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破庙夺粮
>暴雨夜我女扮男装闯进破庙,抢了小道士的干粮。
>他擒住我手腕时眼神一凝:施主骨相清奇,可惜命不久矣。
>后来我高烧不退,他解开我衣襟才发现裹胸布。
>道观静修十年,他为我破了清规。
>父亲带兵围山那日,他拂尘染血护在我身前:今日要么她走,要么贫道还俗。
>跳下悬崖时,他在我耳边轻笑:抱紧,这次不念护身咒了。
---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条鞭子抽打在我身上,又冷又疼。我缩在破庙角落那堆半朽的干草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架,发出咯咯的声响,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一口冰碴子。
破庙年久失修,残破的神像在角落里投下模糊而庞大的影子,被漏进来的冷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屋顶破了好几个大洞,浑浊的雨水汇成细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水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灰味,还有一种木头被雨水长久浸泡后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
我盯着庙中央那点唯一的暖光。
一个年轻道士背对着我,盘坐在快要熄灭的火堆旁。火光照亮他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背影清瘦得像一棵孤立的竹子。他正专注地在一张黄符纸上勾画着什么,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手腕每一次翻转,笔尖朱砂落下,符纸上便亮起一层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微光,随即隐没。
是避水符还是驱寒的我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但腹中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瞬间压倒了一切。我两天没吃东西了,从沈家那个金丝笼里逃出来时带的几块点心,早就在这该死的雨和更该死的迷路中消耗殆尽。那堆快熄灭的炭火旁边,就放着一个灰扑扑的粗布干粮袋子,鼓鼓囊囊,散发着最朴素的、属于粮食的香气。
那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喉咙。
我像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猫,弓起背脊,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布袋子,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涌的轰鸣。那道士还在画符,笔尖悬停,凝神静气,似乎完全沉浸在那个玄妙的世界里。
就是现在!
我猛地从草堆里弹起,爆发出连自己都惊讶的速度,饿狼般扑向那点救命的食物。指尖刚触到粗糙的布面,一股冰冷的力道骤然锁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并不蛮横,却像铁箍,精准地扣住了腕骨,瞬间卸掉了我全身的冲势。冰冷的触感顺着被雨水浸透的皮肤直刺骨髓。
我惊惶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睛。不是沈家账房先生的老练世故,也不是府里那些护院家丁的粗鲁蛮横。这双眼睛极深,像古井里沉着的寒玉,清澈得能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倒影——湿透的头发紧贴着脸颊,嘴唇冻得发紫,身上的粗布男装又脏又破,活脱脱一个走投无路的流浪少年。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庙里一根朽坏的柱子。然后,那视线缓缓下移,极其专注地扫过我的额头、眉骨、颧骨、下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锐利。那目光所及之处,皮肤竟隐隐生出被实质触碰的错觉。
施主,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庙外的风雨声,带着山涧清泉般的冷冽质感,骨相清奇,根基深厚,是块璞玉。
我心头刚生出一丝荒谬的侥幸,他那双清冷的眼睛便直直对上我的视线,下一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
可惜,印堂晦暗,隐有死气盘踞。若无转机,恐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这四个字像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连日奔逃的疲惫、寒冷、恐惧,被这轻飘飘一句判词彻底引爆,化作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手腕还被他冰冷的手指锁着,那点残存的力气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委屈愤怒轰然爆发。
放屁!我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想甩开他的钳制,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尖锐变调,什么狗屁道士!抢你一块干粮就要咒人死松手!不然我……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像只炸毛的野猫,试图用凶狠掩盖内心的恐慌。这冰冷的世界,连一个破庙里的道士都要欺负我
他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反应如此激烈。钳制我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因我的挣扎而更稳固了几分。他看着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探究。
放手!我嘶喊着,身体扭动得更厉害,湿透的衣服摩擦着皮肤,又冷又难受。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就在我以为他要强行制住我时,扣住我腕骨的手指却倏地松开了。力道消失得干脆利落,毫无征兆。
我猝不及防,本就强弩之末的身体顿时失去了支撑点,被自己挣扎的惯性狠狠向后掼去。脚下一滑,踩在一个积满雨水的浅坑里,泥水四溅。
砰!
