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安车祸失明那天,我确诊了癌症晚期。
医生说我最多活三年,他复明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
我藏起诊断书,辞去工作照顾他。
三年里他砸碎过十二个杯子,骂过四十七次废物。
每次我都把药混在粥里喂他,笑着说明天会更好。
他复明手术成功那天,我悄悄去拔了化疗管。
病房传来他欣喜的声音:晚晚,我看见白菊花了!
我靠在门外数心跳,一下,两下。
脚步声靠近时我倒进他怀里,听见戒指落地的轻响。
他颤抖着摸我凹陷的脸颊:你怎么瘦成这样
急救灯亮起时,我用最后的力气指指床头柜。
那里面藏着三年前诊断书,和一枚没送出的钻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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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像某种固执的幽灵,缠绕在医院的走廊里,驱之不散。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薄脆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割进肉里。每一个铅印的汉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眼底——晚期,三年。窗外的阳光白得刺目,明晃晃地打在光洁的地砖上,反射出冰冷、毫无温度的光晕,晃得人一阵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死寂的候诊区显得格外惊心。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予安,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巨石直直掉进冰窟。接通电话,那头不是他熟悉清朗的嗓音,而是一个陌生女人急促又带着职业性安抚的声音:请问是苏晚女士吗周予安先生出了车祸,情况不太好,在市中心医院急救……
后面的话变成一片模糊的杂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手机从汗湿冰凉的掌心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屏幕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我僵在原地,那张宣告我死刑的诊断书飘落下来,盖在碎裂的手机屏幕上,像一个巨大而绝望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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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人病房里充斥着药水与消毒剂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周予安躺在病床上,双眼被厚厚的白色纱布裹缠着,遮住了那双曾经明亮锐利、能洞察一切设计细节的眼睛。他下颌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蓄积着无声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惊雷。
我轻轻推门进去,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手里拎着保温桶,里面是熬了很久、烂熟的小米粥,飘散出一点微弱的米香,试图驱散这无处不在的药味。
谁
他猛地侧过头,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即使看不见,他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最细微的动静,那种失去视力后骤然被放大的警觉,让他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易怒。
是我,予安。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温暖,像从前每一次哄他那样,给你带了点粥。
保温桶的盖子刚旋开一半,他骤然暴怒,手臂猛地一挥,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扫过来!滚开!我不吃!
保温桶被打飞出去,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墙上,滚烫粘稠的粥液泼溅开来,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大片狼狈肮脏的污迹,顺着墙壁缓缓滑落。几滴滚烫的粥溅到我手背上,皮肤立刻灼痛地红了一片。
空气瞬间凝固。他胸膛剧烈起伏,纱布下的鼻翼翕张,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负伤的猛兽,只剩下绝望的狂躁。我僵在原地,看着墙上的狼藉,手背的刺痛远不及心口那种被撕裂般的钝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咙里涌上的腥甜和眼底的酸涩。我慢慢蹲下去,拿起角落里的抹布和水盆,一言不发地开始清理那些滚烫粘稠的狼藉。
抹布擦过墙壁和地板,发出湿漉漉的摩擦声。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他紧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碾碎后的颓败:苏晚……我看不见了。
那声音里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我用力吸了口气,把那股腥甜强行咽回去,站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冰凉汗湿、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他的手那么凉,像一块冰。
我知道,
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医生说了,只是暂时的。百分之一的概率又怎样予安,你是周予安啊,你从来都是创造奇迹的那个人,不是吗我们一起熬过去,一定会好的。
我顿了顿,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都渡给他,明天会更好的,我保证。
他沉默了很久,手指在我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终究没有挣开。那紧绷如弓弦的身体,似乎有一点点松懈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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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安花艺的玻璃门被我推开,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却略显寥落的叮当声。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各种鲜花混合的浓郁香气——百合的甜腻,玫瑰的馥郁,还有尤加利叶清冽的草木气息。一切熟悉得让人心口发疼。店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
