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许凯最后一笔三百万赌债那天,他新染的衬衫领口沾着暧昧红痕,扔来一张同样沾着同款唇印的百万支票。
林姝,债清了,你也没用了。他叼着烟,笑容轻佻,看看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黄脸婆样子,满身铜臭,真叫人反胃!离婚吧。
我望着支票上刺目的唇印,想起昨天收到的那份文件,缓缓点头:好,尽快。
他嗤笑着出门,直奔情人怀抱。
他永远想不到,他转移财产的每一笔烂账、偷欢的每一次苟且,都成了我手里的刀。
当新的债主提着刀把他堵在谈判桌上时,我丢出文件笑得像冰:净身出户,债务自理——签完,滚远点。
阳光洒在新工作室的拾光招牌上,无名指的戒痕已经浅淡,身后传来温和询问:林小姐,有位不愿署名的藏家,坚持他手里那幅损毁严重的宋代古画,只有您能接。
1
确切地说,是在这间租赁来的、墙壁斑驳的老旧巢穴里,就着案板上唯一一盏昏黄的灯,煮一碗挂面。
水汽升腾,模糊了窗外人间浮灯的流光溢彩。肩上夹着那方嗡嗡作响的、唤作手机的小匣子,压得脖颈生疼。
王哥…是…再宽限三日…您放一千个心…利息照算,我林姝从不食言…
指尖抠着冰凉油腻的灶台边缘,指甲缝里嵌着前些日子修复一幅清人山水时沁入的微青颜料。
他莫提他。手机…关了。
声音压得低,尾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像是喉咙里含了一把砂砾,摩擦着,挤出一点卑微的承诺。
债主在那边又骂了两句难听的,方咔哒一声断了线。
满室寂静,只余灶上水将沸未沸的咕嘟声,和胸腔里那颗心,沉沉跳动的声响。
累。骨头缝里都透着沉甸甸的锈蚀感。为着他那如跗骨之蛆的好赌。
忽地。
哐当——
劣质木门被一股蛮力狠狠踹开,撞在墙上,呻吟着,几欲碎裂。
凛冬般的寒气裹挟着浓重酒气猛地灌入。
他归来了。
许凯。
我的夫。
也是我的债主,我那被赌毒噬空了脊梁与良心的良人。
他踉跄而入,皮鞋在污迹斑斑的水泥地上踩出杂音。并未看立于灶旁、周身浸在油烟与水汽中的我一眼,径直扑向那张油腻的小桌。
啪——
什么东西被重重拍在桌上。
薄薄一张纸,边缘卷曲,却比千钧巨石更沉。
我的目光钉在那纸上。
那上头,印刷着端正的黑色数字。后面跟着一连串的0,像一串索命的钩锁,锁了我整整三年。
叁佰万整。
最后一座山!
心头那根绷得快断了的弦,终于。
嗡地一颤,松了。
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感,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这麻木如潮水,只退了一瞬。
旋即被另一种更深的寒意取代,冻得指尖发麻。
因我看见,那支票的一角,擦蹭着一抹刺目的红。
艳俗,浓稠,带着股廉价脂粉的气味。
像一道血痕。
我的视线缓缓上移。
落在他的脖颈处。
同款的,一模一样的红痕。
一枚小小的、完整的唇印。
印在他雪白衬衫的领口。
新鲜,扎眼。
像两记无声的耳光,猝不及防,狠狠掴在方才因卸去债务巨担而松缓的心口。
呵。
心底无声嗤笑一声。果然没有片刻清宁。
他像是全无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被我看见。
伸个懒腰,故意扭了扭脖子,让那领口上的印记暴露得更加彻底。
仿佛那是新猎得的、炫耀身份的徽章。
这才懒洋洋地摸出一支烟叼上。
劣质打火机嚓地一声。
火光明灭间,他微眯着眼,视线终于扫过我身上那套洗得发白、沾着点点墨痕颜料的旧衣。
又掠过我的脸。
那眼神,轻飘飘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过期物件般的厌倦与挑剔。
唔…三百万。结了。他吐出一口浓郁的烟,灰白雾气扑在我脸上,带着呛人的恶意。林姝,你这‘债主’的身份,今儿也做到头了。
烟圈散去,他脸上那种轻佻又残忍的神情便清晰起来。
啧啧,看看你这身板,柴禾似的…蜡黄着一张脸…他伸出手指,隔空虚点着我的方向,仿佛我是什么污秽之物,满身都是算计铜钱的臭味儿。
他故意吸了吸鼻子,作势欲呕。
一靠近,就倒胃口!他拔高了音量,斩钉截铁,腻了!离婚!
