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绑上红绳送进深山,嫁给传说中的山神乌斯楞。
村民说这是无上荣光,能换村子十年平安。
可当冰锥刺穿我锁骨的瞬间,我看见了他。
庞大、腐烂、由无数痛苦野兽的哀嚎凝结成的怪物。
祂的触须缠上我脚踝:又一个脏的
我低头,看见手腕红绳下,蜿蜒着守村人张阿爷用朱砂画的符咒。
雪,不是飘下来的,是砸下来的。
沉重的雪片,每一片都带着冻透骨头的分量,狠狠砸在脸上,砸在裹着我的、粗糙得像砂纸的麻袋上。视线被剥夺,眼前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永无变化的黑暗。寒冷早已不是感觉,它像活物,带着贪婪的尖牙,从破麻袋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啃噬着皮肤,钻进骨头缝里,吸食最后一点热气。
身体被粗硬的绳索捆得死死的,像一截等待入窑烧制的木头,僵硬地横在冰冷的木板子上。每一次颠簸,都让身下粗糙的木纹更深地硌进皮肉,摩擦着早已冻得麻木的地方,带来一阵迟钝的痛楚。木板车碾过积雪覆盖的崎岖山路,发出嘎吱——嘎吱——单调而令人牙酸的声响,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是要把我这具早已不属于自己的躯体彻底颠散架。
风,像无数把裹着冰碴的小刀,贴着地面刮过来,发出尖锐的呜咽,穿透麻袋,切割着暴露在外的脸颊和脖颈。耳朵早已冻得失去知觉,但那风声,还有车轮碾雪的声音,却诡异地清晰。在这些声音之外,还有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声响——脚步。很多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没有交谈,没有叹息,只有这单调、沉重、带着某种怪异仪式感的脚步声,像送葬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麻木的心上。
十年……一个苍老、干涩得如同枯枝摩擦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呜咽,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是村长。那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像是在宣读一项早已注定、不容置疑的天条,……乌斯楞大人庇佑……咱白桦坳……十年平安……
乌斯楞。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早已冻僵的意识上。那个盘踞在鹰愁涧最深、最暗处的山神。那个需要用活生生的新娘去填塞祂无边欲望的恐怖存在。白桦坳的村民们,每隔十年,就要挑选一个命格特殊的少女,用最鲜活的骨血,去换取下一个十年不被山洪冲垮、不被野兽侵袭的虚假安宁。
而这次,被选中的,是我。
一个瞎子。
多么讽刺。他们选中我,据说是因为我的干净,我的纯阴命格最契合山神的胃口。可一个看不见天光的瞎子,何尝不是被这浑浊人世早早染指过的残缺之物
阿宁……一个极力压抑着、却依旧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紧贴着木板车响起来,是娘。她粗糙冰冷的手指,隔着麻袋,慌乱地摸索着,最后死死攥住了我脚踝处那根粗糙的麻绳,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别怕……阿宁……乌斯楞大人……会……会好好待你的……这是……这是福气……
福气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绝望和荒谬的液体,猛地呛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只留下满嘴的铁锈味。娘的手冰冷刺骨,却比这漫天风雪更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她的声音里,有恐惧,有麻木,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用我这个瞎女儿,换全家、换整个村子十年的喘息这买卖,在她心里,大概真的是划算的吧
车轮猛地碾过一个深坑,剧烈的颠簸让娘的手瞬间滑脱。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又被死死捂住。脚步声更沉重了,带着一种催促的意味。木板车继续前行,载着我,驶向那名为福气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一辈子。颠簸停止了。沉重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风雪的呼啸声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浓烈的、带着腥气的松脂味,混合着一种更深邃的、仿佛千年朽木和湿冷岩石深处散发出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陈腐气息。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甜腥。像血,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缓慢呼出的气息。
鹰愁涧。
不需要看见,这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死寂,这混合着松脂、腐朽与血腥的独特气味,早已烙印在每个白桦坳村民的灵魂深处,成为世代相传的恐惧图腾。
时辰……到了。
村长那枯枝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肃穆。
身上的绳索被粗暴地解开。冻得麻木的身体被几双冰冷僵硬的手从木板车上拖了下来。双脚踩在地上,厚厚的积雪瞬间没过了脚踝,刺骨的冰冷像无数根针扎了进来。麻袋被猛地掀开!
突如其来的光线并未带来任何光明。眼前依旧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属于我自己的、永恒的黑暗。但脸上和脖颈暴露在空气中,立刻感受到一种更加阴冷、更加粘稠的湿气,带着强烈的腐朽松脂味,紧紧包裹上来。
快!把她弄过去!
村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几只手再次架住了我的胳膊,几乎是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脚下是厚厚的、冰冷的积雪,积雪下是凹凸不平、湿滑的岩石。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那股混合着松脂、岩石和血腥的腐朽气味也越发浓重,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拖拽的动作停下了。
我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物件,被猛地往前一推。脚下似乎是一个微微倾斜的石台,覆盖着积雪和滑腻的苔藓。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膝盖和手肘撞在冰冷坚硬的石面上,钻心的疼痛。
阿宁……
娘的声音带着哭腔,从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隔着千山万水,……你……你好好侍奉山神大人……
走!快走!
