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索命
暴雨像是从漆黑的苍穹中泼下来的墨汁,沉重地砸在莽莽苍苍的老龙岭上。山林在狂风里扭曲,发出阵阵呜咽,闪电撕裂天幕的瞬间,映照出山腰处一个狭窄、湿滑如蛇口的岩缝。三个人影如同鬼魅,正艰难地挤进这片被遗忘的黑暗。
师父,这鬼地方……真是‘坐虎盘龙’的宝地王莽抹了一把糊在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声音被风雨扯得断断续续,他年轻的脸庞上混杂着疲惫和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他口中的坐虎盘龙,是盗墓行当里传说的顶级风水,主大贵,也意味着可能藏着泼天的富贵。
陈三眼,这个干了一辈子地底营生的老江湖,佝偻着身子,正把最后一点湿透的装备塞进岩缝。他那张被岁月和地下的阴气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上,只有一片沉沉的死水。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淌下,流进他紧抿的嘴角。
少废话,王莽。他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老祖宗传下的《地脉寻龙图》标得清清楚楚,这‘断龙峡’里藏着一座宋墓,错不了。手脚麻利点!
他身后,另一个徒弟李顺闷声不响地跟着,这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像块浸饱了水的阴沉木,只偶尔抬起眼皮,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被闪电瞬间照亮的、张牙舞爪的林木。
岩缝窄得仅容一人侧身,内里更是幽深曲折,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腐烂植物和冰冷岩石的土腥味。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只能照亮前方短短几米湿漉漉、长满滑腻青苔的岩壁。空气滞重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潮气。三人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以及背包蹭过岩壁的窸窣声,被狭窄的通道放大、扭曲,回荡在耳畔,如同某种不祥的低语。王莽走在最前,身体因激动和幽闭的恐惧而微微颤抖,李顺居中,陈三眼垫后,他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脚下每一寸黑暗。
不知在湿滑的通道里跋涉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漫长。就在王莽几乎要被这无尽的压抑逼得发疯时,前方的通道陡然向下倾斜,随即豁然开朗。
手电光柱猛地刺入一片相对开阔的黑暗空间,光柱里飞舞着亿万年的尘埃。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霉朽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这里,就是尽头。
空间不大,像个被遗忘的石盒子。正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具巨大的青石棺椁。棺椁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干涸血浆般的深褐色泥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纹路。棺盖沉重地扣在上面,边缘处积满了灰白色的、类似鸟粪的粉末状东西,那是棺木和尸骨在漫长岁月里共同分解的遗留物。没有壁画,没有陪葬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和空旷,仿佛这里埋葬的并非凡人,而是某种被刻意遗忘的、冰冷的存在。
操!王莽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失望和难以置信,穷酸到姥姥家了连个陶罐都欠奉他手里的强光手电像头焦躁的野兽,光柱疯狂地在空荡荡的墓室里扫射,徒劳地寻找着任何能反射出财富光芒的东西。
李顺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解下背上的工具包,动作稳定而有力。他拿出几根特制的撬棍和几块厚实的木楔,走到棺椁一头,熟练地寻找着下力的缝隙。陈三眼走到另一边,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甲缝里嵌满黑泥,仔细地沿着棺盖边缘摸索。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和冷酷。
动手。陈三眼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
撬棍沉重的金属头噗一声楔入棺盖与棺身之间微不可察的缝隙。陈三眼和李顺同时发力,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贲张,脖子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沉重的青石棺盖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如同沉睡千年的巨兽在翻身。灰尘和碎屑簌簌落下,在光柱中狂乱飞舞。
王莽也赶紧上前帮忙,三人的力量叠加,终于,伴随着一声沉闷如叹息的轰隆巨响,棺盖被彻底撬开,滑向一边,重重地砸在墓室冰冷的地面上,激起更大一片尘埃。
三道光柱迫不及待地刺入棺内。
没有预想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没有流光溢彩的锦缎丝绸。只有一具几乎完全朽烂的枯骨,散乱地躺在棺底一层厚厚的、灰黑色的腐殖质上。枯骨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灰败,仿佛被什么力量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机。尸骨的头部歪向一边,下颌骨张开,空洞的眼窝直直地对着上方,像是在无声地凝视着这三个不速之客,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怨毒。
妈的……真晦气!王莽啐了一口,脸上写满了嫌恶和彻底的失望,仿佛被这空棺戏耍了一般。他烦躁地将手电光胡乱地扫过枯骨,又扫向棺椁内壁,似乎不甘心,还想找出点什么。
就在这时,他手腕猛地一顿。
光柱停在枯骨骨盆位置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强光下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骨骼和朽木的幽暗光泽。
那……那是什么王莽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变了调的亢奋。
陈三眼和李顺的手电也立刻聚焦过去。
一尊小小的青铜物件,半掩在灰黑色的尸泥里。它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形状古拙,像一只缩小的、被压扁的铃铛,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锈和泥垢,几乎看不清原本的纹饰。只有边缘一小块地方,被王莽的手电光擦过,才露出一点深沉的、仿佛凝固了无数岁月的暗铜色。
王莽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猛地扑到棺椁边缘,半个身子几乎探了进去。他完全不顾那令人作呕的尸泥和朽骨的气息,右手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朝着那枚青铜铃铛狠狠抓去!
