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染黄昏
血的味道最浓的时候,是在黄昏。
我站在尸堆中间,铁靴陷进一具敌将的胸膛,咔嚓一声脆响。
夕阳把盔甲上的血渍烤成紫黑色,像结痂的旧伤。
远处有乌鸦在啄食眼球,近处有个垂死的敌兵在抽搐,我拔出佩剑补了一刀——这是仁慈。
『将军!』
副将秦铁山的大嗓门刺破耳鸣,他扛着卷刃的陌刀跑来,脸上糊着血和土,东边清理完了,那群杂种一个没跑掉!
我点点头,喉结上的假皮被汗浸得发痒。
三年前太医院特制的这张面皮,如今已经和我的脸长在一起。
营地方向传来欢呼声。
火头军开始烧饭了,炊烟混着烤肉味飘过来,我胃里突然绞痛——早上那个被战马踩烂肚子的少年兵,肠子也是这种泛白的粉红色。
您该回去受赏了。
秦铁山搓着手,听说朝廷派了钦差……
我猛地转身,铠甲缝隙里凝固的血渣簌簌往下掉。
副将立刻闭嘴,他总说我能用眼神剜人肉。
残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的影子戴着将军铁胄,他的影子缺了只耳朵——去年替我挡箭留下的。
走到营门时,我看见军师白砚秋站在瞭望台上,青布长衫被风吹得鼓起,像只随时要飞走的鹤。
那书呆子又装模作样。
秦铁山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没说话。
昨夜巡营时,分明看见白砚秋用银针试我的饭菜。
月光下他袖口闪过一道冷光,像是某种皇室暗器。
现在他对我遥遥作揖,广袖垂落如展开的折扇。
我按住剑柄回礼,铁手套撞在护心镜上,当啷一声响。
篝火旁有人在唱将军百战死,哑婆佝偻着背往汤锅里撒盐。
她浑浊的眼珠转向我时,勺子突然脱手砸进沸汤——就像三年前那个雪夜,她在刑场废墟里扒出我时,也是这般见了鬼的表情。
我踢翻汤锅,滚水浇熄了火堆。
今日庆功宴取消。
铁靴碾过满地食材,我故意踩碎那支形似玉簪的野菜,全军戒备,钦差到访——怕是来者不善。
士兵们僵在原地,只有白砚秋轻笑出声。
他的折扇啪地合拢,扇骨上金线绣的龙纹一闪而过。
2
酒中藏刀
庆功宴的酒气熏得我眼眶发烫。
我坐在主帐上首,看着底下那群醉醺醺的将领把肉骨头扔得满地都是。
秦铁山正用他那只熊掌似的手拍打某个小兵的背,差点把那孩子拍进火堆里。
将军,末将敬您!
副将涨红着脸把酒碗怼到我面前,酒液溅在我玄铁护腕上,像一串细小的血珠。
我接过碗一饮而尽,喉管烧起来的时候才想起医官说过烈酒伤喉——这具身体总在关键时刻提醒我它的不同。
角落里传来沙哑的哼唱。
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兵,他抱着半坛烧刀子,用缺了指头的右手拍打膝盖:
真正的忠诚啊,它从不需要。
不需要伪装。
我的酒杯突然变得千斤重。
瓷盏磕在铁甲上发出脆响,酒液泼洒在掌心,沿着指缝滴落成小小的水洼。
余光里看见军师正在沙盘前调整布阵标记,月光从他帐门的缝隙漏进来,照得他束发的缎带泛着幽幽的青光。
胡说什么呢!
