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气味——灼热的橡胶、滚烫的引擎机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道。巨大的引擎轰鸣声浪像无形的巨锤,一下下猛力撞击着耳膜,震得胸腔都在跟着发颤。我被闺蜜林薇死死拽着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人潮汹涌的看台前排挤去。
南絮!快点!马上就是江逐野冲线了!压轴的!林薇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浪里,只剩下兴奋的尖叫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其实对赛车毫无兴趣。眼前晃动的是攒动的人头,耳中充斥的是撕裂空气的引擎咆哮,脚下踩着的是被轮胎反复蹂躏后黏腻的地面。混乱、嘈杂、充满侵略性的男性荷尔蒙……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只想缩回我那间只有画笔和松节油清香的安静画室。我下意识地想挣脱林薇的手,脚步踉跄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一股蛮横的旋风毫无预兆地从赛道方向卷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狂野的力量。我束在脑后的水墨蓝丝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拽住,呼啦一声脱离了发丝,打着旋儿飞向那片钢铁与速度交织的死亡赛道!
啊!我的惊呼被淹没在更大的引擎嘶吼中。视线本能地追随着那片飘摇的蓝,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是我母亲留下的旧物,是我身上为数不多带着温暖回忆的东西。
那抹柔弱的蓝色,无助地在疾驰而过的赛车带起的恐怖气流中翻滚、挣扎,像一只濒死的蝴蝶。眼看就要被卷入那咆哮着碾过地面的黑色轮胎之下,被撕得粉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辆通体漆黑、线条凌厉如同猎豹的赛车,以令人窒息的绝对速度,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和浓烈的硝烟,冲过了终点线!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到让人牙酸的声响,稳稳地停在离那抹蓝色咫尺之遥的地方。
巨大的惯性让车身仍在微微颤抖。车门猛地向上弹开,一个穿着全套火红赛车服的高大身影矫健地跃出。他随意地摘下那顶印着张扬J字母的头盔,露出被汗水浸湿的额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喧嚣震天的欢呼、引擎的余音、刺鼻的气味……所有背景都模糊褪色,变成了无声的噪点。我的世界,瞬间被吸入了那双眼睛。
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勾魂摄魄的慵懒。他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精准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距离,牢牢地锁定了我。那眼神里,有刚刚结束极速角逐后的余烬,有属于胜利者的桀骜,还有一种……一种让我心头莫名一跳的、难以言喻的专注和……惊异仿佛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人,突然望见了海市蜃楼中那片熟悉的绿洲。
他弯腰,修长的手指带着赛车手套特有的粗粝质感,轻而易举地捏住了我那根几乎被风吹到车轮下的水墨蓝丝巾。指尖捻着那柔软的布料,他的视线再次抬起,越过攒动的人头,穿透鼎沸的喧嚣,又一次精准无比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像是要在我的五官上寻找某个失落的印记。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好几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腔。一种陌生的、带着危险气息的悸动,沿着脊椎悄然蔓延。
后来我才明白,那惊鸿一瞥里深藏的惊异,并非为我。那是他透过我的脸,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一场盛大相遇的开端,早已埋下了替身的伏笔。
江逐野的追求,像一场席卷整个城市的飓风,蛮横、直接、不容抗拒。
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画室地址。第二天清晨,当我还沉浸在颜料与松节油交织的宁静里时,一辆引擎声浪嚣张得足以吵醒整条街的跑车,就那样蛮横地停在了我那不起眼的画室小院门口。车门向上旋开,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身高腿长的优势显露无遗,倚着车门,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包装得像个艺术品似的点心盒子。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也落在他深邃含笑的眼眸里。
南絮老师,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刚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听说这家店的提拉米苏,能让人吃出幸福的味道。我想试试,顺便……看看能画出幸福的人,是什么样子。他扬了扬下巴,指向我身后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色彩明快的街景。
我一时语塞,脸颊微微发烫。他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像带着钩子,直直地探入人心底。
这仅仅是个开始。他总能恰好出现在我常去的旧书市场,在我踮起脚也够不到顶层那本画册时,轻松地替我取下,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留下滚烫的触感。他会在我深夜赶稿,随口在朋友圈抱怨一句饿得想吃掉画纸后的半小时内,拎着热气腾腾的我最爱的那家老字号海鲜粥,出现在画室门口。那家店,在城市的另一端。
喏,趁热。他额角还带着微汗,凌晨三点多的寒风似乎也没能吹散他身上那股蓬勃的热意。他把粥塞进我手里,指尖的暖意透过塑料碗壁传递过来,跑了大半个城,就为喂饱一只深夜画画的小猫。他凑近,带着淡淡薄荷烟草味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低沉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下次再喊饿,我就直接把你扛去店里,看着我吃完。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像淬了蜜糖的箭,精准地射中靶心。我捧着那碗滚烫的粥,指尖的温度一路蔓延到心口,烫得发慌。他送的花,是清雅素净的栀子,香味幽远,似乎很契合我画室的氛围。他带我去山顶看星星,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只穿了单薄裙子的我,宽大的外套带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和暖意,将我整个笼罩。他喜欢看我画画,尤其喜欢看我画他的侧脸。画室里光线柔和,他随意地坐在我对面的旧沙发上,姿态放松,目光却像黏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他常会在我画到一半时,突然伸出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我的眉骨,或是沿着我的下颌线描摹,眼神深邃得如同漩涡。