晚晚姐
小助理林晓从里间抱着一大捧满天星探出头,看见是我,脸上先是惊喜,随即又浮上担忧,你…你怎么来了周总他……
他需要休息,更需要我。
我打断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店里那些被精心打理的花束,那些周予安亲手设计的插花作品依旧陈列在显眼位置,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的才华与骄傲。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他办公室紧闭的门上。我来收拾点东西,顺便……辞职。
后面两个字说得很轻,却异常清晰。
林晓愣住了,手里的满天星差点掉在地上:辞…辞职晚晚姐,店里现在……
晓晓,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感受到女孩年轻的皮肤下蓬勃的生命力,那是我身体里正在飞速流逝的东西,店里暂时交给你了。账目和客户资料都在老地方,你都知道的。有拿不准的事,给我发信息。
我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等予安好了,我们就回来。
林晓眼圈红了,用力点点头:晚晚姐,你放心!我一定看好店!你和周总…一定要好好的!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周予安的办公室。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桌上很干净,只有几本厚重的设计图册和一盆小小的、被他戏称为镇店之宝的仙人球。我拉开最下层的抽屉,里面躺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我把它拿出来,手指抚过上面周予安飞扬的字迹——予安设计工作室(核心方案备份)。这里面,装着他独立创业以来所有的心血,那些获奖的设计稿,那些熬夜画出的草图,那些被甲方反复折磨后浴火重生的最终方案。
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纸袋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又看了一眼桌角那盆倔强生长的仙人球。然后,我拉开自己随身的挎包,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白色药瓶塞进最深的夹层里,瓶身上贴着打印的标签:维生素B族复合片。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医生开的、能暂时压制体内那头疯狂怪兽的药片。做完这一切,我才深吸一口气,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转身走出办公室,走出予安花艺,走进外面过于明亮刺眼的阳光里。风铃声在我身后再次响起,叮叮当当,像一首微弱的、离别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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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胶水。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绝大部分光线,只在边缘漏进一道惨淡的白边,切割着昏暗的客厅。周予安陷在沙发深处,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他脚边的地板上,散落着几块锋利的白色瓷片——那是今天早上被砸碎的第三个杯子。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留下深色的、丑陋的污渍,如同他此刻无法宣泄的愤怒和绝望。
废物!连个杯子都放不对地方!你是存心想烫死我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被挫败感反复啃噬后的暴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我端着刚重新倒好的温水,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狼藉,走到他身边,蹲下。温热的杯壁贴上他紧绷冰凉的手指,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水是温的,不烫。小心点,慢慢喝。
他猛地一挥手,带着不耐烦的蛮力:拿走!我不渴!
水杯被打得一个趔趄,温热的水泼洒出来,弄湿了我的袖口和裤子,留下一片深色的濡湿印记,皮肤上传来一阵短暂的暖意,随即变得冰凉黏腻。
我沉默地放下杯子,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和簸箕。瓷片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扫干净碎片,又拿来拖把,一遍遍擦拭那片深色的水痕。拖把与地板摩擦,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嚓嚓声。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胃里像有一把迟钝的锉刀在反复搅动,带来阵阵闷痛和强烈的恶心感。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将那翻涌的呕意强压下去。
中午想吃什么虾仁蒸蛋好不好你以前最喜欢吃的。
我直起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如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哄劝的轻快。汗水已经浸湿了后背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寒意。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陷进沙发里,侧过头,将裹着纱布的脸转向墙壁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抗拒而孤绝的背影。
我转身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手指,带来片刻的清醒。我扶着冰凉的流理台边缘,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佝偻下去,另一只手用力按住胃部,那里正翻搅着尖锐的疼痛。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直起腰。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虾仁,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敲开鸡蛋,蛋清黏滑地流进碗里,我强忍着不适,机械地搅拌着。
油烟机低沉的轰鸣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蒸锅上氤氲起白色的水汽,模糊了眼前的视野。我靠在冰箱门上,借着这片刻的掩护,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维生素瓶子,拧开,倒出两片白色的小药片,就着水龙头里接的一点冷水,仰头艰难地咽了下去。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开。
蒸蛋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我将蒸好的蛋羹小心地端到沙发边的茶几上,蛋羹嫩滑金黄,点缀着粉嫩的虾仁,热气腾腾。
