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陈守义,是在一个闷得喘不过气的夏末傍晚走的,无声无息,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老宅里挤满了人,挤挤挨挨,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混杂着劣质烟卷的呛人味道和女人们低低的、压抑的啜泣。七天的停灵期,仿佛一场漫长而黏腻的噩梦,终于到了头。明天一早,那口刷了黑漆、沉得压死人的棺材,就要抬到村后坡上的祖坟地里,彻底埋进黄土。
第七天夜里,人渐渐散了,只剩下我和二叔公守着这最后一夜。灵堂里点着两根白蜡烛,豆大的火苗在无风的空气里直直向上,偶尔才极其轻微地晃动一下,映照着棺材前供桌上爷爷那张褪了色的黑白遗像。照片里的爷爷面无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穿过烛火,落在我身上,又好像穿过了我,落在更远、更幽暗的地方。香炉里三根线香烧出的细烟,也笔直得如同三根铁线。
死寂,浓稠得化不开的死寂。
二叔公——爷爷的亲弟弟,七十多岁的人了,背佝偻得厉害,像一张被岁月拉满了又松垮下来的旧弓——蜷在灵堂角落一把吱呀作响的破藤椅里。他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花白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极细微的呼噜声。守了七天,这老人也熬到了极限。
我跪在冰冷的草席上,膝盖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面前就是那口黑漆棺材,那股新木料混合着劣质油漆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若有若无的土腥气和腐朽气息,顽固地钻进我的鼻子,直冲脑门。爷爷就躺在里面。这个念头一起,一股寒意猛地从脊椎骨缝里窜上来,激得我浑身一哆嗦。我下意识地抬起眼,再次看向棺材上方悬着的遗像。
照片里的爷爷,那双眼睛……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爷爷遗像下,供桌边缘,露出棺材盖子没有盖严实的一线缝隙。而就在那缝隙边上,爷爷那只从寿衣袖口里伸出来的、已经僵硬发青的右手,五指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超出常理的姿态,死死地攥着!
攥得那么紧,指关节都泛着一种死白的颜色,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要把掌心里的东西捏碎、揉进骨头缝里去。
是什么爷爷手里攥着什么
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好奇,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膝盖摩擦着粗糙的草席,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地去触碰爷爷那只僵硬的手。
冰冷、坚硬,像一块在寒潭里浸泡了千年的石头。
我小心翼翼地、用尽了力气,才一点一点地掰开他那根紧得像铁钳般的大拇指。他的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终于,一点点黄色的、带着毛边的粗糙纸张,从他微微松开的指缝里露了出来。
是一张纸!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却又被攥得变了形的纸!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抖得更厉害了。我用指甲抠着那纸张的边缘,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往外抽。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爷爷指关节那令人心悸的摩擦声,仿佛他随时会活过来,重新死死攥紧。
纸,终于被我完全抽了出来。
触手是那种极粗劣、极廉价的黄裱纸的质感,粗糙得有些割手。纸上用毛笔写着字,墨色很旧,是那种沉黯的、仿佛渗进了纸纤维里的黑,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水腥气。我强忍着心头那股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就着灵前那两朵惨淡摇曳的烛光,哆嗦着展开了这张被攥得皱巴巴的纸。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邪气,像是用枯枝在烂泥地里划出来的:
**阴契**
**立契人:陈家陈守义(阳世)**
承契人:柳家湾柳红菱(阴籍)
兹有陈守义,因阳寿未尽,幼孙陈木性命垂危,愿以自身阳元三十年,换取幼孙康健。承契人柳红菱,应允借寿,助陈木度过死关。
立契之日,陈守义阳寿得续,陈木病消。待陈守义寿终正寝之日,其魂魄当离躯壳,归于承契人柳红菱座下,为奴为役,永世不得超脱。
恐口无凭,特立此契。
天地鬼神共鉴,无反无悔。
立契人:陈守义(血指印)
承契人:柳红菱(阴符印)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十五子时。
柳红菱……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柳红菱!邻村柳家湾的柳红菱!那个在二十多年前,我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就在村外那条湍急的黑水河里淹死的姑娘!那年头闹灾荒,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爹娘要把她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换粮,她死活不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自己投了河!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得不成样子了……村里老人说,这种横死又年轻的怨气最重,最容易变成找替身的水鬼!
爷爷……爷爷怎么会和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水鬼……签这种东西还是为了救我
木……木头……
一个沙哑、干涩,像是破风箱强行拉扯出来的声音,猛地在我身后响起!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和……绝望!
我骇然回头,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
是二叔公!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身后,佝偻的身体绷得僵直,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钉在我手中那张展开的黄裱纸上,眼珠子瞪得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里爆裂出来!他那张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老脸,在烛光映照下,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比棺材里躺着的爷爷还要难看!
二叔公……这……这是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带着哭腔。
二叔公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旁边冰冷的棺材沿,指甲在漆黑的漆面上刮出刺耳的吱嘎声。他的目光艰难地从那张黄纸上移开,看向棺材里爷爷那只依旧紧攥着的、青白色的手,又猛地转向我,眼神里翻涌着巨大的惊恐和一种沉痛的悲凉。
造孽……造孽啊……他嘴唇哆嗦着,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阴契……这是……阴契啊!