絮絮,他这样叫我,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弦音,你的眼睛……真漂亮。他赞叹着,指尖停留在我的眼角,力道轻柔得近乎虔诚。
那时的我,被巨大的、甜蜜的眩晕感包裹着,像漂浮在云端。我以为那是情人之间独有的痴迷与爱恋,却从未深想,他目光停留最久、描摹最细致的地方,恰恰是我与另一个女人最相似之处。那些细致入微的描摹,每一次落在眉骨、眼角的指尖,都像在透过我的皮相,确认着另一个灵魂的轮廓。栀子花的幽香,也并非为我而选,只因那是他记忆深处,另一个女人偏爱的味道。
我沉沦在这份炽热里,画室的每一寸空气都浸满了蜜糖的气息。直到那份甜腻里,悄然掺入了第一丝冰冷的不安。
他的手机开始变得神秘。那个曾经在我面前随意丢放、甚至大方让我查游戏进度的手机,如今总是屏幕朝下扣着。有时我们正在吃饭,或者依偎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他的手机屏幕会突兀地亮起,发出短促的震动。他会立刻拿起,动作快得有些刻意,指尖在屏幕上迅速滑动几下,然后不着痕迹地锁屏,放回口袋或压在身下。屏幕熄灭前那一闪而过的光芒,短暂得抓不住任何信息,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我的眼底。
谁啊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在他又一次飞快地回完消息后,状似无意地问出口,声音却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他动作一顿,随即侧过身,很自然地揽住我的腰,将我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低沉磁性:车队那边的事,一堆破数据,烦人。他收紧手臂,在我额角落下一个温热的吻,别管它,专心点,电影正精彩呢。
他的拥抱很暖,吻也很温柔。可那瞬间的停顿,那过于流畅的解释,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难以忽视的涟漪。
车队的事越来越多。约会时他临时接起电话,会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压低声音。有时说着说着,会捂住话筒,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用口型无声地说公事。那些公事电话的时间越来越长,地点也越来越奇怪。好几次,我明明听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是轻柔舒缓的背景音乐,像是高级餐厅或者咖啡馆,而不是喧闹的维修车间。甚至有一次,在他去阳台接一个漫长的车队技术会议电话时,我起身去厨房倒水,无意中瞥见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新信息的预览一闪而过。
发信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念】。
那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我眼前的甜蜜迷雾。心脏骤然紧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僵在原地,手里的玻璃杯变得冰凉刺骨。
当那辆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的、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停在我画室斜对面的街角时,我正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手里握着刚洗干净的画笔,水滴顺着笔尖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车门打开,先伸出的是一只穿着精致裸色高跟鞋的脚踝,纤细优雅。紧接着,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的女人走了下来。她身姿挺拔,仪态无可挑剔,像一株精心培育的名贵兰花。她微微侧身,似乎在和驾驶座的人说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又矜持的笑容。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了一半。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那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十分清晰,但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他。江逐野。
他侧着头,专注地看着那个女人,嘴角噙着一抹我从未见过的、近乎于纵容的温柔笑意。那种专注,那种温柔,曾经只属于我,或者……我以为只属于我。
女人笑着点点头,伸手自然地拂了一下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亲昵而熟稔。然后,她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街角另一头一栋高级公寓的入口。
那辆黑色的轿车在原地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目送。然后,才缓缓启动,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我僵立在冰冷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着,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刚刚洗净的画笔被我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笔杆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瞬间冻结、又被狠狠碾碎的疼痛来得尖锐。
原来,那些车队的事,那些需要压低声音、需要侧身避开、需要漫长通话的公事,都有一个具体的名字。
叫【念】。
叫白月光。
寒流席卷了整座城市。我裹着厚厚的毛毯蜷缩在画室的旧沙发里,昏昏沉沉,头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着滚烫的砂砾。额头上贴着退热贴,冰凉的感觉也压不住身体深处一阵阵涌上来的燥热和虚弱。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半,而体温计上那根刺目的红线,死死地钉在40度的位置。