予安,吃饭了。
我拿起小勺,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边,小心烫。
他依旧维持着面向墙壁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我耐心地举着勺子,手悬在半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厨房里残留的油烟味和蒸蛋的热气混合着,不断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一阵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瞬间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中的小勺叮当一声掉在瓷碗边缘,又滚落到地毯上。
这轻微的声响终于惊动了他。周予安猛地转过头,纱布覆盖下的脸朝向我这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怎么了
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烈的刺痛驱散了那阵眩晕。没…没事,
我赶紧弯腰捡起勺子,声音极力维持平稳,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笑意,手滑了一下。来,张嘴,啊——
勺子再次递到他唇边。这一次,他迟疑了几秒,终于微微张开了嘴。温热的蛋羹喂了进去。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喂完最后一口,我放下碗勺,看着他空洞地望着前方的样子,轻声说:你看,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医生说复明的希望一直都在的,我们慢慢来,不急。明天…明天一定会比今天好一点的。
我的声音很轻,像在安慰他,更像在说服自己,说服那个在体内疯狂滋长的、名为晚期的怪物。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靠回沙发里。我收拾好碗勺,转身走向厨房。背对着他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嘴,冲进厨房的水槽边,剧烈的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疼痛和酸水不断上涌。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颤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虚汗。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那痛苦的干呕声。我死死抓着冰冷的池壁边缘,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水流冲刷着空荡的水槽,也冲刷着我眼底无法抑制涌上的温热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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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得像泼洒开的浓墨。周予安似乎终于被疲惫和药物拖入了不安稳的浅眠,呼吸声沉重而略显滞涩。我悄无声息地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抹游魂般飘进狭小的卫生间。反手锁上门,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啪嗒。
顶灯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撑着冰冷的洗手台,抬头望向镜子里的人。镜面映出一张脸,苍白得像一张被过度漂洗的纸,找不到一丝血色。两颊的肉不知何时消褪得厉害,颧骨突兀地耸起,在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周遭是两圈浓得化不开的青黑,眼神里是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被抽空了生命力的枯槁。
怎么会……瘦成这样我有些恍惚地抬手,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抚上自己凹陷的脸颊。指腹下是清晰得硌手的骨骼轮廓,皮肤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失去了往日的饱满和光泽。
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痒猛地窜上喉咙,像无数细小的羽毛在疯狂搔刮。我猛地弓下腰,死死捂住嘴,压抑的咳嗽声在狭窄的卫生间里沉闷地回荡,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指缝间渗出粘稠、暗红的液体。一滴,两滴……刺目地滴落在雪白的陶瓷洗手盆里,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绝望的梅花。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刷下来,将那抹刺目的红晕开、冲淡,最终汇成一股淡粉色的细流,消失在排水孔里。水流声掩盖了喉间压抑的哽咽。抬起头,镜子里的女人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痕,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缠紧了心脏。我扶着墙壁,几乎是挪到马桶边,掀开储水箱沉重的盖子。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在浮球阀旁边的阴影里,藏着一个用防水塑料袋紧紧包裹的小药瓶。我把它拿出来,塑料包装发出窸窣的声响。借着惨白的灯光,标签上羟考酮几个字冰冷地刺入眼帘。
这是上次复查时,医生看我疼得蜷缩在椅子上冷汗淋漓、几乎昏厥,才叹息着开出的强效止痛药,反复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我抖着手拧开瓶盖,倒出一粒白色的小药片。没有水,就这么干咽下去。药片卡在喉咙深处,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呛得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泪生理性地涌出。
缓了好一会儿,那钻心剜骨的疼痛才像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留下一种疲惫到极致的麻木。我撑着墙壁站起来,打开水龙头,一遍遍地用冷水泼脸,试图洗去脸上的泪痕和病态的苍白。冰冷的刺激让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看着镜子里依旧憔悴不堪的脸,我扯动嘴角,努力练习一个微笑的表情。一遍,两遍……直到镜子里那个苍白的女人,嘴角能勉强弯起一个看似正常、甚至带着点温暖的弧度。
