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静水微澜 > 第一章

第一章
帝王包厢内,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烟草、酒精与数种名贵香水的气息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尖。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炫目的光晕,光影斑驳陆离,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真实的奢靡之中。
一排衣着大胆、妆容精致的男男女女垂手侍立,身段妖娆,眼神如丝,像货架上等待被挑选的昂贵商品,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的笑容充满了谄媚和讨好。
王总,这里的‘商品’,我可以随意挑选,是吗
一道低沉的嗓音划破了包厢内刻意维持的喧嚣。
宽大的真皮沙发中央,一个男人闲适地靠着,姿态慵懒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他面容冷峻,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锐利的线。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猩红的火星在缭绕的烟雾中明灭不定,跟他此刻深不可测的眼神如出一辙。
我如同一尊石像僵立在包厢门口,目光死死钉在前方某处虚空,试图将自己缩成一个毫不起眼的点。
然而,那道来自沙发中央的视线,却像手术刀一样,一寸寸剐过我汗湿的脊背。
安保制服汗津津的粘着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传来的、细密的刺痛。
当然!当然!姜总您慧眼识珠,能看上哪个,那是哪个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王总肥腻的脸上堆笑,胸脯拍得山响,唾沫星子险些溅到姜总价值不菲的袖口上。
他微微躬着身,那副卑微的姿态与他平日里颐指气使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姜木择。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眼眸,连带着心脏都狠狠一抽。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翻涌上来的复杂情绪。
烟雾袅袅升腾,模糊了姜木择的轮廓,却无法稀释他目光的穿透力。
他缓缓抬起夹着烟的手,隔着朦胧的烟雾,不偏不倚地,指向了我。
那就他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包厢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些原本搔首弄姿、暗送秋波的男男女女,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神中充满了错愕与不解,在姜木择和我之间来回逡巡。
他们大概无法理解,自己精心装扮的一切,为何会输给一个穿着廉价制服、浑身散发着汗味的土气保安。
王总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顺着姜木择手指的方向,疑惑地望向我,片刻后,才试探性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姜总,您……您没开玩笑吧这位是……是咱们这儿的安保人员。
他刻意加重了安保人员四个字,似乎在提醒姜木择我的身份。

姜木择微微挑起一边眉峰,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王总方才不是说,‘随意挑选’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王总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哈哈,原来姜总喜欢这款,有力量感!
王总立刻打了个哈哈,试图圆场,他朝我努努嘴,堆笑道:那个谁,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给姜总倒酒!
他的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和一丝警告。
我喉咙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沙砾中挤出来:我……我去换件衣服。
我知道,我无法拒绝。
机械地转身,逃离那道几乎要将我洞穿的目光。
员工通道狭窄而逼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古怪味道。
我快步走进更衣室,脱下那件汗湿的保安制服,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工字背心。
胸口处,一块方形的膏药突兀地贴在那里,像一个丑陋的补丁,遮掩着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我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服务生穿的廉价丝质衬衫,布料光滑冰凉,触碰到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触感,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姜木择第一次拿到奖学金,偷偷给我买的那件衬衫。
也是滑滑的料子,虽然远不及眼前这件光鲜,却是少年笨拙而真挚的心意。
潜哥,你试试嘛!以后我挣大钱了,给你买更好的!
那时,姜木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带着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问我喜不喜欢。
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在他年轻的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被我强行压下。
指尖有些发颤地扣上最后一颗纽扣,廉价丝质衬衫带来微凉的束缚感。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翻涌不息的、不合时宜的念头,连同这具不体面的躯壳,一同锁进这层伪装之下。
金海科技的总裁,审美真是独特。
呵,怕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喜欢这种……‘朴素’的
门外传来压低的、带着讥讽的议论声,是那些落选的年轻男女。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刺进我的耳朵。
我假装没有听见,整理了一下衣领,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从容一些。
推开那扇沉重的包厢门,再次踏入那片浮华荼蘼之地时,心头却像是压上了一块更重的石头。
包厢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热烈。
王总正唾沫横飞地向姜木择介绍着什么,周围簇拥着一群在财经新闻上才能见到的大人物。
他们大多脑满肠肥,地中海发型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怀里搂着各自的伴儿,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姜木择依旧坐在最宽大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玻璃酒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像一位端坐在王座上的君主,冷漠地接受着臣民的朝拜,与周围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一个穿着透视装的男孩,身形纤细,此刻正软软地倚靠在姜木择的身边,眼神迷离,姿态亲昵。
他看到我进来,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随即从桌上拿起一瓶价值不菲的洋酒,递到我面前,瞥了一眼我的名牌,声音娇嗲:陈潜啊,给姜总把酒满上。
那酒瓶刚从冰桶里取出,瓶身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冷得刺骨。
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自然,走到姜木择面前,微微躬身,小心翼翼地往他空了一半的杯子里添酒。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能清晰地闻到姜木择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水味,与记忆中少年身上温暖的皂角香截然不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过去与现在隔绝开来。
手倒是挺稳。
姜木择掐灭了手中的烟,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勾着我的神经,以前……做过这个
他在讽刺我,讽刺我的卑微,讽刺我如今的处境。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没有。
是吗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却比冰还冷,陈潜,你撒谎的本事,还是这么拙劣。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轻易剖开我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的恐慌。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那些我以为早已模糊的画面,此刻却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你小子,叫舅,叫什么哥!我姐又不是你亲妈!
潜哥,潜哥……我就喜欢叫你潜哥!