窗外是呼啸的北风,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绝望的呜咽。空旷的画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黑暗和寂静像沉重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
恐惧和孤独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一点点向上吞噬。我需要他。在这个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冰冷时刻,我迫切地需要那个曾经给我无尽温暖和安全感的怀抱。
我用滚烫颤抖的手指,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冗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电话被接通了。
喂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吵醒的沙哑,背景却并非深夜修车厂该有的寂静或金属碰撞声,反而是一种……舒缓悠扬的古典钢琴曲甚至还有隐约的、觥筹交错的低语。
我喉咙干痛得厉害,声音嘶哑破碎:逐野……我……我发烧了……好难受……四十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带着无助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紧接着,一个娇柔含笑的女声清晰地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一丝慵懒的抱怨:谁呀,这么晚了还找你车队又出问题了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的耳膜。
然后,我清晰地听到了江逐野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急于安抚的温柔:没什么,一个朋友。修车的事,小问题。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身边人。
修车而已嘛……那个娇柔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娇嗔,清晰地传了过来,你那个‘朋友’,还真是粘人呢,大半夜的……
她的话音被一声低低的、带着宠溺意味的轻笑打断。然后,江逐野的声音重新回到听筒里,恢复了惯常的语调,只是那语调里,浸透了冰冷的不耐烦和急于摆脱的敷衍:
南絮,我现在在忙,车队这边紧急调试,走不开。你先吃点退烧药,多喝热水。听话,自己照顾好自己。他甚至没有给我任何再开口的机会,语速快得惊人,就这样,挂了。
嘟…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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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音冰冷而急促,像一连串无情的嘲笑,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手机从滚烫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如同我此刻的心。
画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凄厉的风声,还有我自己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身体的高热似乎瞬间退去,只剩下刺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原来,我深夜四十度的高烧和濒临崩溃的恐惧,在他和他白月光的眼里,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粘人,是一通可以随意敷衍、然后迅速挂断的、打扰了他们良宵的修车电话。
我蜷缩在沙发里,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巨大的痛楚之后,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麻木。视线空洞地落在对面墙上,那里挂着几幅用木框精心装裱好的画。画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江逐野。有他专注开车的侧脸,有他在山顶看星星时温柔的眉眼,有他睡着时毫无防备的模样……每一笔,每一划,都曾倾注着我滚烫的爱意和憧憬。
此刻,这些画却像一张张巨大的嘲讽海报,无声地鞭笞着我的愚蠢和自作多情。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沙发角落那个被我遗忘的牛皮纸文件袋上。里面装着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报告单。几个小时前,我还满心忐忑又隐秘地欢喜着,想着该如何在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这个小小的、关于未来的消息,分享给那个我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因为高烧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着,终于够到了那个文件袋。我把它拖到眼前,手指僵硬地打开封口,抽出里面那张折叠着的纸。
白纸黑字,清晰冰冷。B超影像里那个小小的孕囊,像一颗尚未萌芽就被投入冰窟的种子。
指尖的颤抖蔓延到全身。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纸,仿佛要将它看穿。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我捏住报告单的一角,猛地一撕!
嘶啦——
清脆的破裂声在死寂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惊心刺耳。纸张被从中间撕开,那象征着新生命的小小影像,瞬间被一分为二。我没有停,继续撕扯,一下,又一下……动作机械而麻木。脆弱的纸张在我手中变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我裹着的毛毯上,落在地板上。
每一片碎片,都像是从我心头剜下的一块肉。
撕碎了报告,也撕碎了过去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梦。
高烧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退去,留下的是身体被掏空般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走过这间承载了太多虚假甜蜜的画室。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他的痕迹——他用过的马克杯,他遗落在这里的赛车手套,他送的那束早已枯萎却还插在花瓶里的栀子花……还有墙上那些刺眼的合影。
我走到墙边,仰头看着那些被精心装裱起来的照片。照片里的我们,笑容灿烂,眼神胶灼,仿佛拥有全世界。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相框玻璃,然后猛地用力,将第一个相框狠狠拽了下来!