三个字。
清晰明白,毫无转圜。
厨房的灯光似乎暗了一瞬。
灶火惶惶摇动,映在他张合的嘴里,像深渊开合。
心口那块麻木的地方,被这骤然捅入的冰锥刺得骤然收缩。
不疼。
只有无边无际的冷。
昨夜。
手机上那个小匣子曾微微亮起。
同窗兼挚友、如今做了讼师的沈薇传来一封密函。
简而骇然:姝,醒醒!许贼狗急跳墙,数月前便密谋匿产!证链已成!
狗急跳墙,匿产,证链已成。短短数字,字字如烧红的烙铁。
点开那附着的薄薄几纸影像。
是他那挚友王某、张某名下账户流水。几处房契变卖的银钱,如同蚯蚓钻沙,七拐八绕,最终汇入了署名徐某(他新欢的亲戚)的深潭里。
精确的时间,惊人的流向。
铁证如山。
还有一帧。
画面上,他臂弯里勾着一个妖娆年轻女子,款步走入一栋明晃晃的商埠新寓。
那女子的侧脸,在我脑中尖锐地唤醒了某段尘封的、带刺的记忆。
更刺眼的是,她腕子上一点微光——那是他哄骗走,谎称用于周转应急,实则是我母亲压箱底的,一根金镶玉的老物件!
那些年。
求爷爷告奶奶的卑躬屈膝。
变卖首饰字画时心如刀绞。
顶着油灯画样稿到双眼干涩如沙,捧着古画碎片拼凑如同修补自己破烂人生时,手腕止不住地颤抖……
这些画面,被许凯此刻嫌恶刻薄的嘴脸生生勾连起来。
在心底那片被冰冷的证链冻住的黑土上,轰地腾起惨碧色的幽火!
烧!烧尽这腌臜,烧尽这屈辱!
面上却不起波澜。
只觉一阵荒诞。
他见我沉默,只木然站着,连眼泪也无,眼中更添几丝得意与不耐。
似是嫌我这物件连哭闹的声响都惹人厌烦。
哑巴了听明白没赶紧签了字滚蛋!别耽误蔓蔓的好心情!
蔓蔓
徐蔓蔓。
呵。果然是她。当年那个污我抄袭,害我险些丢了功名的好同窗。
原来狼狈为奸,早有前缘。
他用我典当嫁妆填窟窿的钱,竟转手去填了她的锦绣前程市中心那间雅致画坊哈哈!
心火炽烈,灼得五脏俱焚。
面上却更冷一分。
我拨开垂落眼前、略显枯槁的一缕鬓发。
指尖冰凉,动作却稳稳当当。
直视他那双写满小人得志的眼。
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砸落在窄仄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如碎冰落地:
好。
离就离。
要快。
他明显愣了一下。大约是未料到我竟如此顺从。
随即,一个更大、更恶毒的笑容在他染着酒气的脸上绽开。
哼!算你识相!
他嗤笑一声,无比满意地,又拢了拢那件印着勋章的白衬衫。
吱呀——一声拉开那扇破门。
轰——!
油门被他踩得震天响,如同胜利出征的战鼓。
绝尘而去。
留给我的,是一屋冷寂的油烟味,一张沾着廉价口脂的巨债结单,还有…
昨夜那封躺在手机匣底,墨迹如刀的法律文书。
昏黄的灯光下,手机屏幕幽幽亮起。
我伸出指尖,轻轻滑过那冰冷的铁证。
窗外,他离去的喧嚣已远。
屋内的沉寂,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心寒透,血未凉。
许郎啊许郎。
债,是我替你还清。
可这账,咱们刚刚开始算。
不是算我欠你,而是你,该还我了!