当初那个固执地、带着少年意气非要叫我哥的男孩,眉眼间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依赖,取而代之的是商场浸淫出的深沉与锐利。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端起桌上另一只空杯,给自己也倒满了酒,然后举向他,姜总,我敬您。
不等他反应,我仰头便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直冲胃里,翻江倒海。
万语千言,最终都化作了这杯苦酒,悉数吞下。
放下酒杯,我哑声道:多谢姜总……还记得我。
姜木择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轻轻晃动着,目光幽深地看着我,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陈潜,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
是,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当然比不上姜总年少有为,意气风发。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抓着杯子的手抵在额前,发出一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轻笑,不再看我,转而对王总道:王总,你这儿的人,倒是挺有意思。
王总立刻眉开眼笑:姜总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莺莺燕燕再次围拢在姜木择身边,娇声笑语不绝于耳。
我识趣地默默退到角落,像一个多余的影子,融进昏暗的光线里。
包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这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我像一个误入异域的孤魂,茫然四顾,无处可逃。
胸口那块膏药下的皮肤,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楚,仿佛要穿透血肉,提醒着我某些无法磨灭的印记。
第二章
酒过三巡,包厢内的气氛被推向了新的高点。
有人提议玩游戏,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震耳欲聋的音乐戛然而止,音响里传来几声滋滋的电流声,随即,暧昧的粉色灯光亮起。
游戏很简单,也很俗套——用嘴传递纸巾。
姜木择似乎对这种游戏颇有兴致,他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眼神却时不时地朝我这边瞟来,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猎豹,等待着最佳的狩猎时机。
我这个年纪,对这种充斥着荷尔蒙气息的游戏早已提不起任何兴趣。
但此刻,我却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眼看着那张巴掌大的纸巾在不同人的唇间传递,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小,沾染上各色口红和暧昧的气息。
终于,轮到了姜木择。
他歪着头,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轻巧地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红唇边撕下那片仅剩小指长短的纸巾。
女人发出一声娇嗔,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他没有立刻将纸巾传给下一个人,而是挑衅地看向我,眉头微抬,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劣。
他微微张开手臂,那姿态,仿佛在邀请我进入他的狩猎范围。
他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享受着猎物在他目光下无处遁形的恐慌。
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或戏谑、或看好戏、或带着几分嫉妒的眼神,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身上。
我不是什么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早已过了会在意他人眼光的年纪。
这种游戏,对我而言,算不上什么挑战。
只是,对象是姜木择。
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们之间,早已不是可以坦然相对的关系,更遑论这种带着强烈暗示的亲密接触。
我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光洁的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在喧闹的包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抱歉,
我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我儿子还在家等我,我该下班了。
这个理由像一道突兀的屏障,瞬间横亘在暧昧不明的气氛之中,也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在场所有人的热情。
包厢里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白色的射灯在我面前扫过,光线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看到姜木择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他叼着纸条的嘴唇微微僵硬,面部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阴沉。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冰冷的视线,重复道:我儿子还在家等我。希望……姜总和各位能够体谅。
半晌,姜木择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扫兴。
他将唇间的纸条嫌恶地吐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坏了我的兴致,就想这么走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众人立刻会意。
一个平日里与我有些过节的领班,立刻拿过一瓶未开封的高度洋酒,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语气不善:喂,陈潜,坏了姜总的兴致,这可不行啊!规矩你懂的,要么自罚三杯,要么……就吹了这瓶!
那瓶酒像一座沉重的山,压在我的眼前,也压在我的心头。
我闭了闭眼,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多说无益,只会招来更多的羞辱。
我拿起那瓶酒,动作有些僵硬地拧开瓶盖,然后仰起头,将辛辣的液体猛地往嘴里灌。
我强忍着呛咳的冲动,机械地吞咽着,直到整瓶酒见底。
抹了把嘴,酒精迅速上头,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我哑着嗓子,对姜木择,也对包厢里的其他人说:姜总,各位,失陪了。
说罢,我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转身就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手腕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我让你走了吗
姜木择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烈的酒气和压抑的怒火。
他也喝了不少酒,此刻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眼神凶狠得像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开他的钳制,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包间。
身后,传来玻璃杯被狠狠砸碎的刺耳声响,以及姜木择压抑着暴怒的低吼。
我又一次逃走了,像八年前一样,狼狈不堪。
我知道姜木择恨我。
我们之间,何止是恨那么简单。
冲出KTV的大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胃里一阵阵抽搐。
最终,我还是没忍住,扶着路边的一棵梧桐树,吐了个天翻地覆。
直到胃里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酸涩的苦水,我才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
我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城市的光污染让星光黯淡。
一拳,重重地砸在粗糙的树干上,指关节传来尖锐的疼痛。
第三章
我与姜木择的孽缘,早已经种下。
混乱的工地,充斥着刺耳的机器轰鸣和漫天飞扬的尘土。
闷热的秋老虎肆虐着,简陋的工人宿舍里,如果不关门窗,扬起的尘土能让你吃上一嘴的沙。
小旧旧,我以后……是跟着你吗
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宿舍门口,仰着布满灰尘的小脸问我。
姜木择,眼神木然,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姐姐和他父亲并未领证,一场意外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从法律上讲,我甚至算不上他的小旧旧,是毫无关系的人,自然也没有领养他的资格。
姜富民,姜木择的大伯,站在一旁,目光浑浊而不善地盯着我,像防贼一样,生怕我抢走他这只会下金蛋的鹅。
他那双布满泥污和老茧的手,此刻正紧紧拽着姜木择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孩子的手腕捏断。
他攥着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更是姜木择父亲留下的一万元意外赔偿金,以及作为一个孤儿,姜木择每月能从村里领到的六百元低保。
我们都在这个工地上干活,扛一袋水泥赚三角钱,搬一块砖头赚一分钱。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散架,手上磨出血泡,肩膀被扁担压得红肿破皮,也不过挣个几十块。
相比之下,姜木择,确实像一只会下金蛋的鹅。
去你大伯宿舍住。
我最终还是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声音干涩沙哑。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喜欢黏在我身后,甜甜地叫我小旧旧的男孩,被姜富民粗暴地拽走。
他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在被拖走的那一刻,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我的心皱缩成一团,羞愧于自己的无能为力,羞愧于自己甚至没有一个立场去回应他的期盼。
一阵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将我从混沌的梦魇中惊醒。
我猛地睁开浮肿的双眼,宿醉带来的头痛欲裂。
窗外晨光熹微,是个阴天。
陌生的号码,锲而不舍地响着。
烦躁和宿醉后的恶心让我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我一把抓过手机,摁下通话键,语气不善:谁啊!
陈潜!你小子怎么才接电话!立刻!马上!给我滚到姜总办公室来!
王总标志性的咆哮声从听筒里传来,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你知不知道昨天你是什么态度!老子跟姜总的生意要是黄了,你小子赔得起吗!
我告诉你,姜总指定了,让你去给他当两天司机,算是赔罪!你给我好好伺候着,直到我们这单合作顺利结束!听见没有!
