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照料瘫痪妻子三十年,背部的跪姿茧子已深入皮肤。妻子临终前说,最遗憾无人为她梳妆。殡仪馆里,丈夫握着五千元向遗体美容师恳求:请帮她梳头发。化妆要八千,年轻员工撇嘴低语,这点钱连描眉都不够。遗体化妆室灯光亮起时,老人突然死死攥住员工的手:不要化妆。他颤抖着掀开衣角——后背皮肤上布满树皮状的厚茧:三十年我跪着给她擦身,这些疤是她唯一没见过的妆。
殡仪馆这条被白炽灯无情割裂的走廊,总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冷。它盘旋在鼻腔深处,裹挟着陈旧消毒水和某种更难以言喻的、冰冷尘埃的气息。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匆匆擦肩而过,脚下崭新的皮鞋,踩在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人造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走廊最尽头,光线被厚重的窗帘吞噬掉大半,角落里半倚半靠着一个老人。他瘦得惊人,骨头似乎要刺破那身洗得泛白、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蓝布棉袄拱出来,如同一棵冬日里被风蚀空的枯树。浑浊的眼睛固执地定在对面紧闭的房门上,那扇门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牌——遗体美容室。他的脚边,安静地躺着一口薄得惊人的棺木,粗糙的原木表面还有几粒未刨尽的木屑,散发着苦涩的味道。他僵硬地缩在一团同样破烂的旧毛毯里,枯瘦的手指蜷在毯子边缘,关节突兀得像嶙峋的山石。
空气中凝结着沉寂,被另一个方向传来的絮语猝然刺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不经修饰的锐利,清晰地戳进冰冷的寂静里。
就那个说话的新员工朝老人的方向努努嘴,手指间还把玩着一支亮晶晶的圆珠笔,两口子都没亲人了,老头一个人背着那破毯子驮来的……连个像样的骨灰盒都没。
噫,你懂什么!旁边年纪大些的清洁工大妈皱起眉头,手里的拖把杆顿在光亮的地面上,留下一点微暗的水渍,这陈树根,守着瘫痪的老婆熬了三十年呐!她叹了口气,又瞄了一眼角落里的老人,声音里混杂着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某种敬意,三十年前就瘫了,李素芬。老头就天天那么跪在床沿上,给她翻身、擦洗……一天天熬过来的。唉,熬得没人样子了……
大妈摇摇头,拽着拖把桶走开了,圆珠笔和窃窃私语随之飘远。
角落依旧死寂。老人似乎对旁人的议论毫无知觉,只是那紧盯着房门的浑浊眼珠,更深地凹陷下去。他仿佛凝固成了一尊风化的石像,融不进周围墙壁冰冷的白色,只余下一种被时间彻底磨平棱角的疲惫,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
殡仪馆走廊尽头那扇冰凉沉重的门终于被推开。陈树根猛地站起,毯子无声滑落在地,露出下面一身更加破旧的深色单衣。门内泄出的强光和浓郁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瞬间劈头盖脸浇来,他瘦削的身体难以控制地晃了一晃。
里面灯光明亮得如同审讯室,照着一排冰冷的银色操作台。一个年轻的女化妆师刚套上纤尘不染的白大褂,动作间带着点年轻女子的利落干练。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正低头调试着什么设备,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纤细的、闪亮的银色手链。空气里凝固着一种职业性的、不近人情的疏离。
陈树根没有看那棺木被推进去的样子,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刚起身要退回门外的化妆师身上,身体像离弦的箭,蹒跚着抢上前两步。那步子细碎摇晃,每一步都牵扯着他全身枯瘦的骨架,发出轻微的、让人心头发涩的摩擦声。
姑娘……那声音干涩嘶哑得厉害,像是沙砾在锈蚀的铁管里滚动。他那双布满褶皱、指甲缝里还嵌着深深污垢的手,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哆嗦着,伸进蓝色棉袄的内侧口袋里掏摸,掏出一个陈旧发灰的手帕包。
