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我喜欢他。
从高中开学第一天起,命运就好似故意将我们俩的名字紧紧缠绕在一起。九月的蝉鸣黏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班主任拿着花名册点到
苏瑶
时,粉笔灰扑簌簌落在我发烫的耳尖,紧接着便是清朗的
到——
陈宇的声音像被揉碎的冰块,隔着半间教室撞进耳膜。座位表张贴出来的瞬间,我望着自己名字旁那行工整的
陈宇,后知后觉发现他校服领口沾着的蓝墨水渍,竟和我草稿本边角的晕染如出一辙。
这样的巧合像春天里疯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攀附在教室的每个角落。物理课上,我的圆规滚到他脚边,抬头时撞见他半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月牙状的阴影;月考发卷,两张试卷上同样鲜红的
98
分几乎要重叠在一起;连午休趴在桌上小憩,醒来总能看见他校服衣角垂落的阳光,刚好掠过我摊开的练习册。值日表上我们永远是搭档,粉笔灰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把
苏瑶陈宇
四个字,写得比任何情诗都缠绵。
学校组织文艺汇演,我被推选去弹钢琴。穿过挂满水彩画的艺术长廊时,帆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排练室门上贴着的
请勿打扰
便签纸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推开虚掩的木门,潮湿的霉味混着松香扑面而来,落地镜里倒映着空荡荡的三角钢琴,乌木外壳在阴雨天泛着冷光。琴凳还残留着上一位练习者的余温,触感像被揉皱的天鹅绒,我小心翼翼地将琴谱摊在谱架上,塑料封皮摩擦发出细碎声响。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键,象牙白的琴键表面有层若有若无的汗渍,那是无数次练习留下的痕迹。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仿佛塞满潮湿的棉花,当按下第一个和弦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木质琴盒开合的轻响。清脆的
咔嗒
声惊得我指尖一颤,某个音符走调地突兀响起,像平静湖面被石子打破的涟漪。转身望去,排练室门口斜倚着把小提琴,琴盒敞开口,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绒布衬垫,而本该在琴盒里的琴弓,此刻正握在某个逆光而立的人手中,金色光斑顺着马尾毛的弧度流淌,在地板上拉出一道晃动的金线。
转身时,琴弦震颤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飘散。他正将黑色吉他背带斜挎过肩,银色拨片在指缝间灵巧翻转,折射出细碎的光。午后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白色卫衣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发梢沾着的细碎光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撒了一把揉碎的星辰。指导老师介绍他是负责配乐的吉他手时,我慌忙低头调整谱架,琴谱边角在掌心揉出褶皱,钢笔写下的音符被汗渍晕染,洇开一朵小小的蓝。
他弯腰调试效果器时,银色项链垂落出一道弧线。我听见自己喉咙发紧的吞咽声,余光瞥见他腕间缠绕的黑色皮筋
——
和我扎马尾的发圈是同款。空调出风口的风突然变得滚烫,琴凳边缘的金属扣硌得膝盖发麻,我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这只是校艺术节管弦乐合奏的初次排练,而我,只是个负责竖琴伴奏的普通成员。
前奏的音符像流淌的月光漫过琴键,我的右手在高音区轻盈游走,指尖起落间泛着银亮的汗意。第三小节的转调来得猝不及防,无名指突然像被无形丝线缠住,重重砸在
C
键上。琴键下的机械装置发出齿轮错位般的停顿声,像是被掐住喉咙的呜咽。滚烫的血瞬间涌上脸颊,连耳尖都烧得发麻,恍惚间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盖过了琴房里的寂静。
余光里,他原本垂眸拨弦的手腕骤然收紧,骨节泛白的指节悬在琴弦上方。未及消散的尾音颤巍巍地打着旋儿,在空调出风口的嗡鸣声里碎成细小的尘埃。我盯着琴谱上跳动的小蝌蚪,喉咙发紧地吞咽着,却怎么也接不上后面的旋律。
