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古籍修复师遇害案 > 第一章

古籍修复中心的恒温恒湿库里,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浆糊。馆长杜衡倒在明代《永乐大典》的残卷修复台前,死状离奇:半张脸孔嵌入摊开的古书页面,粘得密实,口鼻处封着凝固的、深褐色的浆糊,另半张脸扭曲着,眼珠瞪得几乎要裂开,凝固着难以置信的骇然。
窒息。市局刑侦队长老张捏着下巴,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沉闷,这浆糊……他皱着眉,用镊子小心拨弄死者脸旁散落的些许凝固物,有点怪味,不像普通浆糊。
我,顾青,市博物馆特聘古籍修复顾问,此刻正戴着白手套,指尖在死者脸颊边缘那薄薄一层凝固物上轻轻拂过——一股极淡、却异常熟悉的化学制剂气味透过口罩钻入鼻腔。我的心猛地一沉。这味道,分明是古籍修复专用浆糊中加入过量明矾才会产生的特殊酸涩气息。修复古籍时,明矾用于防蛀防霉,但浓度稍高,便会对纸张纤维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甚至产生微毒气体。杜衡是行家,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凶手,显然也深谙此道。
顾老师老张看向我。
浆糊有问题,我指着杜衡脸上那层不自然的反光,加了过量明矾。这东西,只有我们修复中心内部才能接触到。
调查立刻转向内部。杜衡为人严苛,得罪的人不少。副馆长周礼,觊觎正位已久,与杜衡多次公开争执;年轻修复师林薇,曾因修复失误被杜衡严厉批评并扣罚奖金,在走廊角落哭得眼睛通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还有技术员王海,沉默寡言,负责库房管理和化学品采购。他们都有动机,也具备获取明矾的条件。
然而,另一条线索更让我脊背发凉。杜衡死前正在主持修复一批新收购的宋版残卷,价值连城。但我在检查他修复台上未完成的《周易集解》书页时,指尖触碰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凑近高倍放大镜,心脏骤然缩紧——那几处所谓的虫蛀痕迹,边缘过于生硬锐利,全无自然虫噬的圆润过渡和纤维断裂的毛刺感!这分明是人为用极细的针尖精心戳刺、再辅以化学药剂腐蚀仿造出的假象!伪造古籍,以次充好,骗取巨额收购款……杜衡,竟在主持一个惊天骗局他是主谋,还是……他发现了什么,因此被灭口
凶手极可能就在那批古籍修复项目组里。我借口需要详细核对修复记录,独自进入戒备森严的修复室。室内弥漫着纸张、糨糊和旧时光混合的独特气味。我的目光扫过林薇整洁得近乎强迫症的工作台,周礼桌上摊开的晦涩专业文献,最终停留在王海那略显凌乱、工具散放的角落。一个敞开的铁皮柜里,塞着几本陈旧的《古籍修复材料学》和《化学制剂应用手册》。我抽出那本《化学制剂应用手册》,随意翻动。书页间,夹着一张不起眼的便签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化学方程式:

**AlK(SO)·12HO
+
NaSiO

**
我盯着这方程式,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明矾(硫酸铝钾)与硅酸钠(水玻璃)修复行当里,水玻璃偶尔用作纸张加固剂,但这两者混合……一个极其危险的念头闪电般劈入脑海!古籍修复禁用混合禁忌里,这是致命的组合——它们反应会生成刺激性极强的二氧化硫气体!这方程式,是知识,更是杀人的蓝图!凶手必然精通此道,才能想到利用这冷僻的反应,在密闭空间内用气体悄无声息地杀人于无形!王海一个沉默的技术员他藏得真深!
我猛地抬头,心脏狂跳。修复室厚重的隔音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一条缝,王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阴影里,眼镜片反射着修复台冷光灯的寒芒,手里正端着一杯微微冒着热气的水。
顾老师,他的声音平板得像用砂纸打磨过,还在研究杜馆长的事他踱步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金属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如同惊雷。您太敏锐了,不该碰那本书的。
他手中的杯子散发出浓烈的、刺鼻的水玻璃气味。我瞬间明白,他另一只手里,必然藏着碾碎的明矾粉末!只要他将粉末投入杯中,两者混合,剧烈的反应会在几秒内释放出大量致命的二氧化硫!在这狭小的、通风不畅的修复室,我无处可逃!
杜衡该死!王海的声音陡然拔高,渗着怨毒,他发现了账目问题,发现了我仿造虫蛀做旧的那批书!他威胁我,要让我身败名裂,把牢底坐穿!我只是……想弄点钱,给我妈治病!都是他逼我的!他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另一只手缓缓探入口袋,指缝间已露出白色粉末的痕迹。顾老师,您知道得太多了……您太聪明了……别怪我!
粉末即将撒落杯中的刹那,我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没有退路,唯有向前!我猛地侧身,左手抓起修复台上那柄沉重的紫铜镇尺,狠狠砸向他持杯的手腕!
当啷!
刺耳的碎裂声炸响!玻璃杯脱手飞出,撞在金属工具架上,碎片和水玻璃溶液四溅。王海痛吼一声,手腕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折。但他状若疯虎,完好的右手闪电般从后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解剖刀——那是修复室用来精细剥离粘连书页的工具!刀尖划破空气,带着嘶鸣直刺我的咽喉!
冰冷的刀锋锐气已触及皮肤。生死一线,我身体后仰,右手同时抓向身后工作台——那里有我修复时加热熬制浆糊的电热炉!炉上的小铜锅里,正咕嘟咕嘟翻滚着粘稠滚烫的、新熬好的小麦淀粉浆糊!
嗤啦——!
滚烫的、近乎沸腾的粘稠浆糊,被我奋力泼出,正正地浇在王海狰狞扑来的脸上!
啊——!!!