阴契是什么我追问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二叔公的眼神空洞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某种极其遥远、极其恐怖的回忆里,声音带着梦魇般的飘忽:那年……你才刚落地没多久……一场怪病,请遍了四里八乡的郎中,灌下去的药比米汤还多,就是不见好……眼看……眼看就要断气了……
他猛地喘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又像是穿透我看向更可怕的景象:你爷爷……他……他不能看着陈家唯一的独苗就这么没了!他不知从哪儿……从哪儿听来这邪门的法子……瞒着所有人……在七月半鬼门开的时候……跑到那淹死柳家丫头……柳红菱的黑水河边……用血……用他自己的血……跟那水里的东西……签了这张卖身契!
二叔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凄厉而绝望:活人签阴契,向鬼借命!借来的三十年阳寿,是给你续的命!可这借来的命……是要还的!是要用命还的啊!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你爷爷……你爷爷今天咽了气,时辰一到,他的魂……他的魂就得归那柳红菱!永生永世,给她当牛做马,不得翻身!这是他自己亲手画押,天地鬼神都看着的……赖不掉……赖不掉的!
二叔公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嗡嗡作响!
原来……原来我这条命,是爷爷用自己的灵魂换来的用他死后永世的沉沦,换了我三十年阳间的苟活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恸和罪恶感瞬间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窒息。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手里那张薄薄的黄裱纸,此刻却重逾千斤,灼烫得仿佛要烧穿我的掌心!
噗通一声,我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棺材前,额头抵着粗糙的草席,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糊了一脸。我哭不出声,只能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爷爷那张遗像在模糊的泪眼里晃动,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此刻仿佛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认命。
就在这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突兀的滴水声,毫无征兆地在灵堂死寂的空气里响起。
像是一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呜咽声戛然而止,我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鼻涕,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二叔公佝偻的身体也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所有的悲痛瞬间被一种极度警惕、甚至可以说是凶狠的光芒取代!他猛地侧过头,耳朵微微翕动,死死地盯向灵堂那扇紧闭的、糊着白纸的老木门!
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嗒……嗒……
又是两声!
清晰、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感。声音很近,仿佛就在门外!就在那扇薄薄的木门外!
那不是下雨的声音!老宅的屋檐滴水绝不会滴得这么慢,这么清晰!而且,今晚根本没有下雨!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仿佛河底淤泥腐烂多年的恶臭,透过门板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二叔公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变得极其骇人。他猛地从破藤椅边抄起一样东西——是家里那杆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式铁秤!秤杆油亮,秤盘锈迹斑斑,而秤砣,是一个拳头大小、沉甸甸的黑铁疙瘩!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秤砣上系着的麻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看我一眼,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像一头护崽的老豹子,几步就蹿到了灵堂门口!
时辰——还没到!
二叔公猛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老木门,对着门外浓墨般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却异常凶悍的暴喝!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炸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警告!
哗啦——!
就在二叔公吼声落下的瞬间,门外那缓慢的嗒…嗒…滴水声,骤然变成了一声巨大的、仿佛一大盆水被猛地泼在地上的声响!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浓得化不开的寂静。连屋外原本偶尔响起的虫鸣,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二叔公的身影凝固在敞开的门口,像一尊石雕,背对着我,面对着门外吞噬一切的黑暗。他握着铁秤砣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瘫跪在棺材旁,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四肢百骸,又在瞬间变得冰凉。我死死盯着门口二叔公的背影,还有他脚下那片被门内烛光勉强照亮的一小块泥地。
然后,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点!
就在二叔公脚边,在门框内侧的阴影里,一小滩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蔓延开来。
深褐色,粘稠得如同劣质的糖浆,在惨淡摇曳的烛光下,反射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的光泽。
一股浓烈到让人窒息的腥臭气息——混合着水草的腐烂味、淤泥的土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深水之下的死亡气息——如同有实质的毒雾,猛地灌满了整个灵堂!
那滩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水渍,如同拥有恶毒生命的活物,正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从门槛下的缝隙里,向着灵堂内冰冷的地面……无声地渗透、蔓延。
二叔公猛地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砰!
一声闷响,震得灵堂里供桌上的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墙壁上疯狂地扭曲舞动,如同无数挣扎的鬼影。门闩被他用肩膀死死地顶住,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那佝偻的身躯在昏暗摇曳的烛光里筛糠般抖动着,握着铁秤砣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惨白。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当他的脸从阴影里转过来,暴露在灵前那两朵惨淡的烛光下时,我吓得几乎失声尖叫!
那张原本就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此刻扭曲得不成人形,肌肉僵硬地绷紧,皮肤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青灰色。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珠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那恐惧是如此纯粹,如此原始,仿佛他刚刚不是在门外吼退了一个东西,而是亲眼目睹了地狱最深处的景象!
冷汗像小溪一样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他那件脏污的旧棉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二……二叔公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聚焦在我身上。那眼神空洞而麻木,像是魂魄已经被抽走了一大半。他的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好几下,才发出一种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它……它等不及了……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阴契……沾了血……沾了我们陈家的血……签了名,按了指印……那东西……那柳红菱……就沾上了我们陈家的血脉因果……它……它不再是纯粹的水鬼了……
二叔公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
它……它白天……也能来了!
