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玩笑遗书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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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证明的玩笑
2
活人比死人贵
单身派对前夜,未婚夫陈屿神秘兮兮给我看张纸:死亡证明!明天玩失踪的终极道具。他嬉笑着签下名字:这样你才会哭着说永远爱我。那夜他真的消失了。警方在海里找到他撕碎的衬衫,认定自杀。家族企业濒临破产时,他兄弟周沉递来婚约:嫁我,资金明天到账。五年婚姻如同精致牢笼。直到陈屿的游艇在暴风雨中重现。他掐着我脖子质问时,我抖开那张泛黄的证明。葬礼很贵。我抚过纸上他亲笔签名,但比买活人便宜多了。银质勺尖没入那团深色鱼子酱,动作轻缓得几乎称得上谨慎。指节微微发白,泄露了这动作里紧绷的力道。勺背在冰凉的骨瓷碟边缘轻轻一刮,刮下粘连的几颗细小、油亮的黑珍珠。然后,这小小的一勺,被送入唇齿之间。没有味道。舌尖能感受到的,只有那无数细小颗粒在口中破裂时带来的、微弱的爆破感,接着是弥漫开的、带着海洋腥气的冰凉咸味。像吞下了一口冻结的海水,寒意从舌根一路渗进喉咙深处。我机械地咀嚼着,视线却越过对面男人挺括的深灰色西装领口,凝固在餐厅落地窗外那片过分工整的庭院夜景里。修剪成几何形状的灌木在射灯下投下僵硬的影子,每一片叶子都沉默地待在它被规定好的位置上。周年快乐,林晚。周沉的声音平稳地切开了餐桌上的寂静。他放下手中的水晶高脚杯,杯底接触昂贵的红木桌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一声。那杯里昂贵的红酒几乎没怎么动过,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缓慢下坠的痕迹。我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脸上。五年时光将他眉宇间最后一点青年气也打磨殆尽,只余下岩石般的冷硬轮廓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他推过来一个巴掌大的丝绒盒子,深蓝色,表面平滑如镜,没有任何纹饰。打开看看。他的语气没有命令的意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惯性。那是长期发号施令的人特有的腔调。我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丝绒表面,没有立刻打开。餐厅里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系统低沉的嗡鸣,还有远处厨房隐约传来的、被厚重墙壁过滤得几不可闻的碗碟碰撞声。这栋位于半山的别墅,如同一个巨大的、运转精密的寂静牢笼。盒盖无声弹开。黑丝绒衬垫上,躺着一条项链。极简的铂金链子,坠子是一颗水滴形的、色泽莹润的南洋白珠。灯光落在上面,晕开一层柔和又疏离的光晕。很衬你。周沉的目光落在我颈间,那里常年空着。他的评价很简短,精准得像在评估一份商业企划书里的某项资产。谢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木头。手指合上丝绒盒盖,那声轻微的咔哒在寂静中异常清晰。项链被推到一边,和旁边那碟几乎未动的鱼子酱并排放着。冰冷的奢侈品,堆砌着毫无生气的纪念日。五年前的今天,也是在这里。没有鱼子酱,没有红酒,没有价值不菲的珍珠。只有令人窒息的绝望,和一份签着周沉名字的、冰冷的婚前协议。家族企业那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正无可挽回地沉向深渊,而他,我未婚夫陈屿最好的兄弟,递来了唯一的救生艇。嫁给我,资金明天就到账。他的声音穿透葬礼上尚未散尽的香烛气味,穿透我母亲哭肿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穿透我灵魂里某个永远碎裂的部分。我签了字。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几乎掐进实木桌面。从此,林晚成了周太太。一个名头,一份代价昂贵的抵押物。不合胃口周沉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猛地拽回。他正看着我面前那碟几乎没动过的鱼子酱,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有,我拿起银勺,舀起满满一勺,只是…有点累了。黑亮的鱼子酱颗粒在勺中滚动,冰冷粘腻。就在这时,一阵尖锐、急促、几乎带着撕裂感的铃声猛地刺破了餐厅里凝固的空气!是周沉放在餐桌一角的私人手机。他动作一顿,那点细微的蹙眉瞬间化为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他极少在工作时间外接听电话,尤其在这个他明确要求过不要打扰的结婚纪念日晚餐上。他伸手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当他看清屏幕上跳动的那个名字时,我清晰地看到,他捏着手机的指关节,骤然泛白。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反应——震惊、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在他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这瞬间的失态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令人心惊。他抬眼,目光极其复杂地扫过我,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快得无法捕捉。随即,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带得椅子向后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解释,只是大步流星地朝着通向书房那条幽深安静的走廊走去,步伐快得甚至有些踉跄。那扇沉重的实木书房门在他身后被用力关上,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所有的声音。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桌精致却冰冷的菜肴,对着那碟昂贵的鱼子酱,还有那颗在黑丝绒上散发着冷光的珍珠。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黏腻,像蛇一样悄然缠上四肢百骸。是什么电话谁打来的能让周沉失态至此死寂。只有墙上那座价值不菲的落地钟,秒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发出规律而空洞的嘀嗒声,一声声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终于,走廊深处传来开门的声音。脚步声响起,缓慢、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在腐朽的木板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迟滞感。