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修复古董钟表的匠人,能看见每座钟承载的遗憾瞬间。
暗恋十年的江临送来一座百年老爷钟,说是为结婚纪念日准备的。
指尖触到钟身的刹那,我看见他少年时在钟楼等我的画面。
继续修复时,画面切换到他醉酒呢喃我的名字,以及他妻子撕碎的情书。
最后浮现的,竟是当年暴雨的钟楼下。
浑身湿透的他握着告白信,而我正笑着走向另一个男生。
原来不是错过,是我走错了方向。我苦笑着完成修复。
江临来取钟时,我指着钟面:它修好了,但有些时间永远调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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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锈、陈年的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清冽气息——这便是我工作室里恒久不变的味道。日光透过高窗斜斜地切进来,在斑驳的木地板上投下几道清晰的光带,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其中无声地翻涌。我埋首在工作台前,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枚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齿轮,屏息凝神,将它嵌入那座维多利亚时代黄铜小座钟的机芯深处。指尖稳定得如同磐石,只有腕表秒针的滴答声,规律地叩击着这凝滞的空气。
电话铃声毫无预兆地撕破了寂静,尖锐得令人心悸。
我手一抖,那枚微小的齿轮脱出镊子的钳制,无声地滚落进工作台角落堆积的铜屑和木屑里,瞬间便失去了踪影。心头掠过一丝烦躁,我皱眉拿起听筒,声音因被打断而显得有些生硬:您好,苏晚钟表修复。
请问是苏晚老师吗一个温和的、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男声传来。这声音像一把尘封多年、突然被拨动的旧琴弦,瞬间在我耳膜深处激起一阵尖锐的嗡鸣。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是江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有朋友介绍,说您这里……能修一些特别的老钟
江临这个名字从我唇间滑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仿佛耗尽了胸腔里所有的空气。握着听筒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十年了。这个名字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石头,以为早已被时光的淤泥掩埋,却在此刻毫无征兆地浮出水面,带着冰冷沉重的棱角,重重撞在我的心口上。
对,是我。他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些许笑意,如同初春湖面破开的薄冰,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暖意,冒昧打扰了。我手里有一座很老的落地钟,大概一百多年了,状态不太好,想请您看看。
……什么样的钟我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工作台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木盒上。盒盖微启,露出一角深色的丝绒衬布,衬布下,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露出一角——那是高中毕业典礼上的合影。照片里,十七岁的我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却像被磁石牵引着,固执地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前排那个挺拔的、穿着白衬衫的男生背影上。那个背影,属于江临。
一座落地老爷钟,柚木外壳,钟盘是珐琅的,钟摆黄铜的,很重。他描述着,声音在电流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质感,是我太太……家里祖传下来的老物件。我们结婚快三年了,她一直想把它修好,摆在新家里。找了好几家,都说太复杂,不敢接。
太太两个字,像两根细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表皮。指尖冰凉,我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