别慌,节奏慢一点,我跟着你。
他忽然凑近,吉他的木质香气混着若有若无的洗衣液味道漫过来。那是种带着阳光气息的淡香,像晒透的白衬衫被风掀起的瞬间。我这才发现他眼尾有颗浅褐色的小痣,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是落在雪松香柏枝上的一粒琥珀。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抬手拨弄吉他弦的指节泛着微微的粉,骨节分明得像是特意描摹过。
他伸手在谱架上点了点,指尖划过《卡农》曲谱里被我反复涂改的小节,吉他弦在空气里划出试探的旋律。琴弦震颤的尾音擦过我的耳际,从这里重新开始
他说话时喉结轻轻滚动,吉他的共鸣箱贴着我的手背发烫,像是有团毛茸茸的暖意在胸腔里轻轻挠动。窗外的银杏叶突然扑簌簌落了几片,正巧覆在谱架边缘微微卷起的谱纸上。
我咽了咽口水,冰凉的金属琴凳在夏日蒸腾的热气里却泛着冷意。指尖刚触到琴键,便被突然响起的吉他声惊得一颤
——
是他又提前了半拍。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排练,每次他都像故意要打乱我的节奏。
琴弦震颤的余韵还未散尽,他的旋律却陡然温柔下来。指腹摩挲过琴键的纹路,我的目光不自觉被他吸引。阳光不知何时挪了位置,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阴影,随着眼睑开合轻颤,像是栖息在蝶翼上的金粉。右手腕的银色手链随着拨弦动作轻轻撞击琴身,发出细碎的清响,混着空调外机的嗡鸣,竟意外谱成一首夏日的协奏曲。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排练室角落时,我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连校服衬衫都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忽然放下吉他,金属琴弦还在震颤,琥珀色的瞳孔里盛着满室的光。歪头冲我笑时,右侧虎牙若隐若现:配合得不错啊。
尾音带着漫不经心的上扬,却让我耳尖发烫。
他伸手要击掌,我慌忙抬手,却不小心碰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练琴留下的痕迹,此刻却烫得像块烙铁。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蝉鸣裹着柏油路上蒸腾的暑气,把整个校园泡得软绵绵的。我蹲在开满绣球花的花坛边,盯着陈宇左脚那根晃荡的鞋带
——
午休打篮球时他不小心崴了脚,此刻正单脚跳着试图自己系上,却被怀里沉甸甸的作业本压得东倒西歪。
别动。
我伸手按住他的膝盖,指尖隔着校服布料触到他紧绷的肌肉。他的耳尖瞬间漫上一层薄红,像被夕阳染红的云霞,嘴里嘟囔着
不用不用,却还是顺从地把脚往前伸了伸。阳光透过枝叶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垂眸专注地绕着鞋带,听见他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和远处操场传来的喧闹。
这个画面不知怎么就被路过的班长撞见了。第二天早读课,前桌女生突然转过来,课本半遮着脸,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听说你昨天帮陈宇系鞋带了
她压低声音,尾音上扬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你们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粉笔灰簌簌落在我们头顶,讲台上的老师敲了敲黑板:上课了,把课本翻到第
32
页。
谣言就像被点燃的引线,在教学楼里
噼里啪啦
炸开。午休时经过走廊,原本热闹的讨论声总会像被按了暂停键般戛然而止,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脑袋凑在一起,偶尔飘来几声压低的窃笑。课桌里突然多了印着粉色爱心的小纸条,展开却是
助攻小分队
精心绘制的四格漫画
——
戴着兔子耳朵的我正红着脸给头顶狐狸尾巴的陈宇递情书,背景还配着歪歪扭扭的花体字:在一起!在一起!
最离谱的是连隔壁班几个叫不出名字的女生,见了面都挤眉弄眼地喊我
嫂子,害得我每次都要像只受惊的鹌鹑,慌慌张张地摆手否认。
起初,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逮着人就解释:真的只是顺手!他受伤了啊!