没等我回应,对方就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只留下一串忙音。
伺候两个字,像两根针,狠狠扎进我的自尊。
姜木择的办公室,位于市中心最高端的写字楼顶层。
奢华,空旷,安静得近乎压抑。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倒映出我模糊而窘迫的身影。
我低着头,不敢看坐在巨大办公桌后的那个男人。
即使不看,我也能感受到两道如实质般的目光,带着审视和威压,牢牢地锁在我的身上。
昨晚跑得倒是挺快。
姜木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轻描淡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靠向宽大的皮质椅背,手中把玩着一支昂贵的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那么……讨厌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没有,姜总。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没有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陈潜,你撒谎的本事,还是这么拙劣。
他将椅子一转,背对着我,望向窗外繁华的都市景象,车水马龙,高楼林立。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半晌,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我的神经:昨天晚上,你说你有个儿子
是。
我如实回答,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我很好奇,姜木择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邃难辨,像一口古井,望不见底,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儿子为了拒绝我,不惜随便找个女人生个孩子,来证明你有多‘正直’这些年,你躲着不见我,就是为了他们母子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但我不能反驳,一旦反驳,只会引来更多的追问和羞辱。
我只能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抑下去,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才能克制住身体的颤抖。
姜总说笑了。
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用这最后一道防线来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听从王总的吩咐,过来给您当司机,做好分内事而已。
我刻意加重了打工仔和分内事这几个字,像是在提醒他我们之间巨大的身份差距,也像是在说服我自己,不要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我已经有孩子了,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
姜木择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变得愈发深沉,酝酿着一场风暴。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声,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氛围,低声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姜木择没有阻止我。
只是在我转身,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冰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身上这股廉价的膏药味,真难闻。
我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我没有回头,加快脚步快速离开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
胸口贴着膏药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楚,伴随着屈辱和难堪,在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第四章
给姜木择当司机的生活,出乎意料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磨人。
最初几日紧绷的神经,在日复一日单调的迎来送往中,渐渐松弛下来。
他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咄咄逼人,大多数时候,车厢里都弥漫着漫长而压抑的沉默。我们之间,仿佛真的只是普通的上下级,泾渭分明。
姜木择的日程被排得密不透风。
连轴转的会议,飞往不同城市的谈判,以及深夜还在进行的各种应酬……他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精密机器,高速运转着,支撑着他庞大的商业帝国。
我载着他穿梭于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之中,看着他从容不迫地游走于各色人等之间,在酒桌上言笑晏晏,推杯换盏,仿佛无所不能。
然而,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后座时,那张在商场上无往不利的冷峻面容,偶尔会泄露出深深的疲惫。
他会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图表和数据皱紧眉头,会用修长的手指用力按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也会在某个深夜应酬结束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坐进车里,闭上眼睛便不再说一句话,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每当这个时候,我会通过后视镜,悄悄地观察他。
试图从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上,寻找一些属于过去的、熟悉的影子。
那时候的姜木择,瘦弱,倔强,像一株在贫瘠土地上顽强生长的野草。
自从被姜富民收养后,只要放学,就会被他那个大伯呼来喝去地使唤着干各种杂活,身上时常带着新伤旧痕。
但他从不哭闹,也从不抱怨,只是用那双细长的、带着几分阴郁的眼睛,固执地瞪着这个不公的世界。
他的眉骨很高,眼神里总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一看就是个天生的反骨仔。
data-fanqie-type=pay_tag>
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再凶狠的表情,也掩盖不了内心的恐惧和无助。
我记得有一回,姜富民喝醉了酒,不知为何迁怒于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瓶,就要朝他瘦弱的脑袋上砸下去。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怒吼一声便冲了上去,死死抱住姜富民的胳膊,将他推倒在地。
姜富民五十左右的年纪,又喝醉了酒,哪里是我的对手,躺在地上像条离了水的鱼一样扑腾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你他妈再敢动姜木择一下试试!老子还没过十八!
我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恶狠狠地瞪着他。
那时候的我,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
姜富民被我的狠劲吓住了,也确实忌惮我未成年。
他没敢再动手,却转头就去找了工头,举报我年龄造假,说我其实只有十六岁,不是合同上写的十八岁。
包工头怕惹麻烦担责任,二话不说就辞退了我,连工钱都没给结清。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准备离开工地的那天,姜木择一直默默地站在宿舍门口,小手紧紧抠着斑驳的门框,指节都泛白了,却一言不发。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廉价的塑料哨子,塞进他的手里,然后摸了摸他才到我腰窝的脑袋,故作轻松地说道:姜富民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吹响这个哨子,小旧旧听到了,一定过来帮你揍他!我就在工地附近租房子住,离得不远。
我不怕。
他黑黢黢的小手紧紧攥着那个哨子,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声音虽然还带着稚气,却异常坚定:但是,小旧旧你一定要来啊。
曾经那个需要我保护的、眼神倔强的少年,如今已经站在了权力的顶峰,西装革履,杀伐果断。却也背负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孤独。
我的心情很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陈师傅!陈师傅!快搭把手!
一声焦急的呼喊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这一天,又是一场重要的应酬。
姜木择的助理小李,此刻正半架半扶着烂醉如泥的姜木择,吃力地站在酒店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处,冲着我连连招手。
我立刻熄火下车,快步上前,从助理手中接过几乎不省人事的姜木择。
他醉得相当厉害,脚步虚浮,眼神涣散,平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冷硬伪装,此刻被酒精彻底融化,露出几分罕见的脆弱和迷茫。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独特的木质香水味,扑面而来。
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这种久违的、带着几分依赖的重量,让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难言的苦涩迅速淹没。
我和助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姜木择那将近一米九的高大身躯塞进了后座。
姜总,回哪里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声问道。
我并不知道姜木择现在的住址,之前都是他自己报地名。
姜木择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很不舒服。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个模糊的音节,便没了下文。
我又轻声问了几遍,得到的依然是沉默,以及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像一条永不停歇的绚丽光带,向后飞速掠去。
晚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将他额前精心梳理的刘海吹散了几缕,柔软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紧闭的眼眸,也柔和了他平日里凌厉的眉眼。
这一刻的他,眉宇间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脆弱,竟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会依赖我、会偷偷对我笑的少年。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升起了车窗,隔绝了窗外的喧嚣。
透过后视镜,我静静地看着后座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心中百感交集。
第五章
姜木择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宿醉的余威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下意识地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迷茫地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的小脸,正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怯意地打量着他。
这是哪里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房间狭小逼仄,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什么的熟悉味道。
透过半开的房门,他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系着一条有些褪色的卡通围裙的男人,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什么。
那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代的是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猛地坐起身,再看向床边那个一脸无辜的小孩,眉头越皱越紧。
小孩似乎被他突然坐起身的动作和不友善的目光吓到了,小嘴一扁,哒哒哒地跑向厨房,声音带着哭腔:爸爸!床上的叔叔醒了!他瞪我!