村长厉声呵斥,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惶。杂乱的脚步声立刻响起,迅速远去,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仓皇。很快,连脚步声也消失在风雪呜咽的深处。
彻底的死寂。
只有风,在头顶极高远的山崖缝隙间穿梭,发出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尖啸。还有雪花落在石台上细微的沙沙声。冰冷坚硬的石面紧贴着我的脸颊和身体,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要冻结血液。那股浓烈的、混合着松脂、岩石腐朽气息和血腥的怪味,如同有形的粘稠液体,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
这就是我的婚床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心脏最深处疯狂滋生,瞬间缠绕了四肢百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对未知恐怖的本能战栗。乌斯楞……祂在哪里祂会怎么享用我这个祭品像碾碎一只蝼蚁还是……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死寂中,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那不是温度的降低,而是一种……空间本身的塌陷感。仿佛我身下的巨大石台,连同头顶的整片天空,都在瞬间被投入了万载玄冰的深渊。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坚硬的冰晶。一种庞大到无法想象、冰冷到冻结灵魂的注视,穿透了无边的黑暗,穿透了厚重的岩石,精准地、毫无保留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祂来了!
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血液凝固。思维冻结。只剩下最原始的、被顶级掠食者锁定的、无法动弹的恐惧。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听见、却如同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的嗡鸣响起。这声音并非来自听觉,而是来自每一寸被那冰冷注视笼罩的皮肤、骨骼、乃至意识深处!带着一种亘古的蛮荒与无法理解的威压。
紧接着,石台……不,是整个鹰愁涧的山体,开始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沉重规律的震颤。仿佛有什么沉睡在地脉深处的庞然大物,正在缓缓苏醒,每一次心跳都撼动着大地。
嘶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无数张坚韧皮革被同时暴力撕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我头顶上方炸开!
伴随着这恐怖声响的,是更加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风!这风不再是普通的风雪,它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气——那是陈腐了千年的血腥味,混合着野兽巢穴最深处的污浊和某种巨大生物体腔内的恶臭!风压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背上,几乎将我彻底拍在冰冷的石台上。
然后,是声音。
无数声音。
不是一种声音,而是由成千上万种痛苦到极致的哀嚎、嘶鸣、咆哮、呜咽……被强行捏合、扭曲、碾碎后,再重新组合成的,一种无法用人类语言描述的、混乱而疯狂的噪音!它像是地狱最深处的交响乐,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无尽的怨毒、恐惧和绝望的挣扎!
这声音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蛮横地灌入我的意识深处,撕扯着我的思维,冲击着我脆弱的灵魂!
吼——呜——
嘶……嘎啊!
吱吱吱——!
虎豹垂死的咆哮,麋鹿被撕碎前绝望的悲鸣,山鼠在利爪下凄厉的尖叫,飞鸟折翼坠落的哀啼……甚至还有……还有像是人类喉咙被扼断前发出的、不成调的嗬嗬声!所有山野生灵濒死的痛苦,所有被吞噬、被碾碎的绝望,所有积压在这片山林最深处的怨恨与恐惧,都在这一刻,被那降临的恐怖存在,强行抽取、揉捏,化作这足以令任何心智健全者瞬间崩溃的疯狂噪音!
我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按住,紧贴在冰冷的石面上,动弹不得。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咯咯咯的声响。灵魂在这恐怖的噪音风暴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撕碎、同化。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股极其突兀的、冰冷尖锐的剧痛,猛地从我左肩锁骨的位置爆发开来!
噗嗤!
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皮肉,凿进骨头!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冲破喉咙,又被更深的剧痛死死扼住。
有什么冰冷、坚硬、尖锐无比的东西,穿透了我单薄的衣衫,深深刺入了我的锁骨之下!剧痛像疯狂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温热的液体顺着伤口涌出,立刻被冰冷的空气冻结,带来更深的刺痛。
然而,这剧痛,却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禁锢我灵魂的某把沉重铁锁!
嗡——!
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一片混沌的、永恒不变的黑暗视野,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剧烈地搅动起来!
黑暗在破碎、在扭曲!
眼前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漆黑。无数混乱、破碎、闪烁着幽暗光芒的色块和线条疯狂地涌入我的视野!这些光并非来自外界的光线,它们冰冷、诡异,如同深海中未知生物发出的磷光,又像是地狱裂缝里泄露出的怨念之火。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身下冰冷粗糙、覆盖着薄雪和滑腻苔藓的黑色岩石平台。看到了平台边缘,深不见底、翻涌着浓稠墨绿色雾气的可怕深渊。看到了头顶极高处,嶙峋狰狞、如同无数恶魔獠牙般倒悬的灰黑色巨大钟乳石。
然而,这一切恐怖的背景,都被一个无法形容的存在彻底覆盖、碾压!
祂……
悬停在深渊之上,笼罩了整个石台,甚至遮蔽了上方大部分的空间。
庞大。
只能用庞大来形容。那是一种超越了视觉极限的、令人绝望的巨物感。祂的主体,像一座正在缓慢崩塌、流淌着污浊粘液的腐烂肉山。无数扭曲、蠕动的暗影在祂身躯表面翻滚、纠缠。构成祂身体的,根本不是血肉,而是……无数痛苦生灵的残骸与怨念!