非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修复室的死寂。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如同野兽被烙铁烫穿了喉咙。王海整张脸被滚烫粘稠的浆糊覆盖,皮肤瞬间烫熟变红,冒出缕缕诡异的白烟。浆糊特有的粘性让他疯狂抓挠的双手也被牢牢黏住,反而将更多的滚烫浆糊糊向脆弱的眼鼻口。他像一截被烧熔的蜡烛,扭曲着、抽搐着倒向地面,徒劳地在地上翻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浆糊窒息的恐怖气音。
滚烫的浆糊气味、皮肉焦糊的恶臭,还有王海那非人的惨嚎,混合成地狱般的交响。我靠在冰冷的工具柜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握着空铜锅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麻木,指关节一片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门外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喊,是警察破门而入的声响。刺眼的手电光柱切割着弥漫白烟和怪异气味的昏暗空间,最终定格在地上那个仍在无意识抽搐的人形上。老张冲在最前面,看到眼前景象,饶是见惯了血腥场面,也倒抽一口冷气。
顾老师!您……他看着我,又看看地上惨不忍睹的王海,声音干涩。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股皮肉焦糊的甜腥味和滚烫浆糊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指向工作台上那本摊开的《化学制剂应用手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方程式……他写的……明矾加水玻璃……生成……二氧化硫……他想用毒气……杀我灭口……
老张顺着我的手指看去,脸色铁青,迅速指挥手下封锁现场、叫救护车。
急救人员手忙脚乱地试图清理王海脸上粘稠滚烫的浆糊,每一次剥离都带下粘连的皮肉,引起他更剧烈的、含混不清的嘶嚎。一个年轻警察忍不住冲到墙角干呕起来。
我缓缓走到王海那摊狼藉的修复台前,目光落在那本夹着致命方程式的手册旁。一本摊开的宋版《周易集解》影印本,其中一页,赫然用红笔圈出几处虫蛀痕迹。旁边散落的笔记上,详细记录着仿造不同年代虫蛀所需的针具型号、腐蚀药水的浓度配比、做旧的时间控制……字迹冰冷而精确,如同手术记录。一个为钱铤而走险的修补匠,最终用他赖以生存的知识把自己送上了绝路,也差点把别人拖入地狱。
走出修复中心大楼,外面已是深夜。惨白的路灯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海外号码。接通后,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的、非男非女的电子音传了出来:
顾青先生,东京文献展上的那批‘万历刻本’……您有兴趣聊聊吗有些‘蛀洞’,恐怕比您想象的……深得多。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耳边空洞地回响。
我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夜风带着寒意钻进领口。远处城市霓虹闪烁,像一个巨大的、诱人而危险的漩涡。灯光之下,阴影之中,知识,这把无坚不摧的双刃剑,依旧在看不见的地方,被更精妙、更贪婪的手握着,静静切割着古老纸张的肌理,也切割着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与黑暗。我抬头望向灯火阑珊的远方,那深不见底的漩涡深处,不知还藏着多少被精心伪造的虫洞,正无声地吞噬着什么。刺骨的夜风吹不散电话里那非男非女的电子音带来的寒意。东京文献展万历刻本更深更隐蔽的蛀洞这绝非巧合。
王海躺在ICU里深度昏迷,全身大面积烫伤,呼吸道严重灼伤,即使能活下来,也将面目全非,生不如死。他仓促间留下的仿造笔记和那个致命的方程式,成了他犯罪的铁证,也揭开了杜衡主持的宋版书骗局一角。但杜衡究竟是主谋还是因发现骗局而被灭口,随着王海无法开口,成了悬案。警方追查的收购资金来源复杂,最终指向几个难以查证的海外空壳公司。
博物馆高层震动,副馆长周礼顺理成章地暂代馆长职务。他雷厉风行地整顿修复中心,暂停了所有高价值古籍的收购和修复项目,一副痛心疾首、拨乱反正的姿态。年轻的修复师林薇在配合调查后,很快恢复了工作,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里多了些惊魂未定的惶恐。王海的工位被彻底清理,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然而,那通深夜的匿名电话,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我的神经。它精准地击中了当前事件的要害——蛀洞。王海笔记里那些精心伪造的虫蛀,是骗局的核心。而电话里提到的万历刻本,无疑暗示着另一场规模更大、更隐秘、技术更精湛的伪造。
我无法忽视。这不仅关乎职业操守,更关乎一种冰冷的恐惧——当知识被扭曲、被工具化,用来伪造历史、掠夺财富、甚至悄无声息地杀人,它比任何武器都更致命、更难以防范。
我没有立刻回复那个号码。而是动用了在古籍鉴定圈子里积累多年、甚至有些灰色的人脉。几天后,一份关于即将在东京举办的东亚珍稀古籍文献交流展的加密资料传到了我的加密邮箱。其中,重点标注了由一家名为溯源文化基金会(Source
Origin
Foundation)提供的几套明代万历年间刻本,尤其是一套号称孤本的《万历野获编补遗》。
《万历野获编》是明代沈德符的著名笔记,内容庞杂,史料价值极高。所谓补遗,若真为孤本,其价值不可估量。但溯源基金会背景神秘,其藏品来源语焉不详,鉴定证书却来自几位国际上颇有名望(但也颇有争议)的华裔收藏家和鉴定师。
直觉告诉我,这就是那个饵。
几天后,我踏上了飞往东京的航班。老张知道拦不住我,只塞给我一个加密的微型报警器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顾青,知识是武器,但别让它成了你的棺材钉。活着回来。
东京文献展在市中心一座现代化的艺术中心举办,安保森严,光鲜亮丽。来自世界各地的古籍善本、手稿、卷轴在恒温恒湿的展柜里散发着历史的气息。我径直走向溯源基金会的展区。
那套《万历野获编补遗》被精心陈列在独立展柜的中央,灯光柔和地打在略显古旧的蓝色函套上。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我仔细观察。纸张泛黄自然,墨色沉厚,雕版字体是典型的万历风格,间架结构严谨,刀工流畅。单看外表,几乎无懈可击。
然而,我的目光很快锁定在几处细微的虫蛀痕迹上。它们分布在书页边缘和天头地脚处,位置看似随意,大小不一,边缘呈现自然的圆润过渡和纤维毛刺感,比王海仿造的要高明太多,几乎可以乱真。但……太刻意了。