莽娃子!别乱动!陈三眼心头警兆陡生,厉声喝道。这墓室太过诡异,这唯一的陪葬品更是透着说不出的邪门。
然而,迟了。
王莽的手指已经死死攥住了那枚冰冷的青铜铃铛,用力将它从黏稠的尸泥中抠了出来。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铃身的那一瞬间——
呃啊——!
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吸气声从王莽喉咙里挤出。他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手电啪嗒一声从他另一只手里滑落,滚到地上,光柱在地上乱晃,映照出他此刻骇人的模样。
他的头低垂着,脖子以一个怪异的弧度弯着,肩膀却在无法控制地耸动。攥着铃铛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小小的金属疙瘩生生捏碎。
莽娃子王莽!李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想去拉他。
王莽猛地抬起头!
那张年轻的脸在昏乱的光线下完全扭曲了。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瞬间爬满了狰狞的血丝,瞳孔却缩得如同针尖,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非人的光芒。他的嘴角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极端诡异、完全不似人类能做出的笑容,露出森白的牙齿。汗水混着雨水,还有某种不知名的粘稠液体,从他额角涔涔而下。
师父……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尖利,像是砂纸在刮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完全不像他平时的嗓音,师父……你听见没它在叫我……它在叫我啊!他的眼神死死地盯在紧握的拳头上,仿佛里面攥着的不是冰冷的青铜,而是他失散已久、朝思暮想的灵魂。
那眼神里的狂热和贪婪,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烧穿这千年的墓穴。陈三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他干了一辈子盗墓,见过不少邪乎事,但眼前这景象,已经超出了他对鬼迷心窍的认知。
松手!王莽,把那鬼东西扔了!陈三眼厉声咆哮,同时猛地伸手去抓王莽的手腕,想强行掰开他紧握的拳头。李顺也反应过来,从另一边扑上,试图制住王莽。
滚开!王莽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手臂猛地一挥,一股完全不符合他体格的狂暴力量骤然爆发!陈三眼只觉得手腕剧痛,像是被铁钳狠狠夹了一下,整个人竟被这股蛮力甩得踉跄后退,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眼前金星乱冒。李顺更是被直接掀翻在地。
王莽挣脱了束缚,却没有立刻攻击,反而猛地将攥着铃铛的拳头死死按在自己心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野兽在护食,又像是在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激烈交流。他那双布满血丝、瞳孔缩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三眼和李顺,眼神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敌意和戒备,仿佛他们不是朝夕相处的师徒兄弟,而是随时要扑上来抢夺他至宝的豺狼。
墓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陈三眼强忍着手腕的剧痛,靠着石壁,急促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状若疯魔的王莽。李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王莽和他死死按在胸口的拳头。
莽娃子……莽娃子你醒醒!李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试图唤醒那个熟悉的师弟,是师父和我啊!你看看我们!
王莽喉咙里的嗬嗬声停了,他咧开的嘴角似乎咧得更大了一些,露出更多森白的牙齿。他没有看李顺,那双疯狂的眼睛反而越过李顺的肩膀,死死地盯在陈三眼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嘲弄。
我的……他嘶哑地重复着,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都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陈三眼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他那个虽然莽撞却还算听话的小徒弟了。那枚青铜铃铛,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最深处、最黑暗的囚笼,放出了某种无法理解的怪物。
李顺……小心!陈三眼嘶声警告,同时强撑着身体想要站直。
就在陈三眼出声的刹那,王莽动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疯牛,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整个人带着一股腥风,竟不是冲向陈三眼,而是猛地扑向离他更近、刚刚站起的李顺!他的速度太快,动作也完全超出了平时的轨迹,带着一种野兽般的狂野和扭曲。
李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御,只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
砰!
