的声浪。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拍摄。
楠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搜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不仅是侮辱,更是对她仅存尊严的彻底践踏!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抱着书的手臂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
4
诬陷的风暴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在嘈杂的人群外响起:
够了。
议论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
姜承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他脸上没什么情绪,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直直落在林薇那张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漂亮脸蛋上。
林薇看到姜承,脸上的愤怒瞬间被惊喜和委屈取代,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哭腔:承哥!你来得正好!班费丢了,就是她……她伸手指向楠雅。
我说,够了。姜承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他径直走到林薇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精心刷过的睫毛在不安地颤动。
钱,是吧姜承的目光扫过那个空了的Hello
Kitty拎起包,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在林薇和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慢条斯理地从自己昂贵皮夹里抽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看也没看具体数额,直接甩在了摊位桌面上。
这些,够不够赔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林薇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承哥,你……你这是……
姜承没再看她,视线转向旁边一个正举着手机拍摄的男生。那男生被他看得一哆嗦,下意识想藏起手机。
拿来。姜承伸出手,语气不容置喙。
男生被他眼神里的冷意慑住,颤巍巍地把手机递了过去。
姜承接过来,看也没看屏幕上播放的内容,手臂猛地一扬!那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狠狠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砰——哗啦!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后盖也崩开,零件四溅。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一幕惊呆了,连呼吸都忘了。
姜承仿佛只是随手丢掉一件垃圾。他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重新看向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的林薇,声音平静得可怕:
钱,我赔了。现在,道歉。
那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凝固的空气中。
林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承,漂亮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是委屈,更是巨大的难堪:承哥……你……你让我给她道歉给这个……
给楠雅道歉。姜承清晰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现在,立刻。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反抗的决绝。林薇在他这样的目光逼视下,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周围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屈辱感淹没了她。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
对…对不起……声音低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恨意,眼神像淬毒的刀子一样剜向楠雅。
姜承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他转过身,目光投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在原地的楠雅。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抱着书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嘴唇上被咬出的伤口渗出血丝。她看着姜承,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一丝劫后余生的脆弱,还有更深沉的、无法解读的疏离。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旧书,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姜承看着她唇上的血痕和她眼中那份疏离,心头猛地一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慌乱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朝她迈了一步。
然而,楠雅却在他靠近之前,猛地低下头,抱着那摞沉重的书,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飞快地、沉默地转身,挤开人群,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瘦弱的背影在喧嚣散去的操场上,显得格外单薄和决绝。
5
雨中的对峙
姜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只抓到一片虚无的空气。他看着她消失在教学楼门口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还未来得及真正触碰时,就已经碎裂了。地上那部碎裂的手机残骸,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
深秋的雨,带着一股倔强的寒意,淅淅沥沥地下了大半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圣英高中哥特式的尖顶,空气湿冷粘稠,吸一口气都带着冰碴子般的凉意。
放学铃声像是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片刻喧哗,又迅速被雨声吞没。学生们撑开五颜六色的伞,汇成流动的溪流,涌向校门口等待的私家车。姜承靠在教学楼入口处冰冷的罗马柱旁,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却并没有吸。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滞、盘旋,如同他此刻烦乱的心绪。他的目光穿透雨幕,焦躁地在匆匆而过的人流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单薄的身影。
这几天,楠雅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她不再出现在姜家那栋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大宅里,不再沉默地擦拭地板或整理书房。学校里,她总是低着头,步履匆匆,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他相遇的路径。即使偶尔在走廊擦肩,她也总是飞快地垂下眼帘,仿佛他是某种避之不及的瘟疫。
他试图渡过她。在楼梯拐角,在食堂门口。每一次,她都用一种近乎惊恐的速度绕过他,像受惊的小动物逃离猛兽的爪牙。他递出的纸条,上面写着谈谈好吗,被她原封不动地塞回他的课桌抽屉,像退回一份不受欢迎的垃圾。他打她那个破旧的老人机,永远只有冰冷机械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感,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正无声地浸透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冷。他烦躁地摁灭烟头,火星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瞬间熄灭,留下一小圈焦黑的印记。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楠雅没有伞。她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书包,低着头,快步冲进了教学楼侧后方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那条路通往学校废弃的旧仓库和垃圾处理站,平时鲜有人至。姜承的心猛地一跳,想也没想,拔腿就跟了过去。
小路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雨点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姜承刚拐过一个堆满废弃桌椅的墙角,就看到前方不远处,楠雅的身影被几个人堵住了去路。
是林薇,还有几个平时跟她形影不离的女生。她们撑着漂亮的花伞,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报复的快意。
哟,这不是‘清高’的楠雅同学吗林薇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尖利刺耳,怎么,以为有人替你撑一次腰,就能翻天了她往前一步,伞沿几乎戳到楠雅的脸上。
楠雅抱着书包,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背脊紧紧抵住了冰冷的砖墙。
哑巴了另一个女生嗤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夺过楠雅怀里的书包!