顾青先生,久仰大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我转头。说话的是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剪裁得体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笑容谦和。他身边跟着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冷峻的年轻女子,像是助手或保镖。
您是我保持着警惕。
鄙人陈墨,‘溯源文化基金会’的东亚区负责人。他递过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听闻顾先生是古籍修复与鉴定的顶尖专家,尤其对明代版本深有研究。这套《补遗》能入顾先生法眼,是我们的荣幸。
陈先生客气了。贵基金会的藏品,确实令人印象深刻。我目光扫过展柜,特别是这些‘虫蛀’,处理得非常‘自然’,极具迷惑性。
陈墨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笑容不变:古籍历经数百年沧桑,虫蛀在所难免。我们的修复团队秉持最小干预原则,力求保留其历史痕迹。
保留我轻轻摇头,靠近展柜玻璃,指向一处位于书页折叠线附近的蛀洞,陈先生请看,这个蛀洞的边缘,纤维断裂的方向,与纸张本身的纹理和折叠应力方向,存在极其微妙的、不自然的偏差。真正的虫蛀,蛀虫啃噬是随机的,受纸张纤维走向和当时环境湿度影响更大,其断裂形态更‘混沌’。而这个……像是被某种精密的工具,沿着预设的路径,小心翼翼地‘梳理’出来的。目的,就是让它在最专业的鉴定师眼中,也显得无比‘真实’。
陈墨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身旁的年轻女子眼神锐利起来。
顾先生果然目光如炬。陈墨的语气依然平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不过,鉴定古籍,单凭肉眼观察一处蛀洞的纤维走向,是否有些武断我们拥有最先进的科学检测报告,包括碳十四年代测定、纸张纤维成分分析、墨料光谱分析,一切都指向万历年间。
科学报告可以伪造,就像这些蛀洞一样。我迎上他的目光,真正的高手,伪造的不是书本身,而是围绕它的‘证据链’。碳十四可以处理纸张样本,纤维可以混入古纸浆,墨料可以分析古墨配方后精心调配。至于蛀洞……最高明的伪造,不是做出一个完美的洞,而是做出一个让所有人相信它是‘自然形成’的洞。这需要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对鉴定者心理和鉴定流程漏洞的深刻洞察。
陈墨沉默了几秒,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轻轻推了推眼镜:顾先生似乎对我们基金会抱有很深的成见是因为……杜衡馆长和王海技术员的悲剧吗
他果然知道!而且毫不避讳地提了出来!我的心猛地一沉。
看来陈先生的消息很灵通。我冷冷道。
做我们这一行,信息就是生命。陈墨走近一步,声音压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杜衡太贪心,也太不小心。他发现了王海的小把戏,不是想着举报,而是想分一杯羹,甚至想控制王海为他仿造更多宋版书。他忘了,伪造者最恨的,就是被同行勒索。王海……只是被逼急了。至于他用来对付你和杜衡的手段……陈墨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那点明矾和水玻璃的小把戏,在我们看来,太粗糙,太……缺乏美感了。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王海,不过是他们庞大链条上一个失控的小卒子。而眼前这个儒雅的陈墨,才是真正隐藏在幕后、操控着知识作为致命武器的人。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我盯着他。
知识无价,历史更是如此。陈墨张开手,仿佛在拥抱整个展厅的珍品,我们只是在满足市场的需求,让那些被时光遗忘、或被战火摧毁的‘珍品’,以另一种方式‘重现人间’。这何尝不是一种对文化的‘拯救’至于那些心甘情愿付出天价、只为拥有一段‘历史’的收藏家们……谁又能说他们不是幸福的呢
这是欺骗!是利用知识犯罪!我压低了声音,怒火在胸中翻腾。
犯罪陈墨轻笑一声,法律只能定义已知的罪行。而我们所掌握的‘知识’,足以创造出法律无法定义、甚至无法察觉的‘真实’。就像这套《补遗》……他再次看向展柜,连顾先生您,在未进行破坏性检测前,也无法百分百断定它是假的,不是吗我们提供的,是一种‘可能性’,一种让所有专家都陷入自我怀疑的‘完美谜题’。这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蛊惑:顾先生,您是真正懂书的人。杜衡、王海之流,不过是这条路上的绊脚石。您的才华,不应该浪费在揭露这些无关紧要的‘瑕疵’上。加入我们,您将接触到真正的‘核心’,接触到那些失传的技艺,参与到‘重塑历史’的伟业中。财富、名声、对知识的极致探索……您都可以拥有。
加入他们成为这庞大伪造机器上的一环用我的知识去制造更完美的骗局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想起了杜衡被浆糊封死的半张脸,想起了王海被滚烫浆糊浇头时那非人的惨嚎,想起了那通冰冷诡异的匿名电话。
我对‘重塑’别人认知中的历史没兴趣。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想知道真相。无论它被掩盖得多深。
陈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镜片后冰冷的审视。他身旁的年轻女子微微侧身,手看似随意地插进了外套口袋。
很遗憾。陈墨的声音失去了所有温度,像淬了毒的冰,追求真相,往往是代价最高昂的选择。顾先生,东京很美,但也……很危险。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了。希望您……好自为之。他微微颔首,带着那名女子转身离开,融入参观的人群中,眨眼间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手心一片冰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展柜里那套《万历野获编补遗》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而诡异的光泽,那些精心伪造的虫蛀痕迹,此刻在我眼中仿佛变成了无数张开的、通往深渊的黑洞。
陈墨的威胁赤裸而直接。他们知道我来了,知道我在查。东京,成了他们的狩猎场。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是那个匿名的海外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片刻,最终没有按下去。打过去,不过是暴露自己此刻的位置和状态。对方既然能精准找到我,能知道杜衡和王海的内情,其能量远超想象。
老张给的微型报警器紧紧攥在手心。但我深知,在对方编织的这张由知识、金钱和谎言构成的巨网中,普通的警察力量,恐怕鞭长莫及。