白天也能来!我失声尖叫起来,巨大的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爆!白天连白天都不能幸免那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还有什么时间能让人喘息!
对……白天……二叔公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只要……只要沾着水汽……只要……有那么一点阴凉的地方……它就能顺着契约的线……顺着我们老陈家血脉里的那股……那股跟它连上的『债』……摸过来……
他的眼神涣散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门外那浓墨般的黑暗里潜藏的恐怖:这东西……比纯粹的水鬼……更难缠……更凶……它等不及你爷爷下葬……等不及时辰到……它现在就想要……想要把他带走……连带着……连带着……
他的目光,幽幽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眼神里包含的意思,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我遍体生寒!连带着……连带着我这个借命的人我这个身上流着陈家血、同样被那阴契牵连着的人!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看着二叔公那张惨无人色的脸,看着灵堂里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看着爷爷棺材前遗像上那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着门槛下那滩还在缓缓扩散、散发着恶臭的深褐色水渍……
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最后一夜的守灵,根本不是结束。它是……一个更恐怖的开端。
二叔公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背脊佝偻着,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残碑。他紧紧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秤砣,枯瘦的手指一遍遍地、神经质地摩挲着秤砣冰凉的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双浑浊的眼睛失神地盯着门槛下那一小滩恶心的水渍,瞳孔深处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恐惧。
灵堂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两根白蜡烛的火苗,还在顽强地、微弱地跳动着,将我们两人和那口黑沉棺材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被钉在墙上的鬼魅。
时间,在这极度的压抑和恐惧中,被拉长得如同钝刀割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几个小时。二叔公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积攒起一点能量似的,扶着门框,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
不能……不能这么干熬着……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天……快亮了……
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木头……你……你去灶房……烧一大锅开水……要滚开的!快!
烧开水我愣了一下,不明白这当口烧开水有什么用。但二叔公那近乎命令的语气,和他眼中那种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光芒,让我不敢有丝毫迟疑。
好……好!我连滚带爬地从冰冷的草席上站起来,双腿因为跪得太久又麻又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灵堂,穿过同样死寂、同样弥漫着一股莫名阴冷潮湿气息的堂屋,一头扎进了隔壁的灶房。
灶房里同样冰冷。我手忙脚乱地找到柴火,塞进灶膛,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火光跳跃起来,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气。我舀了满满一大铁锅的冷水,架在灶上。听着柴火噼啪作响,看着锅底渐渐冒出细小的气泡,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点点,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恐惧的神经。
水还没开,外面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不是滴水声,也不是水泼在地上的哗啦声。而是一种……一种拖沓、沉重、仿佛沾满了厚重泥浆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那声音极其缓慢,极其清晰,正绕着老宅的土墙根移动!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泥被挤压又拔起的粘腻声响!
是它!是那个东西!它没有离开!它就在外面!绕着我们的房子!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猛地缩在灶台后面,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滞了。眼睛死死盯着灶房那扇虚掩着的、同样糊着旧报纸的破木门。
啪嗒……啪嗒……
那粘腻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绕着房子,一圈,又一圈。每一次脚步声靠近灶房这面墙,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感觉那堵薄薄的土墙都在随之微微震动!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淤泥腥臭味,透过门缝和墙壁的缝隙,顽固地钻了进来。
它想干什么它在找什么它在……等什么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缓慢而持续的脚步声折磨得崩溃时,院子里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咚!
像是有什么沉重而湿漉漉的东西,狠狠地撞在了老宅那扇并不结实的大门门板上!
紧接着,是二叔公在堂屋里发出的、压抑着惊怒的低吼:滚开!时辰没到!滚——!
撞击声停了。
但那粘腻沉重的脚步声,并没有远去。它只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开始了那令人发疯的、缓慢的绕圈……
锅里的水终于开了,发出咕嘟咕嘟剧烈的沸腾声,白色的水汽汹涌地冒出来,弥漫了整个冰冷的灶房,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我几乎是扑到灶台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把滚烫的开水舀出来,滚烫的水汽熏得我眼睛生疼。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格外清晰、格外近的滴水声,就在我头顶上方响起!
我猛地抬头!
只见灶房屋顶那根最粗的房梁木上,不知何时,竟然凝聚了一颗硕大的、浑浊的水珠!那水珠颤巍巍地挂在梁木底部,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浑浊的深褐色,像……像稀释了的血水!
在我惊恐的注视下,那颗浑浊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猛地坠落下来!
啪!
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我面前那口滚沸的开水锅里!
滚烫的水面被砸开一小片水花,那颗浑浊的水珠瞬间消失在沸腾的开水中,只在表面留下了一圈迅速扩散开来的、令人心悸的深褐色污迹!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混合着河底淤泥腐烂和某种难以言喻腥臭的味道,随着蒸腾的水汽,猛地扑面而来!
呕——!我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它进来了!它真的进来了!白天……二叔公说的没错……它白天也能进来!它就在这老宅里!在房梁上!在看不见的阴影里!它无处不在!