我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无声地吐出。这才关上灯,轻轻打开卫生间的门,重新融入客厅的黑暗里。赤脚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回到沙发旁的地铺上躺下。黑暗中,周予安翻了个身,发出模糊的呓语。我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像在聆听这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安全信号。身体深处那暂时被药物麻痹的疼痛,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寂静中无声地咆哮着它的存在,提醒着我那步步紧逼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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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慷慨地泼洒进予安花艺的店面。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欢快地飞舞。空气里弥漫着鲜花特有的蓬勃生气——新到的厄瓜多尔玫瑰散发着浓郁甜香,白色洋桔梗清雅宜人,尤加利叶的冷冽气息中和其中。周予安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脊背挺得笔直,侧耳倾听着什么,阳光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下颌轮廓。厚厚的纱布依旧缠裹着他的双眼,但那份沉郁的戾气似乎被这明亮的环境驱散了不少。
……所以,晓晓说这个月的订单量比上个月又多了三成,
我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一边小心地修剪着一支香槟玫瑰过长的花茎,一边絮絮地说着店里的近况,特别是那个婚庆公司的单子,点名要你设计的‘星轨’系列做新娘手捧花,定金都付了,就等着你‘出山’呢。
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周予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尽管只是一瞬,却像阴霾里漏出的一线微光。星轨……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是他思考设计细节时惯有的小动作,主花还是用喷染的厄瓜多尔‘冰蓝’玫瑰,但叶材可以再大胆点,试试银叶菊和少量的黑种草增加点宇宙的深邃感和星点的灵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沉浸其中的专注光芒。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困在黑暗中暴躁易怒的伤者,依稀又变回了那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设计师周予安。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我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整理花材,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意逼退。
好主意!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赞许和雀跃,银叶菊的冷灰色调肯定能衬得‘冰蓝’更剔透,黑种草像散落的星星……等你好了,我们立刻打样!
我的手指捻过娇嫩的花瓣,冰凉的触感暂时压下了心口的灼热。
嗯。
他应了一声,那点微光似乎又亮了一些,连带着他周身紧绷的气息也柔和了不少。他微微侧过头,听向我的方向,店里……辛苦你和晓晓了。
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的温和。
说什么呢,
我飞快地眨了眨眼,把最后一点湿意逼回去,语气轻松,等你回来主持大局,我们才好偷懒啊!
话音刚落,一阵熟悉的、细密的刺痛毫无预兆地从小腹深处窜起,瞬间蔓延至整个腰背,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同时扎下。我身体猛地一僵,修剪花枝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锋利的剪刀尖差点戳破手指。
怎么了
周予安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这瞬间的凝滞。
没…没什么,
我强忍着那瞬间爆发的剧痛,声音竭力维持平稳,甚至带上点笑意,被玫瑰刺扎了下手指。这里的刺修剪得还不够干净。
我放下剪刀,背对着他,迅速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维生素瓶子,拧开盖子,倒出两粒药片,借着低头整理花桶的动作,飞快地塞进嘴里,干咽下去。药片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我拿起旁边的水杯,灌了一大口冷水,才把那苦涩的味道和翻涌的呕意压下去。
等我再转过身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笑容,尽管那笑容下是汹涌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周予安依旧安静地坐在阳光里,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敲击着藤椅扶手,沉浸在他色彩斑斓的设计构想里。阳光明媚,花香馥郁,店里流淌着一种虚假却珍贵的平静。只有我自己知道,身体深处那头名为癌的猛兽,正在疯狂地吞噬所剩无几的时间,每一次撕咬,都伴随着这样猝不及防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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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的荧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光线惨白冰冷,将墙壁和地面都照得一片不近人情的肃杀。消毒水的气味在这里浓烈到了顶点,无孔不入,钻进鼻腔,缠绕在肺叶上。我扶着冰凉的墙壁,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墙皮上一点微小的凸起,目光死死盯着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
手术中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每一次手术室门轻微的开合,都让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身体里的力气正在被一丝丝抽空,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又开始在腹腔深处隐隐发作,像永不疲倦的潮汐,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早已残破不堪的堤岸。我不得不更用力地抵住墙壁,才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小时,也许漫长如同半生。那盏刺目的红灯,终于啪地一声,熄灭了。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穿着绿色无菌手术衣的医生率先走了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明显疲惫却闪烁着振奋光芒的眼睛。我的呼吸瞬间屏住。
周予安家属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
我是!