沉重的闷响在狭窄的墓室里炸开。王莽的拳头狠狠砸在李顺抬起的手臂上,力量大得惊人。李顺只觉得小臂剧痛,骨头仿佛都要裂开,整个人被这股巨力砸得再次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莽娃子!你疯了!李顺又惊又怒,剧痛让他也红了眼,他试图稳住身形反击。
然而,王莽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一击得手,他眼中那非人的凶光暴涨,另一只手——那只没有攥着铃铛的手——闪电般抓向了自己腰间悬挂的工兵铲!
那是他们下墓开路的利器,铲刃在昏黄的手电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住手!陈三眼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王莽反手抽出工兵铲,手臂抡出一个充满原始暴力的半圆,那锋利的铲刃划破滞重的空气,带着凄厉的破风声,朝着刚刚站稳、试图躲避的李顺的头颅,狠狠劈了下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陈三眼能看到李顺眼中瞬间爆开的、极致的惊愕和恐惧,能看到铲刃反射的寒光掠过他惨白的脸。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湿漉漉的闷响。
铲刃毫无阻碍地劈开了李顺的头骨,深深地嵌了进去。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猛地喷溅开来,溅了王莽一头一脸,也溅到了几步之外的陈三眼身上。李顺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抽搐了几下,眼睛瞪得滚圆,残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茫然和不信,死死地盯着墓室顶端的黑暗。
血,鲜红刺目的血,带着生命的温度,迅速在青黑色的地面上晕染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漆。
王莽保持着劈砍的姿势,微微喘息着,铲刃还深陷在李顺的头颅里。滚烫的鲜血顺着他扭曲的脸颊往下淌,流过他咧开的嘴角。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的鲜血,那动作充满了原始的兽性。然后,他竟然……笑了。那笑容混合着杀戮的快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在血污和疯狂的表情衬托下,狰狞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哈……哈哈……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耸动着,目光缓缓从李顺的尸体上移开,最终落在了僵立在原地的陈三眼身上。那双被血丝彻底侵占的眼睛里,只剩下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该你了……老东西……他嘶哑地说着,手腕一用力,嗤啦一声,将嵌在李顺头颅里的工兵铲拔了出来,带起一片红白相间的粘稠之物。他拖着滴血的铲子,一步,一步,朝着靠在石壁上、浑身冰冷如坠冰窟的陈三眼逼近。
陈三眼看着步步逼近的血人,看着那双彻底被疯狂吞噬的眼睛,看着那滴血的铲刃,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李顺的血还带着余温,黏腻地沾在他的脸上、手上。他一生都在黑暗里刨食,见惯了生死,但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被另一个徒弟像杀鸡屠狗一样劈死,这种冲击,几乎击碎了他所有的硬壳。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背叛和抛弃的寒意。
莽娃子……陈三眼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那是你师兄啊……你……你看看你手里那东西!是它!是那鬼东西害了你!把它扔了!把它扔了还有救!
王莽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的狞笑似乎凝固了一瞬。他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左手——那只手自始至终死死地攥着那枚诡异的青铜铃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白色。他脸上的血污和疯狂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挣扎,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粒石子激起的微弱涟漪。
然而,这挣扎仅仅持续了不到一个心跳的时间。
闭嘴!王莽猛地抬头,眼中的血光更盛,那丝挣扎瞬间被更狂暴的凶戾彻底碾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被激怒的困兽,拖着滴血的工兵铲,再次加速冲来!铲刃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在死寂的墓室里如同催命的音符。
陈三眼浑浊的老眼骤然收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悲恸和绝望。在王莽冲到他面前,铲刃带着腥风高高扬起的瞬间,陈三眼动了!他矮身,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以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敏捷,猛地从王莽挥铲的臂下钻了过去!
砰!
铲刃狠狠劈在陈三眼刚才倚靠的石壁上,溅起一串火星和碎石。
陈三眼借着前冲的惯性,反手狠狠一肘,精准地砸在王莽的后颈上!
呃!王莽闷哼一声,前冲的势头被打断,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一步。陈三眼没有丝毫犹豫,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如同附骨之蛆般贴了上去,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扣住了王莽握着工兵铲的右手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反拧!
撒手!
嗷——!王莽发出一声吃痛的怒吼,右臂被反关节制住,剧痛让他手臂一软,沉重的工兵铲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
武器脱手,王莽更是狂性大发。他猛地拧身,不顾右臂的剧痛,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铃铛,右手则握成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陈三眼的太阳穴!
