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江的怒吼声,隔着数里地都能撞进人耳朵里,像是垂死巨兽最后的咆哮。
暴雨如注,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断木残枝,疯狂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
临时加固的木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惨白的电光中,显露出狰狞的裂痕。
“岚工——!”凄厉的呼喊被雷声和浪吼,撕得粉碎。
堤坝中段,女人穿着水青色巫工袍的身影,正死死抵住一根即将崩断的关键支撑柱。
那是姨母扶登岚。
巫工部的水利巨擘,此刻却如同风暴中的一片苇叶。
“走!都走!莫管我!保下游!”扶登岚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风雨,砸在每一个试图冲过来救援的巫工心头。
扶登岚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死死盯着那根维系着数百丈堤坝安危的木柱。
“姨母——!!!”一声更加凄厉、带着少女变声期沙哑的尖叫,从后方高坡上炸响。
十五岁的扶登秦,不顾阻拦冲到最前沿,她刚被允许参与这次紧急抢险,水青色的见习巫工袍还崭新,此刻却溅满了泥浆。
扶登秦眼睁睁看着姨母扶登岚的身影,在又一次巨浪的冲击下,被断裂的木料和汹涌的江水狠狠撞倒!姨母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瞬间被卷入了那片翻滚着死亡气息的浊流。
浑浊的浪头只翻起一片破碎的水青色衣角,随即被更汹涌的黑暗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少女扶登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
扶登秦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雨水疯狂灌入口鼻,呛得她心肺欲裂。
少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随即是灭顶的钝痛席卷全身。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泥泞里,手中紧握的青铜堪舆尺“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岚工——!”旁人悲恸的哭喊声终于撕破了雨幕,在堤坝上此起彼伏。
扶登秦却像聋了,她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姨母的浊浪,瞳孔涣散,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抹消失的水青色以及耳畔反复回荡的、姨母最后那句嘶吼:“莫管我!保下游!”那一瞬,三年前扶登学堂毕业典礼上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撞入扶登秦混乱的脑海:庄严的神巫像前,香火缭绕。
跪在神案前的少女扶登秦,目光掠过象征巫祝、巫工、巫医的三枚令牌,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中间那枚雕刻着水纹与规尺的巫工令。
少女扶登秦的声音清亮,穿透淅沥的雨幕,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与坚定:“以尺丈山河,以命镇沧澜!”誓言铮铮,犹在耳畔。
而此刻,践行这誓言的姨母,却在少女扶登秦眼前,被这誓言之中的“沧澜”,吞噬了生命。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终于从扶登秦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扶登秦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被雨水冲刷的木板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被命运嘲弄的冰冷,将扶登秦彻底淹没。
……三年后,暮春。
扶登庙府厚重的藏书阁内,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窗外高大的槐树开得正好,甜腻的花香丝丝缕缕地透进来。