深秋的银杏叶簌簌落在肩头,我攥着刚从医务室借来的冰袋,在走廊上被三个同班女生拦住。为首的小林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把手机屏幕怼到我面前
——
班级群里不知谁偷拍的照片里,我半跪在操场塑胶跑道上,正小心翼翼地给崴脚的许星遥系鞋带,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可回应我的,要么是闺蜜狡黠的笑,要么是男生们起哄的口哨。
第二天早读课,前桌突然回头学我那天的语气:哎呀,人家受伤了啦~
全班哄笑的瞬间,许星遥趴在桌上抖得肩膀发颤,后颈泛红的痕迹一直蔓延到校服领口。就连班主任路过都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粉笔灰簌簌落在
早恋危害
的板书上。
有次在食堂,我举着餐盘急得跺脚,对面的陈宇突然憋笑说:你再解释,大家该以为我们在演偶像剧了。
蒸汽模糊了眼镜片,我刚把炖蛋推到许星遥面前
——
他右手缠着绷带没法拿勺
——
斜后方突然传来
咔嚓
快门声。陈宇晃着手机凑过来,新拍的照片里,我正用自己的勺子挖起蛋羹,许星遥垂眸张嘴的模样像只温顺的猫。瞧瞧这氛围感,
他故意拖长声音,要不我给你们配个‘霸道校医爱上我’的
BGM
我抓起餐巾纸团砸过去,却瞥见许星遥耳尖通红,低头扒饭的速度快得能创吉尼斯纪录。
后来,我干脆把辩解的话咽回肚子里。反正课间操时被起哄站他旁边,我就大大方方伸手帮他理歪掉的校服领子;运动会被推着给他送水,我就直接把矿泉水瓶塞进他汗津津的手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恍惚间,连我自己都分不清,这无端的谣言里,到底藏了多少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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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晨光斜切过教室玻璃窗,在黑板下方洇出一片金箔。晨读课上粉笔灰簌簌飘落,像被惊动的雪。陈宇忽然举手纠正老师的读音,喉结在阳光下投下晃动的阴影,我听见自己握笔的指尖蹭过纸面的沙沙声。
后排女生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顺着风钻进耳朵,像无数细小的银针扎进皮肤。看见没她盯着陈宇的眼神都直了上次校庆她故意把矿泉水放在他书包旁。我攥着课本的手指微微发紧,油墨印着的文言文突然扭曲成模糊的墨迹,窗台上的薄荷草在风里摇晃,叶片上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却照不亮我发烫的耳尖。
体育课的塑胶跑道蒸腾着刺目的热浪,蝉鸣裹着橡胶融化的气味黏在皮肤上。我抱着记分册躲在老槐树下,斑驳树影在牛皮纸封面上跳跃,像无数细碎的星光。远处篮球场传来球鞋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我下意识抬头,看见他从球场另一端起跑。
他三步跨上罚球线时,白色校服后摆被穿堂风掀起,像振翅欲飞的鸽子掠过黄昏的屋檐。少年脊背绷成流畅的弧线,肌肉在单薄布料下若隐若现,运动鞋与地面碰撞出清脆的节奏。篮球脱手的瞬间,他额前碎发随着惯性扬起,露出脖颈处薄汗浸透的衣领,那片浅淡的水渍正以温柔的姿态晕染着洁白的布料。阳光穿过他扬起的手臂,在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恍惚间我竟分不清,此刻滚烫的究竟是空气,还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我慌忙低头翻动记分册,指尖却不小心勾住了泛黄的纸页。抬头时他已经转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漫过操场边缘的双杠,而我藏在树荫里的身影,渺小得像一粒被遗落的尘埃。
唰
——