还给我!楠雅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惊慌。
还给你看看你这穷酸包里都藏了什么宝贝!那女生狞笑着,粗暴地拉开拉链,抓住书包底部猛地一抖!
哗啦啦——
书本、练习册、笔袋、一个用旧铁盒装着的半块干硬馒头……所有东西倾泻而出,砸在泥泞的水洼里!肮脏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书页,染黑了洁白的纸张。那半块馒头滚落出来,沾满了污泥。
不要!楠雅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扑过去想要抢救。
林薇却快她一步,穿着精致小皮鞋的脚,带着十足的恶意,狠狠踩向地上散落的一本摊开的数学笔记本!崭新的本子瞬间被踩进泥水里,封面印上一个清晰的、带着污泥的鞋印。
捡啊!你不是很能捡吗林薇的声音充满了恶毒的快意,像狗一样爬在地上捡啊!捡起来,舔干净!
另外几个女生哄笑起来,有人故意用脚踢开散落的书本,让它们滚进更深的泥水里。
楠雅扑过去的动作僵住了。她半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那些被肆意践踏、污损的书本——那是她省吃俭用买来的学习资料,是她通向未来的唯一桥梁。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下,混着屈辱的泪水。她死死咬着嘴唇,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即将被彻底撕碎的叶子。
姜承只觉得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烧得他双眼赤红!他想也没想,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猛地从墙角冲了出来!
滚开!他一声怒吼,带着雷霆般的暴怒,狠狠一把推开挡在最前面的一个女生!
那女生猝不及防,尖叫着踉跄后退,差点摔倒。林薇和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姜承脸上骇人的戾气吓得呆住了。
姜承看也没看她们,他冲到楠雅身边,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昂贵的、干燥的羊绒外套,带着他残留的体温,不由分说地、用力地裹住楠雅那件早已被雨水浸透、冰冷贴在身上的单薄校服。
起来!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微微发颤,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伸手去扶她的胳膊。
楠雅猛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小脸,嘴唇被咬得发紫,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盈满了泪水,但看向姜承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惊恐或茫然,而是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的抗拒和一种彻底的、心死的疏离!
她猛地甩开姜承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带着一种决绝的恨意。
别碰我!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姜承!收起你廉价的同情!离我远点!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姜承的心脏。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那句离我远点,带着彻骨的寒意,比这秋雨更冷千倍万倍。他看着她眼中那份冰冷的决绝,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在她心上划下了怎样一道深可见骨、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就在他心神剧震,僵立当场时,楠雅已经飞快地、几乎是连滚爬地扑向泥水里那些被污损的书本。她不再看姜承一眼,不再看旁边那几个被震慑住的女生,只是用那双冻得通红、甚至能看到几处开裂红肿冻疮的手,不顾一切地将那些浸满泥水的书本、练习册、还有那半块沾满污泥的馒头,慌乱地、拼命地往那个同样肮脏不堪的书包里塞。雨水混合着泥浆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她单薄的肩膀在雨水中剧烈地起伏,无声地诉说着巨大的悲恸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姜承就那么僵立在冰冷的雨幕里,昂贵的皮鞋踩在泥泞中,昂贵的外套滑落在脚边,瞬间被泥水浸透。他看着楠雅那双在泥水里慌乱翻捡、冻疮红肿得刺目的手,那抹刺眼的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了他迟来的、悔恨交加的心上。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和无力感,如同这漫天冰冷的雨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抱着那个鼓鼓囊囊、肮脏不堪的书包,如同逃离地狱一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更深的雨幕里,消失在废弃仓库的拐角。
冰冷的雨水砸在他脸上,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滑落。
圣英高中的秋天,在连绵的阴雨和骤然下降的气温里,彻底沉入了萧索。法国梧桐金黄的叶子在寒风和雨水的双重蹂躏下,大片大片地凋零,湿漉漉地粘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匆匆而过的脚步碾碎,失去所有鲜亮的颜色,只留下脏污的残骸。
6
绝望的追寻
姜承的焦躁如同这灰败的天气,日益深重,几乎要将他吞噬。楠雅彻底消失了。她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从他的世界里剥离。姜家那栋空旷的大宅,没有了那个沉默擦地的身影,显得更加冰冷死寂。学校里,属于她的座位也一直空着,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巴。