爸爸姜木择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厨房里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很快,米粥特有的清甜香气飘散过来,渐渐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酒味,带来一丝属于日常生活的安稳感。
姜木择使劲嗅了嗅,这股味道,熟悉又陌生。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扑进陈潜的怀里,陈潜熟练地将他抱起,柔声安慰着。
那一刻,姜木择的心里五味杂陈,一股莫名的情绪翻涌上来,像是嫉妒,又像是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他揉着阵痛的太阳穴,从床上下来。
身上还穿着昨晚那身高档定制的衬衫和西裤,虽然有些褶皱,却依然衬得他身形挺拔,与这个简陋的家显得格格不入。
我抱着孩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他,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和平静。
姜木择用下巴指了指赖在我怀里、正偷偷拿眼睛瞟他的小孩,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儿子
对,叫乐乐。
我点点头,语气平静。
你老婆呢
他追问,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脸,不想错过我任何一丝表情变化。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
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睑,声音低了几分:
他妈妈……走了很久了。
我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抱着乐乐走到一张小小的、铺着格子桌布的餐桌旁,将孩子放在一张儿童餐椅上,然后抬头看向姜木择,语气公式化:
姜总,饿了吧如果不嫌弃,将就着吃点
姜木择没有客气,径直走到餐桌旁,在乐乐身边坐下,拿起桌上另一个干净的空碗,自己盛了半碗粥。
米粥熬得很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抬起头,看向正低头给乐乐擦嘴角的我,眼神复杂:这么多年,你就只会煮这种白粥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几秒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啊,没什么长进。
姜木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我记得,姜木择高中时,终于摆脱了姜富民,拖着一个少了一只轮子的破旧行李箱,在某个深夜敲响了他租住的、不足十平米的小屋的房门。
那时的少年,俊朗的脸上带着青紫的伤痕,额角破了皮,渗着血珠,校服的领子上也沾染了点点xue迹,但他眼神清亮,笑容比盛夏的晚风还要明亮和自由,胸口还挂着那个他送的、早已褪色的旧哨子。
潜哥,我可以跟你一起住了。
他说完这句话,眼圈倏地红了,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不知道何时起,姜木择不再叫我小旧旧了,尽管我本就不是他的小旧旧。
那一晚,他第一次为了自己,奋起反抗。
当姜富民第三个空酒瓶即将落在他头上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如同噩梦般纠缠了他数年的男人狠狠推倒在地。
他的手掌被碎玻璃划破,鲜xue直流,但他没有退缩,眼神中的狠戾和煞气,让姜富民都感到了畏惧。
也许是姜木择离十八岁不远了,压榨的价值所剩无几;也许是被少年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吓怕了。
总之,姜富民最终放他走了。
他终于自由了。
后来,我还是单独去找了姜富民。姜木择年纪还小,不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但我懂。
开个价吧。以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姜木择面前。我将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三万块钱,重重地拍在姜富民面前那张油腻的桌子上。
那是我全部的积蓄。
当初我从那个工地出来后,因为没有成年身份证,四处碰壁。
好不容易在一家汽修店找到一份学徒的工作,包吃包住,但每个月微薄的工资,连糊口都勉强,一直到成年。
为了能离姜木择近一点,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及时出现,硬是咬着牙在那个鱼龙混杂的城中村租了一间小破屋。
姐姐留下的那点赔偿金,早已所剩无几。
我病了不敢去看医生,衣服穿烂了也舍不得买新的,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攒着钱。
我早就想好了,姜富民贪财,只要有足够的钱,总有一天能把姜木择从那个火坑里彻底拉出来。
三万你打发叫花子呢
姜富民摸了摸下巴,眼中闪烁着贪婪而狡诈的光,少一分都不行,五万!不然免谈!我还可以去报警,说你拐卖我侄子!
我打欠条。
我心一横。
姜木择从不谙世事等到现在,他等得太久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姜富民最终心满意足地拿走了三万块现金和一张两万块的欠条,将那本薄薄的、却承载着姜木择自由的户口本,丢在了桌上。
临走前,他不忘回头,用一种混合着鄙夷和不解的眼神打量着我,嘲讽道:我不明白了,养个女娃娃,将来还能指望她换点彩礼回来。一个半大小子,还是个拖油瓶,你图什么乐意当这个冤大头,你就当吧!
我握紧了拳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富民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克制着想要一拳打烂他鼻梁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再去找他。否则,我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姜富民没再答话,只是撇了撇嘴,转身走了。
那时候,我就该想到,像姜富民这种无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无父无母的孩子,命如浮萍,如同路边的野草,任人践踏。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长大的,所以他感同身受。
如果没有姐姐拼死护着,我不敢想我能活成什么样。
不为别的,就为了姜木择也是姐姐曾经真心疼爱过的孩子。
我将那本红色的户口本,放到姜木择的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喏,现在,你潜哥我,连娶媳妇的本钱都给你小子了。
你自由了。以后,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咱们都不用再看那个老王八蛋的脸色了。
小子,以后你就跟我混了。你可得给我争气,考上好大学,将来挣大钱还我!
姜木择愣了很久很久,眼底迅速漫上了一层湿热的雾气,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捏着那本户口本,封皮都被他捏出了深深的印痕。
再抬起头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闪烁,笼罩在他脸上数年的阴云,似乎在这一刻,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作为一个男人,拯救他人于水火的豪情壮志,瞬间也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满足。
那一刻,我仿佛也拯救了童年时期那个孤苦无依的自己。
谢谢你,潜哥。
少年哽咽着,声音沙哑。
其实,说是我照顾姜木择,倒不如说是姜木择在照顾我。
自从姜木择搬来之后,他便主动包揽了家里的一日三餐。他会把我那身沾满油污、散发着刺鼻汽油味的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阳台上。
无论我多晚下班回家,桌上永远都有一杯晾好的温水。
我不擅厨艺,或者说,我做的饭菜,简直是灾难。
有一次姜木择发高烧,病得迷迷糊糊,我难得亲自下厨,结果差点把姜木择吃吐了。
最后,也只有一碗寡淡的白粥,姜木择才勉强能咽下去。
潜哥,少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声音虚弱,却带着满足的笑意,看来,我得给你做一辈子饭了。
以前,我修完一天的车,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倒头就睡,常常忘了吃饭。
那一身的汽油味也让他毫无食欲,久而久之,胃病便找上来了,时常疼得我蜷缩在床上,冷汗直流。
自从和姜木择住在一起后,我的胃,再也没有疼过。
每天下班,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就能闻到饭菜的香气,看到少年在灯下忙碌的身影。那种温暖而踏实的感觉,让我对家这个词,第一次有了具体的感知和眷恋。
我心里关于家的那些残缺的、模糊的影像,就这样被少年一点一点地补全了。
乐乐偷偷观察了姜木择半晌,然后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爸爸,我以后也能长得像叔叔那么高吗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姜木择却突然出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幼稚和挑衅:不能。
他一口气把碗里的粥喝完,然后挑衅似的看着乐乐。
乐乐的小嘴立刻一撇,委屈巴巴地捧着自己的小碗,低下头,使劲地扒拉着碗里的粥,仿佛要把委屈都吃进肚子里。
我看着姜木择那副幼稚的模样,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像以前那样,用饭勺敲一下他的脑门。
手抬到一半,我猛地反应过来。
俩人都愣住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
我快速地移开目光,掩饰性地拍了拍乐乐的肩膀,柔声道:乐乐别听他的,他胡说的。我们家乐乐以后肯定能长得很高。
姜木择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目光沉沉地打量着这个狭小却充满生活气息的房子。
墙上贴着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蜡笔画,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半旧的玩具,阳台上晾晒着一大一小两件衣服。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女人生活过的痕迹。
这是他不曾参与的,陈潜的八年吗
一股莫名的庆幸,夹杂着更加汹涌的怒火和不甘,在他心中猛地揭竿而起。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他不痛快,也想拉上那个让他不痛快的人,一起沉沦。
丢了我这个拖油瓶,你自己带着个小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嘛。他的声音不大,却精准地戳向我最痛的地方。
乐乐不解地歪着小脑袋,看看这个突然变得很凶的叔叔,又看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的我。
姜木择的嘴里,总会这样冷不丁地冒出几句伤人的话,字字句句,都像在陈潜的心上剜肉。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被刺得鲜血淋漓,但是,乐乐是无辜的。
我的脾气本就不好,这些天在姜木择面前装了太久的逆来顺受,此刻终于有些憋不住了。
姜总,我抬起头,眼神冷硬,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客气,今天是周末,您不打算离开吗
我他妈让你休周末了吗姜木择的火气也上来了,语气是命令式的,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加班!