篮网震颤的脆响惊飞树梢麻雀,黑红相间的球体在篮板上反弹两下,滚进被晒得发烫的草坪。他弯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发梢滴落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顺着下颌线滑进校服领口。周围几个男生开始吹口哨,我低头假装核对名单,却在听见脚步声时,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沾着草屑的白色球鞋停在我面前,矿泉水瓶外壁凝结的水珠滴在我帆布鞋上,洇出深色的印记。他喘息声还未平复,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帮我记个数
我伸手去接水瓶,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指节,突然爆发的哄笑像涨潮的海水,将我和他的影子一并淹没在灼人的日光里。
午休铃声撕破教室的寂静,像把银剪刀裁开凝滞的空气。他抱着练习册侧身挤过狭窄过道,运动校服的袖口掠过我的课桌边缘,带起细小的静电噼啪声。深蓝色钢笔尖在草稿纸上犁出沙沙的沟壑,讲解函数图像时,他无意识抿起的唇角沾着饼干碎屑,呼出的热气裹着橘子汽水的甜,掠过我发烫的耳垂。
草稿纸边缘不知何时多了只歪歪扭扭的卡通小熊,圆滚滚的肚子里写着
这题选
C,熊爪子还举着面小旗,旗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我盯着那行字数呼吸,却数到第三下就乱了节拍。窗外的香樟树正被风揉碎枝叶,将我们交叠的影子剪成跳动的光斑,斑驳的阳光爬上他发梢,在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蝉鸣声从纱窗缝里钻进来,混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后颈泛起细密的汗意。*
有一次,学校组织户外写生。五月的风裹着槐花甜香掠过发梢,我抱着画具避开嬉笑的人群,在老槐树下支起画架。斑驳的树影在纸面游走,铅笔尖沙沙蹭过素描纸,远处的红砖教学楼、蜿蜒的石板路,都随着手腕转动逐渐清晰。忽然有细小的花瓣落在调色盘里,像一滴未化开的水彩。我伸手去拂,却在指腹触到柔软的瞬间顿住
——
有人先我一步,用素描橡皮轻轻弹走了那抹雪白。抬头时正撞见他背着画夹的身影,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即将扬帆的船,转眼就融进了更远处的槐花海。
后颈突然泛起一阵温热,沾着钴蓝色颜料的手指僵在半空。深秋的风卷着银杏叶掠过肩头,画架上的素描纸簌簌发抖,颜料盘里未干的群青被吹起细小涟漪。转身时帆布鞋碾过枯叶发出轻响,陈宇单手抄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另一只手捏着杯温牛奶,指节在纸盒上压出浅浅的月牙痕,像是在克制某种不安。
他站在逆光处,碎发被夕阳镀上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颤动。你把云彩画成棉花糖了。
他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尾音却有些发颤。我这才发现画纸上的云朵确实过分蓬松,像极了校门口老爷爷卖的棉花糖
——
上周他刚请我吃过,甜丝丝的糖丝沾在他嘴角,被他用舌尖一卷,落进我发烫的眼底。
我握着画笔的手微微发颤,这才发现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被我涂得蓬松柔软,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奶油。耳尖瞬间发烫,连带着后颈也染上了绯色。他忽然蹲下身,深蓝色的校服袖口不经意间扫过我的调色盘,薄荷混着雪松的气息漫过来,将我团团包围。
这里应该加几笔钴蓝。
他沾着炭粉的指尖悬在纸面,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阳光下泛着暖白。可那抹蓝色始终没有落下,像是怕惊扰了画中的梦境。顿了顿,他又轻声道:就像...