他动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方式。他像着了魔一样,每天无数次拨打那个永远关机的老人机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冰冷女声几乎成了他耳边的魔咒。他骑着那辆价值不菲的山地车,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边缘那片迷宫般的、低矮破旧的棚户区里疯狂穿梭。错综复杂的小巷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酸腐气息,污水横流,晾晒的衣物在狭窄的一线天里滴着水。他拦住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女,甚至追逐打闹的半大孩子,急切地、一遍遍描述着楠雅的样子,比划着她的身高,形容她总是洗得发白的校服和沉静的眼睛。
请问,您认识一个叫楠雅的女孩子吗十六岁,大概这么高,在圣英高中读书……
她家好像有个弟弟……她爸妈在外面打工……
回应他的,大多是漠然的摇头,或者带着警惕和探究的打量。偶尔有人皱眉思索片刻,最终也只是含糊地指向某个更幽深、更杂乱的方向:哦,姓楠的以前好像住那边巷子最里头……早搬了吧不清楚咯。
每一次希望燃起,又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浇灭。姜承的心在一次次徒劳的寻找中,一点点沉入绝望的冰窟。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在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底层世界里,他引以为傲的身份、财富,都失去了意义。他找不到她,连一丝痕迹都抓不住。
就在他快要被这种无望的搜寻逼疯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最后一道微光,又像是一把更锋利的刀,猝不及防地刺了进来。
消息来自楠雅曾经的班主任,一个温和的中年女教师。姜承几乎是硬闯进教师办公室,不顾其他老师诧异的目光,劈头盖脸地追问楠雅的下落。
女教师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此刻却满脸胡茬、眼窝深陷、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绝望的少年,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惋惜。
姜承同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楠雅同学……上周已经正式办理了退学手续。
退学!
这两个字像两颗重磅炸弹,在姜承脑中轰然炸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办公桌才勉强站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她……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她成绩那么好!她……
是啊,她成绩一直很优异,也很努力。女教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无奈和同情,但家庭情况……你也知道一些。她说,她父母在南方那边联系好了新的学校和工作,让她带着弟弟过去一起生活,一家人总算能团聚了。她……心意已决。学校也挽留过,但……女教师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团聚南方带着弟弟
所有的线索瞬间在姜承混乱的脑海中串联起来!那些在棚户区打听到的零星信息——早搬了、好像去外地了……原来都是真的!她不是消失了,她是真的要走了!带着她的弟弟,彻底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他!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比之前找不到她时更甚千倍万倍!这一次,是永久的失去!
她什么时候走!姜承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师,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火车哪一天几点!哪个车站!
他像一头濒临绝境的困兽,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双手重重拍在老师的办公桌上,震得笔筒都跳了一下。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被吓了一跳。
女教师也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得往后缩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翻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夹,手指点在一行打印的小字上:……是今天下午,三点二十分,西站。K768次,去G市的。
今天下午!三点二十!
姜承甚至来不及说一声谢谢,猛地转身,像一道失控的闪电,撞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去!走廊里回荡着他狂奔而去的、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时间!时间成了最残忍的敌人!
他冲下教学楼,跨上那辆停在雨棚下的山地车,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疯了似的蹬着脚踏板,昂贵的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疾驰,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点混合着汗水砸在他的脸上,视线一片模糊。他闯过红灯,在尖锐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中险象环生地穿过车流。风在耳边呼啸,像死神的嘲笑。
西站!西站!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他不能让她走!他还没道歉!他还没告诉她……告诉她什么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那陌生的、滚烫的、名为喜欢的情绪,只知道他绝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当他像一枚炮弹般冲进西站混乱喧嚣的候车大厅时,巨大的电子屏上猩红的数字刺痛了他的眼睛——15:35!