陈三眼矮头躲过,同时脚下使了个绊子。王莽重心不稳,加上前冲的惯性,整个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陈三眼立刻扑上,用全身的重量死死压住王莽的后背,膝盖顶住他的后腰,双手则如同铁箍般锁住他的脖子,试图将他勒昏。
两人在冰冷的地面上翻滚、扭打、喘息、嘶吼,如同两头垂死搏杀的野兽。王莽的力量大得惊人,每一次挣扎都带着一股非人的蛮横。陈三眼死死压住他,汗水混着血水和泥浆从额头淌下,模糊了视线,滴落在王莽疯狂扭动的后颈上。
就在这激烈的缠斗中,陈三眼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王莽的腰间。王莽的衣服在翻滚中掀起了一角,露出了别在腰带上的东西——正是那枚引发一切灾祸的青铜铃铛!
它被一根皮绳牢牢系着,悬挂在那里。
而就在陈三眼目光触及它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那铃铛……在动!
不是被王莽身体的扭动带起的晃动,而是……铃铛本身,那个小小的、包裹在厚重绿锈里的铜舌,正在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幅度,高速地、无声地震颤着!
没有声音。
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但在陈三眼的眼中,那枚沉寂了千年的古物,此刻正像一颗疯狂搏动的心脏,在黑暗里无声地狂舞!它表面的绿锈似乎都因这高频率的震颤而簌簌落下微尘,露出底下更幽暗的铜质。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比墓穴深处最冷的石头还要冰冷,瞬间攫住了陈三眼的心脏,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死死盯着那无声自鸣的铃铛,勒住王莽脖子的双手,力道竟不自觉地松了一瞬。
仿佛感应到束缚的松动,又仿佛被那无声的震颤所刺激,身下的王莽猛地爆发出一股更加恐怖的力量!
呃啊——!
一声非人的嘶吼从王莽喉咙深处挤出,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他全身的肌肉如同钢筋般瞬间绷紧、贲张,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骤然爆发!
砰!
陈三眼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击撞在胸口,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顶中,瞬间被这股蛮力狠狠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墓室另一侧坚硬的石壁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
他无力地滑坐在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视线阵阵发黑,只能模糊地看到王莽那血红色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
王莽没有立刻扑上来。他站在李顺那滩尚未凝固的、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血泊旁,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头刚刚搏杀过的凶兽。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左手——那枚青铜铃铛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然后,他又缓缓抬起头,那双彻底被疯狂和血丝占据的眼睛,越过地上的尸体,越过弥漫的血腥气,死死地钉在了靠着石壁、几乎失去反抗能力的陈三眼身上。
那双眼睛里,不再仅仅是杀意,更燃烧着一种……贪婪一种仿佛要将陈三眼生吞活剥、彻底据为己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陈三眼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他知道,自己完了。力气耗尽,肋骨可能断了,喉咙里全是血腥味。看着王莽再次迈开沉重的、沾满血污的脚步,拖着滴血的工兵铲,一步一步,如同索命的无常般逼近,陈三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闭眼等死的瞬间,异变陡生!
噗通!
一声沉闷的倒地声,紧接着是金属铲子落地的哐当脆响。
陈三眼猛地睁开眼。
只见刚刚还凶神恶煞、步步逼近的王莽,竟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向前扑倒,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砸在李顺那滩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泊里!暗红的血花四溅。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着,脸埋在血污中,身体偶尔轻微地抽搐一下,像一条离了水的鱼。那把带血的工兵铲,落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
墓室里,只剩下陈三眼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死寂,如同沉重的裹尸布,再次笼罩下来。
陈三眼靠着冰冷的石壁,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上的剧痛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才艰难地挪动身体,一点点蹭到王莽身边。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王莽的颈侧。
脉搏还在跳动,虽然微弱,但确实还在。
他还活着。
陈三眼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他看着眼前两具尸体——一具冰冷僵硬,头颅被劈开;一具温热但昏迷不醒,浑身浴血。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靠着石壁,意识在剧痛和极度的精神冲击下,一点点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当陈三眼再次恢复意识时,墓室里依旧一片死寂,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他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尤其是胸口和后背。
他挣扎着坐起来,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王莽倒下的地方。
王莽不见了!