几层皱巴巴、被体温暖得发软的手帕被颤抖的手指剥开,最终露出一叠整齐的旧钞。面值从大到小排布着,最大几张百元的边角被无数次的摩挲浸成了不健康的深色。五千块,每一张都仿佛能榨出他这些年所有的气力。
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叠微皱的钞票,它们被摩挲得边缘都已微微发黑。那双手抖得厉害,像是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清晰地传出骨头摩擦的轻微声响。他用力将那叠钱向前递出,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在年轻化妆师的脸上,焦灼如同燃烧的余烬。
求你,他嘶哑地开口,喉咙间像堵满了砂纸,就……给她梳梳头……梳梳顺当……那眼神深处翻滚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仿佛这是他毕生所能积攒的最后,也最重的砝码,她活着时……最爱惜头发……临走前……就念叨这个……
旁边一个同样穿着工装、身形微胖的年轻工作人员正拿着单据走过来,听到这话,嘴里几乎立刻轻蔑地哼了一声。声音不算大,但在凝固的空气里,那种刻意压制过的嗤笑却清晰得令人刺耳。喏,他斜着眼,下巴朝陈树根手里的钱努了努,那意思不言自明。那微胖年轻人撇了撇嘴,刻意压低却依旧能让人捕捉到的声音带着一丝轻佻,清晰地飘进每个人的耳朵:这点钱啧,画个眉毛都算贵的,还梳头够什么……买花圈都够呛哦……言语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嘲弄。
那化妆师依旧面无表情,只在那微胖同事嘀咕时,目光极快地掠过陈树根僵直递钱的手,在他那张被痛苦碾平、布满沟壑的脸上停顿了不到半秒。旋即,她伸出两根冰冷干净的手指,捏住了那沓旧钞最上端的一个角,指尖纤细白皙,指甲圆润透亮。
动作精准、迅速,没有片刻的迟疑和多余的温度。她没有数钱,也没有再看陈树根的脸一眼。钞票被毫不费力地抽走,塞进了白大褂侧面宽大的口袋里,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职业习惯。
……先付款。流程。她语调平静无波,带着公式化的程序感,仿佛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交接,眼光已经越过陈树根,看向门外等候区另一处,那里隐约有别的家属身影移动。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眼前的老人,落在更远处某个有待处理的事项上。
陈树根的身体在那几个冰冷的字落下时,猛地一僵。那只递空了的手还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保持着托举的姿态。指关节因为用力太久而发白,又因为失去了目的而显得茫然无措。一股汹涌的、浑浊的热流轰然冲上他的眼眶,灼得他视线骤然一片模糊。三十年来积压在脊背上、刻入骨髓的重量,瞬间被这四个字引爆,沉重地向下拉扯着脊椎。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布满灰褐色污垢和龟裂纹路的、如同鸟爪般干枯的手,眼眶里那滚烫的东西终究没有落下,被狠狠地逼了回去,只在眼底残留下一片沉沉的、凝固的红。
遗体美容室那扇沉重的金属门在女化妆师身后无声闭合,隔绝了外面所有模糊的光线和声响。白炽灯管高悬,冷光从正上方笔直地泼洒下来,在银色金属台面上反射出刺目的惨白,将室内的一切罩上一层毫无生命质感的硬壳。操作台上,蒙着尸布的躯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单薄而僵硬。
化妆师走到水槽边,打开不锈钢的龙头。水流冰冷,哗哗地冲击着空荡的水槽壁,在死寂的空间里激荡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回响。她拧开洗手液的泵头,泡沫在纤细的手指间揉开,又在水流下冲净。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近乎洁癖的利落感。擦干手,她转身,从墙边的工具车上取下一只印着模糊广告字样的白色塑料喷壶,准备开始第一步——清洁面部。
她微微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指端即将触碰到蒙在遗体面部的白布边缘。
猝不及防!