我端起那盆滚烫的、散发着恶臭的开水,双手抖得像风中落叶,滚烫的盆沿灼烧着我的掌心。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灶房,穿过冰冷死寂的堂屋,猛地撞开了灵堂那扇虚掩的门。
二叔公!水!水烧好了!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二叔公依旧靠在门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铁秤砣,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听到我的喊声,猛地转过头。当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我手里那盆翻滚着、水面却漂浮着一圈明显深褐色污迹的开水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房梁!灶房的房梁上!有……有脏水掉进去了!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崩溃。
二叔公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他踉跄着冲过来,枯瘦的手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开水盆。滚烫的水溅出来一些,烫在他手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端着那盆散发着恶臭的开水,几步冲到爷爷的黑漆棺材前,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将一整盆滚烫的开水朝着棺材底部泼了过去!
嗤——!
滚水浇在冰冷的木头和地面上,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声响!一片灼热的白色水汽猛地腾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灵堂!浓烈的腥臭味道被这高温一激,变得更加刺鼻!
水汽弥漫中,我骇然看到,就在被滚水泼溅到的棺材底部边缘和地面上,竟然升腾起几缕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黑烟!那黑烟扭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无数细小虫子临死前发出的滋滋声,随即消散在蒸腾的白汽里!
二叔公死死盯着那几缕消散的黑烟,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
没用……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沾了血脉……这寻常的滚水……只能伤它皮毛……挡不住……挡不住它进来……
他佝偻着背,端着那个空盆,步履蹒跚地走到门槛边。门槛下,那一小滩深褐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水渍,依旧顽固地存在那里,仿佛在嘲弄着我们的徒劳。
二叔公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空盆的边缘紧紧压在那滩水渍的边缘,试图阻止它继续向灵堂内蔓延。他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动作缓慢而吃力。
去……他头也不抬,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木头……去……把你爷爷……抬出来……
抬……抬出来我如遭雷击,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出来爷爷的遗体在明天就要下葬的前夜这是大忌!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快去!二叔公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厉色,不想你爷爷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就照我说的做!抬出来!放到院子中间!太阳底下!快!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那眼神里的疯狂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彻底慑住了我。我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服从。
我跌跌撞撞地扑到棺材边。黑漆的棺木冰冷刺骨。我颤抖着伸出手,用力去推那沉重的棺材盖板。木板摩擦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嘎吱声,在死寂的灵堂里回荡,如同地狱的开门声。
缝隙一点点扩大。爷爷穿着深蓝色寿衣、僵直冰冷的身躯显露出来。那股混合着土腥和腐朽的气息更加浓烈了。我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生理上的不适,双手穿过爷爷的腋下,触手是刺骨的冰凉和僵硬的触感。
爷爷……对不住……对不住了……我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艰难地将爷爷沉重的、僵直的遗体从棺材里拖拽出来。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服渗入我的手臂,那股腐朽的气息几乎让我窒息。当爷爷的遗体终于完全脱离棺材,我几乎虚脱,双腿一软,差点和他一起栽倒在地上。
抬到院子中间!太阳底下!二叔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嘶哑而急促。
我咬紧牙关,几乎是半拖半抱,用尽吃奶的力气,将爷爷沉重的身体挪动起来。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穿过堂屋,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的阻力。终于,我踉跄着将爷爷的遗体拖出了堂屋大门,拖到了老宅的院子里。
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灰白色的天光吝啬地洒下来,驱散了些许浓重的黑暗,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沉滞的寒意和无处不在的潮湿感。东方的天际,只有一片混沌的鱼肚白,太阳还深藏在地平线下。
我将爷爷的遗体艰难地放平在院子中央冰冷坚硬的泥地上。他僵直地躺着,脸朝着灰蒙蒙的天空,遗容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更加灰败和……无助。
二叔公也跟了出来,他佝偻着背,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铁秤砣,像抱着最后的武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东方天际那片混沌的白,眼神里充满了焦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求。
太阳……太阳快出来……他嘴唇哆嗦着,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只有日头爷……只有日头爷的真火……才能镇住……才能把它逼退……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平躺在冰冷泥地上的爷爷的遗体,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听着!木头!他枯瘦的手指向爷爷僵硬的右手,你爷爷死攥着那张阴契不放,说明他还有一丝执念未消!这执念,是怨!是对那水鬼的怨!也是对你……对给你借了这条命的悔!这怨气未消,魂就还没彻底被那契约勾走!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的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锐利得如同刀子,几乎要刺穿我的灵魂:
等日头一冒尖!你就给我死死按住你爷爷的右手!用尽你全身的力气!不能让他攥着!不能让他把那张要命的契纸带进棺材里!只要那张纸离了他的身……只要它沾了阳气……那水鬼想再凭着契约直接勾走你爷爷的魂……就没那么容易!我们就还有……还有一丝周旋的余地!懂吗!
二叔公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我看向爷爷那只依旧保持着紧攥姿势、青筋暴露的右手,巨大的悲恸和一种沉重的责任感瞬间压垮了我。我重重地点头,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我……我懂!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院子里死寂无声,只有我和二叔公粗重压抑的呼吸声。那无处不在的、浓重的水腥腐臭气息,似乎被院子里流动的冰冷空气冲淡了一些,但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萦绕在鼻端,提醒着那东西的存在。
东方的天空,那片混沌的鱼肚白边缘,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淡金色!
