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笼中雀
大雪下了整整三日,覆没了京城,也埋葬了我的故国——南夏。
我叫聆月,曾是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公主。
而现在,我跪在昔日父皇批阅奏章的紫宸殿废墟里,成了一个亡国囚徒。
空气里,弥漫着木炭、焦土和干涸血迹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身边,还跪着一排瑟瑟发抖的宫人,她们是这偌大宫城里最后的幸存者。
一双云纹皂靴停在我面前,靴面上暗红色的血迹,蜿蜒出我父皇宫袍上龙纹的轮廓。
我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将那句不合时宜的父皇死死摁回喉咙里。
我俯下身,用尽一生学来的宫廷礼仪,让额头平稳地贴上覆着薄雪的地面。
罪女聆月,叩见睿王殿下。
睿王萧彻,这个覆灭了我家国的男人,北周最善战的王爷。
我能感受到他审视的目光,像在打量一件战利品。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比殿外的风雪更冷。
我依言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张脸,曾被誉为南夏第一美人,此刻却沾满了污泥和尘土。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亡国的公主,倒是比本王想象中,要识时务得多。他目光扫过我身后的宫人,话锋一转,变得森然,至于她们,前朝余孽,留之无用。
王爷!我心中一紧,失声喊道。
其中有从小照顾我的李嬷嬷,她待我如同亲生女儿。
萧彻眉梢一挑,似乎很意外我会开口。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探究。
李嬷嬷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她朝我虚弱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疼爱和诀别,示意我不要为她求情。
随即,她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拖了出去,很快,便再没了声息。
殿外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我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咸腥。
我明白了,这是他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
在这里,我没有任何求情的资格,我连自己的性命都掌握不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也随着李嬷嬷的死,一同坠入了冰窟。
我被他带回了睿王府。
不是天牢,不是浣衣局,而是他自己的寝殿——一座极尽奢华的囚笼。
我成了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女,一个象征着他赫赫战功的、会喘气的活物。
王府的下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好奇,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畏惧。
他们或许在想,这个亡国公主究竟有什么手段,能让冷酷无情的睿王将她带在身边。
入府第三夜,杀机毫无征兆地降临。
数名黑衣刺客如鬼魅般潜入我的院落,他们的剑法狠辣,直指我的咽喉。
在剑锋及体的瞬间,我竟感到一丝解脱。
死,总比这样屈辱地活着要好。
我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哼和一个滚烫的、坚实的胸膛。
我愕然睁眼,看到的竟是萧彻挡在我身前的背影。
一支淬毒的袖箭,正中他的左肩。
没本王的允许,谁敢动她他声音里的暴怒,仿佛要将整个夜色撕裂。
侍卫们蜂拥而至,将刺客斩杀殆尽。
殿内很快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我们两人。
我看着他,看着他手臂上那道因我而留下的、乌黑的伤口,这个认知像一根烧红的铁棍,搅乱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恨他入骨,可他……却救了我。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终于忍不住,用颤抖的声音问出了那句话。
他回头看我,脸色因失血和毒素而有些苍白,嘴角却勾起一抹残忍的讥讽:本王的战利品,是生是死,只能由本王说了算。
旁人,也配动
一瞬间,我所有的迷茫都被这句话打得粉碎。
原来如此。
这份救命之恩,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占有和羞辱。
他踉跄了一下,靠在了门框上。
我看到他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我心中闪过一丝快意,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的理智所覆盖。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我父皇的仇,李嬷嬷的血,故国的恨,都需要一个活着的、能够感受到痛苦的睿王来偿还。
我垂下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默默撕下自己的裙摆,端来清水和伤药,走上前,一言不发地为他处理伤口。
我的动作很轻,很专业,这是身为公主的必修课之一。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锐利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我的脸,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从这具顺从的躯壳里揪出来。
当我的指尖无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我们两人似乎都同时僵了一下。
他的肌肉紧绷,带着军人特有的坚硬。
我面无表情地为他清洗、上药、包扎。
做完这一切,我退后一步,重新跪下,低眉顺眼,仿佛刚才那个冷静果决的女子不是我。
你的用处,比本王想的要多一些。他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声音嘶哑地开口。