我看到断裂的、覆盖着腐烂皮毛的巨熊腿骨,深深嵌在粘稠的暗影里,骨茬刺出。看到惨白的、属于大型鹿科动物的头骨空洞的眼窝中,燃烧着幽绿色的磷火。看到成百上千只飞鸟破碎的羽翼和细小的骨架,如同活物般在祂庞大的阴影边缘疯狂地扑腾、挣扎,发出无声的尖啸。看到类似巨蟒的、布满溃烂鳞片的粗壮肢体轮廓在暗影中时隐时现,搅动着令人作呕的污秽气息。
祂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由无数痛苦野兽的哀嚎和临死前的恐惧,强行凝聚、捏合而成的一个混沌而疯狂的集合体!那些混乱到极致的、撕扯灵魂的噪音,正是从这不断翻滚、崩溃、又重组的恐怖身躯内部发出!
在祂那不断变幻、流淌着污秽暗影的头部位置,没有眼睛,没有口鼻。只有两个巨大无比、深不见底的旋涡状空洞。那空洞旋转着,散发出一种冰冷、贪婪、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生命的绝对虚无感。祂的目光,正是从那两个虚无旋涡中投射出来,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而刺穿我锁骨的,赫然是一根从祂庞大阴影边缘延伸出来的、如同巨大冰棱般尖锐、半透明的惨白色触须!那触须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内部似乎冻结着无数细小的、痛苦挣扎的兽类虚影!
就在我因为这超越认知的恐怖景象而灵魂冻结,意识几乎要再次被那疯狂噪音撕碎的瞬间——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被剧痛和恐惧占据的思维核心响起。
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它古老得如同山脉本身,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万年冰川的冰冷和时光沉淀的厚重尘埃。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俯瞰尘埃的绝对漠然,以及……一丝清晰到令人骨髓冻结的、毫不掩饰的……嫌恶:
呜……
祂似乎在低吟,又像是在确认某种令人不快的事实。那声音带着一种粘稠的、如同污血流动的质感,刮擦着我的意识。
……又一个脏的
脏
这个词像冰冷的毒针,狠狠刺入我混乱的意识。
祭品……脏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被彻底亵渎的冰冷愤怒,如同岩浆般在我被恐惧冻结的胸腔里翻腾!凭什么!凭什么用活人献祭的他们,还要被嫌弃脏!
我的意识,或者说我那刚刚被剧痛强行打开的诡异视觉,猛地向下聚焦!聚焦在我自己被钉在石台上的身体上!聚焦在……那根束缚着我手腕的、猩红刺目的绳子上!
手腕被粗糙的麻绳捆着,勒得皮肉深陷,一片青紫。但就在那猩红的绳子下方,紧贴着苍白皮肤的地方,几道细微的、暗红色的痕迹蜿蜒着,勾勒出极其复杂而诡异的图案!
朱砂!
是守村人张阿爷!
出发前那混乱的一幕瞬间冲入脑海:娘和几个妇人死死按住挣扎的我,张阿爷那枯瘦如同鸡爪、沾满暗红色粘稠朱砂的手指,飞快地在我手腕上涂抹、勾勒……嘴里还念念有词!当时只以为是某种安抚或者……愚昧的祝福那冰凉的触感和浓烈的矿物腥气,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是符咒!他在我身上画了符咒!用辟邪驱鬼的朱砂!就在这身被献祭给山神的祭品身上!
脏……是因为这个!
那根刺穿我锁骨的惨白色冰棱触须,如同活物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意味,在我体内微微转动了一下。冰冷的剧痛再次撕裂神经,让我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同时,另一根更加粗壮、形态更加扭曲、表面覆盖着类似腐烂树皮般凹凸纹理的暗影触须,如同一条从地狱泥沼中探出的巨蟒,悄无声息地从上方那庞大的、翻滚的阴影中垂落下来。它没有直接触碰我的身体,而是带着一种极致的冰冷和粘稠的恶意,缓缓地、缓缓地,缠绕上了我赤裸的、冻得青紫的脚踝。
那触感……无法形容。像是被浸泡在万年寒冰里的腐烂皮革包裹,又像是被无数冰冷的、细小的虫豸同时爬过。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法抗拒的污秽感,顺着脚踝瞬间蔓延至全身!
嗬……
一声低沉、粘稠、带着浓重鼻息般的声响,从那庞大的阴影深处传来,仿佛某种沉睡的恐怖消化器官开始了缓慢的蠕动。缠绕在我脚踝上的暗影触须,开始施加力量,冰冷而坚定地向下拉扯!
祂要把我拖下去!
拖进那翻涌着墨绿色浓雾、深不见底的鹰愁涧深渊!
不——!
被剧痛、恐惧和那股荒谬的愤怒点燃的求生本能,如同火山般在我体内爆发!被钉在石台上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疯狂地挣扎起来!右腿不顾一切地蹬踹着冰冷的石面,试图抵抗那向下拖拽的恐怖力量。被捆绑的双手死命地扭动,粗糙的麻绳更深地勒进皮肉,几乎要磨断骨头!被冰棱刺穿的左肩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每一次挣扎都像是要把伤口彻底撕裂!
放开我!放开!