二叔公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发出精光!
来了!他嘶哑地低吼一声,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就在那丝淡金色刚刚浮现的瞬间——
呜——!
一阵阴冷、潮湿、带着浓重淤泥腥气的风,毫无征兆地从院子角落的阴影里平地卷起!打着旋,猛地扑向躺在院子中央的爷爷的遗体!风中仿佛夹杂着无数细碎、怨毒的呜咽!
按住他!二叔公的吼声如同炸雷!
我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整个身体死死地压在了爷爷那只紧攥的右手上!双手如同铁钳,死死地扣住他冰冷僵硬的手腕和指关节!
爷爷的右手,冰冷得像一块寒铁!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我的手掌心清晰地感受到他指骨那坚硬的轮廓,感受到他掌心深处,那张被死死攥住的黄裱纸的棱角!
呃……
就在我压上去的瞬间,爷爷的喉咙里,竟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如同叹息又如同哽咽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怪异,完全不像是从一个死人喉咙里发出的!与此同时,他那只被我死死按住的手臂,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对抗力量!
那力量冰冷、僵硬,带着一种非人的执拗,仿佛他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点意识,都在拼死抗拒,都要死死护住掌心那张带给我和他无尽灾厄的纸!
爷爷!松手!松手啊!我哭喊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压,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那股冰冷的对抗力量硌碎了!
嗬……
又是一声怪异的抽气声从爷爷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他的手臂,在那股非人的力量驱动下,竟然开始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决地……向上抬起!带动着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向上!
我的力量,在他这死后的、被契约和执念驱使的怪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给我——定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二叔公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扑到近前,高高举起了那个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沉甸甸的黑铁秤砣!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豁出一切的疯狂和一种古老的、近乎巫祝般的决绝!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那沉重的铁秤砣,带着二叔公全身的力量和一股无法言喻的狠厉,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爷爷那只被我死死按住、却仍在向上抬起的右手手腕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咔嚓!
那声音清脆、短促,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感!
爷爷那只一直紧攥着、青筋暴露的右手,在被铁秤砣砸中的瞬间,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枯枝,猛地……松开了!
五根僵硬的手指,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扭曲的角度,无力地、软塌塌地……张开了!
一张被攥得皱巴巴、几乎变了形的黄裱纸,从他那松开的、手腕呈现诡异角度弯曲的掌心里,无声地滑落出来。
纸,落在了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纸面上,那歪歪扭扭、透着邪气的阴契二字,在东方天际那骤然明亮起来的、第一缕刺破云层的金色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脆弱。
那缕初生的、带着磅礴热力的阳光,如同利剑,直直地刺穿了院子里弥漫的阴冷和湿气,也精准地照射在那张滑落的黄裱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整个人还死死压在爷爷僵硬的躯体上,双手还保持着按住他手腕的姿势,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张被阳光照亮的阴契。二叔公佝偻着身体,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沾着泥污的铁秤砣,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同样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眼神里交织着紧张、期待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一秒……两秒……
嗤……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声音,从地上的黄纸上传来!
只见在阳光直射下,那粗糙的黄裱纸表面,那张狂的阴契二字旁边,承契人柳红菱三个歪扭的墨字上,竟然毫无征兆地,冒起了一缕比头发丝还细、几乎难以察觉的……淡淡青烟!
那烟带着一股焦糊味,极其微弱,转瞬即逝。
然而,就在这缕青烟冒起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尖锐、非男非女、仿佛能刺穿耳膜直达灵魂深处的惨嚎,猛地从我们老宅院墙的东南角方向炸响!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怨毒和……惊怒!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灵魂最深处!
是它!是柳红菱!
那声音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被生生掐断的琴弦,只留下令人头皮发麻的余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极致的、令人作呕的淤泥腐烂恶臭,如同有实质的潮水,从那个方向猛地席卷而来!浓烈的腥臭几乎让人瞬间窒息!