自那以后,我便成了他真正的贴身侍女,负责他的一切起居。
第二章
无声刃
试药,成了每日的惯例。
我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走进书房。
萧彻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抬眼看我。
喝。他言简意赅。
我平静地端起药碗,没有一丝犹豫,将那又苦又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我早已麻木。
这药或许无毒,但这试探的姿态,本身就是最烈的毒药,日复一日地侵蚀着我的尊严。
我喝完,将空碗放回矮几。
他忽然朝我伸出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在他冰冷的指腹触碰到我嘴唇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他将我唇角沾染上的一滴褐色药渍,用指腹轻轻抹去,然后,在我的注视下,他将那沾着药渍、也沾着我唇上温度的指腹,缓缓放进了自己的口中。
嗯,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品尝什么,确实很苦。
我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这种侵犯,比任何鞭打都更令人战栗。
记住这个味道。他看着我煞白的脸,满意地笑了,这是你欠本王的。
每天,你都要替本王尝一遍。
除了试药,还有磨墨。
书房里,檀香袅袅。
我站在他身侧,机械地研着墨。
他批阅的,是关于如何处置南夏旧臣的奏折。
这个张敬夫,曾是你父皇的老师吧他忽然开口,指着一份奏折,冥顽不灵,煽动旧部作乱,该如何处置
我磨墨的手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声音平淡无波:罪女不知。
一切但凭王爷做主。
哦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听闻此人风骨极佳,乃南夏文人之首。
杀了他,你不心疼
我心如刀割,面上却只能挤出一丝微笑:国已不存,何来文人不过一介乱臣贼子,王爷秉公处理便是。
萧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提起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一个血红的斩字。
那墨,是我亲手磨的。
我看着那个字,仿佛看到了张太傅的血,溅满了我的双手。
我强忍着眩晕,继续一下又一下地磨着墨,直到指节发白。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一份来自中宫的懿旨,打破了王府的平静。
皇后要召见我。
我跟着传旨的太监,第一次走出了萧彻的寝殿。
萧彻没有阻止,只是在我临出门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皇后不比本王,她没什么耐心。
我明白,这是警告,也是提醒。
坤宁宫里,富丽堂皇,熏香的气味浓得令人窒息。
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雍容华贵,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地在我身上扎着。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是怎样的绝色,能把战无不胜的睿王迷得神魂颠倒。
我依言抬头,不卑不亢。
皇后仔细端详了我片刻,忽然笑了:
也不过如此。睿王或许是军功赫赫,但这眼光,却不怎么样。
她话锋一转:
听说,你很会伺候人睿王手臂上的伤,是你包扎的
罪女不敢,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好一个分内之事。皇后端起茶盏,用杯盖撇着浮沫,
本宫的宠物犬前几日被猫抓伤了,也需要人照料。既然你这么会伺候,就去试试吧。若是伺候得好,本宫有赏。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将我与一只狗相提并论。
我跪下领旨:谢娘娘恩典。
我被带到偏殿,那只所谓的宠物犬,是一头半人高的、龇着獠牙的藏獒。
它被人用铁链拴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伤口在腹部,显然是利器所伤。
这是皇后的下马威,也是一个陷阱。
我若治不好,是办事不力;我若被咬伤,是自己无能。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来时顺手拿的点心,慢慢靠近。
在我用尽所有温柔和技巧,终于取得那头藏獒的信任,为它上药时,萧彻来了。
他一脚踹开殿门,看到眼前的景象,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皇后娘娘就是这么对待本王的人的
他看都未看皇后,径直走到我身边,将我拉了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袍将我裹住。
睿王这是什么意思
皇后脸色铁青,
本宫不过是见她心灵手巧,让她帮个小忙罢了。
本王的人,只会伺候本王。萧彻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
以后,没有本王的允许,她哪儿也不去。
他拉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坤宁宫。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来,为何要这般维护我。
这份维护,是真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占有欲
回到王府,他看着我,忽然开口:
在本王身边,会比在皇后身边,死得慢一些。
我浑身一震。
原来,他什么都懂。
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谁才是这盘棋局里,真正能决定我生死的执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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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夜微光
自坤宁宫回来后,我便病倒了。
连日来的屈辱、惊惧和压抑,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终于断了。