你眼睛里倒映的天空。
风突然卷着银杏叶掠过画架,我慌忙按住被吹起的画纸,却不小心蹭花了右下角的云朵。他低笑出声,温热的呼吸扫过我泛红的耳垂,伸手将我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画笔摩挲纸面的沙沙声,和两颗越跳越快的心脏。
画架突然在穿堂风里剧烈摇晃,调色盘上未干的钴蓝色颜料泼出半滴,在亚麻画布边缘晕开不规则的圆。我慌忙伸手去捞即将倾倒的颜料瓶,手腕却撞进一团带着体温的柔软。
沈星河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托住我的手,虎口处还沾着没擦净的钛白颜料。他掌心传来的细微震颤像是某种暗号,混着袖口若有似无的雪松香,让我忽然想起上周在画室角落偷听到的对话
——沈学长是不是喜欢你啊每次都盯着你画画。
奖励小画家的。
他变魔术似的从牛仔外套口袋里摸出颗草莓味水果糖,包装纸在穿透百叶窗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当他弯起眼睛冲我笑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和糖纸反光重叠成跳动的金色星屑,像极了去年冬天我们在天台看烟花时,他仰着头数流星的模样。
风再次掠过画室,卷起角落的画纸沙沙作响,却卷不动此刻凝滞在空气里的温度。
后来,随着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归零,教室里的日光灯开始
24
小时长明。我书桌上垒起的习题集遮住了半张课桌,草稿纸像雪片般铺满抽屉,连转笔时手腕蹭到的试卷边角都被磨出了毛边。关于我们的传言像是被卷进了备考的漩涡,渐渐沉入记忆深处。
晚自习的风扇吱呀作响,叶片搅碎白炽灯管的嗡鸣,在草稿纸上投下晃动的暗影。我第无数次被导数题困住时,余光突然触到斜前方的身影。他转着铅笔的手指顿了顿,金属笔杆在指间划出银亮的弧光,与我抬头的目光撞个正着。
玻璃窗外的月光恰好漫过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将他的轮廓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彩画。我们同时抿起嘴角,像两只偷藏秘密的松鼠,默契地不戳破这份心照不宣。他的橡皮在桌面轻轻叩了三下,这是我们独有的摩斯密码
——加油。
我迅速低下头,心跳却不争气地撞着肋骨。红笔在错题本上重重画下标记,钢笔尖因用力过猛在纸面洇出小小的墨点,像极了此刻慌乱又雀跃的心情。后知后觉发现,原本晦涩的公式竟在这三秒的对视里,突然有了温度。
高考结束后,蝉鸣声里塞满了撕碎的草稿纸和告别的拥抱。我蹲在教学楼后的香樟树下,把写满三角函数公式的草稿纸揉成团,听见远处礼堂飘来毕业典礼的歌声。陈宇突然出现在树荫边缘,手里还握着那支被他转得掉漆的黑色钢笔,金属笔帽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要帮你扔吗
他伸手接过我怀里的纸团,指尖擦过我掌心的汗。那天傍晚的晚霞把他的影子叠在我脚边,像张永远解不开的函数图像。我攥着录取通知书踏上南下的列车时,后视镜里陈宇的身影被站台灯光拉得很长,他举起的右手悬在半空,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点。
远方的大学潮湿的空气裹着陌生的方言,图书馆中央空调的冷气总让我想起高三教室的风扇。我在自习室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背单词,窗外的凤凰花红得刺眼。当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出螺旋轨迹时,才惊觉自己模仿了他解数学题时转笔的习惯。那些被我刻意封存的记忆突然破土而出
——
早读课他衬衫领口沾着的钢笔墨渍,运动会时他塞给我的冰镇矿泉水,还有最后一次模拟考后,他指着我试卷上的错题说
这道题换种解法更快
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扇形阴影。
本以为我们的故事就像试卷上的红墨水,会随着毕业的风彻底干涸。直到某个暴雨倾盆的午后,我在图书馆避雨时,手机突然弹出新消息。对话框里躺着陈宇的名字,消息栏显示着一行字:你上次问的那道导数题,我找到更好的解法了。
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直到某个深秋的傍晚,暮色像打翻的墨水瓶在天际晕染。手机突然震动着弹出陌生号码的短信,玻璃屏幕倒映着我骤然发白的脸。图书馆外的路灯次第亮起,将飘落的梧桐叶剪成碎金般的影子,斜斜铺在斑驳的台阶上。我捏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在冷风中不住颤抖着点开那行字:校庆需要志愿者,你能回来吗短短十三个字,却像锋利的手术刀划开结痂的旧伤,带着铁锈味的酸涩漫上鼻尖。记忆突然在这一刻苏醒,那些被刻意封存的画面如同老电影般在脑海里放映。我这才惊觉,原来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画上句点,而命运的齿轮早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咬合,将我重新拽回那片回忆的漩涡。