昨晚那个在酒精作用下显得有些脆弱的醉鬼,仿佛从未存在过。
姜木择猛地站起身,一把扯下陈潜系在腰间的围裙,力道之大,连带着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的领口都拽开了,露出了大片胸膛,以及胸口那块刺眼的、方形的医用胶布。
他的手,在看到那块胶布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脸色一变,迅速将衣服整理好,胸腔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他拼命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爸爸!你今天说好要带我去动物园的!我不管!我不管!
乐乐没听懂大人之间复杂的对话,但加班两个字他听懂了。
他立刻从儿童餐椅上滑下来,抱着陈潜的大腿,开始撒泼打滚,哭得惊天动地。
乐乐!别闹!下次再去!我此刻心烦意乱,实在没有心情哄他。
乐乐见我不理他,哭得更加伤心,小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使劲嚎。
我无力地抓了抓头发,感到一阵头痛。
姜木择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眉头紧锁。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喂,小鬼,动物园有什么意思你要是不哭了,叔叔带你去海底世界,比动物园好玩一百倍。
乐乐的哭声果然戛然而止,他抽噎着,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看姜木择,又看看我,似乎在确认这个提议的真实性。
我想开口拒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木择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不耐烦:
那就这么定了,去海底世界。我请客。
不是……加班吗我艰难地开口。
这也算你加班的一部分,你欠我的。
姜木择站起身,瞥了一眼还抱着我的大腿、脸上挂着泪珠的乐乐,弯腰,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他对上乐乐那双带着惊奇和一丝害怕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不如我小时候乖。
我的心,猛地一抽。
是啊,小时候的姜木择,总是安静地待在他身边,用一双清澈而依赖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仿佛我是他的整个世界。
第六章
海底世界的光线幽暗而迷离,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后面,是缓慢游弋的五彩斑斓的鱼群和在水中摇曳生姿的珊瑚丛。
舒缓的音乐在耳边轻轻流淌,梦幻极了。
乐乐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兴奋得小脸通红,小手不停地拍打着玻璃,指着一群色彩鲜艳的小丑鱼,激动地大喊:爸爸!爸爸快看!是尼莫!那个是尼莫!
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姜木择。
他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旁,背影挺拔而孤寂。
光影明明灭灭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
他的眼神幽深,隔着厚厚的玻璃,不知是在看那些悠然自得的鱼,还是在透过那些游动的身影,看向更遥远的、不为人知的过去。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不期而遇。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无数根细密的针同时刺中,绵绵密密地痛了起来,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
潜哥,电视里说,海底世界很浪漫。
昏暗的出租屋里,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空气湿热黏腻。
少年姜木择趴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桌边,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的的玻璃鱼缸,里面只有几条在廉价的孔雀鱼,是我在夜市花三块钱套圈套的。
我喝着冰镇的廉价啤酒,听着窗外的雨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
是吗我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从认识姜木择开始,他的兴趣爱好似乎就只有围着我打转。
一有空就守在我身边,看我满身油污地修理那些报废的汽车,或者笨手笨脚地给我递工具,当我的助手。
别的男孩子都在琢磨着怎么耍帅、怎么追女孩子的年纪,他却宁可把自己弄得一身机油味,心甘情愿。
见我赚钱辛苦,他就拼命地琢磨着怎么打工赚钱,补贴家用。
很少听到他嘴里说出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我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啤酒罐,起身关掉了房间里那盏昏暗的灯泡。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潜哥给你变个海底世界出来。
我摸索着从抽屉里找出那把用了很久的旧手电筒,打开开关。
一束明亮的光柱打在鱼缸上,通过水的折射,在斑驳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摇曳晃动、被放大了数倍的鱼影和水草的影子。
姜木择惊喜的瞪了瞪眼睛,他脸上已然有了几分男人的棱角,只是偶尔才像现在这样露出点孩子气。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
激动什么,我故作不屑地撇撇嘴,心里却因为他那纯粹的快乐而感到一阵柔软,等你高考完,老子带你去真的海底世界看看。
我想,姜木择十八岁的生日,我似乎也没送过他什么像样的成年礼物。
既然他喜欢,那就去吧。
等他考上大学,也算是个不错的奖励。
好!姜木择用力地点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期盼。
墙壁上光影晃动,映照得他年轻的脸庞如梦似幻。
他突然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曾经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子,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带着青涩气息的男人的身形。
他把我整个搂进怀里,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炙热的心跳,以及他眸子里翻涌着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浓烈情绪。
我的心,也跟着狂跳了两下。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我感到一阵眩晕。
我故作镇定地拍了拍他的背,不着痕迹地从他滚烫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打了个呵欠,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不早了,睡吧。
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
我清楚地感觉到,在我假装睡熟之后,姜木择偷偷地、带着一丝虔诚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我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如羽毛般的吻。
他以为我睡着了,可是,我醒着。
……
在想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姜木择低沉的嗓音将我从汹涌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与我并肩而立。
他明知故问。
我猛地回过神,狼狈地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声音干涩地回答:没……没什么。
乐乐已经玩累了,此刻正趴在我的肩头,呼吸均匀,显然已经进入了梦乡。
头顶,一条巨大的鲸鲨缓缓游过,投下庞大而沉默的阴影。
是啊,那个关于海底世界的约定,最终还是由姜木择,以这样一种我从未预料过的方式,实现了。
只是,身边的人,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会依赖我、会偷偷亲吻我的少年。
而我的心境,也早已不复当年的平静与坦然。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离开海底世界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
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再次将我们包围。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乐乐均匀而轻浅的呼吸声。
我握着方向盘,指尖冰凉,手心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后座的那道视线,一直沉甸甸地、滚烫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的后背洞穿。
姜木择执意要跟我回家。
我今晚住这儿。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姜总,这……不合适。
我将熟睡的乐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小床上,盖好被子,然后转过身,试图劝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
姜木择打断我的话,一步步向我逼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当初,我们不也是同床共枕过的吗嗯
我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危险的光芒,以及他脸上那抹熟悉的、带着几分恶劣的笑容,无言以对。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争辩。
我知道姜木择是故意的。
他故意闯入我逼仄而平静的生活,故意撕开我勉力维持的伪装,像一个残忍的猎手,享受着将猎物逼至绝境的快感。
我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的睡衣递给他,声音疲惫:你睡床吧,我睡沙发。
姜木择接过睡衣,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辨。
等他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从浴室出来,走进我那间狭小的卧室时,我正准备去客厅打地铺。
你怕什么呢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反正都是男的。
语气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姜木择一步步向我走来,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压迫性的阴影。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猛地伸出手,用力将我推倒在床上。