高烧不退,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时而清醒,时而陷入光怪陆离的梦魇。
梦里,我又回到了南夏的宫殿,父皇和母后都在,李嬷嬷端着我最爱吃的桂花糕,笑着唤我。
可转眼间,宫殿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到处都是喊杀声和哭嚎声,父皇倒在血泊里,母后拉着我的手,让我快跑……
水……水……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干裂的嘴唇像要烧起来一样。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我的额头,随即,微凉的液体被小心地喂入我口中。
我贪婪地吞咽着,意识也清醒了几分。
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萧彻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坐在我的床边,手里还端着水杯,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昏暗的烛光下,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你醒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他却按住了我的肩膀:别动,太医说你需要静养。
王爷……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罪女……罪女失仪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这条命,还挺硬。
我苦笑了一下。
是啊,我的命很硬,硬到国破家亡,还能苟活至今。
接下来的几日,他竟亲自照料起我来。
虽然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喂药、擦拭、换水,都亲力亲为。
王府的下人看在眼里,更是对我又敬又畏,私下里不知又编排了多少关于我的离奇故事。
有一次,我烧得最厉害的时候,整个人都陷入了谵妄状态,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时而哭喊着父皇、母后,时而又尖叫着别杀我。
朦胧中,我感觉有人紧紧握住了我的手,那只手宽大而有力,带着一丝粗糙的薄茧,却意外地让人感到安心。
耳边传来一个低沉而模糊的声音,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叹息。
等我再次清醒时,天已经大亮。
萧彻并不在房内,只有伺候的丫鬟告诉我,王爷昨夜守了我一夜。
我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男人,是我的灭国仇人,是他让我失去了一切。
可在我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他却又展现出这样的一面。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对我,又究竟是怎样的心思是单纯的占有,还是……夹杂了别的什么
病好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会用各种方式折磨我,试探我,但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些不经意的关切。
比如,在试药时,如果药汁太烫,他会皱起眉头,让下人重新去换。
比如,在我为他磨墨,不小心将墨汁溅到手上时,他会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虽然语气依旧不善:蠢手蠢脚。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知道,我不该有任何动摇,我不该忘记国仇家恨。
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
我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他。
我发现,他并非一直都是冷酷无情的。
在批阅关于民生疾苦的奏折时,他会眉头紧锁,久久不语;在与部下商议军情时,他眼神锐利,运筹帷幄。
他有他的抱负,有他的责任,也有他的……无奈。
我甚至在他书房的暗格里,发现了一幅女子的画像。
画中女子眉眼温婉,与我竟有几分相似。
这幅画,他显然珍藏了许久,画纸的边缘都已经微微泛黄。
这个发现,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是谁的替身吗还是,这只是一个巧合
第四章
故人来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我或他死去的那一天。
直到一个月后,他带回来一个人,彻底打碎了我所有的计划和冷静。
当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我所有的伪装瞬间崩塌。
阿寻……
我的亲弟弟,南夏唯一的太子聆寻。
我以为他早已死在了宫变之中,尸骨无存。
皇姐!他哭着扑进我怀里,瘦弱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还活着,很意外么萧彻在我身后冷冷地开口,本王费了些力气,才从死人堆里把他刨出来。
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弟弟,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现在是你的软肋了。萧彻的声音像一条毒蛇,钻进我的耳朵,聆月,以后要怎么做,你应该更清楚了。
我转过头,死死地瞪着他。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毫不掩饰我的恨意。
他却笑了,伸手抚上我的脸,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
这才对。有恨,有怕,才像个活人。
阿寻被安置在王府最偏僻的院落里,名为休养,实为人质。
我和他见了一面。
昔日那个骄傲明亮的少年,如今眼神里充满了怯懦和不安。
皇姐,我们逃吧。他拉着我的手,哀求道,
我怕……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不想看你伺候那个仇人!
我摸着他的头,心中酸涩无比。
阿寻,别怕,有皇姐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好好读书,把身体养好。剩下的事,交给我。
你怎么交待你现在连自己都保不住!