后背重重撞在身后那尊残破神像冰冷坚硬的基座上。钝痛瞬间从脊背炸开,蔓延到四肢百骸,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随着这一撞彻底泄尽,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顺着冰冷潮湿的石基往下滑。
好冷……好痛……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飘远。庙顶漏下的雨水滴在脸上,冰冷刺骨。那道士的身影在模糊的视线里晃动了一下,似乎朝我走近了一步。黑暗如同潮水,温柔又冷酷地漫涌上来,彻底吞噬了我。
2
裹胸布的秘密
……
意识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沉沉浮浮。一会儿是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指着我的鼻子骂逆女;一会儿是继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尖利地推搡着我,要把我塞进那顶去往刘侍郎府的小轿;一会儿又是冰冷的雨水,无边无际的黑暗……
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身体深处像是架起了一座熊熊燃烧的熔炉,烈焰舔舐着每一寸骨骼和血肉,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热,难受得让人发疯。骨头缝里却钻出丝丝缕缕的寒意,冻得我牙齿打颤,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我挣扎着,想从这水深火热的地狱里爬出去,想撕开这层滚烫黏腻的束缚。可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怎么也掀不开。身体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热……冷……水……
破碎的音节从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来,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似乎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一只微凉的手背短暂地贴了贴我的额头,那点微弱的凉意如同沙漠中的一滴甘霖,引得我本能地追寻过去,发出痛苦的呻吟。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地喂进我干涸的嘴里。我贪婪地吞咽着,那苦涩的味道暂时压下了喉咙的灼烧感。
可身体内部那座熔炉烧得更旺了。胸腹间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滚烫沉重,憋闷得几乎窒息。那层紧紧缠绕的裹胸布,此刻成了最残酷的刑具,勒得我喘不上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剧痛。
……勒……解开……
我无意识地扭动着身体,手指胡乱地去抓扯自己湿透的衣襟,试图撕开那层令人窒息的束缚,……难受……解开……
动作间,粗糙的粗布男装衣襟被我扯开了些,露出里面同样被汗水浸透的白色里衣,以及里衣下,那层缠绕得异常紧实的布条边缘。
喂药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破庙死寂的空气里回荡。
data-fanqie-type=pay_tag>
接着,一只骨节分明、指尖微凉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迟疑,极其缓慢地探了过来。那手指的动作极其谨慎,仿佛触碰的不是布料,而是某种一触即碎的琉璃。指尖带着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轻轻捻住了我里衣的襟口边缘。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体内的火焰几乎要将意识再次烧成灰烬。终于,那手指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决断,却又奇异地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克制,向外拉开了我的衣襟。
昏沉中,我似乎听到一声极轻、极短促的抽气声。像冰凉的针尖刺破了寂静的湖面。
紧接着,是另一串更清晰、更突兀的声响。
啪嗒……啪嗒……啪嗒……
是某种圆润坚硬的东西,一颗接一颗,砸落在布满灰尘的、冰冷石板地上的声音。清脆,密集,带着一种仓惶断裂的意味。
我混沌的意识捕捉到了这异响,眼皮沉重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片刺目的白——那是散开的里衣。然后,是另一片更深的、属于裹胸布本身的苍白,在昏暗的光线下,紧紧缠绕,勾勒出与少年身份截然不同的、属于少女的柔软起伏曲线。
视线艰难地上移,撞上一张脸。
是那个道士。离得很近。
那张原本如同古玉雕琢、沉静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脸上,此刻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冰湖。平静彻底碎裂,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惊涛骇浪。
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我敞开的衣襟和那刺目的裹胸布,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某种被骤然打碎认知的茫然无措,甚至……还有一丝狼狈的、被冒犯般的羞窘这些情绪像失控的野马在他眼底冲撞,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混乱。
他的右手还僵在半空,保持着拉开我衣襟的姿势,指尖微微蜷缩着,僵硬得如同冻住。而他的左手……手腕上那串原本缠绕得整整齐齐、颗颗圆润光滑的深色木珠念珠,此刻已然断裂。几颗滚落在地,还有更多的,正从他僵直的指缝间簌簌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最后几声沉闷的啪嗒声。
空气死寂。
只有我粗重滚烫的喘息,和他骤然变得同样紊乱的呼吸,在这充斥着腐朽气息的破庙里交织、碰撞。
他猛地别开了脸,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视线死死钉在庙墙斑驳脱落的壁画上,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救赎的经文。脖颈和耳根处,一片被火燎过似的红晕迅速蔓延开来,与他苍白如纸的面色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玉像,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别开脸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握的拳头,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庙外雨声渐歇,久到我体内那焚身的火焰再次将意识拖向黑暗的边缘。
他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转回头。目光避开了我的胸口,只落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的混乱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复杂。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伸出手,却不是碰我,而是拉过旁边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青色外袍,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我敞开的衣襟上,将那泄露的秘密彻底掩埋。
布料隔绝了冰冷的空气,也隔绝了他混乱的视线。他的动作很轻,手指隔着衣袍,尽量避免直接触碰。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力气,猛地直起身,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庙柱上。他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努力平复什么。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近乎自虐的狠厉。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玄奥的纹路。指尖凝聚起一点微不可察的青色毫光,迅疾无比地将那符纸拍在了他自己的额心!