我立刻站直身体,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写满倦意却难掩喜悦的脸:手术非常成功!视神经的压迫彻底解除了,植入的人工晶体位置完美。现在麻药还没过,等会儿送回病房观察。只要术后恢复顺利,重见光明只是时间问题!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巨大的、失重般的狂喜瞬间击中了我,像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光柱,猛烈地撞进我早已晦暗不堪的心底。身体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我连忙用手撑住墙壁才没有倒下。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绝望、小心翼翼的守护和刻骨的疼痛……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和价值。
谢谢!谢谢医生!太感谢了!
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泪水流进嘴角,咸涩不堪,心却被这巨大的喜悦撑得满满的,几乎要爆炸开来。
看着周予安被平稳地推出来,送回病房。他还在昏睡,脸色苍白,但眉宇间似乎舒展了许多。我站在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护士出来示意我需要安静休息。
巨大的喜悦之后,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疲惫,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那喜悦的光芒太过短暂,只够照亮一瞬间,随即更深的黑暗便吞噬而来。身体里被短暂压制的剧痛,随着情绪的剧烈波动和精神的松懈,骤然变本加厉地反扑!像有一把烧红的钝刀在腹腔里反复翻搅、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走廊尽头那个熟悉的、象征着另一场无望战争的科室——肿瘤科。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喜悦的泪水还未干涸,新的、因为剧痛而涌出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推开肿瘤科处置室的门,熟悉的药水味和一种沉重的绝望感扑面而来。护士看到我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样子,立刻明白了。
苏晚今天不是你的化疗日……
护士的声音带着担忧。
帮我拔掉吧,
我打断她,声音虚弱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决绝。我指了指埋在胸口皮肤下、连接着血管的那个小小的、凸起的输液港,PICC管……都拔掉。
护士愣住了,眼睛蓦地睁大:拔掉苏晚,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没有后续治疗……
我知道。
我抬起头,看着护士年轻而充满不解的眼睛,努力想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但疼痛让我的面部肌肉僵硬,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帮我拔掉吧,求你了。够了,真的……够了。
护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我眼中那片沉寂如死灰般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决绝,终究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怜悯。她默默地转身去准备消毒用品。
冰凉的消毒液擦过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当那根细长的、象征着生命延续却也带来无尽痛苦的导管被轻柔却坚决地从我的血管里抽离时,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轻松感瞬间涌遍全身。仿佛卸下了一道沉重的枷锁,尽管这道枷锁后面,是通往深渊的坦途。身体深处那肆虐的疼痛依旧存在,却似乎不再那么狰狞可怕。我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跋涉了万里,终于抵达了终点。
护士小心地处理着针口,贴上敷料。我安静地坐着,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切发生。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我伸出手,指尖触碰着那片阳光,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真好啊,予安,你能看见阳光了。
处理完,护士扶着我站起来。刚走出处置室的门,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瞬间陷入一片漆黑。我脚下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苏晚!