蝉鸣裹挟着七月末的热浪,顺着半开的雕花木门缝隙涌进包厢,在空调出风口的冷意里撞出细碎的嗡鸣。我第无数次将菜单翻到酸菜鱼那页,红油汤底的图片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油光,却怎么也看不进眼里。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指尖蜿蜒,在虎口处汇成细小的溪流。
手机突然在桌面震动,屏幕亮起的瞬间刺得我瞳孔骤缩。廉价塑料壳与玻璃桌面碰撞出短促的声响,仿佛某种命运的倒计时。高中班长的消息框跳出一行字:陈宇说堵车,可能要晚半小时到。
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掌心传来玻璃杯冰凉的触感,细密水珠顺着杯壁蜿蜒而下,在牛仔裤褶皱间凝成深色的泪痕。布料被浸湿的寒意蔓延至大腿,恍惚间竟与七年前那场暴雨重叠
——
体育课后的更衣室,他湿漉漉的校服贴在后背,汗渍沿着脊椎的弧度晕开蜿蜒的溪流,蒸腾的热气裹着洗衣粉清香,在狭小空间里织成令人窒息的网。
服务生第三次过来续柠檬水时,我才惊觉杯底已积满淡青的柠檬籽,像撒落一地无人认领的星子。空调出风口的冷气拂过发梢,却吹不散颈后细密的汗珠。玻璃门外的街道霓虹闪烁,每一辆疾驰而过的黑色轿车都让心脏漏跳一拍,直到刹车灯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
木质门被推开的瞬间,铰链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裹挟着六月蝉鸣的热浪骤然退散,空调冷气卷着雪松香水味扑面而来,尾调里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像极了高三晚自习后他校服袖口沾染的味道。陈宇站在光影交界处,白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松开,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腕间银表折射的光斑晃得我眯起眼。金属表带随着他抬手动作轻响,仿佛在给这场重逢打节拍。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他笑着和众人打招呼,声音比记忆里更低沉,尾音带着职场人特有的从容。我盯着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看它们顺着冰美式的琥珀色液体蜿蜒而下。吸管搅动时发出细碎声响,涟漪里倒映着他落座时投在桌面的影子
——
比高中时修长太多的轮廓,西装裤包裹的膝头几乎要漫过我的餐盘。他伸手接过菜单的瞬间,无名指上一道浅色戒痕忽明忽暗,像一道没愈合的伤口。
服务生递来柠檬水时,我听见他点了杯蓝山咖啡,不加奶不加糖。这个习惯倒是和从前一样。
散场时霓虹灯已经次第亮起,雨丝裹着光雾在玻璃幕墙上蜿蜒成河。陈宇倚着黑色轿车朝我扬了扬车钥匙,镀铬金属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顺路,送你。
后排座椅残留着淡淡的檀香,像是某种被时光封印的记忆突然解封。仪表盘幽蓝的光里,他伸手调整空调风向的动作带着熟悉的弧度
——
指节骨节分明,袖口掠过一丝雪松味的香水,让我想起高三晚自习教室后墙的老风扇。
那时他总在解完数学题后,顺手把我吹乱的刘海别到耳后。钢笔墨水蹭在他校服袖口的模样,和此刻西装袖口的银质袖扣莫名重叠。还记得吗
他突然开口,指尖有节奏地轻点方向盘,车载香薰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你毕业那天把错题本落在我桌上,我追着校车跑了三条街。
后视镜里,他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路灯明灭轻颤,像极了那年他站在校车后追着我挥手时,夕阳在睫毛尖碎成的金箔。
其实我想说,那道立体几何题,还有另一种解法。
他的声音裹着引擎低鸣,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划出扇形,将城市的霓虹切割成无数闪烁的碎片。副驾储物格里露出半截笔记本边角,泛黄的纸页上依稀可见当年我用红笔标注的
错题
二字。
楼道感应灯在他开口瞬间突然熄灭,陈宇的影子像被揉皱的宣纸般贴在斑驳墙面上。老旧灯泡爆裂前的嗡鸣还卡在喉咙里,他指尖微微发抖,将我抵在防盗门凹陷处的力道却不容挣脱。手腕内侧新换的檀木手串硌得我生疼,每颗木珠都裹着层冷沁沁的汗意,混着他袖口若有似无的薄荷味,像把生锈的刀片在鼻腔里来回划动。他喉结滚动时带出的热气扑在我泛红的耳垂上,楼道里的霉味突然变得粘稠,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们困在这方黑暗的角落。
苏瑶,其实这么多年......