我抬起头。周沉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餐厅门口的光晕里。他不再是那个永远挺拔、掌控一切的商业巨子。他背脊微驼,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灰败,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扶着门框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微微颤抖着。他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穿过我的身体在看某个极其遥远、极其恐怖的东西。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一个破碎的、带着铁锈般嘶哑气音的词,艰难地挤了出来:……陈屿。这个名字,像一个冰冷的诅咒,骤然冻结了餐厅里所有的空气。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什么我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周沉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他的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审视,一字一顿,重若千钧:他……还活着。陈屿……回来了。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瞬间夺走了所有感官。眼前的一切——奢华的餐桌、精致的餐具、周沉那张灰败的脸——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然后彻底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是五年前那个夜晚,陈屿兴奋得像个孩子的脸,在眼前疯狂晃动。晚晚!快看!终极道具!陈屿那双桃花眼在单身派对前夜的灯光下亮得惊人,他献宝似的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在我面前刷地抖开。A4打印纸,抬头是几个冰冷方正的黑体字——死亡证明。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指尖冰凉。你搞什么鬼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惶。道具啊!道具!他得意地扬着那张纸,像个策划了一场伟大恶作剧的孩子,脸上全是恶作剧得逞前的亢奋,明天的单身派对,哥们儿几个不是要给我搞个‘终极失踪’的惊喜环节嘛!光人不见了多没劲得加点料!他凑近我,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点雪松尾调的须后水气味混合着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我就弄了这个!够不够震撼是不是连你都得吓懵他指着那张粗糙打印的证明下方空白处,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支签字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陈屿。笔迹张扬跋扈,力透纸背。喏,到时候他们把这玩意儿‘不经意’地亮给你看……他想象着那个场景,自己先乐不可支,笑得肩膀直抖,你想想,晚晚,你肯定得当场哭出来!抱着我的衣服喊‘陈屿你个混蛋快回来!我永远爱你!’啧啧啧……他模仿着我可能出现的哭腔,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里全是促狭的期待,那场面,绝对经典!够我回味一辈子!他笑着,把那张签了名的、不祥的纸塞进我手里,指尖拂过我冰凉的手背,带着灼人的温度。替我收好!明天就靠它引爆全场泪点了!他俯身,在我额头响亮地亲了一口,等着看我影帝级别的表演吧,宝贝儿!那夜,他真的消失了。和计划里一样,消失在他的单身派对上。起初,没人当真。朋友们嘻嘻哈哈,说他戏瘾发作,躲得真够彻底。我也强撑着笑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越攥越紧,那张打印的死亡证明像块烙铁,揣在贴身的衣袋里,烫得心口发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浓稠如墨。手机永远是无法接通。朋友们的轻松渐渐变成了不安,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恐慌。搜救队刺眼的灯光划破黎明前的黑暗,照在海边冰冷的礁石上。几天后,警方在离派对海滩几公里外的一处险峻礁石缝里,找到了他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衬衫碎片。白色的布料上,沾染着深褐色的、疑似血迹的污渍,被狂暴的海浪反复冲刷拍打,像一面宣告终结的残破旗帜。没有目击者,没有挣扎痕迹,只有那片被撕碎的衬衫,孤零零地留在狰狞的礁石间。结合他之前表现出的反常情绪(朋友们提到了派对前他莫名的亢奋和那个失踪计划),以及那张他亲手签下的、作为道具却被警方意外发现的死亡证明草稿(在我崩溃的哭喊中被翻找出来),警方最终做出了那个冰冷的结论:自杀倾向明显,意外坠海或主动投海可能性极高。葬礼那天,雨下得很大。黑伞连成一片压抑的海洋。母亲哭晕在父亲怀里,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我穿着黑色的裙子,站在人群最前面,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张被他当作玩笑道具、此刻却仿佛带着他最后体温的纸。纸的边缘已经被揉烂,他的名字在雨水的浸湿下变得模糊扭曲。葬礼结束不到一周,家族企业的资金链彻底断裂。供应商堵门,银行催债函雪片般飞来,法院的传票触目惊心。父亲焦头烂额,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家里愁云惨雾,摇摇欲坠。那艘曾经辉煌的大船,在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后,也即将沉没。就在绝望吞噬掉最后一丝光亮时,周沉出现了。他坐在我家客厅那张蒙着白布的沙发上,一身黑衣尚未换下,眉宇间带着葬礼留下的沉重疲惫,眼神却锐利清醒得可怕。他递过来一份文件,封面上印着冰冷的字——《婚前协议》。林晚,他的声音低沉,没有安慰,只有陈述事实的残酷平静,嫁给我。签了字,周氏的资金明天一早就会注入你家的公司。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苍白如纸的脸,扫过父母瞬间燃起却又充满痛苦挣扎的希望的眼睛,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你们撑不过这个月底。空气死寂。窗外灰蒙蒙的光线透进来,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浓重的阴影里。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地站在陈屿身边、偶尔露出温和笑容的兄弟。此刻的他,像一个手握生杀予夺权柄的判官,冷静地给出了唯一的生路,代价是押上我的余生。没有选择。或者说,选择权从未在我手中。