环顾四周,衣冠楚楚的参观者们低声交谈,欣赏着玻璃柜中的历史瑰宝。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淡淡的樟脑味。一切都显得那么高雅、宁静。然而,在这文明的表象之下,一场围绕真实与伪造的无声战争已经打响。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肺部。陈墨说得对,有些路,踏上就回不了头。但我的路,从来就只有一条——追着那些伪造的蛀洞,直到挖出深埋其下的所有真相和黑暗。即使前方是更精巧的陷阱,更致命的知识杀器。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套《补遗》,转身离开展区。下一步,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需要更隐秘的渠道,需要找出溯源基金会和那几位权威鉴定师之间更深、更致命的联系。东京的地下书市,或许藏着一些阳光照不到的线索。
知识是武器,而我,必须比那些试图扭曲它的人,更懂得如何运用它。夜色,才刚刚笼罩这座庞大的都市。东京的夜色被霓虹切割成无数流动的碎片,像一幅破碎的浮世绘。我离开那座光鲜却暗藏杀机的展览中心,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试图驱散陈墨话语中残留的毒雾。加入他们成为伪造历史巨链中的一环那念头本身就像一剂滚烫的浆糊,令人窒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那个匿名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坐标定位——指向新宿区边缘一条狭窄、灯光昏暗的后巷深处。一个典型的地下书市接头点,鱼龙混杂,也最适合藏匿和交易见不得光的东西。
没有犹豫。我需要信息,需要撕开溯源基金会光鲜表皮下的溃烂。老张给的微型报警器被我牢牢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坐标。
后巷比想象中更深、更暗。两侧是堆积如山的废弃纸箱和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桶。几盏昏黄的路灯顽强地亮着,勉强照亮湿漉漉的地面和墙壁上斑驳的涂鸦。空气里混杂着霉味、廉价香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旧纸气息。几个身影靠在阴影里,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进入巷子的人。
一个戴着鸭舌帽、身形佝偻的老头蹲在角落,面前摊着一块脏兮兮的油布,上面随意堆放着几本破旧的漫画和杂志。他的目光浑浊,但当我的视线扫过他时,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精光。
我走过去,蹲下身,装作随意翻看一本封面模糊的旧书,压低声音:有‘万历’的东西吗
老头没抬头,用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嘟囔:万历好东西都埋在土里,或者……藏在人心里。他慢吞吞地从油布下面摸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巴掌大小的硬物,塞到我手里,有人托我给你的。说你看得懂。
触手冰凉坚硬。我迅速将其收入口袋,没再多问,起身离开。走出巷口,在相对明亮的街角拐角处,我才借着橱窗的灯光,小心地剥开报纸。
里面是一个老旧的、边缘磨损的U盘。没有任何标识。
安全起见,我没有立刻回酒店。东京大学附近有一家通宵营业的、以私密性著称的咖啡馆,提供付费的单间和加密网络。我开了一间,反锁上门,拉上厚重的窗帘,用自备的便携电脑和加密狗接入网络,将U盘插了进去。
U盘里只有一个加密的压缩包,密码是蛀洞的拼音首字母缩写ZD。解压后,是一个名为溯源核心的文件夹。
点开,里面是几份扫描文档和几张模糊但信息量巨大的照片。
第一份,是一份泛黄的、字迹潦草的手写实验记录,日期标注是二十多年前。记录的内容令人头皮发麻:**利用特定频率的次声波,配合古籍纸张(尤其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虫蛀边缘)的固有振动频率,可在不接触书页的情况下,诱发特定区域纤维的定向、加速老化崩解!**
记录者详细记录了不同纸张、不同蛀洞形态对次声波的响应阈值和崩解速度,其精准和冷酷如同进行一场生化武器实验。签名处是一个难以辨认的花体字缩写:**C.M**——陈墨!
第二份,是一份内部备忘录的扫描件,来自溯源基金会某位高层。内容触目惊心:他们利用这种次声波技术,不仅仅是为了加速伪造品自然老化的进程,使其更逼真。更核心的目的,是针对那些购买了天价孤本、善本的顶级收藏家——在他们将藏品放入特制的、带有隐藏次声波发射装置的恒温恒湿展示柜后,基金会便能在千里之外,通过特定频段的网络信号远程激活发射装置!一旦装置启动,次声波将精准作用于书中预设的脆弱点(那些精心伪造的蛀洞),在数月甚至数周内,让价值连城的孤本在收藏家眼皮底下自然地、无可挽回地化为齑粉!而基金会早已通过复杂的保险和再投保链条,将风险转嫁,甚至能从收藏品的意外损毁中再次获利!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知识进行的长线屠杀和金融诈骗!受害者至死都不会明白,摧毁他们毕生珍藏的,不是时间,而是他们奉若神明的藏品本身被植入的死亡密码!
第三张照片,更是如同重锤击中心脏。那是一张偷拍角度的合影,背景似乎是某个私人会所。照片中间,赫然是戴着金丝眼镜、笑容温雅的陈墨。而他身边站着的两个人,我绝不会认错!左边是市博物馆新任代馆长——周礼!他正微微欠身,向陈墨敬酒,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右边那位,竟是几天前还在修复中心走廊里惊魂未定、眼神惶恐的年轻修复师——林薇!照片上的林薇,眼神冰冷锐利,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与之前判若两人!她哪里是什么无辜的受害者分明是潜伏在杜衡身边、甚至可能是监视王海的暗棋!杜衡发现骗局,想分一杯羹恐怕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他的死,极可能是周礼和陈墨为了彻底掌控博物馆这条销赃渠道、清除不稳定因素而借王海这把失控的刀完成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周礼!林薇!他们早就是陈墨这条毒蛇上的一环!杜衡的死,王海的疯狂,从头到尾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博物馆的整顿、项目的暂停,不过是周礼为了更方便地清理痕迹、接收新的货源而演的戏!而我,这个自以为在追寻真相的傻瓜,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他们的视线,甚至可能被他们当成了试探王海忠诚度、或者转移警方视线的棋子!