2
许凯绝尘而去的喧嚣,尾气未散,余音尤在耳畔撞响。
屋内骤然死寂。
灶上那碗煮糊了的清汤挂面,在惨白的灯光下冒着最后一丝孱弱的热气。
他临走前那声嫌恶的倒胃口,此刻听来,竟成了句荒谬的谶语。
胸中那股被冰锥穿刺的麻木,渐渐退去。
余下的,是沉淤在五脏六腑的冰碴子。
冷的刺骨,却又硌的生疼。
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旧布衫的前襟。
那里,沾着一点不知何时蹭上的赭石颜料。
指尖下的布料粗糙。
昨夜,沈薇那封密函里冰冷的墨字再次浮现脑海:
许贼匿产,铁证如山。
那些冰冷的数目,那些兜转勾连的账户名号,像一张无形的网。
还有那个女人。徐蔓蔓。
她依偎在他臂弯里,手腕上那点似曾相识的微光——分明是我阿娘压箱底的金镶玉!
是他哭丧着脸,哀告铺子周转不灵时,从我手里哄骗走的救命钱!
竟被他转手戴在了她的腕子上!
蔓蔓等着住大房子呢!
你这破地方她嫌晦气!
新欢的娇嗔似毒蛇信子,透过他的口,再一次舔舐着耳膜。
一股滚烫的羞愤猛地从丹田窜起,直冲天灵!烧得喉咙腥甜!
徐蔓蔓!
这名字在舌尖咀嚼。
淬着毒的恨意。
想当年学府画斋。
那幅呕心沥血,融了半载时光与灵思的工笔牡丹图。
匿名一纸诉状,指我窃其稿!
物证是几张捏造的草稿日期,人证是她串通好的两名同窗!
口舌如刀,顷刻间便要将我钉上剽窃的耻辱柱。
若非导师力证画风迥异,寻出其中破绽…
只怕如今这林姝二字,早已烂在泥里!
呵!
竟是天意弄人!
旧日仇雠,今日竟与这赌鬼夫君勾缠一处!
吸我的血,榨我的髓,还要踩碎我的骨头!
冰冷的手指攥紧了油腻的桌角。
一股浊气堵在胸口。
眼前浮现的,不是许凯那副小人嘴脸。
却是那些辗转求告的日夜。
三伏暑热。
当铺高柜台后朝奉那双斜睨的眼,掂量着阿娘留给我的翠镯。
死当活当
活…活当…
我声音干涩。
成色普通,当八百。
寒天冻彻。
风雪扑打面颊,手里攥着刚卖掉的金条票,缩在银行门口排长队。
只为将这笔压舱石,换成他赌桌上片刻喘息填塞无底洞的救命钱!
手指冻僵,唇青脸紫。
更有无数个长夜。
灯下枯坐。
桌案摊开着亟待修复的古画碎片。
绢丝崩裂,颜色剥蚀。
我用极细的狼毫,蘸着特制胶矶,一点一点拼凑起他人几百年前的风骨。
指尖颤到难以持稳,双目熬得血丝密布。
眼稍离开咫尺画绢,便拿起数位笔板,对着刺目的荧屏继续画那些市侩的商稿。
只为换来三瓜俩枣,填他那张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债口。
身子被两种姿势拉扯,心在煎熬中逐渐风干。
回忆如钝刀,凌迟着仅存不多的血肉。
而最后那把火——
便是今日这张支票!这枚领口红印!还有那句轻飘飘的倒胃口与离婚!
心死
不!
那颗以为早已冻僵枯死的心,在那片被烧灼过后的废墟上,竟猛地搏动了一下!
带着灼痛的恨,带着被逼到悬崖边的狠戾!
嗡——
案头手机匣忽地微震,幽蓝小灯闪烁。
是沈薇。
未接起。
指尖已经冰冷地点开匣盖。
果不其然。
那头传来沈微压低却急切的低吼,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怒火:林姝!你看见了!那畜生是不是又带了张腥臊的纸回来是不是还顶着一脖子风骚!
我喉头哽着冰碴子,只发出一个单音:嗯。
草!沈薇那边爆了一句粗口,随即又压低,语速快得像冰雹砸铁皮:看到了吗!那贱人就是徐蔓蔓!当年捅你一刀的那个!我查到了!许凯之前谎称公司周转、逼你卖嫁妆填的那个‘窟窿’,钱根本没进公司账户!前脚转进去,后脚就划走,划到徐蔓蔓新开的那个画坊账上了!那画坊装修得跟金銮殿似的!用的都是你的骨血!