陈三眼的心猛地一缩,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防身的匕首。
师父
一个虚弱而迷茫的声音从墓室另一头的角落传来。
陈三眼猛地转头。只见王莽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他身上的血迹还在,但脸上的疯狂和狰狞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度的脆弱和茫然。
莽娃子陈三眼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
王莽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眼神空洞而迷惘,像是刚从一场极其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惊醒,还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他看着陈三眼,又看看不远处李顺那惨不忍睹的尸体,脸上先是困惑,随即是巨大的惊愕和……恐惧。
师……师父王莽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厉害,师兄……师兄他怎么了他……他怎么会……他像是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情景,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惊恐,与昨夜那个疯狂杀戮的恶魔判若两人。
陈三眼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只有纯粹的、不似作伪的茫然和恐惧,看不到一丝一毫昨夜那非人的疯狂与凶戾。
你……不记得了陈三眼的声音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王莽茫然地摇头,眼泪顺着脏污的脸颊流了下来:记得记得什么师父……我只记得……只记得……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眼神飘忽起来,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混合着甜蜜、向往和一丝无法言说的痴迷。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看向自己依旧紧握的拳头——那里面,毫无疑问,还死死攥着那枚青铜铃铛。
我只记得……铃铛……王莽的声音变得轻柔,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呓语,铃铛里面……有个仙女……穿着好白好白的裙子……她在对我笑……她说要带我走……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飞升……对,飞升……他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病态的红晕,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仿佛真的沉浸在那个虚幻的美好梦境里。
陈三眼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那枚无声自鸣的铃铛,那虚幻的仙女,还有这可怕的失忆……这绝不是简单的鬼迷心窍!
把它给我!陈三眼猛地伸出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王莽身体一颤,像是被从美梦中惊醒。他下意识地将攥着铃铛的手猛地缩回怀里,紧紧护住,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强烈的戒备和抗拒,如同护崽的母兽。
不……不行!他惊恐地摇头,声音又尖利起来,这是仙女给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能拿走!师父……你不能抢我的!那神情,与昨夜护着铃铛时如出一辙!
陈三眼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看着王莽眼中那熟悉的、对铃铛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再次浮现,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这铃铛,像一条无形的毒蛇,已经彻底缠住了王莽的魂魄。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艰难地站起身。他走到李顺的尸体旁,脱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外衣,默默地盖在了李顺那破碎的头颅上。然后,他费力地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工具,将还能用的塞进背包。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王莽一眼。
王莽只是蜷缩在角落里,死死护着怀里的铃铛,警惕地看着陈三眼的一举一动,嘴里偶尔还神经质地喃喃着仙女、飞升之类的词语。
走。陈三眼背起沉重的背包,声音疲惫而冰冷,如同墓穴里的石头。他不再指望王莽能清醒,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吞噬了他一个徒弟、又将另一个徒弟变成怪物的鬼地方。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陈三眼在前,步履蹒跚,每一步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王莽默默地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像个丢了魂的木偶,只有右手始终紧紧捂着左边的衣襟,那里藏着那枚要命的铃铛。他不再说话,眼神空洞,偶尔会神经质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确认铃铛还在,脸上便闪过一丝病态的安心。
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陈三眼停下来喘口气,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王莽。
这一眼,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王莽正站在山梁上,身体挺得笔直,微微仰着头,脸正对着刺目的太阳。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脸上,映照出极其恐怖的一幕——
两道细细的、暗红色的血线,正顺着他紧闭的眼角蜿蜒流下,如同两行血泪。紧接着,他的鼻孔里也缓缓淌出了同样的暗红。然后是他的嘴角,他的耳孔……
七窍流血!
没有预兆,没有惨叫。王莽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沐浴在正午的阳光里,脸上却挂满了粘稠的、不断涌出的暗红色血液。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般的微笑,仿佛看到了那个仙女真的在云端向他招手。
莽娃子!陈三眼失声惊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王莽的身体就像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积木,直挺挺地、僵硬地向前扑倒,噗通一声砸在山梁的碎石地上,溅起一片尘土。鲜血迅速从他七窍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碎石。
陈三眼踉跄着扑到王莽身边,颤抖着手探向他的鼻息。
一片死寂。
王莽死了。死得如此突然,如此诡异,如此……干净利落,仿佛那铃铛在吸干了他所有的利用价值后,随手就掐灭了他这盏残灯。
陈三眼看着王莽那凝固着诡异微笑、沾满污血的脸,又看看他那至死都微微拱起、护着左边衣襟的右手,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和恶心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呕吐的冲动,粗暴地撕开了王莽左边的衣襟!