但这股恶臭来得汹涌,退得却也极其突兀!仿佛被那初生的、越来越强烈的阳光驱赶着,迅速地淡化、消散在流动的晨风里。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压在爷爷身上的我,和旁边紧攥铁秤砣的二叔公,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刚才那声惨嚎……是那水鬼发出的被阳光……被那张纸上冒起的烟……伤到了
二叔公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是一种混合着后怕、庆幸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口长气,那口气仿佛带着他全身的力气,让他本就佝偻的背脊显得更加弯曲。
快……快把契纸……捡起来……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别……别让它沾地气太久……
我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从爷爷身上起来,也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几乎是扑到地上,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抓起那张落在冰冷泥地上的黄裱纸。
纸入手,依旧是那种粗糙冰凉的触感。但奇怪的是,在阳光的照射下,纸张似乎比昨晚在烛光下显得更加黯淡枯黄,尤其是柳红菱那三个字冒过烟的地方,墨迹边缘仿佛晕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焦褐色。
二叔公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纸上,又缓缓移向地上爷爷那只被他用铁秤砣砸断、此刻呈现诡异扭曲角度的手腕。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沉痛和愧疚,但很快被一种更深的决绝取代。
走……抬你爷爷……回灵堂……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天亮了……该……该准备上山了……
太阳终于完全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金色的光芒肆无忌惮地洒满了整个小院,驱散了最后一丝阴冷的黑暗。空气里那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水腥腐臭气息,在炽热的阳光下,如同积雪般迅速消融,只剩下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味道,固执地钻进鼻孔。
可这阳光,这清新的空气,却丝毫无法驱散我心底那冰封般的寒意。那寒意,比昨夜灵堂里的死寂,比门槛下渗入的腥臭污水,更加刺骨,更加沉重。
我和二叔公,像两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将爷爷冰冷僵硬的遗体重新抬回了灵堂。他的身体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重,那股腐朽的气息也更加浓烈。我们把他重新放回那口黑沉沉的棺材里,动作麻木而机械。二叔公找来一块还算干净的旧白布,小心翼翼地盖住了爷爷那只被他亲手砸断、扭曲变形的手腕。
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黄裱纸阴契,此刻正躺在供桌的角落,被二叔公用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死死地压着。碗底粗糙的陶土摩擦着脆弱的纸面。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即便不去看它,那股阴冷邪异的气息也仿佛能穿透陶碗,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绕在灵堂的每一寸空气里。
不能……不能让它跟着入土……二叔公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佝偻着背,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压着阴契的破碗,眼神里是刻骨的忌惮,沾了土……埋进坟里……这契约……就真的……钉死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爷爷的魂……就真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沉重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那……那怎么办我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难道爷爷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吗
二叔公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抬起,看向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疲惫,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烧……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声音轻得像耳语,得烧了它……用最烈的火……在阳气最盛的正午……就在这院子里烧……
他的目光转向屋外越来越明亮的阳光,又猛地收回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烧了它!把这害人的东西烧成灰!烧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纸屑都不能留!只有这样……才能断掉那水鬼凭契约直接勾魂的路!才能……才能给你爷爷……争一个……争一个……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争一个入土为安的机会,争一个也许……也许还能去该去之地的渺茫希望。
烧掉它!烧掉这张用爷爷灵魂换我性命的卖身契!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和罪恶感再次攫住了我。我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用力地点了点头。
灵堂里只剩下我和爷爷的遗体。二叔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出去张罗抬棺上山和下葬的事情了。嘈杂的人声渐渐在院外响起,帮忙的乡亲们陆续来了。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我独自跪在冰冷的草席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供桌上爷爷的遗像。遗像里的爷爷,眼神依旧是那样直勾勾的,穿过摇曳的烛火,穿过我的身体,落在那口黑沉沉的棺材上,落在他自己那只被白布覆盖的断手上。
时间在死寂和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下缓慢流逝。供桌上的白蜡烛又短了一截,蜡泪堆积,如同凝固的哀伤。
就在我心神恍惚之际——
嗒。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滴水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响起!
声音很近!近得……就像在我头顶!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猛地抬起头!
灵堂的屋顶是裸露的房梁,黑乎乎的木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盘踞的巨蟒。
什么也没有。
是我的错觉是神经太过紧张产生的幻听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用力眨了眨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供桌角落——那个压着阴契的破陶碗!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只见那粗陶碗的边缘,靠近桌面的一侧,不知何时,竟然无声无息地……渗出了一小圈深褐色的水渍!
那水渍极其细微,像一圈深色的汗珠,正沿着碗底极其缓慢地向外扩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诡异的、油腻的光泽!
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淤泥腥臭味,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从那水渍处飘散出来!
它……它还在!它就在这灵堂里!它在侵蚀那个碗!它在……靠近那张阴契!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冻住!
嗒。
又是一声!
这一次,声音清晰地来自……爷爷的棺材!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转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材!
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只见在棺材盖板与棺身结合的那条细缝边缘,就在靠近爷爷头部的位置,一滴浑浊的、深褐色的液体,正极其缓慢地……从那条缝隙里……渗了出来!
那滴液体粘稠得如同半凝固的血液,在惨淡的烛光映照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暗光!
它颤巍巍地挂在棺材边缘,挣扎着,膨胀着,终于——
啪嗒。
一声轻响,滴落在棺材下方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混合着河底淤泥腐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臭味道,如同无形的毒气,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灵堂!
它进来了!它真的进来了!就在爷爷的棺材里!就在爷爷的身边!
二叔公——!我终于冲破喉咙的桎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几乎是同时,灵堂那扇虚掩的门被猛地撞开!
二叔公枯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一直在附近留意着动静,此刻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惊骇!他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棺材边沿那滴新落下的深褐色水渍,还有地上那圈迅速扩散的湿痕!
畜生!二叔公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他枯瘦的手闪电般探进怀里,再伸出来时,掌心赫然多了一枚东西!
不是铁秤砣。
那是一枚铜钱!
一枚边缘磨得光滑、中间方孔、颜色暗沉发黑,透着无尽岁月气息的古旧铜钱!铜钱表面似乎用朱砂画着极其繁复细密的、如同蝌蚪般扭曲的红色符文!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给我——镇!
二叔公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如同古老咒语般的厉喝!他枯瘦的手臂如同灌注了千钧之力,猛地一扬!
那枚画满朱砂符文的古旧铜钱,带着一道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流光,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材!
嗖——啪!
一声轻响!