嘶哑的、带着血沫的尖叫冲出喉咙,在这死寂的深渊之上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
然而,我的挣扎,在那根缠绕脚踝的暗影触须面前,如同蝼蚁撼树。它冰冷、粘稠、带着绝对的力量,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收紧、下拉。我的身体被一点点拖离冰冷的石台边缘,悬空!下方就是那翻涌着不祥墨绿色浓雾的、仿佛通往地狱入口的深渊!冰冷的、带着浓烈腐朽松脂和血腥味的雾气,如同无数贪婪的舌头,舔舐着我的脚底和小腿。
呜……
那庞大的阴影中再次传来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对我的反抗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看待尘埃般的不耐。缠绕脚踝的触须猛地加力!
啊——!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巨大的力量拖拽着,朝着下方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浓雾深渊,直坠下去!刺穿锁骨的冰棱触须被强行从石台中拔出,带起一蓬温热的血雾,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冻结成细小的红晶!失重感如同巨锤,狠狠砸在心脏上!
完了!要死了!像那些被吞噬的野兽一样,成为这恐怖山神的一部分!
就在身体即将完全没入那翻腾的墨绿色浓雾,意识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清脆的铃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细小石子,突兀地在这充斥着疯狂噪音和死亡气息的深渊中响起。
这铃声很怪。不是金属的锐响,也不是玉石的温润。它空灵,缥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打在灵魂最深处。虽然微弱,却奇异地盖过了那充斥意识的、无数生灵的哀嚎噪音,带来一刹那的清明。
紧接着,一道光。
不是火光,也不是天光。那是一道极其柔和、近乎虚幻的、淡淡的月白色光晕。它凭空出现在我急速下坠的身体前方,如同水中的涟漪般无声地荡漾开来。
光晕之中,一个身影由淡转浓,无声无息地凝聚成形。
是一个女子。
她赤着双足,悬停在翻涌的墨绿色浓雾之上,仿佛那污秽的雾气畏惧着她足尖的微光,自动向两侧分开。她穿着一身极其素雅的、样式古老简单的月白色衣裙,衣袂无风自动,流淌着清冷的光辉。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如同最上等的墨色绸缎,柔顺地披散在肩后,发梢几乎要融入下方的浓雾,却又纤尘不染。
她的面容……模糊。
并非看不清,而是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朦胧的水汽,五官精致得如同最完美的玉雕,却缺乏一种真实感,带着一种非人的、清冷到极致的疏离。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晰。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瞳孔并非黑色,而是一种极其深邃、仿佛蕴含着整片寂静夜空的墨蓝色。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倒映着下坠的我,也倒映着上方那庞大恐怖的阴影——乌斯楞。
她的出现,毫无征兆,却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静谧。她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周身散发着那圈淡淡的月白光晕,便如同在这疯狂绝望的深渊里,投下了一枚定海神针。
时间,仿佛在她出现的一刹那,变得粘稠、缓慢。
下坠之势并未停止,但速度却诡异地减缓了。那根缠绕着我脚踝、死命向下拖拽的暗影触须,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猛地一颤!缠绕的力量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松动!
嗬——!
一声饱含着惊怒、痛苦以及某种更深沉、更古老忌惮的低吼,如同闷雷般从那庞大的阴影核心——乌斯楞的方向炸开!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噪音集合,而是清晰地传递出了情绪!祂那翻滚着无数痛苦兽骸的庞大身躯猛地一滞,那两个巨大的虚无旋涡状眼眸,瞬间锁定了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旋涡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散发出更加冰冷、更加贪婪、却也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的光芒!
翻涌的墨绿色浓雾被这声低吼震得剧烈波动起来。
那白衣女子对乌斯楞的惊怒低吼恍若未闻。她那双墨蓝色的、深不见底的眸子,只是静静地、毫无波澜地落在我的身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我被那根惨白色冰棱触须刺穿、依旧汩汩流着温热鲜血的左肩锁骨伤口上。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皮肉,看到了那根散发着污秽寒气的触须本身。
然后,她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声音。她只是极其轻微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手纤细、白皙,指尖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她的指尖,轻轻点向了我左肩的伤口。
不,是点向了那根刺穿我身体的、属于乌斯楞的惨白色冰棱触须!
嗡!
就在她那看似毫无力量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根散发着污秽寒气的冰棱触须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纯净到极致的、带着凛冽月华气息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冲击波,以她的指尖为中心,轰然爆发!
那力量并非灼热,而是极致的清冷!如同九天之上最纯粹的月华凝结成实质!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滚烫烙铁烫进冰雪的刺耳声响骤然响起!
那根刺穿我锁骨、散发着乌斯楞污秽神力的惨白色冰棱触须,在与那股清冷月华之力接触的刹那,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接触点瞬间变得一片焦黑!无数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纹以恐怖的速度沿着触须表面蔓延开来!构成触须的那种惨白、半透明的物质,如同被高温炙烤的蜡油,开始剧烈地扭曲、沸腾、蒸发!无数被冻结在触须内部的、细小兽类的痛苦虚影,发出一阵无声的、却仿佛能刺穿灵魂的尖锐嘶鸣,瞬间崩散成缕缕黑烟,被那股清冷的力量彻底净化、湮灭!
嗷——!!!