我看着他,看着协议上那些冷冰冰的条款,看着父母眼中强忍的悲恸和那丝卑微的求生欲。喉咙里堵着血腥气,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搅碎。指尖冰凉,颤抖着拿起那支他递过来的笔。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久久无法落下。他……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挣扎,陈屿……他……周沉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我,那里面没有波澜,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打断了我,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幻想:警方已经结案了,林晚。葬礼也结束了。他微微倾身,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心脏最深处,瞬间冻结了所有翻腾的悲恸和那点不切实际的妄想。是啊,葬礼结束了。墓碑上他的名字已经刻好,被雨水冲刷得冰冷。警方盖棺定论的文件锁进了档案柜。这个世界,已经认定陈屿死了。而我,和我的家人,还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即将吞噬一切的深渊。活下去。这三个字,重逾千斤,压垮了我最后一丝犹豫。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一股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力量从心脏蔓延到手臂。我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那份婚前协议签名栏那一片刺目的空白。笔尖落下,划破纸张,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沙沙声。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林晚。名字签完的刹那,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笔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周沉锃亮的黑色皮鞋边。他弯腰,动作从容地捡起笔,合上笔帽,放回西装内袋。然后,他拿起那份签好字的协议,仔细地看了一眼我的签名,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既没有达成交易的轻松,也没有趁人之危的愧疚。很好。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客厅里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我,资金明天到位。后续的债务重组和公司事务,我会派人处理。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我的脸上大概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白。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句极其公式化的交代:好好休息。明天会有人来接你。说完,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看我父母那混杂着感激、愧疚和巨大悲伤的脸,转身大步离开。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我过去的人生。那声音,像棺材板合拢的闷响。五年。整整五年。时间并未带来救赎,只是将痛苦沉淀成一种更深的、更沉默的东西,像水底的淤泥,厚重而窒息。周太太的生活在外人看来无可挑剔——光鲜的衣着,出入顶级场合,住在半山价值连城的别墅里。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用黄金和钻石打造的精致牢笼。周沉履行了他的承诺,家族企业不仅起死回生,甚至在他强势的资本运作下攀上了新的高峰。他给了我父母优渥安稳的晚年,给了林氏家族新的体面。作为交换,他拿走了我的名字,我的自由,我所有的喜怒哀乐。他极少回家。偌大的别墅里,常年只有我和几个沉默如影子般的佣人。我们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事务,精准、冰冷,如同机器之间的信息传递。他每月会固定在我的账户里打入一笔天文数字的家用,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他需要周太太这个身份出席某些重要场合时,穿上他让人送来的礼服,戴上他挑选的珠宝,挽着他的手臂,露出得体而空洞的微笑。我们像两个被无形的契约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各自占据着这巨大牢笼的一角,井水不犯河水。他书房那扇厚重的门常年紧闭,里面是他深不可测的商业帝国。而我的活动范围,大多在主卧、画室(一个堆满崭新画具却极少动用的房间)和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露台之间。唯一带着点活气的,是露台角落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它们的叶片和我一样,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尘。有时,在深夜无法入眠时,我会赤脚走过铺着厚厚地毯的长廊,鬼使神差地停在周沉书房门口。门缝里一丝光也透不出来,死寂一片。我知道他就在里面,如同盘踞在巢穴深处的巨兽。一个念头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当年那个电话,他是怎么接到的陈屿失踪后,他动用庞大资源进行的那场几乎翻遍近海的搜寻,真的只是为了兄弟情义吗那扇紧闭的门后,锁着的仅仅是冰冷的商业机密吗抽屉深处,是否藏着不为人知的答案但这些念头总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沉入一片死寂。追问毫无意义。周沉不会给我答案,就像这五年婚姻从未给过我温度。真相是什么,早已被时间冲刷得面目全非。活着,麻木地活着,像一株生长在无菌室里的植物,才是这桩交易的本质。直到那个结婚纪念日的夜晚,那个刺破死寂的电话铃声,和那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名字——陈屿。黑暗退潮般缓缓褪去,意识像搁浅的鱼,挣扎着浮出水面。首先感知到的是一阵剧烈的头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带来一阵钝痛。喉咙干得发紧,火烧火燎。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了片刻,才逐渐聚焦。头顶是熟悉的、昂贵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冷白的光。身下是主卧那张宽大得令人心慌的欧式雕花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某种昂贵的安神精油的气息。