可以送来看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干涩而职业,地址我稍后短信发您。
太好了!太感谢了苏老师!他的声音明显轻松愉快起来,那我明天下午方便送过去吗
可以。
挂断电话后,长久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工作室。窗外的阳光似乎黯淡了几分,尘埃的舞蹈也变得沉重。我缓缓坐下,目光再次投向那张旧照片。那个十七岁少女的眼神,干净、炽热,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敢,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刺得我眼眶发酸。十年。整整十年的时光,像一条无法泅渡的河流,将他送到了婚姻的彼岸,而我依旧困在名为暗恋的孤岛上,连一张登船的票根都没有积攒下来。
第二天下午,阳光依旧懒洋洋地洒在窗台上。门铃响起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深吸一口气,我起身拉开了工作室沉重的木门。
门外站着的男人,正是江临。十年光阴并未在他身上刻下太多风霜,只是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更加分明沉稳。他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浅灰色羊绒衫,笑容温和得体,带着一种事业有成的从容气度。他侧身让开一步,示意身后的搬运工小心地将一个蒙着厚实防尘布的巨大物件抬进工作室。
苏老师,打扰了。江临微笑着伸出手,目光坦然地迎向我。
江先生,请进。我努力扯出一个同样职业化的微笑,伸出手与他相握。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成熟男性的力量感。就在指尖接触的刹那,一股微弱的、如同静电般的麻意倏地窜过我的神经末梢。这熟悉又危险的信号让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礼貌地轻轻一握便松开了。
就是它了。他示意搬运工小心放下,然后走上前,带着一种珍视的神情,轻轻揭开了覆盖在钟体上的防尘布。
灰尘在光柱中腾起又落下。一座高大的柚木落地老爷钟显露真容。它沉稳如山,深褐色的柚木外壳流淌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细密繁复的卷草纹浮雕布满钟体,虽蒙尘黯淡,却难掩昔日华贵。巨大的珐琅钟盘镶嵌其中,乳白色的底子,边缘环绕着精致的罗马数字和鎏金花叶纹饰,只是颜色有些暗淡,边缘处甚至有几道细微的裂纹,如同美人迟暮的皱纹。透过钟盘下方雕刻着镂空葡萄藤图案的玻璃小窗,隐约可见里面巨大沉重的黄铜钟摆,此刻它正死寂地垂挂着,纹丝不动。
整座钟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时间重量和挥之不去的、属于旧日繁华的颓败气息。
真漂亮。我由衷地赞叹,手指忍不住轻轻拂过那冰凉坚硬的柚木外壳,感受着木纹的走向和浮雕凹凸的触感,典型的十九世纪末法国风格,保存到现在这样,很难得了。
是啊,江临的目光也落在钟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眷恋,是我太太家族里传了好几代的东西。她一直念叨着,说这钟见证过太多家族故事,要是能重新走起来就好了。他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歉意,前些年一直搁在老宅阁楼里,受了点潮,机芯好像锈死了,钟摆也不动。找了几位师傅,要么不敢拆,要么拆了装不回去……只好麻烦您这位专家了。
我尽力。我点点头,目光扫过钟盘边缘那几道细微的裂纹,又落到那扇小窗后静止的钟摆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触碰它,触碰这座承载着他和他妻子家族记忆的庞然大物。
能看看机芯吗我转向江临,征询道。
当然。他立刻点头。
我走到钟侧,找到那扇隐蔽的、同样雕刻着花纹的小门。黄铜合页发出滞涩的呻吟,门被拉开。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铁锈、陈油和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机芯结构暴露出来,齿轮层层叠叠,许多地方覆盖着厚厚的深褐色锈迹,一些铜制的发条簧片甚至断裂了,扭曲地卡在齿轮之间,蛛网如同灰色的面纱,缠绕在机芯的每一个角落。
这景象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我深吸一口气,拿出专用的强光手电,小心地探照进去,同时伸出左手食指,指尖带着修复师特有的谨慎和一种隐秘的渴望,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向机芯中央一处相对完好的巨大铜质主齿轮。
指尖接触到冰冷金属表面的瞬间——
嗡!