姜木择!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惊又怒,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却突然松开了手,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嘴角扬起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弧度: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睡吧。
我躺在床的外侧,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几乎是紧贴着床的边缘,生怕与他有任何肢体上的碰触。
身边躺着的是姜木择。
一个我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陌生得让我心慌意乱的男人。
我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昂贵的古龙水与我廉价沐浴露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带着某种压抑情绪的沉重呼吸声。
我大气也不敢出,直到身边传来他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才敢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逃也似的摸到阳台上。
推开吱呀作响的玻璃门,一股夹杂着秋夜寒意的凉风立刻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很少抽烟,偶尔才会像吃糖一样抽上一根,聊以慰藉。
但此刻,我特别需要一根烟。
我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苦涩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然后抬起头,将浓白的烟雾缓缓吹向沉沉的夜空。
城市的光污染太过严重,夜空中看不见几颗星星,只有远处高楼上闪烁的霓虹灯,冰冷而漠然地注视着这个不眠的城市,也注视着我这个卑微而可笑的灵魂。
我知道的。
我一直都知道。
少年那份炙热的、懵懂的、带着孤注一掷般勇气的爱意,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几乎要从他清澈眼眸中溢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那些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意味的触碰;
那些在睡梦中无意识喊出的、我的名字……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像一道道滚烫的烙印,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可我能怎么办
我们之间隔着世俗伦理那道无形的墙。
更何况,我还隔着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无法言说的自卑与恐惧。
彼时的我,已经二十六岁,经历过人情冷暖,世事艰辛。
我想的比一个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初出茅庐的小子要多得多,也复杂得多。
对我而言,我的人生,好赖不过如此,烂命一条,不过是纵情声色,在泥沼中沉沦罢了,又有什么可在乎的
可他呢
他前途无量,光芒万丈。
如果他将来见过了更广阔的世界,遇到了更优秀的人,幡然醒悟,那我岂不就成了毁掉他锦绣前程的那个罪魁祸首
我不愿意,我舍不得,我不能毁了他。
所以,我只能装傻,只能逃避,只能在他高考结束、鼓足了所有勇气向我告白的那一刻,选择用最残忍、最不堪的方式,将他狠狠推开,然后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从我身后伸过来,从我的指间,夹走了那支燃了一半的香烟。
我猛地回头,心脏在瞬间漏跳了一拍。
姜木择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阳台。
他身上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睡衣,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
他将我抽过的那半支烟放进自己的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圈。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幽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紧紧地攫住了我。
睡不着
姜木择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刚睡醒时的慵懒。
他弹了弹烟灰,动作优雅而从容。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过头,望向远处闪烁的霓虹。
过去的事,
良久,我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就让它过去吧。算我……对不起你。
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他如此平静地谈论这个话题。
我不想再和姜木择有任何纠缠了。
当初没能好好告别,那么今天,就让我把这份迟到的歉意,补上吧。
姜木择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怨恨: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
我们……我知道你的心思。
我艰难地措辞,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沉重,但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姜木择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他猛地将烟蒂摁灭在阳台冰冷的栏杆上,然后一步步向我逼近,眼神锐利如刀。
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不可能
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闷雷,如果我没有看见这个……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他的话音未落,手却猛地伸向我的胸口,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片廉价膏药的边缘。
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
第六章
嘶——
布料被撕裂的刺耳声响,与皮肤被猛地揭开的尖锐刺痛感,同时在我胸口炸开。
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片被我用来遮掩秘密、如同遮羞布一般的膏药,已经被姜木择粗暴地、不留情面地撕了下来。
阳台上没有开灯,只有从客厅半掩的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线,以及远处的路灯。
就在这昏暗不明的光线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像是出自某个不入流的纹身师之手的汉字,如同一个丑陋而狰狞的烙印般,清晰无比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姜木择。
是他的名字。
颜色已经有些晕开,笔画也显得稚嫩而笨拙,却一笔一划,深深地、永久地刻在了我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我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
只剩下胸口被撕裂的皮肤火辣辣地疼,以及秘密被残忍戳穿后,铺天盖地而来的羞耻与恐慌。
我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捂住那个不堪的印记,手腕却被姜木择死死攥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姜木择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他死死地盯着我胸口那三个字,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狂喜,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翻涌不息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痛苦、愤怒与绝望。
你明明……你明明心里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逃走!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抖,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哀求,你告诉我,陈潜!这到底算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大脑一片空白,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发出绝望的嘶吼。
下一秒,一个狂暴而绝望的吻,便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狠狠地落了下来。
带着浓烈的烟草味和更加浓烈的情绪,粗暴地碾压着我的嘴唇,充满了惩罚的意味。
这不是一个吻,而是一场掠夺,带着他积压了整整八年的怨恨、不甘与思念。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让我推开他,我拼命地挣扎,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身体被他牢牢地禁锢在他滚烫的怀抱和冰冷的阳台栏杆之间,动弹不得。
放开……唔……姜木择……你疯了……
我的挣扎在他看来,却像是火上浇油,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怒火和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他的吻变得更加急切,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力道,攻城掠地,席卷着我口腔内所有的空气。
冰冷的空气,滚烫的身体,绝望的抵抗,疯狂的掠夺。
爱与恨的交织,过去与现在的撕扯,让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嘴唇上。
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我们的口腔中弥漫开来。
姜木择吃痛,这才稍稍松开了对我的钳制,但依旧没有放开我。
他急促而混乱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狼狈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说啊,姜木择的嘴角沾染着一丝殷红的血迹,眼神却依旧死死地锁住我,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你不是说不可能吗那你告诉我,这他妈的算什么!啊!陈潜,你他妈的告诉我,这到底算什么!