K768次,状态:已发车。
不——!一声绝望的嘶吼从姜承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冲到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双手重重拍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站台空空荡荡。只有两条冰冷的铁轨,湿漉漉地反射着站内惨白的光线,伸向远方迷蒙的雨雾深处。一列墨绿色的列车,正如同一条无情的钢铁巨蟒,在雨幕中加速,越来越快,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线。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7
最后的告别
姜承的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身体沿着光滑的幕墙无力地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雨水和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狼狈不堪。他失神地望着那两条空寂的铁轨,仿佛灵魂也被那列火车带走,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候车大厅里人来人往,广播声、脚步声、交谈声混杂一片,却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世界在他周围旋转、坍塌,最后只剩下那两条冰冷的、通往无尽远方的铁轨,和胸腔里被硬生生剜走一块血肉后留下的、巨大而冰冷的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刺骨的冰冷从地砖渗透进身体,冻得他麻木。姜承撑着玻璃幕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失魂落魄地沿着站台的方向走,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向那个能看到列车驶离方向的尽头。
就在他即将走到尽头,准备彻底离开这个宣告他失败的地方时,眼角的余光,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瞥向了旁边一扇巨大的、被雨水模糊的车窗。
那是一列刚刚启动不久、缓缓驶离站台的普通绿皮慢车,车身上喷涂着陌生的、通往某个小县城的车次号。速度还很慢。
就在那扇模糊的、布满蜿蜒雨痕的车窗后面,一个熟悉的侧影,安静得如同一幅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画。
是楠雅。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显得过分瘦削的额头。她微微低着头,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同样穿着旧棉袄、睡得正香的小男孩——是她的弟弟楠浩。小男孩的脑袋枕在她的臂弯里,小嘴微张,睡得毫无防备。
楠雅的侧脸对着站台的方向,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站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也没有任何离别的感伤或对新生活的憧憬。她的全部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手中拿着的半块干硬的、没有任何馅料的白面包上。
她小口小口地、极其专注地吃着那块面包。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每咬下一小口,都要在嘴里细细地咀嚼很久,仿佛要将每一丝微小的甜味和麦香都彻底榨取出来。雨水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流淌,扭曲了窗外的景象,也模糊了她的面容,却奇异地放大了她那份专注到极致的平静。
没有回头。没有张望。没有一丝一毫对这个城市、对过去、或许也包括对他——姜承——的留恋。
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搂着熟睡的弟弟,专注地吃着她的面包。绿皮火车发出沉闷而缓慢的哐当、哐当声,带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决绝,一点点加速,一点点地,将那个小小的、安静的侧影,彻底拖离了姜承的视线,拖进了南方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雨幕深处。
姜承像一尊被遗忘在站台边缘的石像,死死钉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流进脖子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胸腔里那颗被剜空的心脏,此刻正被一种更冰冷、更沉重的东西填满——那是迟来的、铺天盖地的绝望,和一种彻底失去后的、万籁俱寂的死寂。
他眼睁睁看着那扇载着她的车窗,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无法辨识的黑点,与灰暗的天空和雨幕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
8
破碎的回忆
楠雅离开后的日子,像一杯不断被兑入冰水的劣质咖啡,温度与滋味一同流逝,最终只剩下索然无味的冰冷和挥之不去的苦涩。姜承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那栋空旷的大宅更冷了,即使佣人打开了所有的暖气,也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学校里,他依旧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姜少,可那些围绕着他的喧嚣和奉承,如今听来却空洞得令人心烦意乱,像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凋零殆尽的梧桐树枝桠,一坐就是半天。眼底那点属于少年人的桀骜和光彩,仿佛也随着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一同熄灭了,只剩下沉沉的暮气。林薇试图小心翼翼地靠近,带着精心准备的便当和刻意的讨好笑容,却在他一个冰冷得毫无温度的眼神扫过来时,讪讪地退开。没有人敢再轻易招惹他,他周身弥漫的低气压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时间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滑到了深冬。期末考试结束后的一个下午,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姜家客厅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慵懒的光斑。姜承蜷在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翻了几页就再没动过的书,眼神放空。门铃响了几声,佣人阿姨的声音传来:少爷,有您的快递。