一声前所未有的、饱含着极致痛苦与暴怒的咆哮,如同万钧雷霆,猛地从那庞大阴影的核心炸开!整个鹰愁涧都在这一声咆哮下剧烈颤抖!头顶倒悬的钟乳石簌簌落下碎石和冰凌!翻涌的墨绿色浓雾被狂暴的音浪撕扯得支离破碎!
乌斯楞那由无数痛苦兽骸构成的庞大身躯疯狂地翻滚、扭曲起来!构成祂身体的腐烂巨熊腿骨、惨白鹿首、破碎鸟羽……都在剧烈地震颤、哀鸣!那两个巨大的虚无旋涡眼眸中,爆发出滔天的、如同实质般的墨绿色怨毒光芒,死死锁定在那白衣女子身上!祂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那股纯净月华之力对祂本源力量的可怕侵蚀和净化!
缠绕在我脚踝上的那根暗影触须,因为主体遭受重创而力量骤减,在剧痛和那女子力量的冲击下,终于彻底松脱!
呃!
身体骤然失去了向下的拖拽力,但下坠的势头并未完全停止。我闷哼一声,继续朝着下方翻涌的浓雾跌落。
然而,就在那根暗影触须松脱的瞬间,那悬停在空中的白衣女子,动了。
她并未看我,仿佛我只是这宏大对抗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她那只刚刚点碎了冰棱触须的右手,五指极其优美地、如同拈花般在身前虚空中轻轻一拂。
随着她指尖的拂动,空气中荡漾起一片更加清晰、更加明亮的月白色光晕涟漪。
唰!
一道纯粹由清冷月华凝聚而成的、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光索,如同灵蛇般从那片光晕中激射而出!它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轻柔地缠绕住了我下坠的身体——不是捆绑,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承接。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瞬间抵消了下坠的势头。我被这道月白色的光索轻柔地托住,悬停在了距离下方翻涌墨绿色浓雾仅有咫尺之遥的半空中。伤口依旧剧痛,鲜血顺着衣襟滴落,没入浓雾消失不见,但至少……暂时脱离了被拖入深渊的绝境。
做完这一切,白衣女子的目光,才终于从我的伤口移开,再次平静地投向那因剧痛和暴怒而疯狂翻滚的庞大阴影——乌斯楞。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墨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星河流转,倒映着对方的疯狂与怨毒。
没有言语。
只有深渊之上,翻涌的墨绿浓雾与清冷的月白光晕,无声地对峙。庞大的、由痛苦凝聚的阴影之神,与这突然降临的、缥缈如月华的神秘女子。一种更加压抑、更加危险的气息,如同不断绷紧的弓弦,在死寂的鹰愁涧中弥漫开来。
乌斯楞那庞大的、由无数痛苦兽骸和怨念凝聚的身躯,在最初的剧痛翻滚之后,并未再次扑上。祂那翻滚的阴影似乎向内坍缩、凝聚了一些,如同被激怒的巨兽收紧了肌肉,准备着致命一击。那两个巨大的虚无旋涡眼眸,旋转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却更加深邃,墨绿色的怨毒光芒几乎凝成实质,死死钉在白衣女子身上,仿佛要将她连同那片清冷的光晕一同拖入永恒的黑暗。
呜……
一声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粘稠、仿佛来自九幽黄泉最深处的喉音,缓缓响起。这声音不再仅仅是痛苦和愤怒,更夹杂着一种古老而冰冷的……审视,以及一丝被冒犯神威的、滔天的杀意。
月……华……
祂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完整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裹挟着万年冰川的碎屑,冰冷地刮擦着空气,……越界……了。
白衣女子悬停在墨绿浓雾之上,月白的裙裾在无形的气流中微微拂动。她周身那圈淡淡的光晕似乎更加凝实了一些,如同最纯净的水晶壁垒。对于乌斯楞那充满杀意的质问,她没有任何回应。那张笼罩在朦胧水汽中的绝美面容依旧平静无波,墨蓝色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亘古的沉寂。
然而,她的右手,再次抬了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轻点。她纤长白皙的五指,在身前虚空中极其缓慢地张开,如同在拨动无形的琴弦。随着她指尖的律动,空气中清冷的月华之力骤然变得活跃、凝聚!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符文凭空浮现,在她掌心前方飞速旋转、组合,构成一个极其复杂玄奥的、不断变幻的月白色光轮!
光轮缓缓旋转,散发出越来越强的清冷光辉和令人心悸的威压,直指那庞大的阴影!
乌斯楞那翻滚的阴影深处,猛地爆发出更加刺耳的、无数生灵濒死的叠加哀嚎!构成祂身躯的腐烂巨熊腿骨剧烈震颤,惨白的鹿首眼眶中幽绿磷火疯狂跳动!祂感受到了那光轮中蕴含的、足以净化湮灭祂本源的恐怖力量!
吼——!!!
暴怒的咆哮再次炸响!这一次,不再是音浪的冲击,而是实质的攻击!从乌斯楞那庞大的阴影之中,猛地射出数十道如同刚才缠绕我脚踝一般的、更加粗壮、表面覆盖着腐烂树皮纹理和尖锐骨刺的暗影触须!这些触须如同地狱里射出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和浓烈的污秽腥风,铺天盖地地朝着悬停在空中的白衣女子攒射而去!每一根触须尖端,都闪烁着墨绿色的、充满腐蚀和死寂气息的光芒!