世界骤然褪色,被抽离了声音。工作室的墙壁、工具、窗外的阳光……一切都在视野里扭曲、溶解,像浸了水的油画颜料般流淌下来。眼前只剩下炫目的光晕急速旋转,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眩晕感,仿佛被抛入了时间的漩涡。
眩晕感渐渐平息。视线重新聚焦。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脚下是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深色木地板,头顶是极高、绘着繁复宗教壁画的穹顶,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将阳光滤成斑斓的光块,投下梦幻般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书、蜡烛和淡淡的灰尘味道。
这里是……一座古老的钟楼内部我茫然四顾。
视线猛地定格在钟楼那扇巨大的、布满铁艺花纹的圆窗前。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背对着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午后的阳光将他挺拔却单薄的身影拖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凝望着窗外下方的某个地方,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抠着窗框上剥落的漆皮。那背影,那微微弓起的、带着少年特有倔强和紧张的肩背线条,早已刻入骨髓。
十七岁的江临!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在下一秒被滚烫的血液冲刷而过。我无法动弹,只能像个幽灵般站在原地,贪婪又痛苦地凝视着那个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背影。他在这里做什么等谁这个念头刚升起,少年忽然动了动,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廉价的电子表,随即又飞快地抬眼,更加急切地望向窗外。那眼神,混合着焦灼、期待,还有一丝笨拙的甜蜜羞涩。
他是在……等人。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年轻心脏擂鼓般的跳动,感受到他每一次呼吸里小心翼翼的期盼。他等的那个人……是我吗十七岁的那个下午,他是不是也曾这样,在这座空旷的钟楼里,怀着同样滚烫的心情,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赴约的我
光晕再次剧烈地晃动、旋转,如同被搅浑的水面。少年江临焦灼等待的身影被猛地撕碎、拉扯,迅速淡去,被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粗暴地覆盖。
依旧是这座百年老爷钟。但眼前的景象却充满了混乱和压抑。浓烈的酒精气味混杂着古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刺鼻得让人皱眉。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一个人影的轮廓。
是江临。成年后的江临。
他颓然地靠坐在钟脚下冰冷的地板上,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扔在一旁,领带扯开,衬衫领口敞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散落在额前,遮住了他低垂的眼睛。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几乎空了的威士忌酒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他毫无预兆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双曾明亮如星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酒精和痛苦熬干的浑浊。嘴唇翕动着,破碎的音节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在死寂的空气里艰难地挤出:
……苏……晚……
我的名字。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音在现实的工作室里如此清晰,却丝毫未能穿透眼前这绝望的幻境。
他为什么……会这样在属于他和妻子的祖传钟旁,烂醉如泥,念着我的名字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攫住了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眼前的景象并未因我的震惊而停止。光线似乎又暗了几分。醉酒的江临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钟座木脚,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像是被困在笼中受伤的猛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
紧接着,幻境再次毫无预兆地切换,快得像被狂风翻动的书页。
场景似乎是在一间光线柔和的卧室。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江临背对着镜头,坐在床沿,头深深埋进双手里,肩膀垮塌,整个人透着一股筋疲力尽的灰败。他的妻子,一个只看得见背影、穿着真丝睡袍、长发微卷的女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手里紧紧捏着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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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充满了无声的、冰冷的愤怒和失望。
女人缓缓抬起手,将那几张纸举到眼前。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微微颤抖的手臂和紧绷的脊背线条,清晰地传递出她此刻汹涌的情绪。下一秒,她双手猛地用力——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中炸响!那几张纸在她手中被粗暴地撕开!一下,又一下!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决绝。雪白的纸片如同被猎枪惊飞的鸽子,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毯上。
其中一片较大的碎片,打着旋儿,恰好飘落到镜头前方不远的地板上。纸片的一角,字迹清晰可见。那是一种力透纸背的、带着某种孤注一掷情感的笔迹,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无声呐喊。
写的是……我的名字。
苏晚。
幻境如同被打碎的镜子,骤然崩裂!
呃!一声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我猛地抽回触碰机芯的左手,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指尖残留着金属冰冷的触感,更残留着幻境中那股令人窒息的酒气、绝望和撕裂纸张的刺耳声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服也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我下意识地用右手紧紧攥住刚刚触碰机芯的左手手腕,仿佛要锁住那汹涌而来的、不属于我的巨大痛苦和惊骇。
苏老师江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关切,从旁边传来。他上前一步,眉头微蹙,您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这钟……问题太大
他的靠近,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的成熟男性气息,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勉强维持的镇定。我触电般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距离。
