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夫人分明是——财色双绝。
京城腊月里的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人脸皮生疼。花轿停在永宁侯府那两扇巍峨厚重的朱漆大门前,透不进一丝暖意的日头,吝啬地洒在檐下积着薄雪的石阶上。唢呐声、锣鼓声,喧嚣得有些刺耳,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子沉沉的暮气。
轿帘被一只粗粝的手猛地掀开,冷风裹着雪粒子,狠狠灌了进来。林晚晚顶着沉甸甸的凤冠,眼前是一片晃动的、流苏摇曳的猩红。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尖冰凉,掌心却捏着一层薄汗。侯府,这扇门里,是福是祸
新娘子,请下轿吧。喜婆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喜庆,更多的却是听天由命的敷衍。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不由分说地挤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道,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押送。
林晚晚几乎是被半拖半架着,跨过了那道高得有些过分的门槛。脚下冰冷的石板路蔓延向前,绕过巨大的影壁,穿过庭院里肃立无声、眼神各异的仆从。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好奇的、怜悯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她厚重的嫁衣上。
一路无声,唯有她裙裾摩擦地面的窸窣,和身后仆妇沉重的脚步声。终于,她被带到了正厅。厅内烛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阴冷。主位上坐着侯夫人王氏,一身深紫色织金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点翠的凤钗。她端着茶盏,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进来的不是新过门的儿媳,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下首坐着几位衣着光鲜的妇人,是府里的二夫人、三夫人,以及几位面生的女眷,她们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林晚晚身上,带着审视与估量的意味。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林晚晚的心沉了沉,一丝冷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永宁侯府,果然是个冰窟窿。她垂着眼,任由那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自己,静静地等待着。
嗯,
侯夫人王氏终于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杯底磕在紫檀木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她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得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厅堂中央那一团刺目的红,林氏,你商户出身,如今能进我永宁侯府的门,攀上这门亲事,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倨傲和冰冷。
侯府门第清贵,规矩森严,容不得半点污秽不清。
王氏的目光扫过林晚晚,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随即转向侍立在旁的一个面色严肃、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婆子,李嬷嬷,你是府里的老人儿,办事最是稳妥。去,带少夫人到后头暖阁,仔细查验清楚。看看这身子骨,是否清白干净,配不配得上我儿的身份!
验身二字如同两块沉重的冰砖,狠狠砸进林晚晚的耳中,激起一阵嗡鸣。
厅堂里瞬间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细微的毕剥声。下首坐着的几位夫人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或掩口,或垂目,却无一人出声。那李嬷嬷应了一声是,一张老脸刻板得如同石雕,抬步就朝着林晚晚走来,枯瘦的手眼看就要碰到她的衣袖。
一股被当众扒皮拆骨般的屈辱感猛地冲上林晚晚的头顶,烧得她两颊滚烫,血液却仿佛在四肢百骸瞬间凝固成了冰。她猛地抬起头,透过眼前晃动的珠帘流苏,看向主位上那张冷漠刻薄的脸。
验身当她林晚晚是什么一件买来的牲口一个供人随意查验的物件就因为她爹是商人,就因为她嫁进来是冲喜,就活该受这份折辱
好啊,既然你们侯府要脸面,那我林晚晚今天就豁出去,看看谁的脸皮更薄!
电光火石之间,林晚晚动了。她不是后退,也不是挣扎,而是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的目标不是扑过来的李嬷嬷,也不是主位上的王氏,而是几步开外,那张紧挨着内室门帘、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卧榻!
榻上,静静躺着她名义上的夫君,那位据说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永宁侯世子,萧景翊。
林晚晚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扑到榻前,宽大的嫁衣袖子猛地一拂!
哗啦——哐当!
小几上那只王氏刚放下的、还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玉茶盏,被她宽大的袖摆精准地扫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飞溅开来,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热水冒着白汽,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卧榻边缘那繁复的织锦褥子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死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啊!
厅内几位夫人吓得花容失色,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掩住口连连后退。王氏更是惊得霍然站起,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指着林晚晚,手指气得直哆嗦:你!大胆!放肆!反了天了!
那李嬷嬷也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满厅的目光,惊疑、震怒、恐惧,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晚晚身上。
她却置若罔闻。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榻上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然后,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张病榻,挺直了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脊梁,猩红的嫁衣衬得她脸色雪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幽冷的火焰。
母亲!
林晚晚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甚至盖过了地上茶水汩汩流淌的微弱声响,您既如此不放心,如此信不过晚晚的清白,怕晚晚这商户女玷污了侯府门楣,那何须劳烦李嬷嬷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毫不畏惧地迎向主位上气得浑身发抖的王氏,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
不如——
她刻意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让世子爷亲自来验!
嘶……
厅堂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几位夫人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新妇。
王氏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眼前阵阵发黑,指着林晚晚:你……你……不知廉耻!下贱胚子!翊儿他……
咳咳……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林晚晚身后那张卧榻上传了出来。
那咳嗽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气若游丝,却像一道无形的定身符,瞬间让整个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的大厅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愕、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越过林晚晚单薄却挺直的脊背,投向那张寂静了太久的紫檀木卧榻。
林晚晚也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侧过一点身子,眼角的余光扫向榻上。
只见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俊脸上,纤长的眼睫如同濒死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紧闭的眼,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眼瞳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却像是蒙着一层散不开的浓雾,黯淡无光,带着浓重的病气和茫然,虚弱地看向厅内。
母亲……
榻上的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孩儿……咳咳……病着……受不得……喧闹……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他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因这剧烈的动作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看着更加触目惊心。
这突如其来的清醒,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怒火中烧的王氏头上。她脸上的惊怒和刻薄瞬间僵住,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震惊是狂喜还是被打乱了算盘的措手不及她甚至顾不上再斥责林晚晚,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榻边,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又强压着激动:翊儿!我的儿!你醒了你……你感觉如何快!快传府医!