另一只手如同冰冷的铁钳猛地攫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骇人,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绝望和不甘,骤然掐断了冰冷的空气,更打断了金属水槽中尚未平息的哗哗水声残留。
化妆师猝然抬头。
陈树根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侧!那张脸离她很近,惨白如纸的灯光下,皱纹沟壑深陷如同刀刻,每一道都饱经风霜。浑浊的眼珠因极度激动而疯狂鼓胀,血丝狰狞地密布其上,死死攫住她的眼睛。他粗重急促的喘息喷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拉扯般的嘶响。
化妆师手腕的骨头被攥得生疼,那力量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一股混合着老年人独有的、陈旧的汗味和某种更难以言喻的、经年累月积累的浑浊体息,猛地撞进她的鼻腔。一种源自本能的惊骇瞬间攫住了她,她用力试图抽手后退,嗓音因突如其来的冲击和这陌生身体的靠近而拔高变调:松手!你要干什么!
她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挣动。就在她的身体因挣扎后撤、脚跟碰到工具车发出刺耳声响的瞬间,陈树根那只钳住她手腕的手终于被迫松脱了一丝缝隙。但他整个人却如同一堵被腐朽蛀空却依然挺立的墙,死死地挡在她与那蒙着白布的遗体之间。佝偻枯瘦的身躯,此刻竟爆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决绝的守护姿态。
手腕火辣辣的疼,残留着那枯瘦指头恐怖的钳制力。化妆师惊魂未定,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的怒火被点燃,正准备厉声斥责这不可理喻的干扰和近乎冒犯的触碰。
然后,她所有的话都被眼前的情景狠狠扼杀在了喉咙里。
陈树根没有看她。他像是忘记了她的存在。
他那双浊黄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狂乱的红,视线却执拗地越过她肩头,落在了工具车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把桃木旧梳子。梳齿已然磨得圆润光滑,柄上缠绕的铜丝也失去了光泽。那是个有年纪的老物件,混在一堆崭新的塑料柄梳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执拗地存在于那里。
梳……梳子……老人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视线死死缠着那把桃木梳,……不要……那些……他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珠终于对焦在化妆师脸上,梳……梳通顺……就……就行……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溺水者看到漂浮物的绝望渴望。
化妆师僵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的疼痛感还在皮肤下微微搏动,提醒着她刚才那疯狂一刻的真实。然而,老人眼中那种撕裂般的执拗和恳求,却比那攥住她的蛮力更凶狠地撞进她的脑海。那绝非寻常的无理取闹。某种无法言喻的东西卡住了她的喉咙,驱散了本能的怒火和厌恶,只留下一种冰冷的困惑和不安在心底急速扩大。
空气死寂得令人窒息,只有陈树根粗粝的喘息声填塞着冰冷的空间。他像是耗尽了一生所有的勇气,枯瘦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动着,每一次震颤都带起身上那件单薄旧衣的布片摩擦声。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了意志的堤坝,沿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汹涌淌下。可他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留下深深的、发白的齿痕,压抑而痛苦。
化妆师依旧僵硬地站在那里,先前那种职业性的漠然和此刻翻滚的惊悸在她脸上交织,形成一种冻结的表情。她的目光在老人崩溃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回到他那双枯手上——那双手正以一种近乎笨拙的、完全失了章法的颤抖,开始尝试去解他自己身上那件老旧棉袄的扣子。布质的纽扣那么小,而他的手指又粗笨又僵硬,指头抖得厉害,努力了几次都无法对准那细小的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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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弃了,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下一秒,他那双粗糙干枯的大手猛地攥住洗得发白褪色的衣襟边缘,以一种孤注一掷的蛮力,狠狠向上一掀!