没……没事。我勉强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可能……有点低血糖,老毛病了。我胡乱找了个借口,视线仓皇地避开他探究的目光,落回到那黑洞洞的机芯入口上。那里面仿佛蛰伏着一头吞噬光线的怪兽,刚刚向我展示了它腹中最狰狞的隐秘。
这钟……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努力恢复平稳,带着职业性的评估,问题确实非常复杂。机芯锈蚀严重,关键零件也有断裂缺失,修复周期会很长,费用也不低。我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种老物件,修复过程中可能会……唤醒一些沉睡的东西。您确定要修吗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和劝阻。
江临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沉默的老钟,眼神复杂地流淌过钟体每一道岁月的痕迹。那里面有珍视,有责任,或许也有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完全理清的沉重。最终,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坚决:修吧。无论多久,多少钱,都修。我太太……她真的很在意它。
好。我垂下眼帘,掩去所有翻腾的情绪,只留下修复师面对委托时的郑重,我会尽我所能。
他留下了详细的联系方式,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工作室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那扇小门洞开的钟体,像一张无声咧开的、通往深渊的巨口。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指尖残留的冰冷麻意和幻境中那绝望的呜咽、刺耳的撕裂声、还有那飘落的、写着苏晚的纸片……无数碎片在脑海中冲撞翻腾,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他醉酒时的呼唤,他妻子撕碎的纸片……难道那封被撕碎的信,是写给我的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几乎将我击垮。然而,另一个声音又在心底尖锐地反驳:那又如何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有了妻子,有了家庭,那座钟是为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准备的!我算什么一个十年都不敢宣之于口的暗恋者,一个只配在幻境中窥视他人痛苦的旁观者
混乱的思绪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找不到方向。最终,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理智的警告。我重新走到钟前,目光死死盯住那幽深的机芯入口。
既然看到了开始(他的等待)和痛苦的延续(他的醉酒),那中间呢那最关键的一环,那场导致一切错位的暴雨,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封被撕碎的信,真的是写给我的吗还是说……我其实只是他漫长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一个连被撕碎都不配拥有的名字
我需要知道真相。哪怕这真相会像淬毒的刀,将我刺得体无完肤。
这一次,我没有任何犹豫。右手拿起一把细长的黄铜拨针——这是修复师用来小心调整精密齿轮的工具,此刻却像一把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左手则拿起一小罐特制的、带着奇异松脂清香的润滑油。这油不仅用于润滑,更是我这种看见能力的媒介和催化剂。每一次使用,都意味着付出某种代价——可能是精力,也可能是更深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将拨针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向机芯深处一处被厚厚锈迹包裹、几乎卡死的联动齿轮组。同时,左手食指沾上一点冰凉滑腻的润滑油,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精准地点向齿轮组侧面一个毫不起眼的、米粒大小的铜质铆钉——那是整个复杂结构中最核心、也最脆弱的应力点之一。
指尖带着油液,触碰到冰冷铆钉的瞬间!
轰——!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吸力猛地攫住了我的意识!不再是眩晕,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拽入了湍急冰冷的时光暗流!眼前的光影疯狂地扭曲、旋转、破碎,耳边充斥着巨大的、仿佛来自时空深处的轰鸣!身体的感觉完全消失,只剩下灵魂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沦、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冰冷的触感首先回归——刺骨的寒意穿透了单薄的衣衫,直抵骨髓。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哗哗声,如同无数面巨大的鼓在头顶同时擂响!冰冷的液体密集地、沉重地砸在脸上、身上,瞬间就将我浇透。
我猛地睁开眼。
暴雨!倾盆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以万钧之势砸落下来,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水幕。脚下是湿滑冰冷的石板路,积水迅速汇成浑浊的溪流,漫过脚踝。四周是熟悉的景象,只是被雨水冲刷得模糊扭曲——高大的悬铃木在狂风中痛苦地扭动枝叶,远处教学楼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这里……是附中!是学校后面那条通往老钟楼的小路!
我僵硬地转过头。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死死钉在不远处那座古老的砖石钟楼上。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滂沱大雨之中。
钟楼下,狭窄的门廊勉强提供着一方小小的、未被雨水直接侵袭的空间。
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就站在那里。
蓝白条纹的校服被雨水完全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倔强的身形轮廓。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不断有水珠顺着发梢、脸颊滚落。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着,嘴唇冻得有些发紫。然而,他的右手却死死地、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的边缘已经被雨水洇湿发皱,却被他宝贝般地护在胸口的位置,仿佛那是他抵御这冰冷世界唯一的火种。
十七岁的江临。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雨中的石像。目光穿透茫茫雨幕,死死地盯着小路的尽头,那个我刚刚出现的方向。那双被雨水冲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不顾一切的孤勇,还有一丝被寒冷和等待煎熬出的脆弱。他在等。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人。
时间在暴雨的喧嚣中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
他眼中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猛地投入了氧气!身体瞬间绷直,攥着信封的手指因为激动而指节发白!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踏出一步,半个身子立刻暴露在狂暴的雨帘之下,却浑然不觉。
他的视线,牢牢地、带着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锁定了雨幕中某个正在靠近的身影!