厅堂里彻底乱了套。方才还等着看好戏的夫人们也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关切,眼神却在林晚晚和世子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探究。
林晚晚站在原地,猩红的嫁衣在一片混乱的深色衣衫中显得格外孤寂。她看着榻上那个刚刚及时醒转的世子,看着他虚弱不堪、仿佛随时会再次昏厥过去的模样,看着他母亲那毫不作伪的焦急与关切……刚才那瞬间对视时,她似乎捕捉到了那双病弱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幽微的清明。
是错觉吗
她垂下眼睫,看着地上那摊已经渐渐冷却、混合着碎瓷片的茶水,刚才那股破釜沉舟的锐气悄然沉淀下去,化作心底一丝冰冷的了然。
这侯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而这位病得快死的夫君……似乎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新婚夜这场闹剧,最终以世子的醒转和府医的匆匆到来而草草收场。没人再提验身的事,仿佛那从未发生过。林晚晚被一个沉默寡言的丫鬟引着,送进了世子的院子——一个叫疏影轩的地方。
院子不小,却透着一股深沉的死寂。几竿瘦竹在寒风中瑟缩,假山石上覆着未化的残雪。主屋宽敞,陈设精雅,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像一张无形的网,沉沉地罩下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世子萧景翊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回来,安置在内室的拔步床上。厚重的帐幔垂着,隔绝了视线。府医进进出出,丫鬟婆子脚步匆匆,但都压着声音,生怕惊扰了里面那位脆弱的贵人。
林晚晚被安置在外间的暖阁。这里布置得倒是舒适,炭盆烧得旺,驱散了寒意。她独自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卸下了沉重的凤冠,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下来。烛光跳跃,映着她莹白的小脸,那双在喜堂上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沉静如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静静地看着窗纸上摇曳的竹影。
陪嫁丫鬟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眼圈还是红的,显然被之前的阵仗吓得不轻。小姐……她声音带着哭腔,把粥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您受委屈了……这侯府,也太欺负人了!
林晚晚回过神,看着春桃担忧的脸,反倒轻轻笑了笑,笑容有些淡,却奇异地安抚了丫鬟的情绪。傻丫头,哭什么。她端起温热的粥碗,小口啜着,香甜软糯的粥滑入胃里,带来一丝暖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这才刚开始呢。
她目光扫过内室垂下的厚重帐幔,若有所思。那位及时醒转的世子,是真的病入膏肓,还是……另有所图无论如何,指望一个病得快死的人护着自己,显然不现实。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瓷碗边缘,指尖冰凉。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在这深似海的侯府里,她唯一能抓住、也必须抓住的,只有自己带来的那些嫁妆。那是她安身立命、甚至反戈一击的本钱。
三朝回门。
永宁侯府派出的马车算得上体面,但车厢内,林晚晚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袄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簪子,与那日一身猩红嫁衣的模样判若两人。她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春桃坐在一旁,神情忐忑,时不时偷瞄自家小姐平静的侧脸。
马车在林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停下。门房显然早得了消息,但态度却不见多少恭敬,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刚踏进正厅,一股压抑的气氛便扑面而来。她的父亲林茂源,一个精瘦的中年商人,坐在主位,脸色沉得能滴出水。继母赵氏,一身簇新的宝蓝锦缎,头上珠翠晃眼,正拿着帕子假惺惺地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旁边坐着她的异母妹妹林娇娇,穿着一身娇嫩的桃红,正用一种混合着幸灾乐祸和嫉妒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哼!
林茂源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叮当响,逆女!你还有脸回来新婚之夜就闹得侯府鸡犬不宁,顶撞婆母,惊扰世子!我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赵氏立刻接口,声音尖利:就是!晚晚啊,不是为娘说你,你一个商户女,能攀上侯府已是祖坟冒青烟,就该夹着尾巴做人!你倒好,一进门就闯下这等大祸!听说世子气得又昏过去了你……你这是要克死夫君,让我们林家跟着陪葬吗
林娇娇撇撇嘴,火上浇油:姐姐,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识抬举了。侯府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撒野现在好了,连累得爹在外头都没脸见人!你那几个破铺子,趁早交出来让爹打理吧,省得放在你手里,再惹出什么祸事,连累全家!
图穷匕见。
林晚晚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听到铺子二字时,眼底掠过一丝寒芒。她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三张或愤怒、或刻薄、或贪婪的脸。
父亲,母亲,妹妹,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厅内的嘈杂,侯府的事,自有侯府的规矩。女儿嫁过去,便是侯府的人,是好是歹,自有侯府公论。至于铺子……
她顿了顿,看着林茂源瞬间绷紧的脸和赵氏、林娇娇陡然亮起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意十足的弧度。
那是母亲的遗物,白纸黑字写在嫁妆单子上,由侯府掌库嬷嬷亲手验看封存,入了侯府公中账册的。
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女儿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自处置侯府的产业。父亲若实在想要……
她微微歪头,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疑惑表情,不如写个帖子,去问问侯夫人毕竟,侯府体面要紧,想来夫人也不会吝啬几间铺子
你!