秦铁山一脚踢翻酒坛,碎陶片溅到老兵衣袍上,咱们将军的忠心天地可鉴!去年雪夜奇袭敌营,上个月独守粮道三天三夜
老兵醉眼朦胧地笑:小老儿又没说将军
他浑浊的眼珠子转向军师方向,是说那些个读书人,嘴里念着忠孝节义,心里拨的算盘珠子能把人脑浆子砸出来
军师的白玉棋子落在沙盘上,清脆的一声响。
我数着他整理袖口的次数——三下,每次他暗中紧张时就会这样。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我趁机起身时撞翻了矮几,羊皮地图哗啦啦展开,露出背面暗褐色的血渍。
末将去巡营。
我系紧披风时摸到锁骨处的绑带有些松了。
转身瞬间瞥见军师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汪冻住的深潭。
月光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惨白的线,他唇边那抹笑让我想起去年冬天掉进陷阱的雪狐。
秦铁山追出来递上我的佩刀。
这憨子手掌心全是茧子,握刀的位置却永远留着一块干净的皮肉——他说这样将军的刀才不会滑。
我接过时听见他嘟囔:那老东西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夜风卷着沙粒打在铁甲上,远处哨塔的火把明明灭灭。
我摸了摸喉结处的假体,胶泥被体温焐得发软。
忠诚不需要伪装
可要是连皮囊都是假的呢
3
晨雾疑云
我踹翻第三个动作迟缓的新兵时,喉间涌上铁锈味。
秦铁山立刻按住那发抖的菜鸟向我赔罪,粗壮胳膊上还留着我昨日鞭打的淤痕。
将军息怒!
他嗓门震得我耳膜疼,背后士兵们条件反射地挺直脊梁。
晨雾里这些模糊轮廓像极了我刚入伍时的样子——只是那时没人敢直视我的眼睛。
校场边缘传来瓷器轻碰声。
哑婆佝偻着腰摆早餐,热气在她皱纹间蜿蜒成河。
我刻意避开她总多放的那碟红枣糕,那甜腻味道总让我想起母亲被斩首前塞进我嘴里的最后一颗蜜饯。
今日加练箭阵。
我甩开披风走向点将台,甲胄缝隙里汗已浸透束胸布。
台下传来细微骚动,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军师抱着舆图经过。
那人永远踩着露水出现,雪白袖口连道褶子都没有。
秦铁山凑过来请示布防,呼吸喷在我耳畔:北面斥候回报有敌踪
我猛然后仰,他吓得差点咬到舌头。
三年前有个副将就这么发现了我的秘密,现在他坟头草该有丈高了。
黄昏时我例行巡查粮仓。
阴影里,阿兰朵被铁链锁在柱子上,草原女子特有的琥珀色眼珠追着我转。
你打人的样子像发情期的公鹿。
她舔着破裂的嘴角笑,可惜盔甲下面——
我掐住她的喉咙,直到守卫们别开脸。
回到营帐才发觉掌心被指甲抠出血。
铜镜里映出一张模糊的脸,我一拳砸碎它。
碎片中忽然闪过军师的身影,那人正站在我帐外五步处,月光把他投在帐布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们隔着帆布对峙,直到他袖中滑落的密函露出一角朱红印泥。
远处传来守夜梆子声。
三更了,该去查哨。
我系紧护腕时摸到锁骨下的旧伤——十四岁那年女扮男装的第一个夜晚,我自己用烙铁烫平了所有柔软曲线。
4
夜探真相
血月悬在营帐的尖顶上时,我照例提剑巡营。
铁靴碾过沙砾的声响比往日更刺耳——白日庆功宴上赵公公那句将军喉结怎的这般秀气,让我到现在还喉头发紧。
军师帐中烛火未熄。
我皱眉挑开毡帘时,迎面撞见一瀑泼墨长发倾泻而下。
那身影倏地转身,月光顺着她的锁骨流进中衣里,而抵住我咽喉的匕首正映出她耳后那点朱砂刺青:前朝皇室独有的凤凰泣血纹。
原来秦将军有夜闯营帐的癖好。
她声音比白日低沉三分,刀刃却稳得可怕。
我盯着她脖子上被我剑鞘勒出的红痕,突然发现我们像照镜子:她的指甲掐进我覆甲的手腕,我的护臂硌着她裸露的肘弯,两个伪装者用最真实的杀意撕扯着对方。
帐外传来巡夜梆子声时,她忽然笑了。
温热的吐息拂过我耳垂:您猜赵公公若看见此刻场景,会先杀您这假男人,还是我这真余孽
她舌尖卷起我束胸布露出的线头,毕竟我们这样的
我猛地将她按在兵器架上,铁器轰然坠地的巨响中,她唇间漏出的痛呼分明是女声。
月光突然被云翳吞没,黑暗中只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
当副将秦铁山的脚步声逼近帐外时,她沾满朱砂的指尖正悬在我胸甲卡扣上:现在,将军要选封口的刀,还是结盟的酒
我攥住她手腕的瞬间,帐外火把突然照亮她半边脸庞——那眼里映出的我,竟比昨夜水洼里看见的倒影更陌生。
5
断肠之秘
烛芯爆出最后一朵灯花时,我捏碎了第五块墨锭。
案几上摊开的《六韬》被朱砂涂得猩红刺眼,军师批注的蝇头小楷里藏着更小的符号——三日前那夜月光下,他耳后露出的龙形刺青此刻正在我眼前灼烧。
将军,赵公公的仪仗已到三十里外。
秦铁山在帐外禀报时,我正用匕首挑开兵书封皮的夹层。
羊皮地图簌簌展开,漠北荒漠某处标着与前朝皇陵如出一辙的星斗标记。
铜镜里我的喉结胶体有些脱落。
昨夜跟踪军师时,他转身的瞬间我分明看见他腰间坠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双鱼玉佩——母亲临终塞给我的那块,她说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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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帘突然被掀开,哑婆佝偻着身子端来食盒。
掀开盖子的刹那,我瞳孔骤缩。
荷叶上摆着三块断肠糕,这种用断肠草汁染绿的糕点,是前朝宫廷处死罪妃的秘制毒药。
末将愿替将军试毒!