清心符!
黄符贴上他皮肤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清凉的气息骤然以他为中心扩散开,仿佛能涤荡一切尘念。他紧蹙的眉峰似乎舒展了一瞬,脸上那种惊惶失措的狼狈也淡去了不少,重新覆上一层薄冰般的清冷。
然而,这层薄冰只维持了不到一息。
就在他刚刚吐出一口浊气,准备重新靠近时,我体内翻腾的燥热和不适再次汹涌袭来。我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身体难受地蜷缩了一下,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青色道袍,蹭动了身下的干草。
就在我身体蹭动、无意识向他靠近的刹那——
嗤——!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灼烧声响起。
他额心那张刚刚贴上去、朱砂纹路还微微发亮的清心符,毫无征兆地,瞬间自燃!
幽蓝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脆弱的黄纸,顷刻间便将其吞噬,化作一小撮带着焦糊味的灰烬,飘飘洒洒,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上。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张刚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瞬间褪成一片死灰。眼睛死死盯着飘落的符灰,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映着那点转瞬即逝的幽蓝火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道观十年静修,清规戒律刻入骨血。
此刻,一张符纸,在他眼前,为她而燃,灰飞烟灭。
……
3
还俗护佳人
山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卷过青玄观前庭的青石板,吹得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香烛气息,却压不住那份山雨欲来的沉滞。
我穿着粗布衣裳,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手脚冰凉。目光死死盯住观门方向那一片刺目的、代表着世俗权力的朱红与玄黑——那是沈家亲兵和知府衙役的服色。他们像一道铁闸,沉默地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为首那人,正是沈府大管家刘忠,一张刻薄脸拉得老长,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穿过人群,精准地剜在我身上。
清璃小姐,
刘忠的声音又尖又利,像铁片刮过青石板,在寂静的道观里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所有洒扫、诵经的道士都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过来,老爷的耐心是有限的!您在外头野了这些日子,也该玩够了!刘侍郎府的轿子就在山下驿站候着,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刻意拔高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耳光抽在我脸上。周围那些道士的目光,从最初的惊讶、茫然,迅速转变为探究、鄙夷,甚至还有一丝被愚弄的愤怒。那些目光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背上。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身体却站得笔直,像一根不肯折断的芦苇。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绝不能倒下。
要我回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冷硬,清晰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除非我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身侧不远处。
玄尘道长正端坐在一张蒲团上,面前放着一杯刚斟的清茶,白气袅袅。他原本低垂着眼帘,姿态沉静如渊,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可就在我那句除非我死脱口而出的刹那——
啪嚓!
一声突兀刺耳的脆响!
他手中那只青瓷茶杯,竟毫无征兆地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瓷片碎屑,瞬间泼溅在他青色的道袍下摆和洁净的手背上,留下一片狼藉的深色水渍和几道刺目的红痕。
他像是被那碎裂声惊醒,猛地抬起眼。视线没有看向碎裂的茶杯,也没有看向烫红的手背,而是越过混乱的空气,直直地、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古井无波,不再是深潭无底,而是像压抑了万载的火山,在平静的地表下,熔岩翻滚,即将冲破一切束缚!那里面翻涌着惊怒,翻涌着痛楚,翻涌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决绝!
他霍然起身!