林茂源被她这四两拨千斤的话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指着她,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敢去问侯夫人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赵氏和林娇娇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如同吞了苍蝇。
林晚晚不再看他们,微微屈膝:女儿乏了,先去给母亲牌位上炷香。
说罢,也不管身后那几道几乎要将她后背灼穿的目光,转身,挺直了脊背,带着春桃径直朝供奉着生母牌位的小佛堂走去。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半分迟疑和留恋。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林茂源压抑着暴怒的、粗重的喘息声。
疏影轩的日子,表面如一潭死水。
世子萧景翊依旧缠绵病榻,大部分时间昏睡,偶尔醒来,也是虚弱不堪,说不上两句话便咳喘连连。林晚晚每日例行公事般去榻前问安,隔着帐幔说几句场面话。那帐幔厚重,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轮廓。
王氏那边,自那夜之后便消停了,大约是被世子突然醒转吓到,又忙着照顾儿子,暂时无暇来找林晚晚的麻烦,只当她是这华丽牢笼里一个不重要的摆设。府里的下人们,起初还带着几分观望和轻视,见世子夫人每日除了给世子请安便深居简出,似乎毫无威胁,便也渐渐怠慢起来,送来的份例有时会短斤少两,炭火也时好时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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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晚对此浑不在意。她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那几间陪嫁铺子上。
她生母留下的嫁妆里,有三间铺子:一间绸缎庄,一间胭脂水粉铺,还有一间位置稍偏、不大不小的杂货铺子。前两间被林茂源经营得半死不活,勉强维持,那间杂货铺更是惨淡,几乎到了关门大吉的边缘。
她换了身不起眼的细布棉裙,只带着同样换了装的春桃,像两个寻常小户人家的主仆,悄悄溜出了侯府的后角门。
京城西市,喧嚣嘈杂。林晚晚先去了绸缎庄锦云轩。铺面不小,位置尚可,但货架上堆放的料子,花色陈旧,质地平平,蒙着一层薄灰。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姓胡,正倚在柜台后打盹,见林晚晚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掌柜的,这匹湖蓝的杭绸怎么卖
林晚晚指着一匹颜色还算鲜亮的料子问。
胡掌柜眼皮都没全睁开,懒洋洋地报了个价,竟比市价高出近两成!
林晚晚没说话,又走到胭脂铺香雪阁。铺子里冷清得能跑马,几个落灰的瓷罐摆在柜台上,颜色浑浊,气味刺鼻。守店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妇人,见林晚晚挑拣,不耐烦地翻着白眼:买不买不买别乱动!
最后是那间最偏僻的杂货铺百物集。铺子门脸窄小,里面堆满了各种针头线脑、锅碗瓢盆,杂乱无章。一个老实巴交、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蹲在门口,唉声叹气。他是铺子的管事兼伙计,姓张。
林晚晚在百物集门口站定,目光扫过旁边一家同样卖杂货、却门庭若市、伙计吆喝得震天响的铺子,那铺子门前立着一块醒目的牌子:江南新米到货!限时特价!
张管事看到林晚晚,认出了是东家小姐,慌忙站起身,搓着手,局促不安:小……小姐,您怎么来了这……这铺子……
他羞愧得说不下去。
林晚晚没责怪他,只问:旁边那家,生意为何那么好
张管事叹气:唉,小姐有所不知。那家掌柜姓孙,是咱们这条街上的地头蛇,路子野,能拿到便宜的新米,还搞什么‘特价’,把人都吸引过去了。咱家……咱家进的货又贵,品类又少,哪拼得过人家
林晚晚点点头,没再多问。她走进自家铺子,目光仔细扫过那些积压的货物,又拿起角落里几块不起眼的、黑乎乎的、散发着微弱皂角香气的块状物看了看。
这是什么
哦,那是乡下亲戚自己捣鼓的土胰子,便宜,但去污还行,就是样子丑,味儿冲,卖不动。
张管事老实回答。
林晚晚捏着那块粗糙的土胰子,指尖感受着那不甚细腻的质地,又凑近闻了闻那原始的皂角混合着草木灰的味道,眼底却悄然亮起一丝微光。
一连数日,林晚晚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带着春桃在百物集那狭小的后院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张管事起初还惶恐不安,后来见这位侯府少夫人毫无架子,挽起袖子就干活,指挥着人将铺子里积压的滞销货——那些粗糙的土胰子、颜色暗淡的粗布、笨重的陶罐等,全部清理出来,堆在院子角落。
她亲自盯着,让人将这些破烂重新分拣、打包。土胰子用粗糙但干净的草纸重新包裹,十个一扎,贴上红纸剪的小花;粗布按颜色深浅分开,裁成固定尺寸的小块;陶罐洗干净,擦得锃亮……
张管事和临时雇来的几个帮工看得一头雾水。
小姐,这些……这些破烂玩意儿,再收拾也卖不上价啊!