醒了低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我侧过头。周沉坐在一把高背扶手椅里,身上还是晚餐时那件深灰色西装,只是领带扯松了,随意地搭在胸前。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水晶烟灰缸放在旁边的矮几上,里面已经积了好几个烟蒂。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他身侧一盏落地灯开着,将他半边身子笼罩在暖黄的光晕里,而另外半边,则沉在浓重的阴影中。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或者只是虚无的某一点。整个人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紧绷感,像一张拉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他……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喉咙干涩发痛,声音嘶哑得厉害,陈屿……他真的……周沉终于转过头。灯光下,他的脸色依旧难看,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掐灭了手中的烟蒂,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嗯。他应了一声,声音粗粝,刚确认过。是他。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个荒谬的事实,他的船在公海遇到了麻烦,引擎故障,通讯全毁,又赶上风暴……飘到了一个信号完全隔绝的荒岛附近。被路过的……一艘不那么合法的远洋渔船捞了起来。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在海上漂了将近两个月,才辗转联系上这边。今天下午靠的岸。渔船荒岛两个月每一个词都像天方夜谭,砸得我头晕目眩。那警方找到的衬衫碎片呢那自杀的结论呢这五年……又算什么那他……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混乱攫住了我,他现在……在医院。周沉打断我,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他现在的状态……非常不稳定。身体极度虚弱,精神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和创伤。记忆……可能也有混乱和缺失。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在我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林晚,你听清楚。在他完全康复,在医生确认他可以接受现实之前,你绝对不能见他!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却虚弱得没有一丝底气。为什么周沉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问题,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笼罩着床上的我。他俯视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冰冷的警告,有深切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这个样子,能承受得了他吗他指着我的脸,大概我此刻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少,更何况,他要是知道这五年发生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无比沉重,他会疯的!林晚!他会彻底崩溃!你想毁了他吗毁了他这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猛地一扯,竟扯出尖锐的痛感。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掌控了我五年、此刻用保护名义下达禁令的男人,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巨大悲凉的浪潮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谁毁了他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是谁签了那张该死的死亡证明当玩笑是谁把自己玩‘失踪’玩进了海里又是谁……
胸口剧烈起伏着,后面的话像滚烫的烙铁卡在喉咙里,灼烧得我无法呼吸。是我签下了那份婚约还是他递来的那份协议周沉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铁青,下颌的线条绷得像石头。他眼中翻涌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但最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现在争论这个没有意义。他移开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你好好休息。外面的事,我会处理。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走向房门,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记住我的话,林晚。他的手搭在门把上,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不要见他。为了他,也为了你自己。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最后的话语,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因为一个死者归来而天翻地覆的世界。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为了他为了我我慢慢地、慢慢地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冰冷的丝绸被面里。消毒水和安神精油的味道混合着周沉留下的淡淡烟草味,钻进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昂贵鱼子酱冰凉咸腥的味道,似乎又涌了上来。接下来的一周,时间像被浸泡在黏稠冰冷的胶水里,流动得异常缓慢而艰难。别墅被一种无形的、高度戒备的气氛笼罩。周沉动用了巨大的能量,将陈屿归来的消息死死封锁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佣人们被严令噤声,看我的眼神更加复杂,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通往外界的所有通讯似乎都被加上了一层无形的滤网,我尝试着联系父母,电话接通,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带着惯常的、小心翼翼的关切,询问我的身体是否好些了,绝口不提任何其他。