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青袍映沧澜 > 谢府青鸟影

那不是单纯的审视,也不是寻常的客套疏离,更像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探寻。
那目光掠过扶登秦的脸庞,她的眉眼,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旧日的痕迹,又带着一种极淡的、被压抑得很深的……怨?抑或是憾?扶登秦无法准确捕捉,只觉得那眼神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探着她,让她袖袋中的长命锁都仿佛更沉了几分。
她为何这样看我?扶登秦心头疑惑丛生。
姨母扶登岚与谢堰的往事,姜涣昨日才提及,难道这位谢小姐也知晓?可即便知晓,那也应是上一辈的恩怨,为何这目光中掺杂的情绪如此……切近?扶登秦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借饮茶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波澜。
眼角的余光瞥见谢椒映放在膝上的手。
那双手纤细苍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关节却微微泛着用力后的白,似乎泄露着主人内心的某种紧绷。
就在扶登秦暗自思忖时,坐在她下首的萧景明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扶登秦循声看去,只见萧景明端着茶盏,指尖状似无意地在杯沿轻轻点了两下,眼神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转向谢椒映,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浮夸的歉意笑容:“哎呀,谢小姐见谅,在下这喉咙……许是昨日江风灌得狠了。
”他放下茶盏,顺势道:“说起来,谢小姐操持府务,又要照顾督政大人,着实辛苦。
我等今日前来报备,本就不敢多扰督政大人静养。
如今既已向小姐说明情况,不如……”他拖长了尾音,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扶登秦。
扶登秦立刻会意。
萧景明这是在提醒她:该找借口离席了。
归还长命锁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这深似海的谢府,或许藏着关于姨母扶登岚的蛛丝马迹。
三年前姨母在沧江工地上殉职,疑点重重,一直是她心头拔不出的刺。
谢堰,作为姨母曾经的丈夫,他这府邸里,是否会留下姨母的旧物或痕迹?扶登秦放下茶盏,顺着萧景明的话,语气平稳地接道:“萧少主说的是。
谢小姐既要侍奉汤药,又要分神待客,我等实在过意不去。
公务既已报备,不敢再多叨扰小姐休养。
”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只是昨日江边,令兄覆舟的随身之物不慎遗落在我处,此物看似紧要,还需当面归还才妥帖。
不知覆舟公子此刻是否方便一见?”谢椒映闻言,那双幽深的眸子在扶登秦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真伪。
扶登秦坦然地迎视着,袖中的指尖却悄悄按住了那枚冰冷的锁。
“表兄……”谢椒映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他昨日回来便有些发热,此刻应在长生殿歇息。
扶工正既是要归还物件,我遣人引工正过去便是。
”她说着,轻轻抬手招来一名侍立在侧的、年纪稍长的侍女,“素心,带扶工正去长生殿见少爷。
仔细些,莫要惊扰了少爷静养。
”“是,小姐。
”名唤素心的侍女恭敬应下,转向扶登秦,微微躬身:“扶工正请随奴婢来。
”扶登秦朝谢椒映略一颔首:“有劳谢小姐。
”又对姜涣和萧景明道:“我去去便回。
”姜涣给了她一个“小心行事”的眼神,萧景明则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像是在说“还完就回”。
跟着侍女素心走出那沉郁压抑的正厅,扶登秦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谢府的庭院深深,回廊曲折,白日里行走,更能看清那些被岁月侵蚀却依旧难掩昔日藩王气象的细节:巨大的础石,粗壮的梁柱,雕着繁复却已被刻意磨去部分神兽图腾的栏杆。
空气里的药味似乎淡了些,但另一种更隐秘的陈旧气息弥漫开来,像是尘封的往事。
长生殿位于府邸西侧深处,位置幽僻。
越靠近,昨日听到这个名字时心头掠过的寒意便越清晰。
覆舟……长生……这名字组合在一起,本身就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悖论与沉重。
素心在一道垂花门前停下脚步。
门内是一处独立的小院,院墙高耸,院中古树参天,枝叶几乎遮蔽了日光,使得整个院落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格外幽暗静谧。
一座孤零零的重檐殿宇矗立其中,殿宇的匾额上,铁画银钩地刻着三个大字——长生殿。
那字体遒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硬与孤绝。
“扶工正,这便是长生殿了。
少爷就在殿内。
奴婢需去前头回禀小姐一声,工正请自便。
”素心说完,微微福身,便转身沿着来路快步离去,似乎不愿在此地多留片刻。
扶登秦独自站在垂花门下,仰望着那森严的殿宇。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深吸一口气,袖中的手再次握紧了那枚长命锁,冰冷的触感让她定了定神。