那个深夜的匿名电话……是谁是陈墨的警告还是这个庞大犯罪集团内部某个良心未泯、或者权力斗争失败者的通风报信给我U盘的老头,又是谁的人
就在这时,笔记本电脑右下角的加密通讯软件图标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一个从未见过的加密ID请求视频通话!我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指尖悬在鼠标上,犹豫了一秒,按下了接通。
屏幕上出现的不是人脸,而是一个剧烈晃动的、极其昏暗的画面。画面里似乎是一个凌乱的工作台,堆满了古籍修复工具和化学器皿。背景音是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的呻吟。镜头猛地拉近,对准了工作台上摊开的一本书页泛黄的古籍。一只戴着黑色手套、沾着暗红色污迹的手,正用一支极细的毛笔,蘸着一种深褐色的、粘稠的液体,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装订线内侧,小心翼翼地书写着什么!
那字迹极小,但镜头拉得足够近,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扭曲的字符:
**…次声…频率…激活码…**
书写者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手抖得厉害,字迹歪斜断续。突然,画面外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和一声短促的惨叫!镜头猛地翻转,在最后定格的模糊画面里,我看到了半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赫然是技术员王海!他浑身缠满绷带,露出的皮肤上满是可怖的烫伤痕迹,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另一只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芒!
画面瞬间黑屏,通话被切断。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王海!他没死或者……这是他被控制后录下的他在写什么次声波的激活密码他在向谁传递信息给我还是……他被陈墨的人找到,正在被逼着写下最后的毁灭指令
那个画面里的深褐色粘稠液体……那股熟悉的、带着酸涩明矾气息的浆糊味仿佛隔着屏幕钻进了我的鼻腔!陈墨说过,王海的手段太粗糙。那么,王海在生死关头写下的,会不会是……更致命的东西
砰!砰!砰!
沉重的、毫不掩饰的砸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打断了我的思绪,像重锤砸在紧绷的鼓面上!
开门!警察临检!门外传来日语厉喝,伴随着金属器械撞击门锁的刺耳声响。
警察这么巧我刚拿到关键证据,王海的求救(或毁灭)画面传来,警察就到了这绝不是巧合!
我飞快地拔下U盘,塞进贴身口袋,同时删除了电脑上所有的浏览和下载记录,清空了缓存。微型报警器被我紧紧捏住,拇指按在隐蔽的触发钮上,只要再用力一分……
砰!
门锁被暴力撞开!几个穿着黑色制服、面容冷硬的日本警察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我!为首的一个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空荡荡的桌面和我手中的电脑。
不许动!举起手来!冰冷的命令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我缓缓举起双手,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停留在空白的桌面。报警器的触发钮,就在我的拇指之下,只需轻轻一按,远在北京的老张就会收到我的紧急定位和求救信号。
为首的警察一步步逼近,目光在我脸上和空空如也的桌面来回逡巡,最终定格在我紧握的右手上。
手里拿的什么交出来!他厉声道。
空气凝固了。我盯着他制服上的警徽,又看向他身后那些面无表情、手指紧扣扳机的警员。他们是真正的东京警察还是陈墨势力渗透的假警察报警器一旦按下,是求救的信号,还是……提前引爆的炸弹
知识是武器。而此刻,在这间被暴力闯入的斗室里,在这真假难辨的枪口之下,每一秒的判断,都关乎生死。我缓缓张开紧握的右手,将那个小巧的、不起眼的金属报警器,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冰冷的枪口在咖啡馆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为首的那个警察目光像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摊开的手掌上——那个微型报警器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躺在掌心。
空气凝滞得如同古籍修复库里凝固的浆糊。拇指下的触发钮冰凉,却仿佛烙铁般滚烫。按下去老张会收到信号,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更可能瞬间引爆眼前这些不知真假警察的杀机。不按束手就擒,U盘和刚刚看到的王海垂死画面,立刻会落入陈墨手中。
电光石火间,我动了。不是按报警器,而是猛地将握着报警器的右手向上一扬!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慌乱!
小心!旁边一个警员下意识地低吼,枪口随着我的动作本能地抬高了一瞬。
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空隙!我的左手早已借着蹲姿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桌下抓起桌上那本厚厚的、硬壳精装的《东京咖啡馆指南》!它像一块沉重的板砖,被我用尽全力,狠狠砸向墙角那个烟雾报警器的红色圆罩!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和玻璃四溅的噪音瞬间撕裂了紧绷的空气!尖锐的报警器啸叫如同魔音穿脑,疯狂地灌满整个狭小的单间,并迅速穿透门板,响彻整个咖啡馆!
呜——呜——呜——!
红色的警报灯在头顶疯狂旋转闪烁,将每个人脸上惊愕、愤怒、凶狠的表情切割成破碎的光影。
八嘎!为首的警察脸色剧变,怒骂出声,显然没料到我会用这种方式制造混乱。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分贝的噪音和闪烁的灯光干扰了判断,动作出现了致命的迟滞!
就是现在!
我根本不等他们反应,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起!不是冲向被撞开的门口——那里堵着至少三个人!而是扑向房间内侧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隔音窗户!这本是为了隐私,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生路!窗锁是老式的插销!
拦住他!怒吼声被淹没在刺耳的警报里。
我撞上窗户的瞬间,左手肘狠狠击打在玻璃中央!特制的隔音玻璃比普通玻璃坚韧,但巨大的冲击力加上我全身的重量,只听得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蛛网般的裂纹瞬间布满整面玻璃!右手紧握的报警器此刻成了最坚硬的破窗锥!我毫不犹豫地将它尖锐的金属棱角狠狠砸向裂纹的中心!
哗啦——!!!
玻璃应声爆裂!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溅!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喧嚣的城市噪音和刺鼻的汽车尾气,猛地灌了进来!
没有丝毫停顿!我双手护住头脸,整个人蜷缩起来,朝着窗户破碎的豁口纵身跃出!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叫和混乱的脚步声,子弹破空声擦着我的脚踝呼啸而过,打在窗框上溅起火星!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
砰!