张管事苦着脸。
林晚晚正用小刀削着一根细竹棍,头也不抬,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破烂张叔,你等着看。
几天后,一个寒冷的清晨。百物集紧闭的铺门上方,悄然挂起了一块簇新的、朴素的木招牌——惠民坊。
铺门大开,景象却与往日截然不同。门口没有堆积如山的货物,反而放着一张干净的长条桌。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个敞口的粗陶大碗。
最左边一碗,是雪白饱满的新米,粒粒分明,散发着粮食特有的清香。旁边立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炭笔清清楚楚写着:新米,市价八折。
中间的碗里,是重新包裹好的土胰子,草纸红花,十个一扎。木牌上写:农家土胰,十块一扎,价廉物美,买一扎送粗布洗碗巾一条!(旁边小筐里放着裁剪好的小块粗布)。
最右边的碗里,是洗得发亮的粗陶小罐。木牌:粗陶罐,坚固耐用,买罐送盐一撮!(旁边小碟里放着细白的盐粒)。
这简单直白、充满诱惑力的促销方式,立刻吸引了街上早起赶集、精打细算的平民百姓。尤其是那市价八折的新米和买一送一、买罐送盐的噯头,简直挠到了他们的心坎上。
新米真八折掌柜的,没骗人吧
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挤到最前面,抓起一把米仔细看着。
大娘,招牌上写得清清楚楚,童叟无欺!
春桃站在桌后,脆生生地回答,脸上带着笑,买一扎胰子,还送您一块洗碗布呢,结实耐用!
这胰子看着是糙,可闻着味儿正!十块才这个价还送布划算!给我来一扎!
另一个汉子爽快地掏钱。
罐子送盐正好家里盐罐子裂了!来一个!
一时间,惠民坊门口人头攒动,询问声、购买声此起彼伏。张管事带着伙计忙得脚不沾地,收钱、拿货、送赠品,脸上愁容一扫而空,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忙碌的汗水。
林晚晚站在铺子里面靠窗的位置,隔着竹帘缝隙看着外面热闹的场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计划顺利推进的冷静光芒。
小姐!小姐!
春桃抽空挤进来,小脸兴奋得通红,压低声音,卖疯了!新米都快见底了!胰子也卖出去快二十扎了!张叔说,就这一早上,顶过去半个月的流水!
林晚晚点点头,并未露出太多喜色,只低声吩咐:新米按这个价只能限量卖三天,稳住人气就好,别亏本。下午让张叔去东市刘记米行,找那个姓王的伙计,按我之前告诉他的暗语接头,就说‘林掌柜要的二十石陈米,按老价钱’。记住,分批运,别引人注意。
是!
春桃用力点头,又像只小蝴蝶般飞出去忙活了。
林晚晚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熙攘的人群。这只是第一步。用有限的新米特价和赠品策略吸引人流,带动滞销品清仓回笼资金。真正的重头戏,是那些不起眼的陈米,以及她心中那个正在悄然成型的计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惠民坊的异军突起,如同在平静的西市水面上投入了一块巨石,尤其让旁边那家生意火爆的孙记杂货掌柜孙大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看着自家门前明显稀疏的人流,再看看惠民坊长队排到街角的盛况,孙大富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捏着手里两颗油亮的核桃,眼神阴鸷地盯着对面那间焕然一新的小铺子。
哼,一个娘们儿,仗着侯府的名头,玩点小把戏就想抢老子饭碗
他啐了一口,对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低声道,去,给那姓张的带个话。就说他铺子里卖的‘新米’,根本就是以次充好!是发霉的陈粮染了色!让他在西市混不下去!
流言如同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没过两天,惠民坊门口便不再是单纯的买卖喧嚣,开始夹杂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哎,听说了吗这家的新米有问题!看着白,其实是陈米染的!
真的假的我说怎么便宜没好货呢!
啧啧,侯府少夫人的铺子也干这种缺德事心真黑啊!
我昨天买的米,煮出来味道是不太对……
议论声越来越大,质疑的目光越来越多。一些原本排队的顾客开始犹豫、退缩。张管事急得满头大汗,拼命解释:没有的事!我们东家最讲诚信!米都是好米!大家别信谣言!
可他的声音在汹涌的流言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孙大富得意地抱着胳膊,站在自家铺子门口,看着对面乱成一团,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跟我斗断了你的粮道,看你这戏法还怎么变!
消息很快传回了疏影轩。
春桃急得团团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姐!怎么办啊!孙大富那黑心的到处造谣!张管事快顶不住了!那些米……那些米明明是好的!他血口喷人!
林晚晚正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块新制的、散发着清雅桂花香的浅黄色香皂仔细端详。这是她这几天用那批土胰子为基底,加入桂花精油、杏仁粉和少量蜂蜜反复试验改良出来的成品,质地细腻了许多,气味也温润怡人。听到春桃的话,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
小姐!
春桃见她如此平静,更急了。
林晚晚放下手中的香皂,抬眸看向窗外疏朗的天空,眼神清冽:慌什么他想要证据那就给他证据。
第二日,惠民坊门口的长桌上,除了原有的米碗、胰子扎和陶罐,多了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木桶,旁边还放着一摞干净的白瓷小碗和一个大木勺。
张管事站在桌前,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丹田气,对着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街坊邻居大声喊道:
各位街坊邻居!老少爷们!静一静!听我说!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近日有些小人,眼红我们惠民坊生意好,到处散布谣言,污蔑我们东家,说我们卖的米是以次充好!是染色的陈米!简直是一派胡言!放他娘的狗臭屁!