来了!她来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了我的心脏,将它狠狠捏紧,几乎停止跳动!我艰难地、一寸寸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顺着少年江临那炽热得能融化钢铁的视线,投向小路的前方。
暴雨如注。
一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扎着马尾辫的身影,正撑着一把天蓝色的折叠伞,艰难地逆着风雨,朝钟楼的方向小跑而来。伞面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根本遮不住多少风雨,她的肩膀和裤腿也早已湿透。
是我!十七岁的苏晚!
幻境中的我,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明媚的笑容。那笑容纯粹、灿烂,带着少女毫无保留的欢喜。她甚至因为跑得太急,脚下被湿滑的石板绊了一下,微微趔趄,却毫不在意,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扩大,目光灼灼地越过雨幕,笔直地投向——
投向钟楼门廊下那个浑身湿透、眼中燃着火焰的少年
不!
她的目光,带着全然的、毫无杂质的喜悦,穿透了门廊下形单影只的江临,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哪怕千分之一秒!她的笑容,她加速的步伐,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投向了——
少年江临身后,钟楼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橡木大门!
吱呀——
就在我的目光焦点落定的同时,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干爽校服外套、身材高大、笑容爽朗的男生从门内探出身来。他手里也撑着一把伞,看到雨中跑来的我,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用力地朝我挥手,嘴里喊着什么,声音被暴雨吞噬,但那口型和热情的姿态清晰无比:快进来!就等你了!
幻境中的我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到了极致,如同终于找到了归途的倦鸟。她不再看门廊下那个凝固的身影一眼,加快脚步,几乎是雀跃着,一头冲进了钟楼敞开的大门内。那个高大的男生笑着侧身让开,随即也跟了进去。
砰。
厚重的橡木门在我身后合拢。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门外那个少年整个世界的光。
门廊下。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少年江临身体前倾的姿态,脸上那巨大的、凝固的惊喜,眼中炽热的光芒……所有的一切,都在那扇门合拢的瞬间,彻底僵死。
攥着信封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发出可怕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信封的边缘被他捏得深陷下去,留下清晰的指痕。
他眼中的火焰,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如同被最冰冷的海水当头浇下,嗤啦一声,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死寂的灰烬。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茫然,一种信仰崩塌后的绝对虚无。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落在自己手中那个被雨水浸透、被捏得变形的牛皮纸信封上。那里面,藏着他鼓足了一生勇气写下的句子,藏着他十七岁全部滚烫的心事。
他看了很久。仿佛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抬起那只攥着信封的手,手臂僵硬得像一根木棍。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封承载着他所有心跳和幻想的信,狠狠地向旁边湿漉漉的砖墙上砸去!
啪!