阿寻激动地甩开我的手,
你忘了父皇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我们的国是怎么亡的吗你现在这样卑躬屈膝,对得起他们吗
弟弟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正在流血的心口。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忘。正因为没忘,我们才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阿寻不懂,他被我藏在身后,不懂这王府是怎样的龙潭虎穴。
他的天真和冲动,成了我心头最沉重的负担。
果不其然,几日后,他便惹了祸。
他在院中舞剑时,与巡逻的王府侍卫起了冲突,一气之下,竟打伤了侍卫。
侍卫长将此事禀报给了萧彻,按王府规矩,当处以重罚。
我跪在萧彻面前,替弟弟请罪。
小孩子不懂事,玩闹罢了。
萧彻看着我,眼神玩味,
本王可以不追究。不过,你打算怎么谢本王
那晚,我第一次主动为他抚琴,弹的是一曲《凤求凰》。
琴声婉转,我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坐在我对面,静静地听着,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五章
局中局
阿寻的到来,让皇后一党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他们开始在京中散布流言,说睿王私藏前朝太子,意图不轨。
一时间,满城风雨。
我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为了保护阿寻,我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严格限制他的行动。
这引起了阿寻更大的不满,我们姐弟之间,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你这是在软禁我!
他冲我怒吼,
你和那个萧彻,有什么分别
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自己能在他身边苟活
他的话,诛心至极。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我们争吵之时,皇后的人,已经悄悄地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那日,一个自称是南夏旧部的人,想方设法联系上了阿寻,说有办法带我们逃出王府。
阿寻信以为真,瞒着我,偷偷去见了那人。
而那人,交给了他一样东西——一枚用黄布包裹的前朝玉玺。
殿下,这是复国的信物。只要您拿着它,振臂一呼,我们南夏的旧部,都会听您号令!
阿寻被复国的幻想冲昏了头脑,将玉玺藏在了自己的书箱夹层里。
而这一切,早已落入了皇后的算计之中。
第二日,禁军统领便以搜查前朝余孽为由,包围了阿寻的院落。
那枚玉玺,被当场搜出。
私藏玉玺,意图谋反。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阿寻被当场拿下,打入天牢。
我听到消息时,正在为萧彻烹茶。
手中的茶盏轰然落地,摔得粉碎。
我发疯似地冲向书房。
是你!是不是你设的局
我冲到他面前,第一次对他歇斯底里地嘶吼。
萧彻皱着眉,扶住情绪失控的我:
本王还没那么卑劣。
那是谁!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是皇后。她想除掉的,不止是你弟弟,还有本王。
他说,齐王一党早已上奏皇帝,以雷霆之势将此事定为铁案。
阿寻,只是他们扳倒他的一个棋子。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三日后,午时问斩。
他一字一句地宣判了阿寻的死刑。
我的世界,瞬间崩塌。
第六章
浮木微光
我跪在萧彻面前。
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抛下了所有的尊严,抛下了国仇家恨,只做一个为弟弟求情的姐姐。
我死死拉着他的衣角,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一下,又一下,直到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
求你,救救他……王爷,我求你……只要你救他,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知道,救他,意味着什么吗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挣扎,
意味着本王要与皇后、与齐王、与半个朝廷为敌。意味着本王多年的经营,可能毁于一旦。
他是无辜的!他还是个孩子!