张管事脸涨得通红,骂得中气十足,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空口白牙污蔑人,谁不会我们东家说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今日,我们惠民坊就在这里,当着各位街坊父老的面——煮!米!验!货!
他猛地揭开热气腾腾的木桶盖子!一股浓郁、纯粹、属于新米的清甜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大家伙看清楚了!这是我们惠民坊今日售卖的米!现煮的!
张管事拿起木勺,舀起一大勺煮得晶莹剔透、粒粒饱满的白米饭,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米饭在晨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有哪位信不过的,或者昨天买了米觉得有问题的,上前来!亲口尝一尝!看看这米,到底是新米还是陈米是染色的还是天然的要是有人说假,我老张今天就把这饭桶吃下去!
张管事的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他拿起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碗,舀了小半碗饭,递给站在最前面、刚才还在质疑的一个老汉:老哥,您尝尝!
那老汉被这架势震住了,半信半疑地接过碗,拿起筷子扒拉了一口米饭送进嘴里,仔细咀嚼。他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香!真香!
老汉咽下米饭,激动地竖起大拇指,是正经好新米!又软又甜!一点怪味都没有!
我也尝尝!
给我来点!
人群瞬间被点燃了。尝过的人无不点头称赞,脸上疑虑尽消。
真是好米!
比孙记的米还香!
我就说嘛,侯府少夫人的铺子,能卖假货
哪个缺德带冒烟的乱嚼舌根!
风向瞬间逆转!之前散布的谣言,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被砸得粉碎!人群的愤怒立刻转向了始作俑者。
是孙记!肯定是孙大富那王八羔子眼红!
对!就是他!昨天还听他伙计在巷子里嘀咕呢!
走!找姓孙的算账去!太欺负人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一群义愤填膺的街坊邻居,呼啦啦就朝着不远处的孙记杂货涌了过去。一时间,叫骂声、拍门声震天响。
孙大富躲在铺子里,脸都吓白了,死死顶着门板,哪敢露头
张管事看着这一幕,激动得老泪纵横。他看向铺子里面,隔着竹帘,隐约看到自家那位年轻东家沉静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和底气。
这场当众验米的风波,不仅彻底洗清了惠民坊的污名,反而成了最好的广告!侯府少夫人诚信经营、惠民坊物美价廉的名声不胫而走,生意比之前更加火爆,门庭若市。而孙记杂货,则在一片唾骂声中,彻底门可罗雀,灰溜溜地关了门。
疏影轩内室,厚重的帐幔依旧低垂。
萧景翊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却没了平日的浑浊和虚弱,反而清亮得惊人,流转着洞悉一切的幽深光芒。
心腹侍卫长风垂手立在床前,正低声禀报着西市发生的一切:当众煮米验货、孙大富造谣被揭穿、街坊围攻孙记、惠民坊声名鹊起……末了,他忍不住加了一句:世子爷,这位少夫人……着实不简单。雷霆手段,又占尽人心。
萧景翊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咳咳……
他适时地发出一串低咳,掩去那一闪而逝的情绪,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知道了。盯着点,别让那边的人……咳咳……再伸手。
他口中的那边,指的自然是侯夫人王氏的势力。
是。
长风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帐幔内恢复了寂静。萧景翊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大婚之夜,那抹决绝的猩红身影,以及她摔碎茶盏时眼中燃起的、不肯屈服的火焰。还有她回门时,面对生父继母的贪婪逼迫,那份冷静的、带着锋芒的应对。
他原本只当她是个有些烈性的商户女,是父亲病急乱投医塞进来的冲喜工具。他需要这个摆设来掩护自己病弱的表象,暗中布局。却没想到,这只被他视为笼中雀的小鸟,竟有着如此锋利的喙和爪,不仅没被侯府的深水淹死,反而在另一个战场上,搅动起了风浪。
有趣。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悄然掠过心湖。
惠民坊在西市站稳了脚跟,林晚晚并未停下脚步。她将赚来的第一桶金,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了那几块被她改良过的香皂上。
她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带院子的工坊,雇了几个手脚麻利、口风紧的妇人。她自己则一头扎进了试验里。反复调整配方,尝试不同的花露、油脂比例,加入研磨细腻的珍珠粉、杏仁粉增加滋润度,又尝试用天然植物色素染出淡雅的颜色……废寝忘食。
终于,第一批成品出来了。不再是粗糙的土黄色块,而是大小均匀、形状圆润可爱的椭圆块体。颜色有淡雅的鹅黄(桂花)、浅粉(桃花)、莹白(珍珠),上面还用小巧的木模压印出简单的缠枝花纹。香气也脱胎换骨,桂花清甜、桃花馥郁、珍珠淡雅,不再是刺鼻的皂角味,而是温润怡人的芬芳。
林晚晚将它们命名为玉容皂。
她没有急着大肆铺货,而是采用了最精准的饥饿营销和口碑传播。
她先精心制作了一批包装雅致的小礼盒,每盒只放两块不同香型的玉容皂。然后,让春桃和张管事,将这些礼盒,悄悄送到京城几家最有名望、也最爱交际的官宦夫人、世家小姐的府上。只说是永宁侯府少夫人新得的小玩意儿,特送来请夫人/小姐品鉴雅玩,绝口不提买卖。
起初,这些贵妇小姐们对商户女送来的东西并不以为然,甚至有些轻蔑。但架不住那精致可爱的外形和清雅迷人的香气实在诱人。有好奇的试着用了用……
效果是惊人的。这皂不仅泡沫细腻丰富,洗后肌肤洁净清爽,更带着持久的淡香,且异常滋润,丝毫没有普通胰子的干涩感。
呀!这胰子……不,这‘玉容皂’,竟如此好用!