那枚铜钱,不偏不倚,正正地贴在了棺材盖板与棺身之间,就在那滴深褐色液体刚刚渗出的那条缝隙之上!
铜钱上的朱砂符文,在接触棺木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活,猛地亮了一下!虽然光芒极其微弱,转瞬即逝,但那暗红色的微光,却如同拥有实质的灼热力量!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灼烧声响起!
只见棺材缝隙边缘,刚刚渗出的那点深褐色水渍,在铜钱贴上、朱砂微光亮起的瞬间,如同遇到了滚烫的烙铁,猛地冒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青烟!那点水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涸、收缩,变成了一小块焦黑的印子!
铜钱稳稳地贴在缝隙上,暗沉无光,上面的朱砂符文也黯淡下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光芒只是幻觉。
但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气息,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骤然减弱了大半!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像刚才那样汹涌澎湃,而是变成了一种被强力压制住的、不甘的暗流。
灵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和二叔公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二叔公佝偻着身体,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棺材上那枚毫不起眼的铜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深深的忧虑。
快……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布,时辰……时辰快到了……叫……叫人……抬棺……上山……快!
他的目光扫过供桌角落那个渗出水渍的破碗,眼神变得更加沉重:这张催命符……得用火……正午的日头火……才能烧得掉……才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这张阴契,必须烧毁,而且必须在今天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烧毁。否则……
爷爷的魂,随时可能被那循着契约而来的东西强行拖走!
院子里挤满了人。帮忙抬棺的壮劳力们吆喝着号子,沉重的黑漆棺材被粗麻绳和木杠架起,缓缓地、一步一挪地移出了老宅的大门。
我穿着粗糙的麻衣,头缠白布,捧着爷爷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毒辣,明晃晃地刺在脸上、身上,却丝毫驱不散我心底那冰窖般的寒意。每走一步,都感觉背后有无数双冰冷粘腻的眼睛在盯着我,盯着我怀里那张被粗布包裹着的遗像,盯着那口沉甸甸的棺材,更盯着……我贴身藏在衣服最里层口袋里的那张要命的黄裱纸!
二叔公没有跟来。他枯槁的身影倚在院门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布包着的、沉甸甸的东西——是那个铁秤砣。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送葬队伍,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有悲恸,有忧虑,更有一种近乎孤狼守护领地般的凶狠。他必须留下,守着老宅,守着那枚贴在棺材缝隙上的铜钱暂时镇住的东西,更要为中午那场决定一切的火祭做准备。
去往后山祖坟的路,崎岖而漫长。抬棺的汉子们喊着号子,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粗布褂子,脚步沉重地踩在布满碎石的山道上。唢呐凄厉的声音撕裂了山间的寂静,纸钱被扬上天空,又被风卷着,打着旋,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下了一场惨白的雪。
我机械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感觉脚下发飘。阳光炙烤着大地,蒸腾起土腥气,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无处不在的、被阳光暂时压制住的腥臭气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始终缠绕在我的周围。每一次风吹过,都仿佛能听到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湿漉漉的呜咽。
终于到了坟地。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已经挖好,像大地张开的一张等待吞噬的黑色巨口。棺材被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
孝子——添土!
主持葬礼的老者拖长了声音喊道。
我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抓起一把混合着碎石和草根的黄土,颤抖着,洒向坑底那口黑沉沉的棺木。
爷爷……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我对不起您……对不起……
黄土一锹一锹地落下,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那声音,像是隔绝阴阳的最后一道门,正在被缓缓关闭。
当最后一锹土填平坟头,堆起一个小小的土丘时,时间已近正午。
烈日当空,明晃晃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山野间的一切都晒得发白,蒸腾起氤氲的热气。帮忙的乡亲们开始三三两两地下山,沉重的气氛似乎也随着葬礼的结束而松动了一些,偶尔能听到几句压低的交谈。
我独自一人,跪在爷爷的新坟前。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浓烈的土腥气,混杂着青草被折断的味道。汗水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淌,滴落在滚烫的泥土上,瞬间就被吸干。
我颤抖着手,伸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张粗糙冰冷的黄裱纸,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我把它掏了出来。
皱巴巴的黄纸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上面阴契二字和柳红菱的名字,那歪歪扭扭的墨迹,仿佛带着生命般扭动着,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气。尤其是柳红菱三个字旁边,那圈被阳光灼出的焦褐色痕迹,在正午的强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就是它。就是这张纸,换了我三十年阳寿,却要将爷爷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二叔公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他步履蹒跚,怀里抱着那个用旧布包着的铁秤砣,背上还背着一个不大的竹筐。
他走到我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竹筐放下。筐里放着几样东西:一小捆晒得极其干燥的艾草,一截手臂长短、通体乌黑发亮、隐隐透着一股辛辣气息的雷击木,还有一个粗糙的陶盆。
他放下东西,枯瘦的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极其郑重地掏出一个小小的、同样粗糙的陶罐。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带着硫磺和硝石味道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是火油!