这世上,无辜的人多了。
他闭上眼,神情痛苦,
聆月,本王……也只是皇帝的一颗棋子。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割碎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我终于明白,我不过是他权衡利弊时,可以随时被舍弃的那一方。
我慢慢松开手,撑着地站起身,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心中也再无半点波澜。
我懂了。
我说完,平静地转身离去,步履异常平稳。
哀莫大于心死。
我不再求他。
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
我开始计划,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救阿寻。
我利用萧彻对我的一丝愧疚,求他准许我去天牢见阿寻最后一面。
他同意了。
在天牢里,我见到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阿寻。
他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皇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我摇摇头,替他擦去眼泪: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皇姐一定会救你出去。
我一边安抚他,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天牢的布局,将换防的时间、守卫的人数,都牢牢记在心里。
回到王府,我打碎了萧彻赏赐给我的一支最名贵的玉簪,用最锋利的那一截碎片,藏在了袖中。
复仇,救人,都太难了。
或许,同生共死,才是我们姐弟最好的归宿。
我决定,在阿寻行刑那日,劫法场。
成,我们亡命天涯;败,我们黄泉路上做个伴。
我甚至写好了绝笔信,信中历数了皇后和齐王的罪状,准备在事败后公之于众,就算死,也要溅他们一身血。
我开始变卖萧彻赏赐给我的那些珠宝首饰,暗中联络一些可能还会忠于南夏的旧部,虽然我知道希望渺茫。
我每日依旧在萧彻面前强颜欢笑,试药、磨墨、抚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我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决绝和凄然。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看我的眼神愈发深沉。
那晚,他将我叫到书房,屏退了左右。
你在计划什么
他开门见山。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故作镇定:
王爷何出此言罪女愚钝,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还在装
他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扔在我面前,
这是你派人送出府的信,被本王截下了。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纸条,上面是我请求一位故交在城外接应的暗语。
我顿时面如死灰。
劫法场
他一步步逼近我,眼神锐利得像要将我洞穿,
就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以为,你能走出这王府,还是能靠近法场
他站定在我面前,从我袖中,准确地抽出了那枚锋利的玉簪碎片。
本王说过,你的命是我的。你想死,也得问过我同不同意。
我的计划,在开始之前,就已宣告失败。
所有的希望,都化为了齑粉。
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撕心裂肺。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不甘、绝望,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他没有阻止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哭。
直到我哭得筋疲力尽,声音嘶哑,他才弯下腰,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别哭了。
他的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本王……再想想办法。
我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说什么
第七章
倾覆
行刑前夜,我几乎一夜未眠。
萧彻那句再想想办法,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又不敢抱有太大的期待。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清晨的寒气,眼底布满了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睡。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两份文书和一只包裹推到我面前。
一份是阿寻的特赦令,上面盖着皇帝的玉玺朱印。
另一份,是两张伪造的身份文牒,一对普通的江南商贾兄妹。
包裹里,是足够我们下半生衣食无忧的银票和地契。
我震惊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牢里的人,已经被我换出来了。
他淡淡地说,
城西的马车已经备好,足够你们在天亮前逃出京城,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
你……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这是本王欠你的。
他看着我,眼神是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复杂难言,
本王灭了你的国,毁了你的家。如今,还你一个弟弟,和你下半生的自由。
我后来才知道,为了这份特赦令,他与皇帝做了交换。
他交出所有兵权,自请削去王爵,前往北境最苦寒的封地,永世不得回京。
他输掉了他的天下,只为救我这个亡国公主的弟弟。
为什么我看着他,泪水终于决堤。
这个问题,我问过一次,他没有回答。
这一次,我依旧想知道答案。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他缓缓说道:
或许……是因为那幅画吧。
画
我愕然。
你不是在本王书房见过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
画中人,是本王年少时有过婚约的女子,后来……她病逝了。你和她,很像。
原来,我真的是一个替身。
这个认知,像一把利剑,将我刚刚升起的一丝感动和温暖,瞬间刺得千疮百孔。
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爱恨,在他眼里,或许都只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我的心,比这深冬的雪还要冷。