这香气,似是桂花清雅不俗!
洗后肌肤滑嫩,比香胰子强多了!
永宁侯府那位少夫人,倒是个妙人儿!
口口相传,胜过千言万语的广告。玉容皂在京城高门女眷的圈子里悄然风靡起来,成了闺阁之中炙手可热的新宠。无数询问和求购的帖子,雪片般飞向了永宁侯府,飞向了疏影轩。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侯夫人王氏的荣禧堂里,气压低得吓人。
王氏端坐在主位,保养得宜的脸上布满阴云,手指死死捏着一块刚送来的、散发着淡雅桂花香的玉容皂,仿佛那不是一块香皂,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好!好一个林氏!
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我当她安分了!原来是憋着劲儿在外面兴风作浪!一个商户女,不安安分分在府里伺候夫君,竟敢抛头露面,操持贱业!还闹得满城风雨!把我永宁侯府的脸面置于何地把世子的体面置于何地
下首坐着的二夫人周氏和三夫人李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周氏立刻煽风点火:大嫂说的是!这林氏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听说那铺子日进斗金呢!可赚了钱,她可曾孝敬过您这位婆母一文半子心里哪有侯府分明是把侯府当她的踏脚石了!
李氏也假惺惺地叹气:唉,世子身子本就不好,摊上这么个爱折腾的媳妇,万一再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得了大嫂,这事儿可不能由着她胡闹下去了!得让她明白,进了侯府的门,就得守侯府的规矩!她那点嫁妆铺子,本就该归入公中,由您来掌管才是正理!
掌管
王氏眼中厉色一闪,将那块玉容皂狠狠掼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等败坏门风、惹人耻笑的营生,留着就是祸害!来人!
她厉声喝道:去疏影轩!把那林氏给我叫来!还有,传我的话给外院管事,立刻!马上!去西市,把那个什么‘惠民坊’给我封了!铺子里所有东西,一样不落地搬回府里库房!我倒要看看,离了侯府,她拿什么蹦跶!
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领命,气势汹汹地直奔疏影轩。
疏影轩内,气氛紧绷如弦。
林晚晚被婆子们请到了荣禧堂,此刻正站在堂下。堂上,王氏面沉似水,眼神凌厉如刀。二夫人、三夫人分坐两旁,脸上俱是看好戏的刻薄。
林氏!
王氏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你可知罪
林晚晚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声音却平静无波:儿媳愚钝,不知母亲所指何事
还敢狡辩!
王氏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你身为永宁侯府世子夫人,不思安分守己,侍奉夫君,反倒学那市井商贾,抛头露面,经营铺面!惹得满城风言风语,将我侯府百年清誉置于何地你眼里,可还有规矩可还有我这个婆母
二夫人周氏尖声附和:就是!听说你那铺子日进斗金钱呢可曾想过孝敬婆母补贴家用只顾着自己搂银子,侯府白养你了
三夫人李氏也阴阳怪气:世子病着,你倒是有心思在外面招摇!那起子腌臜营生赚来的银子,没得玷污了侯府的门楣!大嫂,这种铺子,留不得!
王氏居高临下,看着林晚晚,如同看着一只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一字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念你初犯,我侯府也不屑你那点沾满铜臭的脏钱!你那几间铺子,连同里面所有物件、账册,即刻起,收归侯府公中!铺面,封了!至于你,回你的疏影轩好好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院子半步!
收归公中封铺禁足
这简直是明抢!要将她安身立命的根本连根拔起!
林晚晚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层温顺恭敬的假象瞬间褪去,露出底下冰冷的锋芒和决绝的底色。她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寒风中骤然绷紧的青竹。
母亲!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锐利,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清晰地穿透了荣禧堂压抑的空气,铺子是儿媳的嫁妆!白纸黑字,有单可查,入了官府文书的!侯府百年清誉,难道要靠强夺儿媳嫁妆来维持吗传出去,怕不是更惹人耻笑!
放肆!
王氏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晚晚,反了!真是反了!给我掌嘴!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体统!
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狞笑着应声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扬起,带着风声就朝林晚晚那张莹白的小脸狠狠扇去!
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低沉、虚弱,却带着不容置喙威压的冷喝,如同惊雷般在荣禧堂门口炸响!
那声音……是……
所有人都骇然转头!
只见荣禧堂那两扇沉重的雕花门,不知何时竟被推开了!
门口,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稳稳地架扶着一个身影。那人身形异常清瘦,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外面只松松披了件墨色的狐裘大氅,脸色苍白如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正是本该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永宁侯世子——萧景翊!
他显然来得极其匆忙,墨色的长发未束,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他一手被侍卫架着,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抵在唇边,压抑着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咳得背过气去。
然而,当他的目光抬起,穿过凌乱的发丝,落在荣禧堂内,落在那高高扬起巴掌的婆子身上,最后定格在林晚晚挺直的背影上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所有的病弱、浑浊瞬间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淬了寒冰般的冷冽,是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沉沉威压!如同沉睡的猛兽骤然睁开了眼!