显然,他们也被隔绝在真相之外,或者,被周沉以某种方式安抚住了。周沉变得异常忙碌,几乎不见人影。偶尔深夜回来,身上总是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精神高度透支后的疲惫感。他会简短地询问佣人我的情况,声音沙哑低沉。有一次,在深夜空旷的客厅,我下楼倒水,看见他独自一人陷在宽大的沙发里,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垮塌。电视屏幕是黑的,他手里拿着一个相框,指尖在玻璃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是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姿态,一种被巨大压力碾碎后的脆弱。那个相框,我知道,里面是很多年前,他们三个——陈屿,周沉,还有另一个早已移民的兄弟——勾肩搭背、笑容灿烂的合影。青春飞扬,无忧无虑。他没有发现我。我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沉浸在沉重往事中的背影,心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陈屿的归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巨浪首先拍碎了他周沉苦心维持了五年的、看似稳固的表象。而我,被彻底困在了这座巨大的、寂静的坟墓里。等待着一个早已被埋葬的人,随时可能破土而出,带来毁灭性的风暴。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每一次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都让我如惊弓之鸟,浑身僵硬。我害怕见到他。害怕见到那张记忆中鲜活生动的脸,如今被五年的生死折磨刻下怎样的痕迹。更害怕他看到我——看到他曾经的未婚妻,如今穿着他最好兄弟妻子的华服,住在他最好兄弟的房子里,过着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这种恐惧,终于在第七天的深夜,达到了顶点。窗外的风声骤然变得凄厉,像无数野兽在嘶吼呜咽。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风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拼命拍打。别墅的电路似乎受到了干扰,灯光闪烁了几下,最终稳定下来,却在窗外狂暴夜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惨白而脆弱。我蜷缩在卧室窗边的单人沙发里,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却依然感觉寒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毯子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书摊开在膝盖上,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别墅内外的一切声响——风声,雨声,远处佣人房里隐约传来的电视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背景音中,一种极其突兀的声音,穿透了风雨的喧嚣!砰——!一声巨响,沉闷,却带着惊人的力量,仿佛整栋别墅都随之震颤了一下。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不是雷声!声音来自楼下!像是……某种重物狠狠撞击在厚重门板上的声音!紧接着,是第二声!砰——!更加狂暴,更加不顾一切!伴随着一声模糊的、被风雨扭曲却依旧能分辨出狂怒与绝望的嘶吼!开门——!!!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耳膜,瞬间撕裂了五年来所有自欺欺人的麻木!是陈屿!他来了!混乱的脚步声、佣人惊恐的劝阻声、管家焦急的呼喊声……楼下瞬间炸开了锅。先生!先生您不能进去!周先生吩咐……滚开!都给我滚开!周沉呢!让他滚出来见我!林晚!林晚——!!!那嘶吼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癫狂,伴随着沉重踉跄的脚步声和物体被撞倒的碎裂声,如同失控的火车头,正不顾一切地冲破所有阻碍,朝着楼上猛冲而来!拦住他!快拦住他!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地响起。砰!又是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踹开了。我的身体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毯子滑落在地也毫无知觉。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像冰冷的巨手扼住喉咙,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他来了!他知道了!他来找我了!脚步声,沉重、狂乱、带着毁灭气息的脚步声,已经踏上了二楼的走廊地板!林晚——!!!那一声呼唤,裹挟着五年生死相隔的怨毒、被彻底背叛的狂怒、以及一种足以焚烧一切的痛苦,如同地狱刮来的飓风,狠狠撞开了我卧室虚掩着的房门!哐当!门板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一个身影,裹挟着室外的风雨寒气,像一头发狂的、伤痕累累的凶兽,闯了进来。灯光惨白,清晰地照亮了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笑容灿烂的青年。眼前的男人,瘦得脱了形,深陷的眼窝如同骷髅,颧骨高高突起,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惨白,上面布满了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痕迹和几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凌乱纠结,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脖颈。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明显不合身的病号服,外面胡乱套着一件佣人的防水外套,同样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在他脚下迅速汇成一滩污浊的水渍。最刺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促狭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烧红的炭火,里面翻腾着无边无际的恨意、疯狂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痛苦。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要将我凌迟。