果然!
最后一个猜测被坐实。
胸腔里那点炽烈的余烬彻底燎原!
烧尽了所有软弱。
证据呢我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有些沙哑的冰冷。你昨夜说的……官牍铁证。
都在!沈薇斩钉截铁,流水,账户关联链,照片,私家文书!还有——
她吸了口气,更压低几分:更毒的在后头!许凯这狗东西,狗改不了吃屎!他最近又开始沾线上那些‘百家乐’‘龙虎斗’的地下烂局!输了不少!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透着一丝凝重:我查到,他跟一个挂着科技公司名头的‘鑫旺小贷’,关系匪浅!恐怕是赌债滚大了,开始碰高利贷了!利滚利!他这次死定了!
线上赌局…高利贷…
债务新账。
我的眼中骤然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许郎啊许郎。
我以为那三百万是你的终点。
没承想,是你把自己拖入更黑深渊的开始!
好!
极好!
小薇,我开口,声音里淬了冰,那封官牍文…能压他几分能叫他几分身出不得
沈薇在电话那头立刻领会:‘隐匿、转移夫妻共有之产’,证据充分,他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依律,少分或不分!操作得当,叫他净身滚蛋也做得!若是再算上他在你们夫妻名份仍在时,就与那徐蔓蔓厮混同居的铁证,那便是雪上加霜!更坐实他过错!判离婚,还能追究他赔偿!
好。一个字,已敲定乾坤。
还有一事,沈微语气微凝,需‘火’。那证据链条还需最后一把锁。那花盆底的影像……你可敢做
她指的是许凯常坐在阳台旧花盆边抽烟的习惯。
她早前便提议,寻个不易察觉之处,留下能录到他和徐蔓蔓说话的机关。
只为撬开他最隐秘的心思。
敢
我抬眼。
桌上那张三百万的支票,和想象中徐蔓蔓腕子上刺目的金镶玉,在脑中重叠。
还有他领口那枚红得妖异的唇印。
刀已经架在脖子上,难道还要引颈待戮
有何不敢
我吐出四字,唇边竟牵起一抹凉薄至极的弧度。
他既嫌我碍眼,我便去他那新巢收拾旧物,最后打扫一番好了。‘干干净净’才好迎新人,不是吗
好!沈薇抚掌,我就等你这话!我立马去操作禁制令,让他脱不了身!动作需快!他已被催债逼急!狗情也浓!正是浑水摸鱼,取铁证的好时机!那花盆……你知道地方!
挂了电话。
满室昏黄灯光。
心口那些翻腾的、炽烈的、冰冷的复杂气血,竟渐渐沉淀下来。
凝成一片坚硬如铁的黑水。
拉开一只老旧画箱的底层。
里面静静躺着一件小小的、极薄的物件。
沈薇所托之物。
它沉冷,光滑。
如同此刻我的心。
拿起。
藏入袖中隐秘之袋。
指尖冰冷,触感清晰。
许郎。
债,是你逼我替你填平。
屈辱,是你亲手递来的刀,剜我的心。
我前半生所有气力与颜色,都耗在了修复你那被赌毒蚀穿的烂泥人生上。
到头来,反被嫌弃满身铜臭倒胃口
很好。
既如此。
那便用你这把钥匙,替我开一开涅槃的门吧。
我对着冷灶中那点摇摇欲坠的残火,无声低语:
去会会你那…‘好’新巢。
3
三日后。
风卷着初冬的凛冽,扑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沙石。
我站在一幢簇新的商住楼宇下。
电梯的金属门光可鉴人,映出我裹在一件半旧深灰大衣里的身影。
形销骨立,面色枯槁。
唯有一双眸子,沉黑如寒潭之水,不起波澜。
袖袋深处,那小小的器物紧贴着肌肤,沉甸甸,冰冷冷。
这是许凯与徐蔓蔓的香巢。
亦是即将唱响他落幕前曲的——修罗场。
摁响门铃。
叮咚声在空旷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片刻。
门扉咔哒轻启。
徐蔓蔓。
满室暖香随着开门的气流涌出,裹挟着昂贵的香水味,甜腻得令人作呕。
她只松松挽了个发髻,身上裹着一件流光溢彩的真丝睡袍,衬得肌肤胜雪,容光焕发。与我这灰扑扑的落魄模样,恰是云泥之别。