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屈辱、痛苦、绝望……
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英俊却带着几分狰狞的脸,我知道,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不堪,都在这一刻,被他撕得粉碎,再也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一种玉石俱焚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那就一起毁灭吧。
所以呢姜木择
我喘着cu气,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就算我心里有过你又怎么样!这他妈的不代表任何东西!我们之间,就是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我只想过几天平凡安稳的日子,我好不容易才带着乐乐过上了稍微平静一点的生活,你为什么非要来纠缠我!为什么非要来打扰我们!
姜木择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错愕和无法言喻的受伤。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你不就是想nong我吗
我冷笑着,伸手扯了扯自己xiong前那件被他撕扯得变形的廉价背心,眼神冰冷而决绝地看着他,然后,我伸出手,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缓缓地、带着挑衅意味地摸他。
来啊,姜木择。
吃过了,你就满意了,就可以放过我了嗯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姜木择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人。
那双原本被情yu熏染得炙热而深沉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甩开了我的手,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满是悲伤。
他转过身,大步走回屋里,抓起沙发上自己的外套,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砰——
沉重的关门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也彻底击碎了我紧绷了许久的最后一根神经。
腿一软,我沿着冰冷的阳台栏杆,无力地滑坐在冰凉的地上。
夜风呼啸着吹过,卷起了地上那片被撕下的、沾染着血迹的膏药,将它吹向未知的远方。
胸口那个丑陋的纹身,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一般,疼得钻心。
我抬起颤抖的手,轻轻地、带着一丝绝望的眷恋,抚上那三个早已融入我骨血的字。
姜木择。
一切,都结束了。
终于,我用最不堪、最残忍的方式,彻底地、永远地推开了他。
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要再点上一支烟,却发现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了。
他妈的。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第七章
姜木择摔门而去后,世界仿佛重新恢复了它原有的秩序。
我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阳台上坐了多久,直到晨曦微露,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才唤回了我一丝意识。
我机械地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不堪。
我捡起地上那片被夜风吹回来的、沾染着血迹和尘土的膏药,像丢掉一件罪证般,将它狠狠地丢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默默地回到屋里,收拾好自己狼狈不堪的情绪。
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
我像往常一样,给乐乐做好简单的早餐,送他去附近那所条件一般的小学。路过镜子的时候,我看到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胸口那块因为昨晚的撕扯而显得更加狰狞的皮肤。
我又回到了那家灯红酒绿的KTV门口,重新穿上那身廉价却笔挺的保安制服,站在喧嚣和霓虹之中,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重复着开门、关门、引导客人、疏散人群的动作。
过去几周与姜木择的纠缠,仿佛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荒诞不经的梦。
只是,梦醒之后,我们都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偶尔,我会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指尖会无意识地抚过左胸口那个早已与我融为一体的名字。
它像一根毒刺,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曾经有过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我努力不去想姜木择,不去想他离开时那失望透顶的眼神。
阴暗潮湿的看守所,铁栏杆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纵横交错的、如同囚笼般的影子。
审讯室里,头顶那盏刺眼的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让人无所遁形。对面,穿着制服的人员用一种冷漠而公式化的语气,机械地盘问着。
姜富民失踪案,有人指证你涉嫌教唆伤人,你怎么解释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冯娇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和她带着哭腔的哀求,还在我的耳边不断回响:陈潜,求求你……为了姜木择,为了他的将来,你忍一忍……就这一次……
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我的手腕,也锁住了我所有的希望和未来。
狭小而压抑的牢房,墙壁上刻满了各种不知名的、绝望的符号和字迹。
我蜷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远在另一座城市的姜木择,想着他是否已经顺利地进入了大学,开始了崭新的、充满阳光的生活。
只要他好,这一切,都值得。
心痛到无法呼吸的时候,我就用偷偷藏起来的、磨尖了的牙刷柄,在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刻下姜木择这三个字。
等伤口结痂,再划开,再等它结痂……如此反复,用身体的疼痛来麻痹内心的痛苦,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不那么绝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复制粘贴般单调乏味,了无生趣。
我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地掩埋在心底。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沉默,足够卑微,足够认命,生活也许就放过我。
第八章
另一边,姜木择的生活,也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糟糕。
他确实愤怒,确实被陈潜那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样子伤透了心。
但当最初的暴怒和屈辱感渐渐退去,冷静下来之后,陈潜胸口那个歪歪扭扭、丑陋不堪的纹身,却像一根拔不掉的毒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日夜折磨着他,让他寝食难安。
他没办法像陈潜期望的那样,就此放过他,然后相忘于江湖。
怎么可能放过
从八岁到十八岁,是他人生中最黑暗、最无助的十年,是陈潜,像一束微弱却坚韧的光,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是他人生中最迷茫、最痛苦的八年。陈潜的突然消失,像一把刀,将他的世界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刻骨铭心的爱,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恨。
他此生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喜与悲,似乎都与陈潜这两个字,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无法分割。
当初,陈潜说走就走,不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他姜木择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有多恨啊!他的爱,就那么让他感到恶心吗就那么让他感到畏惧吗
那时候,姜木择恨不得昭告天下,发寻人启事,把他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揪出来,狠狠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知道,那时候的他,一无所有,除了满腔的爱意和一文不值的承诺,他什么都给不了陈潜。
他像一个沉重的拖油瓶,消耗着陈潜本该意气风发的青春,让他为了养活自己和那个所谓的家,将自己困在刺鼻的汽油味和粘稠的黑色机油里,双手布满老茧和伤痕。
他凭什么,仅凭一句轻飘飘的喜欢,就继续霸占着陈潜,拖累他的人生呢
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在意陈潜。
所以,他拼了命地往上爬,不择手段地为自己挣一个锦绣前程。
他甚至还天真地幻想着,总有一天,当他爬到足够高、足够耀眼的位置,当所有的流言蜚语和世俗偏见都无法再伤害到他们的时候,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无所畏惧地走到陈潜身边,对他说:潜哥,我来接你了。
现在,他姜木择什么都有了,权势,地位,财富……他拥有的,是无数人穷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凭什么,要放了他
陈潜不爱他吗
如果真的不爱,又怎么会在胸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刻下他的名字
如果真的不爱,又怎么会在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时,眼中却分明闪烁着挣扎、痛苦、和压抑的泪光
他一定有事瞒着他。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姜木择开始动用自己所有的资源和人脉,去调查八年前,以及陈潜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
再次见到王总时,姜木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王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着提起:姜总,那个……陈潜,是不是什么地方惹您不高兴了要不,我这边……处理一下
他比划了一个开除的手势,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不用。姜木择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跟我说说,关于他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王总愣了一下,没想到姜木择会对一个小小的保安如此上心。
他眼珠子转了转,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将自己打听到的那些所谓的内幕,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嗨,当初您点名要他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小子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呢!特意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小子其实也挺可怜的。听说啊,以前好像……因为伤人,蹲过几年。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继续说道:出来之后,工作也不好找。这份保安的工作,还是我们这儿以前一个陪酒的姑娘介绍给他的。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冯娇!听说后来嫁到外地去了。而且啊,姜总,那小子现在带着的那个孩子,也不是他亲生的,是替别人养的呢!