动作带起的风拂动他宽大的青色袖袍,像一片骤然卷起的云。他一步踏出,身形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瞬间便已挡在我与那一片朱红玄黑之间。
他手中那柄拂尘,通体洁白如雪,尘尾根根柔顺,本是道门清净的象征。此刻,却被他反手倒持,坚韧的玉柄顶端,直指刘忠和那群虎视眈眈的官兵!那拂尘的玉柄,在清冷的山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刺骨的寒芒。
无量天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浸透了寒冰的洪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此乃三清道场,清修之地,岂容尔等持械喧嚣,强掳女眷
他的目光扫过刘忠和他身后的兵刃,眼神锐利如电,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沈家小姐既已至此,便是与道门有缘。她不愿随尔等离去,心意已决。
他微微一顿,那停顿极其短暂,却仿佛抽干了周遭所有的空气。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今日,要么她走,
他握着拂尘玉柄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焚尽,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烈焰。
要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青玄观的上空,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清晰地宣告:
贫道还俗!
还俗二字如同九天惊雷,炸得整个青玄观前庭一片死寂。连呼啸的山风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滞。
刘忠那张刻薄的脸先是惊愕地扭曲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混合着轻蔑和狂怒的狰狞所取代。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指着玄尘道长,尖厉的声音因激动而劈叉:还俗哈!好个不知死活的小道士!敢阻挠朝廷命官办事给我拿下!连这个妖言惑众、拐带良家的妖道一并拿下!
拿下!身后的衙役和亲兵如梦初醒,齐声暴喝,刀剑哐啷出鞘,雪亮的锋刃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刺目的寒光。铁甲铿锵,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青石板的沉寂,如同汹涌的铁流,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气,朝着孤立在回廊前的玄尘和我猛扑过来!
玄尘道长眼中最后一丝属于道长的悲悯彻底消失。他手腕一抖,那倒持的拂尘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冷的白光。不再是道门法器,而是一柄出鞘的凶兵!
他动了。
身影如一道撕裂阴云的青色闪电,悍然撞入那片汹涌的刀光剑影之中!
拂尘的白玉柄在他手中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毒龙。点、戳、扫、砸!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落在持械的手腕、肘关节、或是兵刃的薄弱处。骨骼碎裂的闷响、刀剑脱手的呛啷声、士兵痛苦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令人牙酸的死亡乐章!
血花飞溅!
第一滴温热粘稠的液体溅上我的脸颊时,我整个人如坠冰窟。那不是雨水,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是活生生的血!视线里,一个衙役抱着扭曲变形的手腕惨叫着倒下,他刚才举起的钢刀被拂尘玉柄一击砸飞,旋转着插进不远处的泥地里,刀柄兀自颤动。
玄尘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腾挪,快得只剩下模糊的青影。拂尘的白尾早已被鲜血浸透,染成刺目的猩红,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也迅速被喷溅的鲜血染透,大片大片的深红晕染开来,像是开在素绢上最残酷的彼岸花。
他不再念诵任何道号,不再有丝毫迟疑。每一次出手都简洁、狠辣、致命,只为在最短时间内清除挡在身前的一切障碍。那双曾经清澈如寒潭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的、近乎疯狂的火焰,映照着刀光血影,也映照着回廊下呆立如木偶的我。
一个亲兵面目狰狞,趁着玄尘背身格挡两把长刀的间隙,悄无声息地从侧面猛扑过来,手中腰刀带着恶风,直劈我的头顶!那冰冷的杀意瞬间锁定了我,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小心!
一声嘶哑的低吼自身前炸响。
电光火石之间,那道浴血的青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旋身!他竟完全不顾身后劈来的刀锋,拂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撩而上!
噗嗤!
玉柄尖锐的顶端,带着玄尘全部的力量和不顾一切的决绝,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那偷袭亲兵的咽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偷袭亲兵脸上的狰狞瞬间僵住,化为极致的惊愕和茫然。他手中的腰刀无力地垂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玄尘那张溅满血污、冰冷如修罗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漏气声。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破碎的喉管里狂涌而出,喷溅了玄尘道长满头满脸!
那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顺着玄尘的额头、鼻梁、脸颊滑落,滴在他染血的青色道袍上,也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他握着拂尘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在这一刻出现了刹那的凝滞。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道袍染血是罪,而手刃人命……便是万劫不复!再无回头之路!
杀……杀人了!妖道杀官差了!
刘忠尖锐变调的嘶嚎划破死寂,充满了惊骇欲绝的恐惧。
玄尘猛地抽回拂尘玉柄。那亲兵的尸体像一截朽木般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泥泞的血水。
他不再看那尸体一眼,染血的拂尘横扫,逼退几个因同伴惨死而骇然后退的士兵。沾满血污的手一把抓住我冰凉颤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走!