手腕上那抹金镶玉的温润光泽,在我眼底狠狠刺了一下。
她倚门,纤纤玉指捏着一只细长的高脚杯,里头红酒摇曳。
见到是我,脸上慵懒的笑意瞬间凝滞。继而化作毫不掩饰的讥诮与不耐烦,上下打量着。
啧,我当是谁。她嗓音娇慵,拖着调子,原来是黄脸前妻大驾光临。
红唇微启,抿了一口酒。
许凯不在。
语气轻蔑,如同驱赶一只扰人的苍蝇。
袖中指尖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心内冷寂如铁。
面上却挤出一丝卑微又讨好的笑容,恰到好处地垂了垂眼睫:
徐小姐…打扰了。
声音放得低而怯。
阿凯他…许他前几日允了我,今日…来拿些我落下的旧物什。不多,一点破烂画具…搅扰徐小姐清静了。
语气卑微地解释着。
就…就一小会儿。
徐蔓蔓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在我脸上转了两圈。
大约是看我毫无威胁,一身穷酸,眼神里的戒备松懈下去,又被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取代。
她侧了侧身,让出通道。
动作间,睡袍领口微敞,颈下一抹尚未消退的暧昧红痕若隐若现。
她毫不在意,轻嗤一声:
破烂也舍不得丢难怪一股子穷酸气熏人。她扭腰往里走,动作麻利点,翻完赶紧滚。阿凯说了,你这身晦气别带进我的门。
高跟鞋踩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笃笃作响。
谢徐小姐。我低声应着,卑微地半弓着腰,踏入这间充满暖香与金钱气息的牢笼。
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屋内的奢华扑面而来。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虚浮的光。
昂贵的羊毛地毯淹没脚踝。
可这一切落在我眼中,皆是扭曲。
每一处光鲜,都浸透着吸食我的血肉骨髓的养分!
袖中的器物,微微发烫。
它在无声催促。
目光不动声色扫过。
阳台!
西向,巨大的落地窗,冬日苍白的阳光斜斜射入。角落堆放着几盆明显疏于照料的绿植。
其中一盆半枯的散尾葵,盆体粗糙,灰扑扑,与这满室新贵格格不入。
正是许凯昔日在我出租屋阳台上惯用的旧物!竟也被搬了来!
想必是徐蔓蔓嫌它碍眼,随意丢在此处吃灰。
他呢念旧怕未必。只是懒惰,随手堆置罢了。
甚好。死物易控。
徐小姐…那些画具…许是收在储物间我怯生生询问,意在将她引开。
徐蔓蔓正对着落地穿衣镜顾影自怜,闻言头也不回,懒洋洋指了个方向。
那边!自己翻去!别跟个老鼠似的瞎转悠!
时机!
我应了声,快步走向她所指方向,一个封闭式储物间。
拉开门,故意制造翻找杂物箱的轻微响动。
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滑开袖袋暗扣。
那薄薄一片的器物落入掌心。
冰冷,棱角硌人。
耳中紧绷着一根弦。
听——
只有红酒入喉的微响,还有远处她摆弄珠宝的叮当。
片刻。
似是她嫌我动作慢,又或是存心再折辱。
喂!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不耐的尖利,翻到什么破铜烂铁了没手脚麻利点!
脚步声隐隐朝着储物间方向靠近!
来不及了!
心脏骤缩!
退无可退!
我一把抓起储物间角落里废弃的破旧工具箱——一个沾满灰尘、许凯不知何时遗落在此的老式扁铁匣。
哗啦一声掀开锈迹斑斑的搭扣。
假意在其中翻找。
哎呀——我故意发出一声懊恼的低呼。
声音透着一丝急迫。
徐小姐!对不住…那套…那套我最紧要的旧矾红颜料碟…竟碎了!碎片扎了手!
我猛地抽回手。
指尖血珠立时渗出,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目。
并非作伪,是真在铁匣边沿蹭了一下。
痛楚尖锐,却压不住胸腔擂鼓!