白衣女子面对这足以将山峰洞穿的恐怖攒射,依旧静立不动。只有她身前那旋转的月白光轮,骤然光芒大盛!
嗡——!
光轮瞬间膨胀,化作一面巨大的、由无数流动月华符文构成的璀璨光盾,挡在她的身前!
嗤!嗤嗤嗤!
数十根带着污秽神力的暗影触须,如同撞上了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在月华光盾之上!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响起!墨绿色的污秽光芒与清冷的月华之光激烈地碰撞、湮灭!刺鼻的焦糊味和冰雪消融般的滋滋声瞬间弥漫!光盾剧烈地荡漾起涟漪,符文明灭不定,但终究稳稳地挡下了这狂暴的一击!所有接触到光盾的触须尖端,都如同被强酸腐蚀般迅速变得焦黑、崩解!
被月白光索托在半空的我,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这恐怖力量碰撞的余波狠狠掀飞!光索剧烈地摇晃着,拉扯着我左肩的伤口,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我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惊恐地看着上方那如同神魔对决般的恐怖景象。
乌斯楞见攻击被阻,那庞大阴影翻滚得更加剧烈。一声更加古老、更加晦涩难明的咒言,如同来自洪荒的低语,从祂的阴影核心震荡而出!整个鹰愁涧的墨绿色浓雾随之疯狂翻涌、汇聚!浓雾之中,无数痛苦兽类的虚影变得更加凝实、扭曲,发出无声的咆哮,跟随着那些暗影触须,如同污秽的潮水,再次扑向那看似摇摇欲坠的月华光盾!
白衣女子那双墨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波动,如同寒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她维持光盾的左手五指微微向内一收,光盾上的符文流转速度陡然加快!同时,她那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也终于抬起!
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凝聚起一点比之前更加璀璨、更加凝练的月白光芒,如同浓缩的星辰!她对着那翻涌扑来的污秽兽潮,对着乌斯楞那庞大阴影的核心,凌空一点!
咻——!
一道凝练到极致、细如发丝却璀璨夺目的月白光束,如同划破永恒黑暗的流星,无声无息却又迅疾无比地穿透了空间,无视了那些扑来的兽影和触须,直射向乌斯楞阴影核心那两个巨大的虚无旋涡眼眸!
这一击,快!准!狠!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直指本源的凌厉!
呜嗷——!
乌斯楞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痛苦与惊惧的尖啸!祂似乎完全没料到对方能如此精准地锁定祂的神目!庞大的阴影猛地向一侧扭曲、闪避!但依旧慢了半分!
嗤!
那道凝练的月白光束,如同烧红的钢针穿透薄冰,精准地没入了其中一个稍小的虚无旋涡眼眸的边缘!
轰!!!
仿佛一颗冰封的星辰在内部炸开!被击中的那个虚无旋涡猛地向内坍缩、扭曲!无数墨绿色的、粘稠如同污血的液体从中狂喷而出!构成乌斯楞身躯边缘的大量破碎鸟羽和细小兽骸,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枯叶,瞬间化为飞灰湮灭!那原本疯狂扑向光盾的污秽兽潮和暗影触须,如同失去了指挥的军队,瞬间变得混乱、溃散!
乌斯楞那庞大的阴影剧烈地抽搐、翻滚,发出震天动地的痛苦咆哮!整个鹰愁涧地动山摇!祂那仅剩的一只完好的巨大旋涡眼眸,爆发出更加疯狂、更加怨毒的墨绿色光芒,死死地、死死地锁定了那个悬停在月白光晕中的白色身影!
就在这恐怖的僵持与对峙达到顶点,毁灭性的碰撞似乎一触即发的瞬间——
叮铃……
那空灵、缥缈的铃音,再一次,极其突兀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不再轻微。它清晰地穿透了乌斯楞痛苦的咆哮和力量碰撞的轰鸣,如同冰泉流淌,回荡在剧烈震颤的深渊之中。
铃声来自那白衣女子身后,翻涌的墨绿色浓雾深处。
随着铃声响起,那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剧烈地旋转、翻腾起来。雾气之中,隐隐约约,似乎有……建筑不,是残骸!巨大的、断裂的石柱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湿滑的黑色藤蔓。破碎的、雕刻着难以辨认古老纹饰的石板半埋在淤泥里。还有……巨大的、早已腐朽断裂的木质结构,如同巨兽的肋骨,斜斜地刺出浓雾……
一片深埋在鹰愁涧最底部、被遗忘无数岁月的古老遗迹!
而就在这片遗迹的中央,浓雾最为稀薄的地方,铃音的源头显现出来。
那里,悬浮着一口钟。
一口极其古旧、布满了斑驳铜绿和岁月刻痕的青铜古钟。钟体并不算特别巨大,但造型极其古朴厚重,表面镌刻着密密麻麻、早已模糊不清的奇异符文和鸟兽图案。它悬在一处断裂石梁形成的天然石龛之下,仿佛亘古以来就悬挂在那里。
没有风,也没有人撞击。但此刻,这口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钟,正以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幅度,自行……震动着!