护士惊叫一声,用力扶住我。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过了好一会儿,那片黑暗才缓缓退去,视野里重新出现了模糊晃动的光影。我虚弱地对护士摇摇头,示意自己还能走。
一步一步,扶着墙壁,像踩在棉花上,朝着周予安的病房挪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每一步都离他更近一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沉闷的钝痛。咚……咚……咚……那声音在我自己听来,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响着倒计时的节拍。我靠在病房门外的墙壁上,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带来一丝清醒。病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护士轻柔的说话声,还有……他略带沙哑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纱布……可以拆了吗
是周予安!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难以置信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先生别急,医生马上就来。
护士的声音带着安抚的笑意。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抠住冰冷的墙壁。心跳声在耳边轰鸣,盖过了走廊里所有的杂音。一下,两下……沉重而缓慢,像濒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病房里传来脚步声,应该是医生来了。然后是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的寂静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啊……
一声短促的、带着巨大惊愕和狂喜的抽气声从病房里传出,紧接着是周予安骤然拔高、因激动而完全变了调的声音,穿透了门板,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晚晚!晚晚!我看见……我看见窗台上的白菊花了!白色的!花瓣……花瓣边缘有点卷!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难以置信,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轰——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他欣喜若狂的喊声在我脑海里反复震荡、轰鸣。那声音像一把淬了蜜的尖刀,精准地捅进了心脏最深处,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剧痛和铺天盖地的、灭顶般的欣慰。眼泪毫无预觉地汹涌而出,滚烫地冲刷着脸颊。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加浓烈的血腥味,才没有让那崩溃的呜咽冲出喉咙。
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随着他这声宣告胜利的呼喊,被彻底抽空了。双腿软得像煮过的面条,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我听到病房门被猛地拉开的声音,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急切的风冲了出来。
晚晚!
周予安惊恐的呼喊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倒下去,没有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地板撞击。身体落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带着我无比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是他。真好,他看见我了……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萤火,微弱地闪过。
晚晚晚晚!
他紧紧抱着我,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慌乱,手臂收得那么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的手指颤抖着,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尚未退去又叠加了灭顶恐慌的温度,急切地抚上我的脸颊。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我深陷的颧骨、嶙峋的轮廓时,他整个人猛地僵住了。空气仿佛在瞬间冻结。
你……
他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破碎的颤音,你的脸……晚晚,你怎么……怎么会瘦成这样!
有什么冰凉坚硬的小东西,随着他拥抱的动作,从他敞开的病号服口袋里滑落出来,叮的一声,极其轻微又无比清晰地掉落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弹跳了一下,滚出一个小小的弧线,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是一枚戒指。铂金的戒圈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中央镶嵌着一颗不大的钻石,此刻正无辜地躺在地上,闪烁着微弱却刺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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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医院走廊死寂的空气,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耳膜。头顶原本惨白恒定的灯光骤然变成了令人心悸的、疯狂旋转闪烁的红光!那红光急促地、冷酷地切割着视野,将周围惊恐的脸庞和周予安瞬间褪尽血色的面容映照得一片鬼魅般的赤红。
医生!医生!!!
周予安的嘶吼声如同濒死的野兽,盖过了那尖锐的警报。他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我的骨头,带着一种绝望的、想要将我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蛮横。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每一次颤抖都清晰地传递到我身上。
我被这剧烈的摇晃和那刺目的红光搅得头痛欲裂,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里,不断地下坠、下坠。身体里那持续了三年的、如同附骨之疽的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像一座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烈地喷发!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冰冷的钢针穿刺着每一寸骨髓。这极致的痛苦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清醒。
我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冰冷而无力,颤抖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了我残存的所有力气。我没有去碰他近在咫尺、写满恐惧和泪痕的脸,也没有指向那枚滚落在地、象征着迟来承诺的戒指。
我的手指,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精准的力气,指向了病房里面——指向那个小小的、颜色陈旧的床头柜。
喉咙里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和血腥,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滚过:
柜…柜子……里……