徐蔓蔓的脚步声停在储物间门口。
她皱眉看着我手上的血渍,又嫌弃地瞥了眼那满是油污的铁匣子。
废物!连个烂盒子都拿不稳!她骂了一句,终究怕那点血腥污了她的眼她的地板,滚去阳台水池冲冲!别弄脏我的地方!
求之不得!
攥着带血的指尖,立刻低着头,快步走向那个阳光沉寂的角落。
枯槁的散尾葵在微风中瑟抖。
巨大玻璃窗外是车水马龙。
屋内暖香熏灼。
此地,却似被遗忘的孤岛。
那口粗陶花盆,就在眼前!
半人高,盆壁上积着薄灰。盆底泥土干裂。
机会稍纵即逝!
心跳得快从喉咙跳出!
眼角余光死死锁住徐蔓蔓的方向——
她大约是被我伤了手的小插曲坏了心情,不再盯着,转身又踱回客厅,踢掉高跟鞋,蜷上沙发摆弄起亮闪闪的平板小匣子。
动手!
袖中那冰冷器物滑出。
小巧,如一枚劣质的钮扣电池。
在干燥的指腹间短暂停留。
屏息!
弯腰!
假意拂开盆沿灰尘。
手腕以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
指尖发力!
那纽扣无声无息地,被嵌入粗陶花盆底部内侧一个微凹的、被尘土覆盖的阴影处!
指尖残留着粗糙冰冷粗糙的刮擦感。
那一点温热血迹,也顺势印在了内壁沾着新尘的凹痕处。
无声的烙印。
旋即,用指腹迅速抹去痕迹,抓起旁边半截枯枝,随手丢在盆土表面作为遮掩。
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又似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
后背竟已沁出涔涔冷汗!
还没好!磨磨蹭蹭真晦气!徐蔓蔓不满的娇叱穿透客厅传来。
好了好了!我立刻应道,快步走向水池。
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指尖伤口,刺骨的寒意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
冲刷掉的,是血污。
冲不掉的,是那盆底尘埃里埋下的——一线绝音。
再转身时,手里攥着那只破旧斑驳的工具箱。
故意露出一角里面生锈的工具。
对不住徐小姐,没寻着画碟…只拿回这个旧匣子…好歹…装过一些家什…我低着头,声音愈发卑微,递上那份签好的拾遗契。
徐蔓蔓只随意瞥了一眼那破铁疙瘩,脸上厌弃更浓。
大概是觉得这东西简直侮辱了她的华堂,又或者觉得我这前妻实在贱骨头,捡破烂都如此积极。
她一把抓过那纸契,唰唰签下花枝招展的名。
拿着你的破烂滚!她起身从沙发上捞起一件许凯换下的、领口蹭着不知名红痕的昂贵衬衣,连同几件明显是我的、沾着颜料、陈旧发硬的廉价工作服,一同塞进我怀里。
动作粗鲁,带着施舍般的嫌弃。
一块儿拿走!扔外面垃圾桶去!我嫌脏!
香氛、酒气、男人衣物上陌生的侵略性气味和那旧衣沾染的颜料尘土气息混杂。
冲击着鼻腔。
我猛地抱紧,指尖狠狠掐进那堆混杂的、代表着屈辱过往与如今更甚侮辱的衣物中。
指节发白。
低垂的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再抬头,只剩一片畏缩的麻木:
谢…徐小姐。
再不会来了。
退出这间金丝雀的笼。
厚重的门在身后隔绝了两个世界。
楼道的穿堂风瞬间卷走所有暖香,剩下彻骨的寒。
嗡——
袖中贴肉揣着的、另一只小电匣轻震了一下。
无声。
我知道。
那是沈薇在问。
指尖滑开冰冷的屏幕。
点开那加密讯道。
只迅速回复两字:
【鱼已沉沙。】
攥紧那堆施舍来的破烂。
我裹紧大衣。
步入初冬铅灰色的风中。
无名指上那道因匆忙擦过粗陶盆底而拉出的、细小的血口,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刺痛。
这点血痕,比起盆底尘埃里埋下的钩,轻如鸿毛。
许凯,徐蔓蔓。
且让我静静听一听…
你们在那‘干净’巢穴里,是如何编排我这满身铜臭、晦气缠身之人的吧!