一声闷响,在暴雨的喧嚣中微不可闻。信封被巨大的力量摔在墙上,瞬间变形、撕裂,里面折叠的信纸散落出来,雪白的纸页如同濒死的蝴蝶,只挣扎着飘了一下,便被狂暴的雨水无情地打落在地,迅速被浑浊的泥水浸透、揉烂、吞噬,消失不见。
少年站在那里,维持着砸出信封的姿势,手臂还伸在半空中。他不再颤抖,不再有任何动作。雨水顺着他僵直的臂膀流淌,顺着他低垂的、毫无生气的脸庞冲刷而下。他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只剩下一个冰冷坚硬的外壳,矗立在钟楼门廊下这片小小的、绝望的避风港里。
雨,更大了。
幻境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轰然崩塌!所有的画面、声音、冰冷的雨水、刺骨的绝望……瞬间被抽离,压缩成一个无限黑暗的奇点,然后猛地炸开!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叫撕裂了工作室的死寂!我整个人如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出,踉跄着向后猛退,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工具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金属工具在柜子里哗啦作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闷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眼前金星乱冒,视野边缘阵阵发黑,浓重的血腥味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
我死死捂住嘴,身体沿着冰冷的柜门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无法控制地剧烈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剧痛。冷汗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全身,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左手的食指指尖,刚才触碰铆钉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锐痛,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神经末梢。我抬起手,颤抖着凑到眼前——指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紫色,像被冻伤,又像中了剧毒,那紫色还在缓慢地、肉眼可见地向上蔓延。
这就是代价。窥视最深重遗憾的代价。
我靠着冰冷的柜门,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指尖那深紫色的、缓慢蔓延的剧痛,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血液向上游弋,不断啃噬着我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幻境中那扇厚重木门合拢的闷响,伴随着少年江临眼中光芒彻底熄灭的瞬间,伴随着那封情书被狠狠砸在湿漉漉砖墙上发出的、微不可闻却又震耳欲聋的碎裂声。
原来……是这样。
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弧度。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气音从紧咬的牙关中逸出。我用力地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原来不是错过。
是我自己……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岔路口,带着毫无保留的、纯粹欢喜的笑容,一步一步,坚定地、雀跃地……走向了与他全然相反的方向。走向了钟楼紧闭的大门,走向了门内那个爽朗挥手的男生,走向了另一段无关紧要的青春故事。
而那个在风雨中为她淋湿、为她燃烧、为她捧出一颗滚烫真心的少年,就这样被她的背影,永远地留在了冰冷的雨幕里。留在了名为遗憾的孤岛上。
是我走错了方向……嘶哑的、破碎的声音从膝盖的布料间闷闷地传出来,带着自嘲的苦味,也带着一种迟来了十年的、恍然大悟的钝痛。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刮过喉咙深处,留下淋漓的血痕。
指尖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提醒着我刚才窥探的代价。我猛地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从那灭顶的绝望感中挣脱出来。扶着冰冷的工具柜边缘,我挣扎着站起身。双腿还在发软,眼前依旧有些发黑。目光投向工作台中央那座沉默的、伤痕累累的百年老钟。
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目睹了少年等待的焦灼,承受了成年后醉酒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争吵,更铭刻了那场彻底改写命运的暴雨。
而现在,它需要被修复。需要重新开始它那精确而冰冷的行走。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到工作台前。拿起镊子、油壶、细砂纸、小锤……动作不再有之前的优雅流畅,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机械和麻木。指尖每一次触碰冰冷的工具和零件,那深紫色的灼痛就尖锐一分,像是对我窥探秘密的持续惩罚。
时间在锉刀的嘶鸣、砂纸的摩擦、齿轮啮合的细微声响中流逝。窗外,日光渐渐褪去,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工作室里亮起了昏黄的白炽灯光。
我屏蔽了所有的感觉。屏蔽了指尖的痛楚,屏蔽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涩,屏蔽了脑海中反复闪回的那个暴雨中的少年和他眼中熄灭的光。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机芯,只剩下那些冰冷的、需要被赋予秩序的齿轮、发条和杠杆。
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滴落在黄铜零件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又被我面无表情地用布擦去。修复的过程异常艰难。锈蚀太深,断裂的关键零件需要手工打磨出完全契合的替代品,机芯的校准更是容不得丝毫差池。有好几次,复杂的联动结构在即将装合时又散架,需要从头再来。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在重复着那个错位的命运。
但我没有停下。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知疲倦地拆解、打磨、清洗、上油、校准、组装。左手的指尖已经麻木,那深紫色似乎停止了蔓延,但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筋骨深处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夜,也许是几天。当最后一枚细小的、打磨得锃亮的定位销被我用镊子轻轻敲入预留的孔洞,整个庞大而精密的机芯终于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
我放下工具,拿起那个沉重的、重新抛光过的黄铜钟摆。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麻木的指尖传来。我小心翼翼地将钟摆顶端的挂钩,挂回机芯底部那精巧的擒纵叉上。
然后,屏住呼吸,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拨动了一下旁边的主发条齿轮。
咔哒……咔哒……咔哒……
起初是极其细微、带着试探性的声响,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梦中呓语。接着,声音变得清晰、稳定、富有节奏感。巨大的黄铜钟摆,在重力的牵引下,开始缓慢地、迟疑地……摆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
起初的摆动幅度很小,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但每一次往复,都积蓄起新的力量。渐渐地,摆幅越来越大,越来越稳定!它像一颗重新恢复跳动的心脏,沉稳而有力地,在巨大的玻璃视窗后,划开了一道道金色的、充满生命力的轨迹!