她抬步,踏上通往殿门的青石台阶。
台阶缝隙里生着点点暗绿的苔藓,更添几分幽寂。
殿门虚掩着,并未关严。
扶登秦正欲抬手叩门,门内却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是瓷器轻微碰撞的声响。
她动作一顿,心中警铃微响。
侧耳细听,里面再无其他动静。
迟疑片刻,她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光线昏暗的大殿深处,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奢华陈设,反而异常简朴,甚至……格格不入。
谢覆舟也并未如侍女所言“歇息”。
他背对着门口,上身赤着,只穿着一条深色的长裤,正半跪在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前。
他的穿着打扮与整个人透出的气息和谢府全然不同。
他所生活的院子,外表是重檐殿宇的宫殿,里头却是寻常人家的小院陈设,而他所着衣料,也是多以粗麻布衣为主,和昨日江边所见的山野气息如出一辙。
甚至这一刻,扶登秦看见“江小鱼”困在了“谢覆舟”的躯壳里。
谢覆舟的动作专注而小心,正将一瓢清水缓缓注入铜盆旁一个巨大的陶制鱼缸中。
缸内水草摇曳,几尾色彩斑斓的鱼儿正悠闲地游弋。
方才那声闷哼,想必是换水时用力牵扯了昨日的旧伤,或是水瓢磕碰到了缸沿。
“咳……”扶登秦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殿内凝滞的宁静谢覆舟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那瞬间绷紧的肩颈线条,暴露了他被打扰的不悦和警觉。
随即,谢覆舟迅速放下水瓢,抓起搭在旁边竹椅背上的一件同样质地的粗麻外衫,动作迅捷地披在肩上,遮住了那片沾染着水汽的脊背。
谢覆舟转过身,脸上已瞬间挂起了那副扶登秦熟悉的、带着几分轻佻戏谑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眼底深处是尚未完全褪去的专注和被打断的冷意,以及一丝被窥见隐秘的愠怒。
“哟,稀客啊。
”谢覆舟挑眉,语气刻意拖长,带着惯常的玩世不恭。
“秦工怎么有空光临我这‘长生殿’?莫不是昨日江水没喝够,还想再续一杯?”谢覆舟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扶登秦全身,在扶登秦崭新的防水绸衣上停顿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暗芒,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调笑,“还是……迷路了?谢府的路确实不好认。
”扶登秦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目光落在他随意披着粗麻外衫、却依旧难掩那股山野气息的身上,又扫过他身后那生机盎然的鱼缸。
扶登秦:“你的鱼……看你不仅能口哨换出鱼鹰,原是抓住了它们的胃。
”谢覆舟听了有些发笑,无所谓地耸耸肩,顺手拿起旁边一块布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几条小玩意儿,闲来无事养着解闷。
怎么,秦工也对鱼感兴趣?”谢覆舟倚在放着鱼缸的粗木桌案边,姿态看似放松,实则全身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疏离屏障之后,仿佛在用“谢覆舟”的面具,牢牢守护着身后那片属于“江小鱼”的小小天地。
扶登秦走进殿内,反手将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庭院的光线,殿内更显幽静,只有鱼尾划水的细微声响。
扶登秦摊开手掌,那枚在袖中焐得微温的长命锁静静地躺在掌心,锁芯“覆舟”二字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光,与这殿名形成无声的呼应。
“这个,”她将长命锁往前递了递,“昨日你落下的。
”谢覆舟的目光落在长命锁上,脸上的笑意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眼神变得幽深复杂。
谢覆舟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锁,仿佛在看一件承载着沉重枷锁的信物。
谢覆舟从扶登秦擅自来到这“长生殿”窥见这一切后就微恼着,如今看见这“长命锁”时,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水流声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过了片刻,谢覆舟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触碰到冰冷的金属。
谢覆舟没有立刻拿走,反而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扶登秦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审视,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仅仅是为了还这个?”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危险的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