身体重重砸在楼下咖啡馆后巷堆积的、散发着霉味的废弃纸板箱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左肩一阵钻心的剧痛,肯定脱臼了。但纸箱的缓冲救了我的命。我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从散发着酸臭味的垃圾堆里挣扎起来,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处。
警报声还在头顶的破窗处凄厉地嘶鸣,咖啡馆后门被猛地撞开,黑影冲了出来!
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疼痛。我拖着剧痛的左臂,像一头被猎枪惊散的野兽,凭借着对黑暗和复杂地形的本能感知,一头扎进新宿区蛛网般交错、狭窄而混乱的后巷深处。垃圾桶、晾衣杆、堆积的杂物成了最好的障碍物。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日语咒骂声紧追不舍,如同跗骨之蛆。
不能停!不能被抓住!U盘紧贴着胸口,像一块滚烫的烙铁,里面藏着陈墨集团用次声波技术摧毁古籍、进行长线金融屠杀的核心证据,还有王海垂死写下的那串意义不明的字符!
左肩每一次晃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视线模糊。我跌跌撞撞,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更近了,手电光柱在狭窄的巷壁上胡乱扫射,好几次差点照到我。
就在一个堆满废弃自行车架的转角,我几乎与迎面而来的黑影撞个满怀!
唔!对方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是那个给我U盘的鸭舌帽老头!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看清是我,又扫了一眼我身后巷口晃动的手电光,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猛地抓住我完好的右臂,力气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将我拖向他身后一个被巨大广告牌阴影完全覆盖的死角。那里堆着几个巨大的、散发着鱼腥味的泡沫箱。
进去!别出声!他的声音短促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追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就在几米外的巷口响起。
分头找!他跑不远!
那边看看!
我蜷缩进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泡沫箱缝隙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老头迅速扯过一块巨大的、肮脏的防水布,将我和箱子一起盖住。黑暗和令人作呕的腥臭瞬间将我吞没。防水布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外面近在咫尺的脚步声。
老头!看到人跑过去吗一个凶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带着日语口音。
咳咳……什么……什么人啊老头的声音变得异常苍老虚弱,还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我刚收摊……什么都没看见啊……他故意把身体弄得摇摇晃晃,挡住那些人对这个死角的视线。
妈的!继续追!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远去了。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防水布被猛地掀开,冰冷的空气涌入。老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上方,眼神凝重。
跟我来,这里不安全了。他没废话,转身就走。
我忍着剧痛和眩晕,挣扎着爬出来,踉跄地跟上他。老头对这片区域的地形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七拐八绕,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和不起眼的防火通道,最终来到一栋破旧公寓楼的地下室入口。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迅速打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门后是一个狭窄、低矮的空间,空气沉闷,混杂着机油、灰尘和陈年纸张的味道。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勉强照亮四周。这里堆满了各种旧机械零件、工具,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老式的凸版印刷机。这里更像一个废弃的维修车间兼地下印刷作坊。
暂时安全。老头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狼狈的样子,东西还在
我捂着剧痛的左肩,艰难地点点头,从贴身口袋掏出那个救命的U盘。
老头没接,只是指了指角落里一张沾满油污的工作台:电脑能用,接上。他又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脏兮兮的急救包扔过来,自己处理一下。
我咬牙,忍着剧痛将脱臼的左肩用力一推一送,咔哒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剧痛瞬间达到顶点,随即是麻木的酸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顾不上包扎,立刻将U盘插入工作台上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主机。
电脑风扇发出巨大的噪音,屏幕闪烁了好几下才亮起。我找到那个溯源核心文件夹,直接点开王海垂死挣扎时录下的那段恐怖视频。
画面依旧昏暗晃动,充斥着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呻吟。戴着黑手套的手,蘸着深褐色粘稠液体,在古籍装订线内侧颤抖地书写着扭曲的字符:
**…次声…频率…激活码…**
这一次,在相对稳定的工作台灯光下,我将画面放到最大,逐帧观看。王海那只溃烂的手抖得太厉害,字迹歪斜模糊,但有几个关键的符号和数字组合,在反复对比和放大后,终于变得清晰可辨:
**SF-7.83Hz
|
ACTV-KEY:
ZD0915**
SF-7.83Hz……我喃喃道,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舒曼共振频率……这是地球电离层固有的、极其低频的电磁波脉动频率,7.83Hz是其基础频率。它无处不在,几乎无法屏蔽!陈墨他们竟然利用这个作为次声波的传输载体这意味着,只要知道特定藏品的激活码(ACTV-KEY),他们就能在地球任何一个角落,通过公共网络甚至卫星信号,远程激活隐藏在那特制恒温恒湿展示柜里的次声波发射器!那古籍预设的脆弱点(蛀洞)就会在无处不在的7.83Hz背景音中被定向摧毁!神不知鬼不觉!难怪他们的保险诈骗能屡屡得手!这简直是恶魔般的天基武器!
ZD0915……老头不知何时凑到了屏幕前,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蛀洞’的首字母……九月十五日……这是……
他的话音未落,我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的来电号码——赫然是市博物馆的座机!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我颤抖着手指,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周礼,也不是林薇,而是博物馆保安老李那带着哭腔、极度恐慌的声音,背景是刺耳的警笛和嘈杂的人声:
顾……顾老师!出……出大事了!库……库房!恒温恒湿古籍特藏库!炸……炸了!不……不是炸!是……是里面的书!那些宋版!还有刚收进来那几箱……全……全成粉了!像……像沙一样!周馆长他……他也在里面!门……门打不开!烟……烟是……是书粉!呛死人了!林……林薇……林薇她……
老李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混乱的噪音淹没,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空洞地回响。
我和老头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陈墨动手了!就在此刻!就在博物馆!他们激活了次声波武器!目标不是某个私人藏家,而是博物馆特藏库!那批刚刚被周礼整顿后接收的、所谓的新货源!周礼也在里面他是被灭口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针对博物馆、彻底毁灭证据和知情人的大清洗
ZD0915……九月十五日……就是今天!