那眼神,锐利如刀锋,冰冷似寒潭,带着一种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实质般的杀气,狠狠钉在那个扬手的婆子身上!
啊!
那婆子对上这眼神,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吓得魂飞魄散,高高扬起的手瞬间僵在半空,整个人筛糠般抖了起来,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竟是吓尿了!
整个荣禧堂,死寂一片!
针落可闻!
王氏脸上的盛怒和刻薄彻底僵住,化为一片惊骇欲绝的空白,她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二夫人、三夫人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缩在椅子上抖如糠筛。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个扶着门框、咳得撕心裂肺、却又散发着恐怖威压的男人。
萧景翊咳得几乎弯下腰去,每一次咳嗽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苍白的脸因缺氧泛起病态的潮红。长风用力搀扶着他,眼中满是焦急。
终于,那阵要命的咳嗽稍稍平息。萧景翊喘息着,抬起眼,目光扫过吓瘫的婆子,掠过王氏那张惊骇的脸,最后,落在了林晚晚的身上。
林晚晚也正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了然四目相对的瞬间,萧景翊在她眼中看不到恐惧,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明悟。
他心头莫名地微微一滞,随即被一股更强烈的怒意取代。
他推开长风搀扶的手,用尽全力挺直了那看似脆弱不堪的脊背。他的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但他站住了。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进了荣禧堂。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他走到林晚晚身边,站定。没有看她,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直射向主位上脸色煞白的王氏。
母亲……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依旧带着浓重的病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挤出,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铿锵作响,您……咳咳……您要封谁的铺子要动……谁的私产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腥甜,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最后一丝伪装也彻底剥落,只剩下凛冽的寒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睥睨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侯夫人的嫁妆私产——
他猛地抬高了声音,虽然依旧沙哑虚弱,却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谁敢动!
侯爷二字出口,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死寂的荣禧堂!
所有人都被这惊雷劈得魂飞魄散!王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煞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指着萧景翊:你……你……
却一个字也说不完整,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手忙脚乱的丫鬟婆子慌忙扶住。
二夫人周氏和三夫人李氏,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直接从椅子上滑溜下来,瘫软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头都不敢抬。
整个厅堂,只剩下萧景翊压抑而沉重的喘息声,以及那瘫倒婆子身下传来的、令人作呕的尿骚味。
萧景翊看都没看那混乱的场面,他强撑着说完那句话,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一晃,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世子爷!
长风一个箭步冲上前,稳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晚晚离他最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搀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隔着单薄的寝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的冰冷和微微的颤抖。她抬眼看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侧脸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眉头因痛苦而紧紧蹙着,方才那瞬间爆发的、令人胆寒的威压消失无踪,只剩下深重的病弱。
这病……不像是装的。
她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萧景翊喘息着,借着两人的搀扶勉强站稳,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林晚晚搀扶着他手臂的那只小手上。她的手很凉,指尖带着微微的薄茧(大约是这些天在工坊磨的),此刻却稳稳地支撑着他一部分重量。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的眼中,没有胜利者的得意,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丝未散的惊悸,和……一种复杂的、他一时看不分明的情绪,或许是担忧或许是探究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丝极淡的波澜,声音低哑虚弱,只对她说了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回……回去。
说完,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长风和她的身上,被两人半扶半抱着,艰难地、一步一挪地,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荣禧堂。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死寂。
疏影轩内室。
萧景翊被安置回那张宽大的拔步床上,府医早已被长风提前拎了过来,此刻正满头大汗地诊脉、施针、开方子。
林晚晚安静地站在稍远些的屏风旁,看着丫鬟们进进出出,端水送药。空气中弥漫着比往日更加浓郁苦涩的药味。
刚才在荣禧堂发生的一切,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她的脑海。那声侯爷,那双褪去所有伪装、冰冷睥睨的眼……还有此刻,帐幔后那个在府医手下显得格外脆弱苍白的身影……
侯爷他袭爵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何秘而不宣他一直在装病装得如此之像,连府医都能骗过那他装病的目的是什么今日为何又不惜暴露也要护她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纠缠在心头。
府医终于擦着汗退了出来,对林晚晚恭敬行礼:少夫人,世子爷是急怒攻心,牵动了旧疾,气血翻涌才……好在施针及时,暂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万不能再受刺激了。
林晚晚点点头:有劳先生了。
送走府医,屏退了下人。内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那层厚重的帐幔。
林晚晚走到床前不远处的圆凳坐下,没有靠近,也没有开口询问。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帐幔垂下的流苏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帐幔内,传来一阵压抑的轻咳。过了一会儿,萧景翊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却已不再是荣禧堂里那种气若游丝的虚弱。