蹲过替别人养孩子冯娇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锋利的碎片,狠狠扎进姜木择的脑海。他猛地想起了高考结束的那天,他兴冲冲地跑去找陈潜,准备向他表白,却意外地撞见陈潜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街角拥抱,姿态亲昵。他当时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的嫉妒和深入骨髓的醋意。
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向陈潜吼出了自己的爱意……再后来,陈潜就不辞而别了。
姜木择的眼神骤然变得阴沉而锐利。
那个女人……会是这个冯娇吗
冯娇,姜木择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她的照片吗
王总虽然不明白姜木择为何对这些陈年旧事如此感兴趣,但还是忙不迭地找人从人事档案里调出了冯娇的资料。
当看到照片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姜木择的心脏骤然收缩,呼吸都为之一滞——果然是她!
八年前那个让他产生巨大误会、最终导致他和陈潜分崩离析的女人!
他本以为,陈潜是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去了。
陈潜也亲口承认,乐乐的妈妈走了。她到底去了哪里陈潜坐牢,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必须要找到冯娇,问个一清二楚!
冯娇早已离开了这座城市,嫁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城镇,似乎想要彻底与过去的自己和生活割裂开来。
但对于如今的姜木择而言,找到一个人,并非难事。
当姜木择带着一身寒气,出现在冯娇面前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恐惧。
你……你是……陈潜的……冯娇的声音有些疑惑,也有些颤抖。
眼前的这个男人,气场太过强大,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姜木择开门见山,语气冰冷而不容置疑:告诉我,八年前,你和陈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冯娇的脸色一变,眼神闪烁不定,试图回避他的目光: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再装了。
姜木择的语气愈发冰冷,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谎言,王总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是你介绍陈潜去做保安的。
你和他,还有那个孩子,以及他当年为什么会坐牢,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一个字都不要漏。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冯娇。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场强大、眼神锐利的男人,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隐瞒下去。
那些被她尘封了八年的秘密,那些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被提及的往事,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沉默了许久,冯娇终于声音嘶哑地,将那个被掩盖了八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当年……当年你那个吸血鬼大伯姜富民,你还记得吗他根本就没那么好打发。就在你高考前几天,他又去找陈潜了。他就是个无赖,吃定了陈潜心疼你,舍不得你受委屈,又狮子大开口去要钱,说什么你要是不给他养老送终,他就缠着你一辈子,你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谁也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
陈潜知道,姜富民就是个无底洞,就算毁不了你,也迟早会拖垮你的。他不想让你因为这些腌臜事分心,影响你高考。那时候……我,我正好也走投无路了。
我跟陈潜是在汽修厂认识的,他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心眼实,修车从来不坑人,手艺也好。我经常介绍一些姐妹去他那里修车,一来二去的,我们就成了能偶尔约出来吃顿饭的朋友。
冯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神中充满了悔恨和痛苦,她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回忆,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懂得爱惜自己,意外怀孕了。可偏偏,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胖刘,就是后来扫黑除恶进去的那个黑社会头子胖刘。我是真心想跟他好好过日子的,可我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我想到了陈潜。我知道他心善,也知道他正在为姜富民的事情烦恼。我知道,为了你,他什么都肯做。于是,我……我就去求他……我求他帮我养这个孩子,对外就说是他自己的。作为交换,我让胖刘……去‘解决’姜富民那个麻烦。
姜木择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了。
姜富民确实从那以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有来找过你们的麻烦。可是,没过多久,上面就开始严打,扫黑除恶,胖刘很快就被抓了进去。在审讯的时候,正好查到了姜富民失踪的事情,于是,胖刘为了自保,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陈潜的头上,说是陈潜因为怨恨姜富民虐待你,所以花钱雇他去教训姜富民,结果失手把人打成了重伤,然后畏罪潜逃了……
冯娇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但姜木择已经什么都听不清楚了。他的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陈潜……这个傻子!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姜木择的心,痛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自以为是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来为我铺就一条所谓的康庄大道吗他的人生,难道就是一本烂俗不堪的悲情小说吗!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什么才算是爱呢
他想起陈潜那双总是带着疲惫却又故作平静的眼睛,想起他身上那股洗不掉的廉价膏药味,想起他被自己粗暴地撕开胸口纹身时那绝望而破碎的眼神,想起他最后说的那些混账话……
原来,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牺牲,所有的不堪,都只是为了他姜木择。
姜木择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
他必须要找到他。
立刻!马上!现在!
第九章
日子像被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和流动的质感,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苍白与停滞。
我依旧站在KTV那扇旋转玻璃门前,像一个被设定好固定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重复着迎来送往的动作。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喧嚣嘈杂的人声、以及夜空中永不熄灭的闪烁霓虹。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玻璃,与我无关。
一个醉醺醺的客人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走出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曲。
我熟练地上前,架住他几乎站立不稳的身体,将他扶到路边,然后伸手拦下一辆空驶的出租车。
几片枯黄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从光秃秃的枝桠上飘落下来,有几片落在了我的肩头。
今年的秋天,似乎过得格外的快,也格外的冷。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而短促的哨声,像一把锋利的箭,穿透了嘈杂的街市和沉沉的夜幕,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的身体猛地僵住,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血液在瞬间涌向大脑,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
这个声音……
我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迟疑,转过头,望向马路对面。
隔着川流不息的耀眼车灯和影影绰绰的模糊人影,我看到了他。
姜木择。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黑色长款风衣,身姿挺拔如松,在深秋的寒风中,衣袂微微翻飞。
路灯昏黄的光晕柔和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熟悉而深刻的轮廓。
他的手里,正捏着那个我以为早已遗失在漫长岁月里的、廉价的塑料哨子。
哨声依旧在响,尖锐,执拗,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哀伤,一声又一声,固执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也重重地敲击在我的心上。
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了。
我就那样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只能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隔着一片喧嚣的车流,痴痴地望着他。
姜木择放下了手中的哨子,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车水马龙,穿透无边夜色,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出了三个字。
他说——
我、要、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流动。
周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车流、所有的人声,都在瞬间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板。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
以及那句,迟到了八年,却依旧让我溃不成军的——
我要你。
爱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无论你朝着哪个方向奔跑,无论你逃离了多远,百转千回之后,你终会发现,那个你想要逃离的人,其实,一直都是你唯一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