那动作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和决绝。
仿佛揭开一个沉重的封存了三十年的封印。
棉袄被猛地翻卷到肩胛骨上方,露出老人整个瘦骨嶙峋、嶙峋如山的后背。
化妆师瞬间窒息。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到了极限,瞳孔因强烈的视觉冲击而骇然收缩。
那根本不再是一具普通的衰老的脊背。
那上面布满了……无法形容的东西。纵横交错,层层叠叠,盘踞在皮肤之上。
在双肩之下的地方,两块异常厚实、形状奇特的硬茧狰狞地突起着。那地方皮肤的颜色远比周围更深、更暗沉,呈一种枯槁的青褐色。皮肤表面如同百年古树的树皮一般,龟裂开无数深邃交错的沟壑和裂纹,凸起的纹路坚硬粗粝得可怕。
硬茧正中最为凹陷的部分,皮肤早已彻底角质化,厚得像是生了一层丑陋粗糙、毫无生气的异质鳞甲。隐隐约约,似乎有早已褪尽颜色的、几乎融入皮肉纹理的纤维丝线状物体深深嵌在那些最硬的角质里面,如同某种扭曲共生、不可剥离的根系。
化妆师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撕扯着她的肺部。她的视线被牢牢钉死在那两块狰狞盘踞的硬茧上,胃部一阵痉挛般的翻滚。那分明是长年累月以最痛苦屈辱的姿势跪压在坚硬物体上、日夜不停的残酷摩擦碾压才能生生磨出来的烙印。她的目光像是被烫到,猛地滑落到那硬茧边缘。那里的皮肤同样被改变了纹理,从腰间向下延伸,一条条扭曲、平行的凸起硬棱线斜着蔓延开来,深深嵌入肌肉的轮廓里。显然,每当老人的身体挪移时,皮肤都会在这硬茧的边缘被反复挤压、勒磨。旧痕之上覆盖新痕,最终形成了这幅令人头皮发麻的浮雕图。
三十年……陈树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钝刀刮过铁器,每一个字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拉扯出来。巨大的情绪让他那枯枝般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仿佛随时会被这股沉重的痛苦压垮在地。他喘着粗气,艰难地扭过头,浑浊失焦的目光越过自己干枯的肩膀,艰难地望向操作台上那蒙着白布的、无声无息的轮廓。
……就……就跪在床沿……他喘息着,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法承受的重量,像是从深埋的矿井里掘出,给她……翻身……擦洗……声音嘶哑得破碎,断断续续地继续着,这些……疤……茧子……
他枯瘦的手指抽搐着指向自己后背那些狰狞的烙印——那些扭曲的树皮状的茧块,那些深深嵌着纤维的硬痂,那些被棱线勒磨得面目全非的皮肤。那手抖得太厉害,只能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她……一辈子……都没……瞧见过……陈树根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痉挛般的咳嗽,他弓下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脖子。好一会儿,那咳嗽才渐渐平息,只剩下呼哧呼哧的、破风箱般的喘息。浑浊的老泪在满是沟壑的脸上纵横奔流,冲开了累积多年的尘埃与岁月的泥污。他猛地抬起手臂,用磨得起了毛边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
……给她……梳个头……梳整齐……陈树根抬起枯树枝般的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直直指向工具车最底层那把不起眼的桃木梳。此刻,他的声音不再破碎,不再嘶哑,反而呈现出一种如同大地崩裂前短暂的凝固般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汹涌了三十年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痛苦激流,终于找到了那个唯一的、绝望的泄口。……别嫌少……这……是她……唯一……没见过的……妆……
话音未落,支撑他躯体的那点微薄力量如同断弦般骤然崩断。他那枯树般瘦弱的身躯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这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崩塌,膝盖一软,整个人无声地向冰冷坚硬的地面瘫软下去。像一截被命运的风暴彻底击倒的朽木,沉重地砸向了坚硬的地砖。
那具枯瘦的身体倒地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化妆师猛地从一片冰封般的呆滞中惊醒过来。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冰冷的地砖坚硬无比。她伸出的手在触碰到陈树根瘦得硌人的手臂时微微一顿,随即用力地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沉重的上身艰难地翻起一点,避免冰冷的地砖侵蚀那早已被岁月掏空的身体里最后一点余温。
大爷大爷!她喊着,声音因为焦急和惊惧而变了调,尖锐地刺破死寂的空气。