林晚……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我的好晚晚……我的……未婚妻……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湿透的鞋底在地毯上留下一个深色的、令人心悸的脚印。浓重的酒气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和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你告诉我……他又逼近一步,距离近得我能看到他眼中疯狂跳动的血丝,看到他干裂嘴唇上渗出的血珠,这五年……你睡在谁的床上!嗯!陈屿!你冷静点!周沉的声音终于从门外传来,带着惊怒和急促的喘息。他显然是被惊动后匆忙赶来的,头发凌乱,呼吸不稳,身后跟着几个惊惶失措、试图阻拦却不敢上前的佣人。滚!!!陈屿头也不回,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手臂猛地向后一挥,差点打到试图靠近的周沉,都给我滚出去!这是我和她的事!我和这个……贱人!的事!他的目光重新钉死在我脸上,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我点燃。他猛地伸出手,那只手瘦骨嶙峋,青筋暴突,带着惊人的速度和力量,如同铁钳般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呃!冰冷的、带着水汽和巨大力量的手指瞬间箍紧气管,剧痛和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说啊!!陈屿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扭曲变形,狰狞可怖,他凑近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滚烫的、带着酒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这栋房子!这些衣服!你身上这些该死的珠宝!是谁的!是谁给你的!是不是他!是不是周沉!是不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们这对狗男女!是不是早就盼着我死了!啊!他的吼声震耳欲聋,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和心脏。巨大的力量扼得我无法呼吸,无法挣扎,身体被他死死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双脚几乎离地。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像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混乱中,我看到周沉脸色剧变,想要冲上来,却被陈屿身上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场所慑,硬生生顿住了脚步。佣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叫。死亡冰冷的触感,从未如此清晰。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求生欲混合着五年积压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毒,猛地冲破了恐惧的牢笼!被死死扼住脖子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深深探入睡袍宽大的口袋深处。指尖,触碰到了那个东西。那张纸。它一直被我贴身收着,五年了。从葬礼,到签下婚约,到住进这座冰冷的金丝牢笼……它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一个永恒的诅咒,一个无声的证人,始终跟随着我。粗糙的羊皮纸边缘,摩擦着指腹。就是现在!在陈屿因狂怒而充血、几乎要爆裂的眼球死死瞪视下,在周沉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在佣人们惊恐的抽气声中——我用尽肺里最后一点空气,猛地抬起那只探入口袋的手!看……这个……!喉咙被扼着,声音破碎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的力量。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早已磨损毛糙、泛着陈旧枯黄颜色的纸,被我抖了出来!纸张在因窒息而剧烈颤抖的手中展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惨白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纸张抬头上那几个方正、冰冷、如同墓碑刻字般的黑体字——死亡证明。以及,下方空白处,那力透纸背、飞扬跋扈、带着五年前那个荒唐夜晚所有嬉笑怒骂的亲笔签名——陈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扼住我脖子的那只手,力道猛地一滞。陈屿脸上所有的狂怒、痛苦、疯狂,瞬间凝固。他充血的眼球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张纸上,聚焦在他自己的签名上。那神情,像是被一道凭空出现的惊雷劈中,又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荒诞、最恐怖的景象。他的瞳孔,在惨白的灯光下,剧烈地收缩,再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疯狂燃烧的灵魂深处,被这张轻飘飘的纸,瞬间击得粉碎。扼住喉咙的手,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量,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趁着这千钧一发的松动,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吸进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肺部尖锐地刺痛着,视线依旧模糊,但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快意的力量支撑着我。我抬起头,迎上陈屿那双彻底被震骇、茫然、以及巨大荒谬感吞噬的眼睛。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他瞬间崩塌的世界之上:葬礼……很贵。我的目光扫过他那张惨白扭曲、写满难以置信的脸,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回到那张被我捏在指间的、承载了五年地狱时光的陈旧证明上。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冰冷,轻轻抚过纸张上那个他亲笔写下的名字。但……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对称不上笑容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比买活人……便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