所以,你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我声音颤抖。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是,也不是。起初,或许是。但后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走吧,
他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永远别回头。忘了这里的一切,忘了我。
第八章
江南雪
我带着阿寻,坐上了那辆驶向南方的马车。
阿寻在马车里沉沉睡去,他太累了。
我看着他安睡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京城的飞雪,渐渐被我们抛在身后。
我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困住我、折磨我,也曾有过片刻温情的巍峨王府。
我知道,我自由了。
可我也知道,我这一生,都将活在那个男人的影子里。
我将带着对他的恨,以及这份永远无法偿还的恩情,还有那份关于替身的屈辱和不甘,在没有他的江南,孤独地过完余生。
一年后,江南,姑苏城。
这里气候温润,与北方的苦寒截然不同。
我和阿寻用萧彻给的银两,置办了一处小小的宅院,开了一间书画铺,过上了平静而安稳的生活。
阿寻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少年应有的活泼。
他拜了一位当地的名士为师,潜心向学,立志要考取功名,重振聆家门楣——虽然,他并不知道,聆家早已不复存在。
我将所有的过往都深埋心底,努力扮演着一个温柔贤淑的姐姐。
我教他读书写字,为他洗衣做饭,看着他一天天长大。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看到窗外飘雪的时候,我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男人,想起京城的一切。
那张酷似我的画像,像一根毒刺,时时提醒着我,我曾经是多么的可悲。
我恨他,恨他的残忍,恨他的利用,恨他让我成了一个笑话。
可我又忍不住会想,他最后那句后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放弃一切,将我们送走,真的只是因为愧疚,因为那张相似的脸吗
这些问题,像一个个无解的谜团,缠绕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第九章
故人书
又是一年冬天。
江南罕见地也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姑苏城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韵味。
书画铺的生意有些冷清,我便早早关了店门,和阿寻围在炉火边说话。
姐姐,过几日便是上元灯节了,我们一起去街上赏灯好不好
阿寻兴致勃勃地说。
他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眉宇间依稀有了几分父皇当年的影子。
我笑着点头:
好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冷的天,会是谁
阿寻起身去开门,片刻后,他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古怪。
姐姐,是给你的。一个路过的行商托我转交,说是一位北方的故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北方故人会是谁
我接过信,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有些熟悉。
我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只有寥寥数行字,字迹苍劲有力,我一眼便认出,那是萧彻的笔迹。
信上写道:
聆月吾妻,见字如面。北境苦寒,雪虐风饕。然,每逢落雪,便忆江南春色,与卿相似。数年未见,不知安否阿寻学业如何
吾在此尚好,勿念。唯愿卿与阿寻,岁岁平安,喜乐无忧。此生无悔,唯负一人。萧彻绝笔。
绝笔
我失声念出这两个字,手中的信纸飘然落地。
阿寻捡起信,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姐姐,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绝笔他为什么要写绝笔信北境发生了什么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疯了似的冲出家门,不顾阿寻在身后的呼喊,在大雪中奔跑着,挨家挨户地询问那些从北方来的商旅。
终于,从一个刚从北境回来的皮货商口中,我打听到了消息。
北境蛮族大举入侵,边关守将睿王……不,现在应该叫萧将军了,他率领孤军,死守城池数月,终因寡不敌众,城破殉国。
据说,他战至最后一刻,身上插满了箭矢,依旧屹立不倒,如同一尊浴血的战神。
他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绣着梅花的锦帕。
那方锦帕,是我在王府时,有一次不小心遗落在他书房的。
后来我去找,却没有找到,以为是弄丢了。
原来,一直被他收着。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跌坐在雪地里,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融化成水,与泪水混在一起。
原来,他信中所说的与卿相似,指的不仅仅是江南的春色,还有那方梅花锦帕。
原来,他从未忘记过我。
原来,那句后来……的未尽之语,是他深埋心底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真情。
他用他的生命,践行了那句此生无悔,唯负一人。
他负了我,负了我们的国仇家恨,却也用他的方式,给了我最后的成全。
我终于明白,那幅画,或许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让他注意到我的契机。
但后来的种种,那些折磨,那些试探,那些不经意的温柔,那些矛盾的挣扎,都是因为我,聆月,而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可笑我一直被替身的念头所困,从未真正看清过他的心。
如今,斯人已逝,真相大白,却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悲凉。
北境的风雪,终究还是将他吞噬了。
而江南的雪,也因为他,染上了永恒的哀伤。
我慢慢从雪地里站起身,擦干眼泪,将那封绝笔信紧紧贴在胸口。
阿寻找到了我,担忧地看着我。
我对他摇摇头,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寻,我们回家。
回到家中,我将那封信,放进了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锁了起来。
这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是我此生,最沉重的秘密。
此后经年,江南的雪依旧会下。
只是,看雪的人,心境早已不同。
故国之雪,埋葬了我的过往。
而他的雪,将覆盖我余生的每一个寒冬。
我们,终究是故人。
只是这故人,早已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