书案前,女子扶登秦端坐。
水青色的巫工常服衬得扶登秦肤色有些过分的白皙。
扶登秦手中捧着一卷厚重的《水经注》,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精妙的工程图解上。
“笃笃。
”两声轻而规律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阁内的沉寂。
扶登秦——曾经那个在沧江边痛失至亲的少女,如今已出落得沉静而内敛,眉宇间沉淀着超越年龄的冷冽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听闻响起的叩门声时,扶登秦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只淡淡吐出一个字:“进。
”门被推开,一名穿着庙府侍女服饰的女子轻步走入,手中托着一个漆盘。
盘内并非书卷笔墨,而是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崭新的水青色巫工外袍。
袍服质地挺括,在从窗棂透入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
那抹水青色,刺得扶登秦眼瞳微微一缩。
侍女走到书案前,并未立刻呈上衣袍,而是先恭敬地展开手中一卷明黄色的纸卷,朗声宣读:“山河承泽,大巫三分。
扶登氏秦女,所任巫工部水利工官期间,狂饮酒水,以至失态,罢职三年以示惩戒。
三年戒期已满,官复原职,任巫工部水利工官。
”宣令的声音清晰平稳,在空旷的书阁内回荡。
扶登秦安静地听着,脸上无悲无喜。
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才缓缓合上手中的《水经注》,厚重的书脊在案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扶登秦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抬手轻轻拍了拍坐褶的衣边,仿佛要拂去这三年沉寂的尘埃。
扶登秦向前一步,伸出右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指尖甚至还沾染着些许绘图用的石墨铅灰。
扶登秦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缓缓抚过漆盘中那件久违的官袍。
指腹下的触感冰凉柔韧,细细摩挲过袍上绣着的、代表江河脉络的水纹线。
眼眶无法抑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潮红。
“多谢。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
侍女收好黄纸卷轴,后退一步,向着扶登秦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正式的恭敬:“见过秦工。
”四字入耳,扶登秦摩挲着官袍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
这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
时光瞬间倒流,将她猛地拽回三年前那个灯火通明、喧嚣鼎沸的庆功宴扶登秦朦胧抬眸间,一蜀锦少年递来一壶酒第二日就接到了罢职三年的文书。
扶登秦这三年日夜所想的不是后悔未规束好自己,而是恨自己有抱负无计可施,日夜所期,皆是可以再次着青袍,治水患。
侍女:“太子有召,望秦工三日内去一趟东宫,共商沧江水患事宜。
”话毕,侍女退出了书阁。
扶登秦将水青色巫工袍放好在案前,转身蹬上书阁步梯,从深处翻出一本旧手札,手指一拨。
扶登秦便翻到三年前自己画的那些新制铆钉、龙骨架书阁窗边的清风吹拂着扶登秦的鬓边,扶登秦指尖在绘图间摩挲,囔囔道:“这下你们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次日清晨,官道地砖湿漉漉,马车车辙的印迹朝着东宫方向渐淡。
扶登秦一根水青色发带盘起墨发,内着金丝纹白雪裳,外穿水青色巫工官袍,坐在马车上,手中把玩着她那根堪舆铜尺。
堪舆尺尾坠一铃,随车晃动而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车前驾车的是一个四肢粗壮的弘髯壮士,单手握着四驱马车的缰绳,一只腿翘在马车梯上。
扶登秦对着壮士道:“石岳,你驾至宣武门,宫外等我就好。
”弘髯壮士石岳待马车行至宣武门进处百米处时,勒紧了手中缰绳,应答道:“行,俺最烦这宫中的规矩,这不让俺带那不让俺带,不进也罢。