秦铁山的手按在刀柄上。
我挡住他,抓起糕点咬下。
苦腥味漫过舌尖时,藏在糕体里的蜡丸硌疼了牙齿。
帐外忽然传来军师清冷的嗓音:特使带着刑具。
蜡丸在掌心裂开,露出半张染血的丝绢。
上面绣着二十年前的血案:皇宫偏殿里,穿龙袍的男人正将匕首刺进孕妇腹部。
绣线在孕妇腰间戛然而止——那里本该有块双鱼玉佩。
号角声刺破黎明,赵公公尖利的笑声由远及近:咱家特意给沈将军带了陛下亲赐的葡萄酿。
我盯着食盒底层哑婆用糯米拼出的逃字,军师的玉佩在我袖中发烫。
现在我有三把刀——腰间的青锋剑、蜡丸里的血书,以及即将进帐的阉人。
但最致命的刀,是我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
6
暴雨阴谋
我盯着那块被油浸透的断肠糕,哑婆布满老茧的手在收走食盒时,食指微不可察地敲了三下桌沿。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传递信号。
将军,特使大人请您去中军帐议事。
亲兵在帐外高声禀报,我一把捏碎糕点,酥皮里露出半片染血的羊皮地图。
军靴碾过羊皮地图时,我听见自己骨骼在铠甲里咯吱作响。
赵公公尖细的嗓音隔着帐帘飘进来:沈将军这军功簿子,怎么看着像女子绣的花名册
帐外顿时一片哄笑。
马蹄声淹没在暴雨将至的闷雷里。
我伏在神庙断墙后,看着军师的白袍被风卷起,像片随时会碎裂的宣纸。
七个披蓑衣的人跪在他面前,最老的那个捧着鎏金匣子,匣缝里渗出的血腥味让我胃部抽搐。
先帝遗诏在此,当年被屠的三十六家遗孤已集结完毕。
老人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刀在石头上磨,太子殿下,是时候用沈家军的血祭旗了。
我咬破的舌尖尝到铁锈味。
军师接过匣子的手突然悬在半空,他转向我藏身的阴影轻笑:沈将军不如亲自来验验,这血书上有没有你母亲的名字
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七把淬毒弩箭已对准我咽喉。
军师抚摸着匣子上的龙纹,月光把他睫毛的阴影投在惨白的脸上:现在,我们终于能在真相里相见了。
暴雨砸在铠甲上的声音,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打翻的药罐。
7
锁链之语
阿兰朵的镣铐在柴房角落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掀开草帘时,她正用磨尖的骨头挑开脚铐锁眼,见我来也不躲,反倒扬起沾着血渍的脸嗤笑:将军的盔甲擦得真亮,照得见人骨头里的懦弱。
昨夜军师耳后那枚莲花刺青还在我眼前晃。
我踢开她手里的骨片,铁靴碾住她手指:游牧族的密探都像你这么嘴硬
比不得将军,她舔掉虎口渗出的血,裹着三十斤铁皮说自己是男人——
我的刀鞘猛地卡进她齿间,金属碰撞声里听见她含糊的笑。
盔甲比镣铐更沉重吧
灶间突然传来陶罐碎裂声。
哑婆佝偻着腰收拾满地黍米,枯枝似的手指在灰烬里划出几道弧线。
那是军中暗号,意思是今夜子时。
等我看清,她已用脚掌抹去了痕迹。
阿兰朵突然挣动锁链:喂!