哐当!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照片被我从碎裂的玻璃碴中抽出,没有任何犹豫,双手捏住照片的边缘,狠狠一撕!
照片上他搂着我肩膀的手臂,他带着笑意的脸,瞬间被撕裂开来。我将撕成两半的照片揉成一团,像丢弃垃圾一样,随手扔在脚边。
一个,两个,三个……
撕扯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碎裂的玻璃、扭曲变形的相框、被撕成碎片的影像……散落一地。锋利的玻璃边缘划破了我的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沾染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笑脸上,像绝望的控诉。我浑然不觉,只是麻木地撕扯着,将那些凝固的虚假幸福,彻底毁灭。
画室里一片狼藉,如同经历了一场飓风的洗劫。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灰尘和淡淡的血腥味。我站在这一地废墟中央,像一个刚刚打赢了一场惨烈战争的伤兵,满身疲惫,心口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洞。
最后,我走到画架前。画板上,是那幅未完成的江逐野的侧脸肖像。画笔还停留在调色板上,颜料已经干涸。我拿起旁边裁纸用的锋利美工刀,刀锋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手腕用力,刀锋狠狠划过紧绷的画布!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响起。画布上那张英俊的、我曾一笔一笔用心描摹的侧脸,被一道狰狞的裂口贯穿。画布向两边卷曲、撕裂,如同一个丑陋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窗边的旧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用了很久的手机。指尖冰凉,动作却异常稳定。打开手机设置,找到那个注销号码的选项。红色的确认键,刺眼得如同心头滴落的血。
没有一丝犹豫,指尖落下。
屏幕暗了下去。连同那个曾为他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号码,连同那些深夜的粥、山顶的星、画室里痴缠的吻……所有关于江逐野的一切,都被我亲手斩断,丢进了名为过去的深渊里。
七天后。
我租住的旧公寓楼下,那辆熟悉的、引擎声浪嚣张的黑色跑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下。车门被猛地推开,江逐野几乎是冲了下来。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双曾经深邃勾人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头发凌乱,身上的赛车夹克也皱巴巴的。整个人像是刚从一场可怕的灾难中挣脱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气息。
他冲到公寓楼那扇老旧的铁门前,疯狂地按着我的门铃。刺耳的门铃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尖锐地回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南絮!南絮你开门!他嘶吼着,声音因为连日的嘶喊和极度的焦躁而沙哑破裂,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接电话!你他妈接电话啊!
他像一头困兽,开始用拳头狠狠砸门。厚重的铁门发出沉闷的砰砰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南絮!你出来!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开门!求你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拳头砸在冰冷的铁门上,骨节很快变得通红一片,甚至有血迹渗出。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徒劳地砸着。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邻居的抱怨和警惕的目光。有人从猫眼里窥视,有人打开门缝呵斥。但这些都无法阻止他。
最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纹丝不动的铁门,然后猛地转身,冲向旁边堆放着杂物的角落。那里有一根不知道谁丢弃的、锈迹斑斑的废弃铁棍。
他抄起那根沉重的铁棍,在邻居惊恐的尖叫声中,像疯了一样冲向我的房门!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铁棍狠狠砸在老旧的锁头上!火星四溅!
一下!两下!三下!
铁锁扭曲变形,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轰地一声,那扇隔绝了他七天的门,被他用最暴力的方式砸开了!
门板向内弹开,撞在墙上。
江逐野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灰尘从他额角流下。他丢开铁棍,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南絮!