林薇!她最后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她是操纵者还是……她也成了牺牲品
老头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光:快!那个激活码!ZD0915!他们用了!毁了博物馆!下一个……下一个可能就是所有流出去的‘货’!所有买了他们假货的藏家!陈墨要……要引爆所有的‘雷’!毁灭所有证据!彻底消失!
我盯着屏幕上那串冰冷的代码——**SF-7.83Hz
|
ACTV-KEY:
ZD0915**。它不再是一串字符,而是悬在无数珍贵古籍(无论真假)和那些蒙在鼓里的收藏家头顶的、即将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陈墨的疯狂远超想象!他不仅要钱,更要彻底的毁灭和抹除!
能……能阻止吗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老头死死盯着那台老旧的电脑,又看了看角落里那台布满灰尘的凸版印刷机,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扭曲着,眼神在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之间激烈挣扎。
信号……次声波信号……需要载体……需要触发……他语速极快,声音嘶哑,舒曼频率……公共网络……很难堵死……但激活码……那个KEY!如果……如果我们能发出更强的、覆盖性的‘噪音’!干扰那个特定的激活指令!也许……也许能暂时瘫痪它!争取时间!
他猛地扑向那台老旧的凸版印刷机,疯狂地开始摇动手柄,机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哐当!哐当!声。
这机器……能产生特定频率的……机械振动!老头一边疯狂摇动,一边对我吼道,快!连上电脑!用你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制造噪音!覆盖那个‘ZD0915’!覆盖它!干扰它!快啊!
我冲到电脑前,双手因疼痛和紧张而剧烈颤抖。U盘里只有证据,没有工具!时间!没有时间了!博物馆的库房已经化为书粉的坟墓!下一个会是谁东京那个文献展上的《万历野获编补遗》还是某个私人藏家的密室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但老头那破旧印刷机发出的、如同垂死巨兽般沉重而规律的哐当声,却像黑暗中的一道裂缝。干扰……覆盖……噪音……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上那串激活码——**ZD0915**。
知识是武器。陈墨用它编织毁灭。而我,要用它,在这恶魔的乐章里,撕开一道刺耳的杂音!
手指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疯狂敲打,调用着电脑里最原始的命令行工具,尝试编写最粗暴的、试图模拟和放大特定频率声波的噪音程序。代码简陋而混乱,如同溺水者的挣扎。
老旧的凸版印刷机在老头拼尽全力的摇动下,发出越来越响、越来越不稳定的哐当!哐当!哐当!声,整个地下室都在随之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屏幕上的代码在运行,简陋的声波模拟曲线疯狂跳跃,与印刷机的巨大机械噪音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里产生着难以预测的共鸣和干涉。
覆盖它!干扰它!阻止它!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键盘上。左肩的剧痛和肺部的灼烧感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濒临绝境的疯狂压了下去。能成功吗不知道。能争取多少时间不知道。
但这是唯一的路。用这地下室里的破铜烂铁和老头的命,去对抗那笼罩在全球古籍珍品之上的、无形的次声波杀阵。
哐当!!!印刷机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某个零件似乎崩飞了。老头被震得一个趔趄,嘴角渗出血丝,却依旧死死抓住手柄,眼神里是燃烧生命般的疯狂。
屏幕上的噪音波形图,扭曲攀升到了极限。
风暴,在地下室咆哮。无形的战争,在看不见的电磁波频段里,轰然对撞。地下室在咆哮。
老旧的凸版印刷机像一头濒死的钢铁巨兽,在老头拼尽全力的摇动下发出震耳欲聋、结构濒临解体的哐当!哐当!哐当!声。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整个狭小的空间剧烈颤抖,灰尘如同暴雨般从天花板的缝隙簌簌落下,昏黄的白炽灯疯狂摇摆,将我和老头扭曲晃动的影子投射在布满油污的墙壁上。
我双手死死按在油腻的键盘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污垢。屏幕上是简陋到近乎原始的DOS命令行界面,光标疯狂闪烁,一串串粗暴的、试图模拟和放大特定频率声波的噪音代码瀑布般向下滚动。左肩脱臼处的剧痛被肾上腺素的洪流暂时淹没,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灰尘的颗粒感。
覆盖它!干扰它!
简陋的声波模拟曲线在屏幕上疯狂地扭曲、跳跃、攀升,试图抓住那无处不在却又致命的7.83Hz舒曼共振频率,试图用无数杂乱的、无序的噪音去淹没那个特定的、毁灭性的激活指令——**ZD0915**。电脑风扇发出尖锐的嘶鸣,CPU的运算几乎达到了这台老古董的极限,屏幕上的波形图在剧烈地抽搐、变形,与印刷机那巨大、沉闷、规律却又濒临崩溃的机械噪音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干涉、融合,形成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声学风暴!
老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嘴角的血沫不断涌出,染红了他花白的胡茬。他枯瘦的手臂青筋虬结,每一次摇动都像是榨干生命最后的力气。印刷机的一个飞轮轴承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火星迸溅!
坚持住!我嘶吼着,声音被巨大的噪音吞没大半,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代表激活指令被模拟追踪的微弱光点。它在噪音的狂潮中剧烈地闪烁、抖动,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似乎随时可能被彻底淹没!
就在我几乎以为那微弱的光点要彻底熄灭的瞬间!
屏幕猛地一黑!随即爆出一片刺眼的雪花点!紧接着,主机箱里传来一声沉闷的爆响,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电脑,烧了!
几乎在同一刹那!
咔嚓——轰!!!