她盯着我腰间的玉佩:草原上说玉碎不碎全看握刀的手——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副将秦铁山雷鸣般的嗓门:将军!特使要提审俘虏!
我转身时,阿兰朵最后那句话钉子似的追上来:你究竟在保护谁
帐外夕阳如血。
秦铁山汇报特使抽查粮仓的动静,我盯着他铠甲缝隙里露出的粗布衬衣——三年前剿匪时我替他挡过一箭,那时他浑身是血还咧着嘴笑:跟着将军死也不亏!
将军
他疑惑地看我攥住他的护腕。
远处军师正被特使的亲兵团团围住,雪白的袖口沾着墨迹,像宣纸上洇开的血。
哑婆的身影在炊烟里时隐时现。
今晚的羊肉汤香气格外腥膻,混着阿兰朵那句盔甲比镣铐更沉重,在我胃里烧出个窟窿。
8
夜半惊魂
我盯着军师案头的茶杯,热气在烛光下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三天前那场月下对峙后,我们默契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军营里的空气像是被灌了铅,每口呼吸都沉甸甸地坠着猜疑。
将军尝尝新到的云雾茶
军师推过青瓷盏时,袖口掠过账簿边缘,那上面沾着暗红色的泥印——和神庙地砖的釉色一模一样。
茶水温润入喉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像战鼓。
迷药是哑婆给的,她说这剂量足够放倒一头战马。
军师修长的手指突然在案几上轻叩三下,我差点打翻茶盏——那是我平时召集亲兵的暗号。
末将先去巡营。
我起身时铠甲哗啦作响,藏在护腕里的账本残页摩擦着皮肤。
军师忽然轻笑出声:听说赵公公今早审了三个火头兵
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水痕渐渐晕染成残缺的舆图形状。
子时的更梆响过三声,我潜进军师营帐时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
月光从帐缝漏进来,照见榻边半开的樟木箱——里面整齐码着女子襦裙,最上面那件杏色上襦的领口绣着细小的龙纹。
我伸手去翻时,背后突然传来布料摩挲声。
将军夜半来访,是想查末将的闺阁私物
军师的声音带着戏谑从阴影里浮出来,他披着外袍斜倚帐门,散下的长发在夜风里像泼墨。
我握紧刀柄的手突然僵住,他腰间悬着的玉佩正在幽幽发亮,和我梦里见过千百次的家族信物如同孪生。
帐外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秦铁山粗犷的嗓门炸响时,军师猛地将我拽到身后:是赵公公的亲随!
他呼吸喷在我耳后,冰凉的手指划过我掌心,塞进个硬物——半片烧焦的羊皮地图。
末将……末将给将军送醒酒汤……
秦铁山结结巴巴的声音越来越近。
军师突然扯开自己衣领,在我反应过来前高声笑道:属下与将军商讨军务,副将也要听墙角
铜盆咣当砸在地上的声响里,我低头看着掌心的地图残片。
那上面用朱砂标出的路线,正指向父皇当年遇刺的猎宫。
9
血书揭晓
暴雨如注的夜晚,军帐内烛火被渗入的雨水浇灭大半。
军师的白玉手指划过沙盘上的都城模型,突然掀开暗格抽出半幅血书。
天启七年冬至,兵部屠戮前朝遗孤一百三十七人。
他念出这句话时,雷光恰好照亮我案头家传玉佩——那上面缺角的龙纹正与血书残片严丝合缝。
我的佩刀哐当坠地。
十八年来父亲战死的荣光,母亲悬梁的惨状,全在这瞬间碎成染血的谎言。
军师沾血的指尖点上我眉心:你以为先帝为何独留女婴不杀因为要拿捏你父亲这样的降将。
帐外传来秦铁山憨厚的报告声,他捧着热姜汤的雾气糊在铁甲上。
这个傻子甚至没发现我面甲下的哽咽,还在絮叨着特使要查粮仓的琐事。
军师突然暴起掐住他喉咙,我竟下意识拔剑抵住军师后背。
现在你知道了。
军师松开手对秦铁山轻笑,转头对我露出脖颈上的奴隶烙印:忠诚该对谁朝廷家族还是……
暴雨冲刷着帐顶,他最后几个字淹没在雷声里。
秦铁山突然跪下捧起我的护手甲,将军指哪我打哪!