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潮湿的呼吸扑在我泛红的耳垂,带着便利店关东煮的海苔味。路灯透过防盗网的菱形孔洞,在他睫毛投下细碎阴影,恍惚还是高三那年躲在体育馆看台上的少年。他无名指上沾着未擦净的粉笔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我校服袖口的线头,那是我们约定传递答案时总会触碰的位置。风掀起他后颈翘起的碎发,像极了当年我偷偷画在草稿纸上的那簇,在夕阳里倔强地扬着弧度。
记忆突然被撕开缺口。白炽灯在教导主任办公室投下惨白的光晕,他把撕碎的粉色信笺塞进校服口袋时,我看见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些沾着泪痕的纸片在他掌心簌簌颤抖,像折翼的蝴蝶。暴雨天的图书馆里,中央空调嗡嗡作响,他用冻僵的手指将我浸湿的课本一页页抚平,呵出的白雾在纸面凝成细小的水珠。上周同学聚会上,他突然伸手接过那杯满是恶意的白酒,喉结滚动时脖颈青筋微凸。此刻胃里翻涌的灼热,仿佛还混着他转身时衣领掠过的雪松香水味。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掠过玻璃,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喉结随着话音轻轻滚动:从高中那些传言开始,我就渐渐发现自己的心意。
路灯透过纱帘在他侧脸镀了层暖黄,指腹摩挲着我手背的旧疤,那道月牙状的淡粉色痕迹突然泛起细微的痒意
——
是初中时为他抢回漫画书,被高年级学生推倒在碎石路上留下的。
他突然轻笑出声,掌心的温度透过洗得发白的卫衣布料渗进皮肤。记忆里某个闷热的午后与此刻重叠,同样的薄荷混着洗衣液的气息,同样让人心慌意乱的距离。我以为你也喜欢我,所以一直不敢表白。
他的拇指无意识按压着我手腕的脉搏,怕一旦说破,连课间分享耳机听歌、放学绕路压马路的默契都要消失。
暮色漫过他半张脸,眼底却亮得惊人,像藏着整个银河的星光。现在,我不想再错过了。
他将我的手扣进掌心,力道轻柔却不容挣脱,林小满,我喜欢你,不是传言里的玩笑,是想光明正大牵你手的那种喜欢。
我握着矿泉水瓶的指尖骤然收紧,冰凉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进校服袖口,塑料瓶在掌心扭曲出细碎的咯吱声。六月的蝉鸣像被放大了数倍,震得耳膜生疼,混着头顶梧桐叶间漏下的光斑,在陈宇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那些晃动的光点落在他卷翘的睫毛上,随着他微微皱眉的动作忽明忽暗,像极了我此刻慌乱到失去节奏的心跳。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了两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我强迫自己直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可刚开口,尾音就不争气地颤成了波浪:陈宇,你误会了。
风突然卷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刺得眼眶发烫,远处篮球场传来的欢呼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发梢黏在汗湿的额角,咸涩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我慌忙将碎发别到耳后,金属发卡与耳垂碰撞出清脆声响,像是某种脆弱的求救信号。走廊尽头的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裹挟着消毒水与旧书本的气味扑面而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栏杆,直到掌心传来铁锈的腥甜。
教学楼的广播突然炸响眼保健操音乐,第三节按揉四白穴的机械女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出诡异的回音。我的影子被应急灯拉长,在斑驳墙面上扭曲成陌生的形状。风从消防通道的窗口灌进来,将布告栏上的月考成绩单掀起又落下,沙沙声混着音乐里
闭眼
的指令,让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些传言都是假的。
我扯着校服衣角,布料被拧出深浅不一的褶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走廊尽头的玻璃窗透进斜斜的阳光,在他脚下切割出明暗交界线,他站在阴影里,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上次帮你补习数学,只是看你月考成绩下滑得厉害......