一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纸盒,被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盒子很普通,是那种最廉价的瓦楞纸箱,边角有些磨损,缠着结实的透明胶带。没有寄件人信息,只在收件人一栏,打印着姜承两个字。
姜承皱了皱眉,谁会给他寄这种包装的东西他随手拿起旁边一把拆信刀,动作带着一种惯常的漫不经心,划开了胶带。
纸箱打开,里面塞着几团揉皱的旧报纸用作填充。他拨开那些报纸,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物体。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
躺在旧报纸中央的,是一部手机。
一部他再熟悉不过的、屏幕碎裂成蛛网、后盖也崩开了缝隙的旧手机——林薇的那部,被他盛怒之下狠狠砸碎在操场水泥地上的手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他几乎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部伤痕累累的手机从纸箱里拿了出来。
碎裂的屏幕被仔细地、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重新粘合过,纵横交错的胶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后盖也被努力拼凑回去,边缘用透明胶带一圈圈缠绕固定着,显得有些滑稽,又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认真。
手机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毛糙的便签纸。
姜承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张薄薄的纸。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将它展开。
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清秀却略显稚嫩的字迹,用最普通的蓝色圆珠笔写成,笔锋带着一种属于少女的纤细和坚定:
修好了。你的东西,还给你。
字迹很干净,仿佛写的人心无旁骛,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早该完成的事。
你的东西,还给你。
这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姜承的心脏。她甚至不屑于留下任何多余的话语,连一个名字都不愿留下。决绝得如同她离开时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
姜承的指尖冰凉,死死捏着那张便签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盯着那部被笨拙修复的手机,盯着那行冰冷的字迹,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悔恨猛地冲上鼻腔,让他眼眶瞬间灼热发胀。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长按了手机侧面的电源键。
屏幕先是漆黑一片。
几秒钟后,一点微弱的光挣扎着亮起。碎裂的屏幕顽强地闪烁了几下,最终,竟然真的艰难地、顽强地亮了起来!
屏幕碎裂的纹路如同龟裂的大地,切割着画面。但姜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被设置为开机屏保的照片。
照片明显是翻拍的,带着岁月的模糊感。画面里,是一个布置得极其奢华梦幻的儿童房。巨大的、缀满蕾丝和蝴蝶结的生日蛋糕上插着五支彩色蜡烛。一个穿着精致小西装、眉眼间还能看出姜承如今轮廓的小男孩,被一个穿着优雅长裙、笑容温婉美丽的女人和一个英俊儒雅的男人紧紧搂在中间。女人低头亲吻着男孩的额头,男人则对着镜头,露出开怀的笑容。
那是五岁的姜承。那是他的父母。那是他记忆里,最后一次父母同时陪在他身边,为他庆祝生日。那之后,他们就像候鸟,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和更重要的生意场,只留下这栋越来越大的房子,和越来越深的寂静。
这张照片,早已被他遗忘在旧手机某个积满灰尘的文件夹深处。他从未设置过它作为屏保。
是谁是什么时候是楠雅吗在他无数次摔手机泄愤、在她默默打扫他房间的狼藉、在她捡拾那些被他随意丢弃的旧物时……她看到了这张照片她修好了这部承载着他暴戾和毁灭的手机,还特意翻出了这张被他遗忘在角落、象征着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渴望的照片,设置成了开机画面
为什么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堤坝!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控制,瞬间冲出姜承通红的眼眶,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破碎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天的站台,那扇布满雨痕的车窗后,她安静吃着面包的侧影。那么平静,那么专注,没有一丝对这个城市、对他、对他所代表的一切的留恋。
她修好了他的手机,还给了他一张象征着他失去之物的照片。她用自己的方式,斩断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联系。她把他遗落在过去的东西,连同他迟来的、无处安放的心意,一起打包,干干净净地还了回来。
从此,两不相欠。
客厅里,昂贵的落地钟发出沉稳而空洞的滴答声。冬日的阳光依旧温暖地铺洒在地毯上,却再也无法触及沙发里那个蜷缩着的、被巨大的悔恨和迟来的领悟彻底击垮的少年。他紧紧攥着那部破碎的手机,如同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低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舔舐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碎裂的屏幕上,那张模糊的全家福在泪水中扭曲变形。照片里五岁的男孩,笑容灿烂,依偎在父母温暖的怀抱中,仿佛拥有着全世界最坚固的幸福堡垒。而堡垒之外,十七岁的姜承,终于在那个寂静的冬日午后,被一部伤痕累累的旧手机和一帧泛黄的影像,彻底推入了名为失去的、冰冷的成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