你……没什么想问的
林晚晚抬起眼,看向帐幔后模糊的身影,声音平静:侯爷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若不想说,我问也无用。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很轻,今日……多谢侯爷解围。
帐幔内沉默了片刻。萧景翊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极其短促,带着一丝自嘲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不必谢。
他的声音沉缓下来,本侯……护着自己的夫人,天经地义。
夫人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沉沉地落进林晚晚的耳中。
至于其他……
萧景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老侯爷去得急,边关不稳,京中……亦不太平。病着,总比醒着……安全些。
他的话点到即止,却已足够林晚晚明白其中的凶险。
原来如此。装病避祸,韬光养晦。林晚晚心中了然,那份被蒙蔽的郁气悄然散去几分。
我明白了。
她应道,声音依旧平静,侯爷安心养病。铺子的事,我会处理好,不会给侯府……也不会给侯爷,再添麻烦。
帐幔内又安静了一会儿。
嗯。
萧景翊低低应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你也……早些歇息吧。
林晚晚站起身,对着帐幔屈膝一礼:侯爷也请安歇。
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帐幔内,萧景翊听着她轻缓离去的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哪里还有半分病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邃,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波澜。
一场疾风骤雨,在永宁侯府内被强行压下。王氏受惊过度,一病不起,彻底沉寂下去。二房三房更是噤若寒蝉,连疏影轩附近都不敢多走动。
府内死水微澜,府外,惠民坊与玉容皂的名声却如同插上了翅膀,借着永宁侯夫人亲制的东风(虽无人明说,但流言早已传开),彻底响彻了整个京城。
惠民坊成了西市最热闹的所在,货品也从最初的米粮、土产、玉容皂,逐渐扩展到精心挑选的南北干货、时令鲜果、乃至一些新奇实用的日常小物,无不质优价实,童叟无欺。每日顾客盈门,络绎不绝。
而玉容皂,更是成了京城贵妇闺秀梳妆台上不可或缺的雅物。桂花清甜、桃花娇艳、珍珠莹润……不同的香型供不应求,价格不菲却依旧挡不住追捧的热潮。林晚晚适时推出了更精致的礼盒装和限量定制款,更是将这份风雅推向了极致。
日进斗金,早已不是虚言。
这一日,一辆明黄色的宫车,在数名禁卫的护送下,停在了永宁侯府那重新焕发生气的朱漆大门前。
传旨太监尖细悠长的嗓音,响彻整个侯府:
永宁侯萧景翊,忠勇体国,虽沉疴在身,其心可鉴!侯夫人林氏,贤良淑德,持家有方,更兼巧思妙手,惠泽于民,扬善名于京城!朕心甚慰!特赐御笔亲书匾额一方,以彰其德!钦此——
明黄卷轴展开,两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赫然其上:
财貌双全。
整个侯府,从主子到仆役,黑压压跪了一地。林晚晚跪在萧景翊身侧稍后的位置,听着那财貌双全四个字,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财……貌……双全
圣上您老人家这词儿……夸得还真是……通俗易懂,直击要害啊!
匾额被高高悬挂在永宁侯府的正厅之上,金漆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映得满堂生辉。
繁琐的谢恩礼仪终于结束。萧景翊以体弱为由,由林晚晚扶着,先行告退,返回疏影轩。
屏退了所有下人,轩内只余二人。
萧景翊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依旧带着病弱的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他抬眸,看着站在榻边、正仰头望着窗外新抽嫩芽的梨树枝桠、似乎还在为那财貌双全四个字而暗自腹诽的林晚晚。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的春衫,越发衬得肌肤莹白如玉,侧脸的线条精致柔和,长睫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卸去了在人前的端方,此刻微微鼓着腮帮子、眼神里带着一丝嫌弃的小表情,竟透出一种罕见的灵动娇憨。
萧景翊的眸光深了深,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病后初愈的微哑,却清晰地传入林晚晚耳中:
晚晚。
林晚晚闻声回头,看向他:嗯
只见萧景翊朝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薄毯上显得格外苍白。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仿佛要穿透她所有伪装的力量,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
圣上夸得……他刻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慵懒的磁性,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不对。
林晚晚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萧景翊唇角的笑意加深,他微微倾身向前,靠近她。距离瞬间拉近,林晚晚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药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如同冬日松雪般的冷冽气息。
他的薄唇几乎要贴到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气音的声线,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我家夫人分明是——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目光灼灼,锁住她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眸,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财、色、双、绝。
轰的一下,林晚晚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从耳根窜起,瞬间席卷了整张脸,烧得滚烫!她下意识地就想后退,手腕却被一只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轻轻握住。
萧景翊眼中笑意更深,带着几分戏谑和毫不掩饰的欣赏,在她羞恼的目光注视下,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俯身——
一个轻柔的、带着凉意却又无比清晰的吻,如同蜻蜓点水般,落在了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一触即分。
侯爷!
林晚晚彻底懵了,脸上红晕更盛,如同天边的晚霞。她羞恼地低呼出声,下意识地就想挣脱。
恰在此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福伯,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正要进来回禀,刚掀开珠帘,恰好撞见这光天化日、有伤风化的一幕!
哎哟我的天爷啊!
福伯吓得手一抖,药碗差点脱手飞出,老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侯爷!少夫人!这……这青天白日的!体统!注意体统啊——!
他的惊呼声在寂静的疏影轩里显得格外洪亮,惊飞了窗外梨树枝头两只正在啄食嫩芽的雀鸟。
萧景翊低低地笑了起来,松开了握着林晚晚手腕的手,重新慵懒地靠回软榻,只是看着林晚晚那红透的脸颊和羞恼瞪他的眼神,眼底的笑意如同春水般漾开,久久不散。
林晚晚捂着发烫的额头,感受着那残留的微凉触感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再看看福伯那副天塌地裂的表情,一时间,又羞又恼,又有些忍俊不禁。
疏影轩外,春光正好,新梨吐蕊,一片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