一个字,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拉着我,像拖着一个沉重的包袱,朝着道观后方那片陡峭的悬崖方向,发足狂奔!身后,是刘忠歇斯底里的嚎叫和官兵们重新鼓起的、带着恐惧的喊杀声。
4
悬崖共赴
悬崖边,寒风如刀,呼啸着卷起我们染血的衣袂。深不见底的峡谷张开巨口,翻腾的云雾如同择人而噬的白色巨兽。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刀剑碰撞声已近在咫尺,火把的光亮刺破薄雾,映出刘忠那张因狂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妖道!逆女!你们跑不了!
尖利的嚎叫被风吹得破碎。
退无可退。
玄尘道长猛地将我拽到他身前,冰冷的、沾满血污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扣住我的腰。他染血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剧烈起伏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我的脊骨。
玄尘……
我望着脚下那吞噬一切的深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低下头。
温热的呼吸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喷在我的耳廓。就在这千钧一发、追兵锋刃几乎触及衣角的瞬间,我竟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笑
那笑声短促,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疯狂的温柔。
紧接着,他滚烫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灼热的气息裹挟着那低哑的、如同情人私语般的话语,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抱紧。
他扣在我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如同最坚固的铁箍。
这次,不念护身咒了。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手臂传来,带着我,义无反顾地向前——
一步踏空!
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心脏!凛冽的罡风如同无数冰刀,疯狂地撕扯着头发、衣服、皮肤!身体急速下坠,耳畔是尖锐到极致的呼啸!脚下的云雾被我们撞开,翻滚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极致的恐惧让我本能地死死回抱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像抓住这疯狂下坠的世界里唯一的浮木。脸颊紧贴着他冰冷染血的道袍,鼻端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和尘土气息,还有一丝属于他的、清冽却已支离破碎的味道。
急速下坠中,我艰难地睁开眼。
上方,悬崖边缘,刘忠那张惊骇欲绝的脸和追兵手中挥舞的火把,正迅速变小、变远,最终被翻涌而上的白色云雾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只有无边的风声,和他紧紧搂抱着我的、滚烫而坚定的手臂。
……
5
晨光相依
晨光熹微,穿透稀疏的枝叶,在林间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鸟鸣声清脆悦耳,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腐叶和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我放下肩上沉甸甸的背篓,里面是刚采下的还带着露水的蘑菇和几味草药。直起身,轻轻捶了捶有些酸麻的腰。抬头望去,不远处溪水边,他正弯着腰,专注地清洗着几块沾满新鲜泥土的葛根。清澈的溪水漫过他挽起裤脚的小腿,清晨的阳光勾勒着他挽起袖口、露出结实小臂的侧影。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旧布衫,早已看不出半分道袍的痕迹。
三年了。从万丈悬崖坠入深潭的九死一生,到相互扶持着穿过莽莽山林,最后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山坳里落下脚。日子清苦得像溪底的石头,却有着前所未有的踏实。
清璃
他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朝我这边望来,声音是山泉流过石头的清朗。
嗯
我应了一声,抬手随意抹去额角沁出的细汗,顺便拂开颊边一缕被晨风吹乱的发丝。
他几步跨过溪边光滑的卵石,走到我面前。没有言语,极其自然地抬起手臂,用自己同样沾着水汽、有些粗糙的袖口,轻轻擦拭着我方才抹汗时没擦干净、沾在脸颊上的一点泥灰。
动作熟稔而温柔。
我抬眼看他。晨光落在他脸上,曾经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早已沉淀,化为一种山岳般的沉静温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深邃,此刻专注地看着我的脸颊,映着我的影子。
不远处,我们那两间依着山壁搭建的简陋茅屋前,一根细细的竹竿横在树杈间。上面晾晒着几件洗净的衣物。一件是我昨日换下的粗布罗裙,洗得褪了色,在晨风里轻轻飘荡。旁边,则是一件同样旧得发白、但依旧能看出原本宽大形制的青色衣衫——那是他仅存的一件旧道袍,袖口和下摆磨损得厉害,此刻也安静地沐浴在晨光里,与我的罗裙并排。
更远些的溪畔,一块半人高的青石静静伫立。石面上,新刻的字迹被晨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深深浅浅,依偎在一起:
>
守真
>
清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