咔哒……咔哒……咔哒……
悠扬而深沉的钟摆声,如同来自时间深处的脉搏,终于再次充满了整个寂静的工作室。它驱散了弥漫的陈腐气息,带来一种庄严的、新生的韵律。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看着那金色的钟摆不知疲倦地来回摆动,看着分针和时针在巨大的珐琅钟盘上,开始它们重新计时的旅程。指尖的剧痛依旧存在,但似乎被这规律的摆动声所抚慰,变得遥远了一些。
修复完成了。这座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老钟,重新获得了精确行走的能力。
它修好了。
但有些东西,永远也修不好了。
几天后,江临如约而至。
依旧是那身得体的穿着,只是眉宇间似乎比上次来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松和期待。柚木外壳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繁复的卷草纹浮雕仿佛被赋予了新生。巨大的珐琅钟盘洁净如新,边缘细微的裂纹已被我用近乎完美的技艺填补融合,几乎看不出痕迹。透过下方那扇葡萄藤纹的玻璃小窗,巨大的黄铜钟摆正沉稳有力地来回摆动,每一次摆动都发出低沉而悦耳的咔哒声,充满了浑厚的力量感。
太……太不可思议了!江临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金色的钟摆轨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欣赏,苏老师,您简直是魔术师!它看起来……比在我记忆里的样子还要好!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珍视的温柔,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柚木外壳,指尖流连过那些浮雕的曲线。我太太要是看到它现在的样子,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对未来场景的憧憬。
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工作台另一侧,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座重新焕发生机的钟上。修复的疲惫和指尖残留的、深及骨髓的隐痛,让我此刻只想保持沉默。
江临欣赏完毕,拿出手机,利落地操作了几下。尾款我马上转给您,苏老师,这次真的太感谢了!他抬起头,笑容真诚而明亮,这座钟对我们家意义重大,真的。
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钟盘上那根纤细的秒针,它正不疾不徐地走过12的位置。
对了,江临收起手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礼盒,微笑着递了过来,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真的很感谢您让它‘活’了过来。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礼盒,目光微微一顿。那精致的包装纸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我抬起手,动作有些迟缓,指尖离那礼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礼盒光滑表面的前一瞬——
嗡!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如同电流般的麻意猛地从左手麻木的指尖窜起!眼前瞬间闪过一片炫目的白光!白光中,破碎的画面如同被惊动的鱼群,疯狂地翻涌而出!
——是少年江临在钟楼窗边焦灼等待时,低头看表的瞬间!那廉价电子表的屏幕上,数字清晰地跳动着:14:13。
——是成年江临醉倒在钟脚下,痛苦呜咽时,散落在他手边的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时间显示:凌晨
02:14。
——是那个暴雨的午后,少年江临狠狠将情书砸向墙壁的瞬间,钟楼高处那模糊的巨大钟盘上,指针赫然指向——2:14!
三个不同的时空,三个不同形态的时间显示,却诡异地定格在同一个冰冷的数字组合上!
14:14不,是2:14!