凸版印刷机那巨大的铸铁飞轮,在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后,带着恐怖的动能猛地崩飞出去!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砸在对面的工具柜上!金属柜门瞬间凹陷变形,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老头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甩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骨头碎裂的闷响,瘫软在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地下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白炽灯接触不良的滋滋声,主机箱里飘出的袅袅青烟,还有老头那微不可闻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干扰……失败了吗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沉入无底深渊。博物馆特藏库那化为齑粉的宋版书,周礼绝望的脸,林薇最后未说完的话语……还有此刻,躺在血泊中的老头……
完了
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我口袋里那个从咖啡馆跳窗时就攥在手里、几乎被我遗忘的微型报警器——老张给我的那个——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不再是闪烁,而是持续不断的、高频的震动!
我猛地将它掏出来。小小的屏幕上,不再是定位信号,而是跳动着几行极其简短的加密信息!是老张!他破解了王海留下的信息还是通过某种渠道截获了什么
信息内容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信号截获:次声激活指令群发!目标库:全球关联特制恒湿柜!主密钥:ZD0915!引爆倒计时:10分钟!】

【东京文献展《补遗》为首批!坐标已锁定!】

【干扰失败!重复,干扰失败!启用B方案:物理摧毁发射源!】
物理摧毁发射源!
我猛地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头。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艰难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弱却异常锐利的光,沾满鲜血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角落那堆巨大的、散发着鱼腥味的泡沫箱。
箱……箱底……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信号……发生器……备用……干扰……定向……毁……毁……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没有时间犹豫!我疯了一样扑向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泡沫箱,不顾一切地将它们掀开、推倒!腐烂的鱼内脏和腥臭的冰水流了一地。在箱底最深处,一个用多层防水油布包裹着的、沉重的金属箱露了出来!
打开金属箱!里面不是武器,而是一台结构极其精密复杂、布满了旋钮、指示灯和粗壮线缆的仪器!仪器中央有一个醒目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半球形发射端口!旁边固定着一个同样幽蓝的、如同战术手电筒般的圆柱体装置!仪器面板上贴着一个小小的标签,上面是手写的英文:**EMP
PULSE
GENERATOR
&
DIRECTIONAL
DISRUPTOR**!
电磁脉冲发生器!定向能破坏器!
老头……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会藏有这种级别的军用级设备!
来不及思考!屏幕上倒计时只剩下不到8分钟!我按照老头最后模糊的指示,凭借直觉和仪器上仅有的几个英文标识,手忙脚乱地接通电源,将那沉重的圆柱体定向破坏器对准仪器面板上一个标注着TARGETING的接口用力插进去!
嗡——!
仪器内部传来高频电流的嗡鸣声,指示灯疯狂闪烁!半球形发射端口开始汇聚起令人心悸的幽蓝光芒!一股强烈的电磁场瞬间充斥了整个地下室,皮肤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仪器面板上一个简陋的坐标输入界面亮了起来,正是老张发来的东京文献展的精确坐标!
倒计时:5分30秒!
我颤抖的手指在冰冷的输入界面上敲下坐标的最后一位数字!
嗡鸣声陡然拔高!半球形端口的光芒凝聚成一点刺目的蓝白色!仪器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要挣脱束缚!
物理摧毁!别无选择!
我狠狠按下了那个硕大的、标注着ACTIVATE的红色按钮!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
只有一声极其尖锐、几乎要刺穿耳膜、却又瞬间即逝的高频啸叫!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与此同时,半球形端口爆发出瞬间的、足以灼伤视网膜的强光!一股无形的、狂暴的脉冲洪流,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和地层,朝着东京文献展的方向,以光的速度激射而去!
仪器过载的警报灯疯狂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所有的指示灯都暗了下去,只剩下内部元件烧毁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成功了失败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瘫坐在冰冷、腥臭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耳朵里还残留着那高频脉冲的嗡鸣,眼前是爆炸般的强光留下的残影。老头的血在身下蔓延,带来粘稠的触感。
死寂。
然后,口袋里老张给的微型报警器再次震动起来。这次是持续的、急促的震动,屏幕上跳动着新的信息:

【东京坐标:高强度定向EMP脉冲确认!】

【目标区域:溯源展区《万历野获编补遗》及关联设备——能量反应归零!】

【次声激活指令群发——信号丢失!重复,信号丢失!】

【全球引爆中止!重复,全球引爆中止!】
中止了!
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几乎让我晕厥过去。成功了……至少,暂时成功了!物理摧毁了东京文献展的次声波发射源,切断了指令传输的节点!
然而,信息还在滚动:

【警告:主控信号源未摧毁!信号源位置:东京湾,海上移动平台!坐标已更新!】

【陈墨最后位置信号:同步消失于该坐标!】

【林薇信号:消失于博物馆废墟!疑进入深层地下管道!目标不明!】

【最高指令:立即撤离!重复,立即撤离!目标点已被标记!】
主控信号源在海上!陈墨就在那里!林薇逃脱了她去了哪里
危机远未结束!陈墨的核心还在!林薇这个危险的棋子还在暗处!
地下室外,远处隐约传来了警笛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东京警方还是陈墨渗透的力量
此地绝不能留!
我挣扎着爬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老头。他救了我,也救了无数可能被毁灭的古籍和无辜的收藏家。我无法带走他,只能希望混乱中他能得到救治。
我将那台已经烧毁的EMP发生器核心部件粗暴地拆下,塞进背包——这是关键证据。然后,我跌跌撞撞地拉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重新扑入东京冰冷、混乱、霓虹闪烁的夜色之中。
警笛声越来越近,红蓝光芒在巷口闪烁。
我朝着与警笛相反的方向,朝着城市更深、更复杂的阴影里狂奔。肺部的灼痛和左肩的剧痛重新袭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背包里,那冰冷的金属部件硌着我的脊背。口袋里,老张的报警器还在不断震动,新的坐标信息在屏幕上跳动——指向东京湾深处,那个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如同毒瘤般的移动平台。
陈墨……林薇……
知识是武器。这场围绕真实与伪造的战争,远未终结。黑暗的海面上,致命的信号源如同灯塔,在绝望的深渊边缘,闪烁着冰冷的光。我喘息着,融入新宿区永不停歇的人潮,像一个移动的伤口,朝着那片吞噬一切光芒的、更深沉的海域,踉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