嗡……嗡……
伴随着每一次微不可查的震动,一圈圈极其淡薄、近乎透明、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古老韵律的淡金色光晕,便从那布满铜绿的钟体上荡漾开来,无声地扩散向四周。正是这扩散的淡金光晕,与钟体震动本身,共同形成了那穿透一切的叮铃声!
这铃声和淡金光晕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力量。它所及之处,翻涌狂暴的墨绿色浓雾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抚平,稍稍平息了一些。那些溃散的痛苦兽类虚影,在接触到淡金光晕时,发出更加凄厉却短促的哀鸣,随即如同泡沫般消散。甚至……连乌斯楞那因剧痛和暴怒而疯狂翻滚的庞大阴影,在铃声响起、淡金光晕扩散开来的瞬间,都出现了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凝滞!
祂那仅剩的、充满怨毒的巨大旋涡眼眸,猛地转向了浓雾深处那口自行震动的青铜古钟!那眼神中,除了怨毒,竟还掺杂着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忌惮,又像是……某种被唤醒的、更加深沉的古老记忆带来的困惑与迟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对峙的双方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顿。
那白衣女子周身流转的月华光晕也微微波动了一下。她维持着防御姿态,那双墨蓝色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转动,越过疯狂翻滚的阴影,望向了浓雾深处那口震动的青铜古钟。她笼罩在水汽中的面容依旧模糊,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仿佛这口钟的出现,印证了她的某种猜测。
这短暂的僵持,如同紧绷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乌斯楞那庞大的阴影在短暂的凝滞后,爆发出更加狂躁的波动!祂似乎被这口钟的出现彻底激怒,又或者,是那钟声和光晕干扰了祂的力量,让祂感到了更深的不安!那仅剩的巨大旋涡眼眸中的墨绿色光芒暴涨,如同燃烧的地狱之火!被月华光束击伤的眼窝处,粘稠的墨绿血液流淌得更加汹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祂那由痛苦兽骸构成的身躯剧烈地膨胀、收缩,无数断裂的骨刺和腐烂的筋肉在阴影表面疯狂蠕动、再生!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污秽的恐怖气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在祂体内疯狂酝酿!
祂不再理会那口古钟,所有的怨毒和杀意,再次如同实质的巨浪,狠狠拍向悬停在空中的白衣女子!这一次,祂阴影核心处,那个巨大的、完好的虚无旋涡猛地向内塌陷,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漏斗!漏斗深处,墨绿色的光芒疯狂旋转、压缩,散发出毁天灭地的能量波动!一道比之前粗壮十倍、凝练如同实质的墨绿色毁灭光柱,正在其中飞速成型!光柱尚未喷发,其散逸出的恐怖威压已经让空间扭曲,让下方翻涌的浓雾瞬间蒸发殆尽,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色岩石!
这一击,蕴含了乌斯楞被彻底激怒后的本源神力!祂要将这胆敢伤祂、干扰祂进食的月华存在,连同那个肮脏的祭品,一同彻底湮灭!
白衣女子周身的月白光晕骤然向内收缩、凝聚!她身前那面符文光盾瞬间变得更加厚实璀璨,如同最纯净的月光水晶!她那双墨蓝色的眼眸中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光芒,左手维持光盾,右手再次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点比刚才击伤乌斯楞时更加璀璨、几乎无法直视的月白星芒!显然,她也感受到了这一击的毁灭性,准备全力相抗!
被月白光索托在半空、如同风中残烛的我,在这毁天灭地的威压之下,连灵魂都在哀鸣!伤口剧痛,意识模糊,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浓烈而真实!
就在这千钧一发、毁灭光柱即将喷薄而出的刹那——
叮铃……铃……铃……
那口悬浮在遗迹石龛下的青铜古钟,仿佛感应到了这终极的毁灭力量,震动骤然加剧!发出的铃声不再是清脆空灵,而是变得急促、高亢,如同金铁交鸣!钟体上荡漾开来的淡金色光晕也瞬间变得明亮、密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波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强度,朝着四面八方、尤其是朝着乌斯楞那正在凝聚毁灭光柱的阴影核心,疯狂扩散开去!
嗡——!
淡金色的波纹与乌斯楞阴影核心处那即将喷发的墨绿色毁灭能量,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到仿佛连空间本身都被撼动的巨大嗡鸣!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那足以湮灭一切的墨绿色毁灭光柱,在接触到那看似柔和的淡金色波纹时,竟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扭曲、消融!构成光柱的污秽神力仿佛遇到了某种天然的克星,被那淡金色的波纹强行中和、瓦解!
乌斯楞那庞大的阴影猛地一震!那巨大的、凝聚着毁灭力量的旋涡漏斗剧烈地扭曲、闪烁,仿佛随时可能崩溃!祂发出了一声更加痛苦、更加暴怒、却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咆哮!这口该死的钟!这沉寂了无数岁月的破钟!它的力量……竟然能直接干扰甚至瓦解祂的神力本源!
这突如其来的强力干扰,让乌斯楞酝酿的终极一击瞬间被打断、削弱!那即将喷发的毁灭光柱变得极其不稳定,光芒明灭闪烁!
就是现在!
白衣女子那双墨蓝色的眼眸中精光暴涨!她等待的就是这稍纵即逝的破绽!