没有回应。那张枯槁的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死灰一片。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紫。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闭着,唯有眉宇深处那些深深的刻痕,依旧固执地锁着未曾消散的巨大痛苦。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从未有过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疯狂地扫视着这间冰冷的美容室。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四周的墙壁惨白如骨,空无一人,只有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低响。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就在这时,她视线扫过陈树根倒在地上的身体——他的右手垂落在地,指间紧攥着一抹熟悉的蓝色。
是他那件旧的蓝色棉袄口袋里露出的纸片一角,因着他摔倒的动作被扯了出来大半。那粗糙的手工棉纸上,用工整却有些歪斜的字迹写着几行小字,字迹因用力而深深透入纸背,如同刻痕:
素芬体弱,忌凉水,需温热毛巾擦拭;
每日翻身不可少于十次,夜间亦需两次;
床沿右侧稍破,膝垫已薄,易搁痛;
护腰束带里已缝入棉絮三指厚……
化妆师的呼吸骤然停滞,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目光无法控制地往下滑,掠过那一行行如同刀刻般的嘱托,每一笔都透着难以想象的细致与焦虑。她的指尖僵硬地捻着纸角,一种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冰冷干涸的眼眶里猝然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中发黄的棉纸上,迅速晕开那些深深的刻痕墨迹。
她猛地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咸涩的液体混杂着淡淡的脂粉味儿糊在指间。她撑着冷硬的地面,挣扎着站起来,目光再次扫过那张承载了老人一生执念的字条,如同灼烧后的灰烬般,将它紧攥在手心。随即,她跌跌撞撞地扑到操作台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狂乱的急切。
她一把抓起了躺在工具车底层、那把毫不起眼的桃木梳。梳齿圆润光滑,仿佛早已被岁月和不知多少次温柔的使用磨尽了所有的棱角。化妆师的手指攥得那么用力,指节都泛出青白。
滋啦——
她毫不犹豫地拽开那个小小的塑料喷壶,连带着里面的瓶子和水一起倾倒在冰冷的水槽里,溅起一片冰凉刺骨的水花。那些崭新的、亮闪闪的化妆盒、描眉笔、粉扑,被她毫不在乎地推到操作台的另一头,远远离开那个蒙着白布的身影,发出叮当作响的噪音。
此刻她的全部世界,只剩下那把沉甸甸的桃木梳,和眼前这一方蒙着洁白尸布的空间。她伸出双手,指尖抑制不住地轻颤着,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覆盖在逝者头部的那块白布。动作那么轻,仿佛面对的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白布下,露出一张属于老年女性的脸庞。紧闭的眼睑周围有着岁月无法抹去的细密皱纹,双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蜡一样的苍白,因生命的彻底离去而僵硬着。每一道皱纹都凝固着时间的痕迹。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却如同失去了所有牵引的线头,乱蓬蓬地纠缠在一起,毫无生气地铺散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化妆师的目光长久地、专注地落在老人的发丝上,仿佛在看一件需要潜心面对的圣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却带着某种决然的清晰。她绕到操作台的头部位置,从工具车里抽出一块全新的白毛巾,用水打湿又拧到半干,动作仔细而轻柔,一遍遍湿润着梳理区域那些干涩纠缠的发尾。
左手终于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僵硬的脖颈后部。皮肤冰冷彻骨,触碰的瞬间她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栗了一下。右手则稳稳地、如同第一次执笔那般,握住了桃木梳平滑的梳柄。梳齿缓缓地、坚定地探入那一片乱麻丛生的白发深处。
她从最靠近颈后杂乱打结的发根开始下梳。动作极其缓慢,几乎带着一种膜拜的虔诚。梳齿每一次穿过发丝的阻力都被她以绝对的耐心化解。她的手臂悬停在半空,微微弯曲,每一次发力都仔细控制着梳齿的角度,绝不会因为心急而粗暴地拉扯任何一根脆弱的花白头发。那专注的姿态,仿佛不是在梳理逝者的遗容,而是在进行某种关乎灵魂的仪式。
桃木梳与发丝摩擦的细微声音沙沙作响,成了这封闭空间里唯一的韵律。化妆师的额头很快沁出了一层薄汗,可她浑不在意。她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在岁月坚硬的荒芜上固执地犁进,缓慢而坚定。随着梳齿一点点温柔地破开纠结,原本蓬乱的发丝开始显露出柔顺服帖的模样,一片片地驯服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牵引开一缕缕白发,让它们服帖地垂落回逝者的耳后、鬓边。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甚至忘记了冰冷僵硬的四肢,也忘记了门外那个生死未卜的老人。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一片需要被梳理整齐的雪白。当梳齿终于滑到最后一个顽固的结,轻柔地将其分开,她猛地停住了手。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尽了所有的专注与温柔。握着桃木梳的手腕稳定得如同山岩,梳齿从颅顶最前端柔软地贴着头皮压下来,缓慢地推进。梳过的发丝服帖地贴在额头上、鬓角两侧,勾勒出柔和而端庄的线条。