听你们——自掘坟墓。
4
花盆底埋下的一线绝音,终是钓出了许凯与徐蔓蔓的自掘之言。
沈薇将那段录音放给我听时,我正坐在她律所那间狭小的会议室里。窗外是阴沉的冬雨,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模糊了城市的轮廓。
录音里,许凯的声音带着醉意,又夹杂着几分得意洋洋的轻浮——
蔓蔓,别急,那黄脸婆的东西,迟早都是你的。
她以为替我还了债,就能拿捏我笑话!
我早把房子、车子都转出去了,钱都进了你舅舅的账户,她一分都别想碰!
等离婚手续一办,我再找她‘借’一笔‘补偿金’,她心软,肯定给!
徐蔓蔓的笑声娇媚,却透着刻薄——
她那种人,活该被榨干。
当年她毕设抄袭的事,要不是我手下留情,她连毕业证都拿不到!
现在呵,她连个屁都不敢放!
录音戛然而止。
沈薇啪地合上电脑,冷笑一声:够狠,够蠢。
我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录音笔冰冷的金属外壳。
够狠
够蠢
不,是够绝。
许凯以为他藏得天衣无缝,却不知他每一笔烂账、每一句狂妄,都成了我手里的刀。
小薇,我抬眸,声音平静,该动手了。
沈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她抽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财产保全申请》。
法院已经批了。她指尖点了点文件上的红章,他的账户、房产、车子,全冻结。
我接过,纸张冰冷,却重若千钧。
窗外雨势渐大,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许凯,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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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许凯推门而入时,满身狼狈。
他西装皱得像是被人揉成一团又展开,领带歪斜,额角还带着一块淤青。那双曾经趾高气扬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堵在门口,双臂抱胸,眼神阴鸷。
债主。
沈薇坐在我身侧,指尖轻敲桌面,神色冷峻。
我抬眸,与许凯四目相对。
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侥幸,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林姝!他嗓音嘶哑,竟带着几分哀求,你帮帮我!就这一次!他们……他们要剁我的手!
我静静看着他,唇角微勾。
帮
曾几何时,我也这样求过他。
求他戒赌,求他回头,求他别再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而他呢
他嫌我满身铜臭,嫌我人老珠黄,嫌我碍眼!
如今,倒知道求我了
许凯。我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我们今日,是来谈离婚的。
他脸色骤变。
沈薇适时推过一份文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离婚协议书》。
条款简明:
1.
许凯净身出户,名下所有财产归林姝所有。
2.
许凯个人债务(包括但不限于赌债、高利贷等),与林姝无关,自行承担。
许凯瞪大眼睛,手指颤抖着抓起文件,快速扫过,随即猛地抬头——
你疯了!他怒吼,这不可能!房子、车子、存款,都是我的!你凭什么——
凭这个。
我打断他,从包里取出一个U盘,轻轻放在桌上。
U盘漆黑,泛着冷光,像是一把无声的刀。
许凯的视线死死钉在上面,喉结滚动,额角渗出冷汗。
这里面,我淡淡道,有你转移财产的全部流水,有你出轨的照片、视频,还有……
我顿了顿,目光如刃。
你和徐蔓蔓的对话录音。
她说,我活该被榨干。
你说,钱都进了她舅舅的账户,我一分都别想碰。
许凯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门口那两个债主不耐烦地动了动,皮鞋在地板上碾出刺耳的声响。
许凯浑身一颤,眼中终于浮现出真正的恐惧。
他看向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姝……你不能这样……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
夫妻一场
我轻笑一声,将笔推到他面前。
签了,滚。
他僵在原地,手指痉挛般蜷缩又松开。
最终,在债主逼近的阴影下,他抓起笔,颤抖着签下名字。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像是最后的丧钟。
从此,两清。
尾声·新生
三个月后。
拾光艺术修复工作室正式开业。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映在那些被修复的古画上,墨色温润,绢丝如新。
我站在窗前,无名指上的戒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
身后,助理轻声提醒:
林老师,有位客人送来一幅残损的宋代山水,指名要您修复。
我回头,微笑:
好,我看看。
窗外,春意正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