公寓里空无一人。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里飘浮着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人去楼空的、冰冷的空旷感。
他猛地顿住脚步,猩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扫视着这个他曾无比熟悉的空间。
客厅的墙壁,曾经挂满我们合影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顽固的胶痕和钉孔。而那些照片……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地板上。
那里,散落着无数被撕碎的、揉烂的纸片。照片的碎片。他看到了自己破碎的笑容,看到了南絮被他搂着的肩膀被撕开,看到了我们依偎的身影被粗暴地扯成两半……无数碎片堆积着,像一座色彩斑斓的、冰冷的坟冢。其中一张较大的碎片上,是他曾深情凝望她的侧脸,如今被几道狰狞的裂痕贯穿,上面还沾着点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印记——像是血迹。
画架倒在地上,画布被利器从中划开,撕裂成两半。画面上他那张未完成的侧脸,被一道丑陋的裂口彻底割裂。
他送给她的马克杯,孤零零地立在厨房的水槽边,杯壁上还残留着水渍。那只他遗落的赛车手套,被随意地丢弃在客厅的角落。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彻底的、决绝的毁灭气息。仿佛那个曾在这里生活、爱过、笑过的女人,在离开前,亲手点燃了一场大火,将属于江逐野的一切,烧成了眼前这片冰冷的灰烬。
江逐野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门框上。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指缝间,有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那不是悲伤的哭泣,那是绝望到骨髓被碾碎、灵魂被彻底抽空后,发出的、濒死的哀鸣。猩红的眼中,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彻彻底底。
五年后。巴黎。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穹顶,温柔地洒落在塞纳河畔这座古老而现代的美术馆内。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颜料、木质画框、香槟气泡以及无数种香水交织成的、属于艺术与名利场的独特气息。轻柔的法语低语和优雅的钢琴背景音流淌在宽敞明亮的展厅里。
今天,是新生代华裔画家南絮(NanXu)在法国首次大型个展《新生·迹》(Renaissance·Traces)的开幕日。展厅内人头攒动,衣香鬓影。闪光灯不时亮起,捕捉着画家与各界名流交谈的瞬间。
我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月白色丝绸长裙,站在展厅的中心位置,正用法语从容地回答着一位知名艺术评论家的问题。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自信而疏离的微笑。五年的时光,足以洗去眉宇间残存的青涩与怯懦,沉淀下的是如同上好瓷器般温润又坚韧的光泽。画笔和岁月,共同雕琢出此刻的沉静与锋芒。
南絮女士,一位金发碧眼、穿着干练套装的女记者挤到最前面,举着话筒,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用流利的英语提问,众所周知,您近年的作品在收藏界备受瞩目,尤其是东方神秘主义与抽象表现主义的融合,极具个人风格。而据我们所知,您所有的重要作品,尤其是这次展出的《裂痕》系列,都被同一位神秘收藏家高价购得。有消息称,这位收藏家正是来自您祖国的著名企业家、前F1赛车手江逐野先生。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我的反应,然后抛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带着八卦气息的问题:作为这些作品的创作者,您是否有什么话,想通过我们的镜头,对这位持续支持您艺术事业的江先生说呢毕竟,这似乎是一段……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非常特别的缘分。
江逐野这个名字,被清晰地、毫无顾忌地抛了出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无数道好奇的、探究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脸上,闪光灯闪烁的频率也骤然加快。那些曾经见证过J神与神秘插画师恋情的国内媒体人,更是屏住了呼吸,镜头死死地对准我,等待着我的反应——是尴尬是回避还是……旧情难忘的波动
我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未曾增减一分。迎着无数镜头和目光,我微微侧过身,正面看向那位提问的女记者,以及她身后那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
清晰、平稳、带着一丝无可挑剔的优雅与疏离的嗓音,透过麦克风,在安静的展厅里清晰地响起,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是吗那麻烦您,替我谢谢他。
我顿了顿,唇边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眼底却是一片澄澈见底的平静,如同深秋无波的湖面。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补充道:
多亏当年——不要之恩。
才有今日——
南絮。
最后两个字,轻缓而坚定,如同尘埃落定。
话音落下,展厅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奇异的寂静。随即,是骤然爆发的、更加密集的闪光灯浪潮,几乎要将我淹没。记者们脸上写满了兴奋和惊愕,快门声此起彼伏,如同骤雨敲打芭蕉。
而我,只是平静地转过身,目光投向展厅深处。那里,悬挂着这次展览的核心作品之一——一幅巨大的自画像。画中的女子侧身回眸,眼神平静无波,背景是无数被撕裂又重组、最终化为混沌星云的赛车影像碎片。画作的右下角,是凌厉而洒脱的签名:NanXu。
阳光穿过玻璃穹顶,温柔地落在那签名上,也落在我挺直的脊背上。
巴黎的天空,澄澈如洗,一片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