去!
一声清冷得不带丝毫烟火气、却又仿佛蕴含着天地律令的轻叱,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在这混乱的能量风暴中响起!
她并拢的剑指,朝着乌斯楞那因古钟干扰而剧烈波动、能量紊乱的阴影核心,凌空一点!
咻——!
一道凝练到极致、璀璨到仿佛能刺穿永恒黑暗的月白光华,如同九天银河垂落的一缕锋芒,撕裂了混乱的能量场,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比地射入了乌斯楞那巨大旋涡眼眸下方、阴影翻滚最为剧烈、也是神力波动最不稳定的区域——那是祂庞大身躯的躯干连接处!
噗嗤!
如同烧红的利刃切入凝固的油脂!那道凝练的月白光华毫无阻碍地没入了翻滚的阴影之中!
嗷吼吼吼——!!!!!
一声足以撕裂苍穹、让整个白桦林山脉都为之颤抖的、前所未有的痛苦哀嚎,猛地从乌斯楞的阴影核心爆发出来!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噪音集合,而是清晰地传递出了神祇遭受重创的极致痛苦!
被击中的地方,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构成祂躯干的无数痛苦兽骸和怨念暗影,在纯净月华之力的侵蚀下,发出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大片大片的阴影如同被强酸泼洒,瞬间变得焦黑、崩解、蒸发!无数被束缚其中的痛苦兽魂发出解脱般的尖啸,瞬间化为缕缕黑烟消散!一个巨大的、不断向外蔓延着焦黑痕迹的伤口,在祂那翻滚的庞大阴影上清晰显现!墨绿色的、粘稠如血的神血如同决堤般从伤口中狂喷而出!
乌斯楞那庞大的阴影疯狂地抽搐、扭曲、翻滚!如同一条被斩中了七寸的巨蟒!祂那仅剩的巨大旋涡眼眸中充满了狂暴的痛苦和滔天的怨毒,死死地瞪了白衣女子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拖入无间地狱永世折磨!
但祂没有再次发动攻击。
那口悬浮在遗迹上的青铜古钟,依旧在急促地震动着,一圈圈淡金色的波纹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扩散、冲击着祂被重创的躯体,干扰着祂神力的凝聚,带来持续的剧痛和衰弱感。
而眼前这个月华化身的女子,实力远超祂的预估,更拥有着能重创祂本源的可怕力量!
呜……月华……山……川……
一声充满无尽怨毒、痛苦和某种刻骨铭心仇恨的、断断续续的低吼,如同诅咒,从翻滚的阴影深处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记……住……了……
伴随着这最后的诅咒,乌斯楞那庞大到遮天蔽日的阴影,猛地向内收缩!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放弃了维持那恐怖的外形!构成祂身躯的无数痛苦兽骸、腐烂的骨肉、污秽的暗影,如同失去了粘合的淤泥,纷纷崩溃、解体、坠落!
祂放弃了这片战场!
翻滚的阴影化作一股汹涌的墨绿色洪流,裹挟着那些崩溃的残骸和污秽的神血,发出巨大的轰鸣,朝着鹰愁涧更深、更黑暗、连那淡金色钟波都无法触及的地脉裂隙深处,倒卷而去!速度之快,如同丧家之犬!
轰隆隆隆……
墨绿色的污秽洪流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地缝之中,只留下震耳欲聋的回响在深渊中久久回荡。翻涌的浓雾失去了源头,开始变得稀薄、平缓。那口悬浮在遗迹石龛下的青铜古钟,震动的幅度也逐渐减弱,发出的铃声从急促的高亢慢慢恢复了最初的清脆空灵,荡漾开的淡金色光晕也渐渐收敛、变得稀薄。
深渊之上,只剩下那悬停在月白光晕中的白衣女子,和被光索托在半空、奄奄一息的我。
死寂,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大战后的、劫后余生的虚脱与茫然。
白衣女子缓缓收回了剑指,周身璀璨的月白光晕也如同潮水般退去,恢复了最初那层淡淡的、柔和的光华。她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墨蓝色的眼眸低垂,望向下方深涧中那片若隐若现的古老遗迹,望向那口逐渐恢复平静的青铜古钟,眼神深邃,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她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我。
那目光平静依旧,如同看着一粒尘埃。
缠绕在我身上的月白光索,无声地消散。失去了托举的力量,我的身体立刻朝着下方依旧翻涌、但已平缓许多的墨绿色浓雾坠去!
啊!
失重感带来的惊恐让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然而,预想中坠入浓雾的冰冷并未到来。就在身体即将接触浓雾的瞬间,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从下方传来,稳稳地将我托住。这股力量并非来自那白衣女子,而是……来自浓雾本身不,更确切地说,是来自浓雾下方那片沉寂的遗迹!
我的身体被这股柔和的力量托举着,缓缓地、平稳地下降,穿过稀薄的墨绿色雾气,朝着那片巨大的、断裂石柱林立的古老遗迹落去。
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冰凉,湿滑,覆盖着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淤泥和滑腻的苔藓。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腐朽气息和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
伤口撕裂的剧痛、失血的虚弱、极度的恐惧和接二连三的冲击,早已超出了这具凡人之躯的极限。在双脚落地的瞬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