他粗糙的手指擦过甲缝时沾到水渍,愣住片刻后重重磕了个头退出帐外。
军师拾起我的佩刀递来,刀柄上缠绕的旧布条露出母亲缝制的平安符。
当第一滴泪砸碎在刀身时,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证明给我看。
军师掀开衣襟露出心口箭伤——那分明是我五年前在雁门关亲手射出的致命伤。
10
铁链下的泪
铁锈味的黎明从帐缝渗进来时,赵公公的尖嗓已经刺透了整个军营。
我系紧束胸布的双手一顿,铜盆里的水映出我眼底的血丝——哑婆被绑在刑架上的画面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将军!』
秦铁山撞开帐帘,铁甲上沾着新鲜的血渍。
这个从不质疑我的憨子第一次红了眼眶:他们用烙铁烫哑婆的脚底板……那老婆子硬是咬碎了两颗牙也没吭声。他拳头砸在案几上,我藏在袖中的密信被震得簌簌作响。
军师的白色衣角在主营帐外一闪而过。
三天前那场暴雨后,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面即将碎裂的镜子。
现在这面镜子终于被赵公公的鹰犬们踹得粉碎——他们从哑婆的灶台灰里扒出了半张烧焦的羊皮纸。
查!给咱家把这腌臜军营翻个底朝天!
赵公公的指甲刮过我的护心镜,他袖口露出的账本上,我偷偷挪用军饷的罪证墨迹未干。
军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雪白帕子上那抹猩红刺得我太阳穴直跳。
秦铁山突然拽住我的腕甲:末将去搜军师营帐时……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掌心,半枚和我家族玉佩纹路一致的青铜钥匙静静躺着。
远处传来哑婆的闷哼,赵公公的笑声像毒蛇顺着脊梁爬上来:哟,这老货的舌头原来早被割了——将军可知是谁干的
军师忽然仰头饮尽杯中酒。
我认得那个手势——那是我们约定灭口时的暗号。
阿兰朵不知何时挤到我身后,她沾着血污的手指划过我的腰带:草原上有句话……被拴住的狼,咬断腿也要挣开锁链。
当夜亲兵来报军师自首时,我正盯着秦铁山送来的护心镜。
镜面映出帐外冲天的火光,也映出我捏碎茶杯的手——碎片扎进掌心那刻,我终于看清血珠里扭曲的自己。
11
镜中真相
铁链拖过沙地的声音像钝刀在割我的耳膜。
军师被两个锦衣卫架着往前拖,雪白的中衣上全是血痕,可他的脊梁还是笔直的。
赵公公捏着嗓子宣读圣旨,说什么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勾结前朝余孽克扣军饷意图谋反……底下士兵的骚动像潮水一样漫过来。
将军!
秦铁山的副官突然冲过来抓住我的臂甲,他手上全是血,秦将军他……他临死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塞给我的是一面裂开的护心镜,镜面上还沾着半块碎牙。
我盯着镜子里自己扭曲的脸,听见赵公公的声音突然拔高:至于镇北将军李崇光——
我下意识握紧剑柄,却看见军师猛地抬头。
他嘴角淌着血,声音却清得像雪山融水:先帝遗孤不止我一人!
锦衣卫的刀柄重重砸在他太阳穴上,可那对眼睛还死死盯着我,你腰间的双鱼玉佩——
放肆!
赵公公的拂尘甩在我脸上,细丝刮得颧骨生疼。
他凑近我耳边轻笑:李将军,不,李姑娘您真要看着这逆贼把您也拖下水
他袖口滑出半本册子,我瞥见上面画着我沐浴的侧影。
士兵们的惊呼声里,哑婆突然从人群里扑出来。
她枯瘦的手抓住我战袍下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赵公公一脚踹在她心窝,老太婆喷出的血雾中,有什么东西落进我靴筒。
拿下这个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人!