一笔一画,一丝不苟,缓慢而精准。
梳齿最终落在脑后颈项的边缘,每一根乱发都已归位。原本杂乱无章的花白发丝此刻温柔地服帖着,分明的发际线显露出来,整个人显出生命后期那种洗尽铅华后的宁和平静,竟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温婉。那张苍白、僵硬、刻满皱纹的脸上,仿佛也因这最后的整洁,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化妆师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悬在半空的手臂因长时间的僵硬而有些麻木酸痛,然而心底却前所未有地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暖流,厚重、酸涩,却又带着一种净化般的清透。她没有看任何一面镜子。她后退半步,目光长久地、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作品——那位因生命的流逝而僵硬的老人,此刻在桃木梳下最终呈现出的,是一种超乎寻常的端庄与安详。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惊悸与职业化的冷漠,眼眶周围一圈深红的晕染还未完全散去,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种被洗涤过后的水色。她轻轻放下那把磨得温润的桃木梳,让它静静躺在整理好的白发旁边。随即,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不再犹豫,一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踉跄着冲向反锁的门。
她猛地拉开了那道沉重的门。
殡仪馆走廊惨白的光线像冰冷的潮水般猛地涌入这狭小的空间。
陈树根靠着冰凉光洁的墙壁半蜷在冰冷的地上。他已经醒醒过来。一位路过的护士蹲在他身边,手里正捏着一片小小的白色药片,试图喂进他那微微张开的、干裂发紫的嘴里。
老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又或许只是本能牵引。他那颗布满银丝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向门口的方向转动过来,带动着松弛枯皱的脖颈皮肤堆叠在一起。浑浊的眼珠极其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隙,目光像沉重的磨盘,越过护士的肩膀,迟缓地投向那扇突然洞开的门。
化妆师站在门口刺眼的光线里,身体微微颤抖着,背后是美容室里柔和的侧光,将她略显单薄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身体微侧的动作里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指向门内那片整理过的洁白。
陈树根的目光凝固了。像跋涉了漫长荒漠的孤旅者,骤然窥见绿洲的影子。那浑浊眼底的雾气剧烈地翻腾起来,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骤然搅动。他的头颈原本是靠着墙壁的,此刻竟用力地向上抬起,喉结在干瘪的皮肤下剧烈地上下滚动。护士拿着水杯,惊讶地看着他突然爆发的力气。
他想往前挪动,想看得更真切些。布满褐斑的枯瘦手指猛地痉挛着抠住冰冷光滑的地砖缝,指甲用力地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身体却在虚脱后徒劳地挣动了几下,终究没能撑起那枯木般朽坏的身躯,只能维持着那个绝望探看的姿势。
化妆师就站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她清晰地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浑黄的老眼死死地盯在门内,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于沉重复杂,如同最污浊汹涌的泥水在翻滚沸腾,又仿佛有灼热的铁水在心底煎熬。那眼神深处,最终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凝结出一种东西,超越了震惊、超越了悲伤——那是一种被彻底掏空、被某种极致的情绪点燃后,灼烧至虚无的悲恸灰烬。
化妆师的手用力地扶住冰冷的金属门框,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她看着那双被绝望与悲怆碾碎的眼睛,嘴唇无声地嚅动了几下,终于,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梳好了。
声音像浮尘落在深水潭面,几不可闻。
走廊尽头的窗外,不知何时天色透亮了一些,一夜的阴霾悄然散去。几缕极其稀薄的阳光,带着冬日特有的苍白和几乎无法察觉的温度,费力地穿透厚厚的积云和高层窗框边缘厚厚的灰垢,斜斜地投射进来。那微弱的光线恰好落在老人那张扭曲的脸上,照亮了他颊边混着泥垢与泪水的湿痕。
他没有回应化妆师的话。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美容室深处,焦距早已涣散,目光穿透了空间的隔阻,直接落向操作台的方向。阳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缓慢移动,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擦拭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