二叔公的眼神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他示意我将那张阴契放进陶盆里。我颤抖着,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黄纸,放进了陶盆中央。
二叔公小心翼翼地将那捆干燥的艾草铺在阴契周围,又将那截乌黑的雷击木压在最上面。然后,他拿起那个小小的火油罐,动作极其缓慢而庄重,将里面粘稠刺鼻的火油,均匀地淋在艾草和雷击木上,最后,几滴火油精准地滴落在盆中央那张黄裱纸上。
浓烈的火油味瞬间盖过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二叔公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
嚓——
细小的火苗在炽热的空气中跳跃起来,带着一种脆弱的生机。
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木头,跪下!对着日头爷!诚心念!念你爷爷的名字!念你陈家的祖宗!念……念这张害人契该烧!念那水鬼该滚回她的黑水河底去!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古老而强大的力量。
我重重地跪倒在滚烫的泥地上,额头抵着灼热的泥土,双手合十,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喊道:
爷爷——!陈守义——!列祖列宗——!不孝子孙陈木……今日焚此邪契!求祖宗保佑!求日头爷开眼!烧了它!烧了这害人的东西!让爷爷……让爷爷安息吧——!
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绝望的祈求,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
二叔公枯瘦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将那燃烧的火柴,轻轻地点在了陶盆边缘淋了火油的艾草上!
轰——!
干燥的艾草和浓烈的火油瞬间被点燃!一团明亮的、橘黄色的火焰猛地窜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欢快而爆裂的噼啪声!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火焰迅速蔓延,将那截乌黑的雷击木包裹其中。雷击木在烈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奇异的、带着辛辣气息的烟雾升腾起来。
火势凶猛,瞬间就吞噬了盆中央那张黄裱纸!
就在火焰完全包裹住那张阴契的刹那——
啊——!!!
一声凄厉无比、怨毒滔天、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痛苦和诅咒的尖啸,猛地从我们脚下的土地深处——从爷爷那座刚刚堆起的新坟里——穿透厚厚的土层,毫无征兆地炸响!
那声音如此尖锐,如此恐怖,仿佛来自九幽地狱!震得我耳膜刺痛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与此同时,陶盆里那原本橘黄明亮的火焰,颜色陡然一变!
变成了幽绿!
一种冰冷、诡异、带着无尽邪气的幽绿色火焰!
火苗疯狂地扭动着,跳跃着,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尖啸!那幽绿的光芒映照在二叔公和我惨白的脸上,将我们的表情映照得如同鬼魅!
火焰中心,那张被幽绿火舌舔舐的黄裱纸,竟没有立刻化为灰烬!纸面上,阴契二字和柳红菱的名字,在诡异的绿火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挣扎,墨迹像是要挣脱纸张的束缚!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浓烈、都要令人窒息的淤泥腐烂恶臭,混合着火焰燃烧的焦糊味,如同火山爆发般从燃烧的陶盆里汹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山头!
坟堆上的新土,在这恐怖的尖啸和恶臭中,竟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坟里……疯狂地挣扎!想要破土而出!
二叔公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狰狞!他枯瘦的身体猛地挺直,爆发出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力量!他一把抄起一直放在脚边、用旧布包着的沉甸甸的铁秤砣!
孽障!还敢作祟!
他发出一声如同惊雷般的咆哮!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豁出一切的疯狂!他高高举起那沉重的铁秤砣,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盆燃烧着幽绿火焰的陶盆——
狠狠砸了下去!
给我——灭!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沉重的铁秤砣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陶盆的边缘!
粗陶烧制的盆体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击,瞬间四分五裂!无数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碎片、艾草灰烬、雷击木的残骸,混合着那张尚未烧尽的黄裱纸,被巨大的冲击力炸得四散飞溅!
幽绿色的火焰在空中疯狂地扭动、闪烁,如同无数条垂死挣扎的毒蛇!
那张被砸飞的黄裱纸在空中打着旋,纸面上柳红菱三个字在幽绿的火焰里扭曲变形,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嗤啦——!
一声如同冷水浇入滚油般的刺耳声响!
就在那张燃烧的阴契即将落地的瞬间,正午最炽烈、最纯粹的阳光,如同无数柄金色的利剑,毫无遮拦地刺穿了幽绿的火焰,精准地照射在纸面上!
啊——!!!
那凄厉怨毒的尖啸声陡然拔高到极限,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惊怒,随即如同被生生掐断,戛然而止!
飞溅的幽绿火焰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遇到了天敌,瞬间黯淡、熄灭!
那张打着旋的黄裱纸在阳光中猛地燃烧起来!这一次,是正常的、明亮的橘黄色火焰!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连同上面柳红菱三个扭曲的墨字,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就彻底化为了几片蜷曲焦黑的纸灰,飘飘荡荡,被山风卷着,吹散在滚烫的泥土和青草之间。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淤泥腐烂恶臭,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阳光和山风彻底驱赶得无影无踪。
坟堆上那轻微的震动,也彻底平息了。
死寂。
只剩下山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
阳光炽烈地照耀着新坟,照耀着满地狼藉的陶盆碎片和灰烬,也照耀着我和二叔公如同虚脱般的身影。
二叔公佝偻着背,拄着那根充当拐杖的秤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几片迅速被风吹散的黑色纸灰,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刻骨的紧张和凶狠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座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的新坟,又慢慢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洞悉了某种更恐怖真相的、沉重的悲悯。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炽热的山风里。
唉……
那叹息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了我的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