那枚小小的、沾着血污和泥垢的青铜铃铛,果然还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已经僵硬,但依旧保持着紧握的姿态,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意义。
陈三眼用尽全身力气,才一根根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将那枚浸透了不祥的青铜铃铛抠了出来。铃铛入手冰冷刺骨,上面的绿锈和暗红的血迹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妖异而邪恶的图案。他甚至不敢细看上面是否还有那无声自鸣的震颤。
他像抓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捏着一只剧毒的蝎子。没有丝毫犹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臂抡圆,朝着山梁下那深不见底、布满嶙峋怪石的陡峭山谷,狠狠地将铃铛掷了出去!
青铜铃铛在空中划出一道黯淡的弧线,迅速变小,最终消失在谷底的茫茫绿意和深沉的阴影之中,没有激起一丝回响。
陈三眼站在山梁上,看着铃铛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看地上两具徒弟的尸体——一具在阴冷的墓穴里,一具在灼热的阳光下。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将他彻底包裹。他佝偻着身体,如同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一步一步,踉跄着,独自朝着山下走去,将这片吞噬一切的噩梦之地,连同那枚不祥的铃铛,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
回到他那间位于山脚小镇边缘、破败而孤零零的小屋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陈三眼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他没有点灯,也没有洗漱,甚至没有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浓重的血腥味、泥土的腥气,还有墓穴深处那股特有的、冰冷的霉朽味,如同附骨之蛆般缠绕着他,渗入他的每一个毛孔。
他摸索着走到那张吱嘎作响的木板床边,像一截被彻底抽空的朽木,直挺挺地倒了上去。身体的剧痛、精神的巨大冲击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瞬间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
然而,睡梦并非净土。
无数破碎而狰狞的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滚、咆哮:李顺被劈开头颅时惊愕凝固的脸,王莽七窍流血却带着诡异微笑的面孔,墓穴中那具灰败枯骨黑洞洞的眼窝,还有……那枚青铜铃铛!它在他梦中无限放大,表面的绿锈如同蠕动的毒虫,那个小小的铜舌疯狂地震颤着,发出无声的、却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每一次无声的震颤,都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脑髓深处,带来一阵阵剧烈的、令人作呕的眩晕和剧痛。
啊!陈三眼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
窗外一片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无边的黑暗。屋子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并未因脱离梦境而消散,反而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得越来越紧。
他摸索着想找水喝,就在他撑着身体,想要坐起的瞬间——
叮铃……
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滚动声,突兀地、毫无征兆地从床底下传来!
声音很轻,如同硬币掉落在木地板上,但在死寂的深夜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陈三眼的耳边。
他的身体瞬间僵直,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一股冰冷的麻意从尾椎骨急速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炸。他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撞击着,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是幻觉是噩梦的延续还是……
他不敢动,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全身的感官都死死地聚焦在床底那片黑暗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死寂。
就在陈三眼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开始怀疑那声音是否真的只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时——
叮铃……
又一声!清晰无误!比刚才那一声似乎更靠近床边一点点!那绝不是老鼠能发出的声音!是金属!是圆形的、小小的金属物体在地板上滚动的声响!
陈三眼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想到了被自己扔进万丈深渊的那枚铃铛!那枚浸透了邪异和诅咒的青铜铃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亲眼看着它消失在那么深的谷底!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的床底下!
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顺着他的额头、鬓角、脊背蜿蜒而下,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念头疯狂地在他脑海中尖叫:逃!立刻离开这张床!离开这间屋子!
然而,另一种更强烈的、如同宿命般的冲动,却死死地钉住了他。那是对未知恐惧的极致探究,是对那无法理解之物的最后确认,是盗墓者深入骨髓的、面对黑暗秘密时近乎自毁的好奇!
黑暗中,陈三眼那张被恐惧扭曲的脸庞上,一双浑浊的老眼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和一种濒死般的绝望。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枯瘦如同鹰爪般的右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朝着床沿外的黑暗虚空,探了下去。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寸寸地接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他的呼吸已经彻底停滞,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等待着那无法预知的触碰。
近了……
更近了……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木质地板。
然后,他继续向下摸索……
突然!
指尖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熟悉弧度的金属物体!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东西的瞬间——
嗡!!!
一股无声的、却猛烈到极致的震颤,如同无形的电流,顺着他的指尖,狠狠贯穿了他的整个手臂,瞬间冲入他的大脑!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高频的、足以粉碎灵魂的震荡波!
陈三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猛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他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就在他指尖触碰之处,那枚本应躺在深渊谷底的青铜铃铛,那个小小的、包裹在厚重绿锈里的铜舌,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剧烈疯狂的幅度,高速地、无声地震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