赵公公的尖叫刺得我鼓膜生疼。
我低头看靴筒里的东西——半片染血的糕点,掰开是哑婆用指甲刻的双生二字。
护心镜的裂痕突然开始发光,那些我以为早就遗忘的画面排山倒海般涌来:七岁那年替我挡箭的孪生姐姐,她咽气前塞给我的半块玉佩,还有……军师耳后那片枫叶形状的胎记。
阿兰朵的弯刀就在这时劈开人群。
她割断捆我的绳索时嘴唇擦过我耳朵:将军快走!
我转头看见赵公公正用我的剑挑起军师的下巴,雪亮的剑刃映出他疯狂的眼睛。
护心镜在我手里突然变得滚烫,镜面的裂痕里渗出暗红的血。
法场外的山崖上,残阳如血。
12
铠甲之下
我蜷缩在武器库的角落,副将的护心镜躺在掌心,倒映着我扭曲的脸。
镜面沾着血——是秦铁山的血,那个傻子临死前还死死攥着这面镜子,好像它真能护住什么似的。
外面在下雨。雨声里夹杂着特使尖细的嗓音在宣读我的罪状,每一条都像淬了毒的针。
女扮男装欺君罔上
勾结前朝余孽
克扣军饷意图谋反……
我忽然笑起来,铁锈味的血从咬破的嘴角渗进牙缝。原来盔甲穿久了,连骨头都会长出刺来。
阿兰朵踹开门时,我正用匕首在墙上刻第十七道划痕。
军师明天凌迟。
她扔过来的水囊砸中护心镜,三百六十刀,特使说要你亲自监刑。
墙上历代将军的画像在风里哗啦作响,画中人的眼睛全盯着我——那些我花了十年模仿的、崇拜的、想要成为的男人。
你打算烂在这里阿兰朵的靴子碾碎半块玉佩,那是我昨夜从哑婆血书里挖出来的家族信物。
游牧民族的女人弯腰揪住我衣领,皮革和草药的味道冲进鼻腔:草原的狼宁可咬断腿也要站着死,你呢穿着铁壳子的懦夫
护心镜突然变得滚烫。
我看见镜子里有秦铁山憨厚的笑,有哑婆布满皱纹的手递来糕点,有军师在月光下散开的长发……最后全都碎成血泊里副将那张残缺的脸。
他喉咙被割开时还在对我做口型——那分明是将军快走。
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
特使的爪牙正在布置刑场,他们给木桩缠上带刺的铁丝,就像给猎物绑上装饰。
我摸到阿兰朵塞给我的匕首,刀柄上刻着草原谚语:当狼群露出獠牙时,羊皮就该烧成火炬。
墙上的画像突然被风吹落,画框裂开露出夹层里的密函。
先帝朱批的屠杀令上,我家族的名字和军师的并列在一起。
原来我们早就是同一把刀下的亡魂,只是有人选择披上蟒袍,有人套了铠甲。
雨停了。我砸碎所有镜子,碎渣割破手掌时反而觉得痛快。
阿兰朵说得对,盔甲从来不是保护——是让血肉忘记疼痛的毒药。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箭孔照进来时,我抓起染血的铠甲,这次不是为了隐藏,而是要所有眼睛都看清这具身体将带来怎样的风暴。
13
断发重生
我蜷缩在武器库的角落,副将的护心镜倒映着我扭曲的脸。
那铜镜边缘还沾着他的血——今早他冲进特使营帐时,三柄长矛同时贯穿了他铁塔般的身体。
账本我烧了……将军快走……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滚烫的血喷在我颤抖的手背上。
墙上历代将军的画像在油灯下忽明忽暗,他们用同样威严的目光审判着我。
阿兰朵突然踹开门闯进来,草原匕首啪地钉在我耳边的木柱上:军师明天午时凌迟,三百刀——这就是你效忠的朝廷!
她扯开衣领露出鞭痕交错的胸膛,看看我的伤,再看看镜子里你的孬种模样!