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周予安那双刚刚重获光明的眼睛。那双曾盛满设计灵光、曾因失明而黯淡绝望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一种被万箭穿心般的剧痛,聚焦在我枯槁凹陷的脸上。那双刚刚才映入了白菊花、重获了色彩和光明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这张苍白、瘦削、如同骷髅般写满了死亡印记的脸。
那眼神里的惊骇、剧痛和骤然明悟的绝望,是我留给他最后、也是最残忍的影像。
黑暗温柔地、彻底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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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一片死寂。那种令人疯狂的、无处不在的尖锐疼痛,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盈的漂浮感。仿佛挣脱了沉重的躯壳,摆脱了引力的束缚,悬浮在一片温暖而虚无的黑暗里。
意识并未完全消散,像风中一点微弱的残烛。我看到一片混乱的光影晃动——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如鬼魅般穿梭,刺眼的无影灯骤然亮起,冰冷的金属器械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各种仪器单调而急促的电子音滴答作响,编织成一首冷酷的死亡进行曲。
周予安的脸在混乱的光影中一闪而过,惨白得像一张纸,扭曲变形,写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试图冲上来,被几个护士死死地拦在抢救区域外。他张着嘴,似乎在嘶吼着什么,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仪器冰冷的嗡鸣。他挣扎着,手臂徒劳地伸向我的方向,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却再也无法触碰到我分毫。
然后,所有的光影、声音都开始急速地远离、黯淡,如同沉入深海的微光。意识彻底沉入一片绝对宁静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永恒。一点微弱的牵引力传来。我的意识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拉扯着,飘进了那间刚刚离开的病房。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周予安一个人。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僵直地站在病床前。那张床空了,只剩下凌乱的、还带着挣扎痕迹的白色床单,冷冷地铺在那里,宣告着一个终结。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投下浓重而孤绝的阴影。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颜色陈旧的床头柜上。眼神空洞,深不见底,仿佛那里藏着一个能将人彻底吞噬的黑洞。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固体,挤压着肺叶。
终于,他动了。脚步踉跄了一下,像喝醉了酒,又像一个提线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挪到那个小小的床头柜前。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尖上。
他伸出手,那只曾经能画出最精妙设计图稿、能温柔抚摸我脸颊的手,此刻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指尖几次碰到冰冷的金属拉环,又神经质地缩回。最终,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拉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很空。只有两样东西。
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纸的颜色微微发黄,透着一股陈旧的、不祥的气息。
还有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盒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沉默的炸弹。
他的目光先落在那张纸上。颤抖的手指僵硬地伸过去,拿起它。展开的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残忍。
纸页展开的轻微窸窣声,在死寂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
我看不到纸上的字迹,但我清晰地看到了周予安脸上的变化。
时间,仿佛在他脸上凝固了。所有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病房的墙壁还要惨白。他的瞳孔骤然缩紧,然后猛地放大,里面所有的光——重获光明的狂喜、对我的担忧、甚至那巨大的惊恐和茫然——都在瞬间被一种更彻底的、足以冻结灵魂的东西取代了。
那是深渊般的绝望。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捏着诊断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狰狞突起,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暗红的血珠无声地沁了出来,滴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洇开一小朵一小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三年前的日期。
晚期。
三年。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刚刚重获光明的眼球上,烫在他猝不及防、毫无防备的心上。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像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的枯树。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更像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无声的惨嚎。
目光,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张染血的诊断书上移开,落向抽屉里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这一次,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拿起盒子的动作像是托着千钧重物。指尖摸索着盒子的边缘,然后,轻轻掀开。
盒子里,黑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钻戒。铂金的戒圈,简洁而优雅。中央镶嵌着一颗主钻,不大,却切割得异常完美,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却又无比刺眼的光芒。那光芒,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向他刚刚重获光明的眼睛,也扎向他早已被撕扯得粉碎的心。
戒指的光芒,无声地映照着他脸上那片死寂的空白和眼中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捏着诊断书的手无力地垂下,染血的纸张飘然滑落,像一片枯叶,无声地掉在他脚边。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个打开的丝绒盒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流动。病房里只剩下他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呼吸声,还有那枚戒指,在灯光下,兀自闪烁着冰冷、璀璨、永恒的光芒。
那光芒照亮了他空洞的瞳孔,也照亮了抽屉深处,诊断书旁边,一张被遗忘的、小小的便签纸。上面是我早已模糊的字迹,写着最后未能出口的低语:
予安,别怕黑。
这一次,换我替你看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