白光和画面瞬间消失。指尖的麻意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更深一层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我的手指在距离礼盒仅剩毫厘的地方,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冰墙阻隔。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收了回来。
江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尴尬。他递出礼盒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我抬起眼,目光不再看那礼盒,也不再看他,而是越过他的肩膀,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疏离,落回到那座正在沉稳运行的老爷钟上。巨大的珐琅钟盘上,时针和分针正优雅地滑向某个位置。
江先生,我的声音响起,比工作室的空气还要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钟,我修好了。
江临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自然:是,修得太好了!苏老师的手艺真是……
但是,我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牢牢锁定了钟盘上那根不断移动的秒针,有些时间……
秒针轻盈地划过最后一格。
咔哒。
时针与分针,在巨大的白色珐琅钟盘上,短暂地、完美地重合在罗马数字II的正下方。
——永远也调不回来了。
我的话音落下,与那秒针归位的轻响,几乎同步。
江临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眼中那纯粹的欣赏和感激,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深沉的愕然。他似乎完全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又或者,那平静话语下潜藏的、冰冷如刀的重量,瞬间击中了他内心某个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角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问什么,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我的视线,也投向那座钟。
钟摆沉稳地摆动,发出规律而浑厚的咔哒声。时间,正在它冰冷而精确的轨道上,一分一秒地向前流逝。
工作室里只剩下钟摆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沉默的空气里,也敲打在两个隔着漫长时光静静伫立的人心上。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变幻的光影偶尔掠过钟面,却无法撼动那两根重合的指针分毫。
江临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他脸上的愕然慢慢沉淀下去,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收回了那只悬空的、拿着礼盒的手,动作有些迟缓。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重新焕发生机的钟,又看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您,苏老师。
他示意搬运工小心地将钟抬起。沉重的柚木底座离开地面,钟摆的摆动依旧稳定有力。江临跟在搬运工身后,走向门口。他没有再回头。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光线和声音。工作室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模糊而变幻的光斑。
我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仿佛失去了焦点,茫然地落在空荡荡的工作台中央——那里曾放置过那座沉重的、承载了太多秘密的老爷钟。
指尖那深紫色的、麻木的剧痛,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种空荡荡的、仿佛被彻底抽干的疲惫。我缓缓地抬起左手,凑到眼前。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仔细地看着自己的食指指尖。
皮肤光洁,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紫色残留。仿佛那钻心的痛楚和可怕的异变,从未发生过。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深入骨髓的灼烧感,那种窥视了最深重遗憾所付出的代价,已经变成了某种无形的烙印,沉入了意识的最底层。
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工作台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旧木盒上。盒盖不知何时被震开了一道缝隙。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掀开了盒盖。
那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安静地躺在深色的丝绒衬布上。照片里,十七岁的我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执着地穿过喧闹,落在前排那个穿着白衬衫的、挺拔的背影上。那个背影,属于十七岁的江临。
窗外,一辆汽车驶过楼下街道,前灯的光柱短暂地扫过工作室的墙壁,也照亮了照片上少女那干净、炽热、带着孤注一掷勇气的眼神。那光芒,曾那样纯粹地燃烧过。
光柱移开,墙壁重新陷入昏暗。我伸出食指,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少女的脸庞,拂过她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指尖的皮肤传来照片纸张特有的、略带粗糙的触感。
然后,我的手指慢慢下移,最终覆盖在那个白衬衫的背影上。指尖微微用力,压着照片,在那深色的丝绒衬布上,缓缓地、决绝地——
划了下去。
指尖与丝绒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一下。
又一下。
照片上,那个白衬衫的背影,在指尖的移动下,被深色的丝绒衬布一点一点地覆盖、抹去。先是肩膀,然后是后背,最后是整个身影,彻底消失在丝绒的暗影里,只留下照片边缘那个少女依旧固执地望向那片突然空掉的位置。
动作停止。我收回手。
照片上,只剩下十七岁的苏晚,依旧站在人群边缘,微微仰着脸,目光投向一片空茫。那片空白,是她曾经目光的落点,如今只剩下相纸本身的颜色,突兀而刺眼。
盒盖落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将那张被抹去了一半意义的照片,重新封存进黑暗。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盒子。走到窗边。冰冷的玻璃将额头的温度迅速吸走。窗外,城市沉浮在无边的夜色与霓虹之中,车流如同发光的河,无声地流淌向不可知的远方。
胸口的位置,传来一阵清晰而绵长的闷痛。那感觉如此具体,仿佛里面真的藏着一个无法弥合的伤口,比任何一座精密的钟表都更复杂,也更脆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
远处的城市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也像散落在时间长河中、永远无法再拾回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