你当时发烧还坚持做题,我不过顺手递了杯温水而已。
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扑到栏杆上,又打着旋儿跌向操场。我望着他垂在身侧微微发抖的手,袖口还沾着那天打翻的墨渍。忽然意识到此刻的解释或许太过苍白
——
当他红着眼眶问我为什么要躲着他,当他在暴雨天把伞塞进我怀里自己淋成落汤鸡,当他在毕业纪念册上写
你是我青春里最明亮的光,这些细碎的片段突然在脑海里疯狂闪回,烫得眼眶发酸。
我一直都只把你当普通同学,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这话出口时,喉咙像卡着半片风干的梧桐叶,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痛感。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切过他泛白的指节
——
方才他攥着那封折成心形的情书,此刻纸角已被揉出细碎的褶皱。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敲在愈发空荡的胸腔里。风掠过操场边的白杨树,卷起几片泛黄的叶子,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像极了被揉皱的信纸上那些被泪水洇开的字迹。
陈宇垂眸盯着咖啡杯沿凝结的水珠,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路灯在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将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失落揉碎成笑:没关系,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伸手将糖罐往我面前推了推,金属罐底在木质桌面拖出细微的声响,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聊天,我已经很开心了。
晚风卷起他衬衫下摆,恍惚间又回到高中操场的黄昏,那个总在跑道边等我放学的少年,也是这样笑着说
下次再一起跑,却再也没能并肩迈出一步。
教学楼的夕阳斜斜切过他发梢的碎金,我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和攥皱的信封,喉咙像被深秋的银杏叶堵住。风卷起操场边的落叶打着旋儿,把那句没说出口的
对不起
揉碎在风里。原来我们之间横亘的不只是误会,还有那些在岁月里悄然变质的默契。
那一刻,我心里翻涌着酸涩的潮汐,既为让他眼底的星光黯淡而愧疚,又为这场阴差阳错的错过感到惋惜。教学楼的广播适时响起《友谊地久天长》,恍惚间想起初三那年暴雨天,他把伞全倾向我这边,自己半边校服都洇成深色。可此刻我们隔着三步的距离,却像隔着整个青春的银河。我知道,有些感情一旦裹着误会错过,就如同摔碎的琉璃盏,即便拼凑完整,裂痕也会永远映着光。
他率先打破沉默,露出标志性的虎牙:以后有机会再一起打球吧。
我们像排练过无数次的演员,微笑着说着体面的告别词。他转身时运动鞋在地面碾出细碎声响,而我数着他校服后颈的第三颗纽扣,直到那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走廊尽头的风穿堂而过,带着图书馆油墨香与食堂饭菜味,却再也带不回那年课桌下悄悄传递的半块绿豆糕。
后来我常在某个加班的深夜想起那个黄昏,想起他最后回头时欲言又止的眼神。时光把那段被误解的青春酿成琥珀,封存着十七岁的蝉鸣、课桌间的纸条,以及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里绽放的,最纯粹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