护心镜里那张脸突然碎裂——是我一拳砸了上去。
铜片割开指关节的瞬间,二十年来第一次,我清晰地看见无数个自己:校场上一遍遍练习男儿姿态的小女孩;用束胸布勒出血痕仍坚持披甲的新兵;庆功宴躲在帐后呕吐的铁血将军……
镜中的每一个我都戴着不同的面具,却没有一张脸是真的。
给我刀。
我拽过阿兰朵的匕首,寒光闪过,多年精心维护的假发髻应声而落。
断发像黑蛇般在地上扭曲,露出我原本的耳廓——那里有个和军师一模一样的刺青,只是被头发遮盖了二十年。
哑婆的血书在怀中发烫,那上面写着我和军师都是先帝遗孤,而朝廷用一场屠杀分开了我们。
铠甲碰撞声从走廊逼近,我抓起染血的护心镜绑在胸前。
阿兰朵突然按住我的手:想清楚,这一去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我看着她手腕上被镣铐磨出的老茧,突然笑出声来:我什么时候有过选择
门被踹开的刹那,我将匕首捅进第一个士兵的咽喉,温热的血喷在脸上时,竟比眼泪更滚烫。
月光从箭窗斜射进来,照着我亲手斩断的长发。
护心镜里那个模糊的影子终于不再躲闪,她穿上染血的铠甲,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前朝,而是为哑婆灶台里未冷的灰烬,为副将至死攥着的军牌,为所有被权力碾碎却连名字都留不下的人。
明日午时的刑场钟声,将是我新生的啼哭。
14
黎明破晓
血色的黎明像一把钝刀割开天际时,我系紧了阿兰朵给的匕首。刑场中央的木桩上,军师的白衣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我们初遇那夜他散落的发。
午时三刻——
赵公公的尖嗓门刺破寂静,他捏着副将遗留的护心镜碎片,先看看叛贼的下场,再想想你们的九族!
士兵们的铁甲发出不安的碰撞声,我数着其中混杂的七声暗号——那是哑婆教我的塞外调子。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刹那,我踹翻了火把架。
燃烧的木头滚向粮草垛,浓烟中阿兰朵的鹰笛骤然嘶鸣。
秦家军!
我扯下头盔,长发泼墨般倾泻而下,看看你们效忠的朝廷——铁链断裂的军师仰起头,我挥剑劈开他颈间的枷锁,碎木溅进赵公公扭曲的脸。
女人也配领军!
他歇斯底里地尖叫,却在对上我眼睛时踉跄后退。
护心镜的寒光晃过全场,映出士兵们接连摘下的头盔——有瘸腿的老兵,有被烙过字的逃兵,最后是阿兰朵带着女俘们扔过来的弯刀阵列。
军师的血手突然攥住我的腕骨,他竟在笑:现在你我都是通缉犯了,将军。
箭雨从城墙倾泻而下的瞬间,我们背靠背斩断所有袭来的兵刃。
当我的匕首最终插进赵公公咽喉时,他袖管里滑落的密旨正展开诛杀前朝余孽秦氏女的字样——原来我的姓氏早就是原罪。
太阳完全升起来时,军师用染血的袖子擦我脸上的灰:你接下来……
嘘。
我踩碎那面象征权力的护心镜,拾起阿兰朵抛来的军旗,该让天下人听听哑婆她们的故事了。
背后千万柄出鞘的刀剑,正将晨光折射成新的银河。
15
晨曦新
晨曦像融化的金子淌过我的睫毛时,我听见身后传来阿兰朵嘹亮的牧歌。
她骑在缴获的战马上,用敌国语言唱着苍鹰折断的翅膀也会长出新的羽毛。
军师——不,现在该叫她怀瑾了——将水囊递到我唇边,袖口露出的手腕还留着铁链磨出的血痕。
将军该喝药了。
她故意用旧称调侃,眼睛里却闪着比初见时更鲜活的光。
我仰头灌下哑婆留下的药方,苦得舌尖发麻。
这味道让我想起那个蜷缩在武器库的夜晚,混着铁锈和泪水的咸腥。
现在护心镜的碎片就系在我腰间,和副将的骨灰袋一起,随着战马步伐轻轻拍打着我的铠甲。
晨雾中忽然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
秦铁山带出来的亲兵,现在该叫他们起义军了,正用长矛挑着朝廷的旗帜走过。
那些粗粝的手把绣着金龙纹的布料撕成束发带,有个娃娃脸的小兵甚至用它扎了个蝴蝶结。
我望着这支拼凑起来的队伍,突然发现盔甲下的每张脸都清晰可辨。
怀瑾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束发的布条:现在他们都知道你是女人了。
我大笑时震动了尚未愈合的肋骨伤,但疼痛从未如此痛快。
远处的地平线上,最后一丝硝烟正被朝阳染成胭脂色。
护心镜的碎片在腰间发烫,像颗依然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