”宣武门前比以往站了更多的卫兵,一位小公公苟着腰,替换了石岳驾车向着东宫行驶。
宣武门离东宫最近,不出半柱香就到了。
皇帝身体不好,年前已经退居幕后,让太子理政。
扶登秦从前议事,都在朝廷之上,这是她第一回来太子东宫。
马车缓缓停驻在东宫正殿前。
扶登秦将包袱递给内侍,抬脚跨下车辕,下车后垂眸理了理官袍水纹。
东宫正门阶前早有宫娥躬身引路,穿过三重朱门,太子的书房隐在一片翠竹之后。
还未踏入,便听得一声低咳自内传来。
“秦工到了?”太子的嗓音清冷如霜,却带了几分倦意。
扶登秦敛袖行礼。
传闻中监国半载便以铁腕整肃吏治的太子,竟是一袭素白常服斜倚榻上,手中握着一卷泛黄舆图,指尖正点着沧江流域的某处。
太子眉目如画,却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漆黑如渊,仿佛能洞穿人心。
“殿下。
”扶登秦垂首,目光掠过他案头堆叠的奏报,最上一封赫然是谢督政的朱批:“沧江苦水患久矣,财政年年耗安抚灾民,望天子能出能人匠才援助沧江平峡关。
”太子似笑非笑地将奏报推至一旁,示意她落座:“三年未见,孤视觉秦工要稳重许多了。
”扶登秦未接话,扶额掩面,脑中浮现三年前醉酒之际,拿着酒壶追着太子满工部跑,说要为姨母讨一个公道的画面太子并未多提及三年前的事,他从身后的书阁上翻出更多的奏报言道:“三年前观星台预言‘洲有水患’,果然不出半年,沧江就发洪,不出一年,沧江又干枯。
”“如此往复,沧江周边的百姓农事当误还算小事,与之伴随的饥荒、瘟疫才是头疼。
两年来谢督政不断上书,希望朝廷派人修筑沧江水利。
”扶登秦点头示意应道:“谢督政所思在理,从根源处理水患,才是正道。
”说着径直从包袱中抽出旧手札,翻至龙骨架图样:“这是三年前臣改良的悬索龙骨架。
”“若以此铁索横贯两岸山壁,辅以竹笼沉石筑基,比如今在用的,木骨架更管用和节材。
”太子接过扶登秦手中的旧手札,看了一眼就放在案旁,随后又摊开地质舆图:“依秦工所见,若是要在沧江修筑堤坝,何处方案最佳?”扶登秦眼见太子对自己的改良图纸并不感兴趣,眉目紧了三分。
可她又不假思索地被下一个问题吸引了思绪,她的指尖划过舆图,回道:“此处峡谷狭窄,正是设坝良地。
”太子倾身顺着扶登秦所指的地方细看,忽而低笑:“好。
好。
自从岚工殉职后,再无人有你这般对水利研究的透彻的匠才!”“你可愿助孤,共建沧江百年安澜?”岚工正是扶登秦的姨母扶登岚。
扶登秦起身长揖,水青袍袖荡开凛冽弧度:“臣愿为殿下——量山河,锁苍龙,共建沧江百年安澜。
”——太子望着扶登秦水青色的背影消失在朱门外,唇角那抹温润的笑意渐渐凝成寒霜。
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案头烛火摇曳,映得满室奏疏上的“谢”字如血渍般刺眼。
暗处一道苍老嗓音迟疑道:“殿下……当真要让她去?”“可秦工若真筑成此坝,下游三州水田归了朝廷直管,原本治理沧江地区的谢督政岂会放过她?”太子如墨的眼眸生出冷冽的光:“所以扶登秦必须成。
”老内侍没在接话,太子整理着桌案,将图纸投入炭盆,火舌倏然卷起。
太子看着碳盆燃至灰烬的图纸,目光如炬道:“孤问遍工官,皆在因怕触及地方谢氏的利益而顾左右而言他,如今到这个地步,她才是孤最称手的刀。
”随后,太子见目光投向案上的工部的述职报,里面一年中尽八成的政绩都是巫工完成的。
“扶登氏能人辈出,五十年前以自绝男性族人消解皇室和世家的忌惮,但如今看来,扶登氏百年荣光系与女子一身,也一样无差。
”老内侍没有接话,只是小心翼翼将先前太子随手放置的旧手札拿起。
言罢,太子的指尖摩挲着舆图上沧江下游的暗渠标记,轻笑一声:“沧江为什么水患肆虐,谢氏心知肚明。
”老内侍:“殿下目明耳晰。
”老内侍小心翼翼将旧手札放在太子面前:“欲修好堤,先利起器。
”太子拾起手札,方才没有细看,现在看来,这手札他三年前便见过。
说来,扶登秦这被罢官的三年,和这手札的关系可匪浅。
皇商萧氏多年承接工程的耗材供应,吃皇粮久了,人难免不思进取。
扶登秦这一本工具改良的手札递到天子面前的那一刻,萧氏就恨不得让“多事”的扶登秦消失。
太子冰如霜的眼眸缓和了许多:“罢了,孤既然拿到了话事权,秦工这改良工具的事情,孤允了,吩咐下面的人做吧。
”出了东宫,只见宣武门的雨下得绵密,马蹄踏过时溅起细碎的银珠。
扶登秦掀开车帘,恰见一队玄甲卫兵正押着数十辆黑篷马车驶入偏门。
马车上麻布掀开一角,露出木材上鲜红的“萧”字印,却转瞬被雨水冲淡了痕迹。
扶登秦喃喃自语:“难怪多了卫兵……”如今的场面是,扶登秦的四驱马车只能独行才能通过宣武门,而皇商的车队正占着宣武门,准备运名木入宫。
眼见车队停下了,一少年声划破绵绵细雨:“喂!前面的!为何停下!”清脆的马蹄音从车队的后端逐步朝扶登秦这边靠近。
扶登秦端坐车内,坐怀不乱,她虽不是争强好胜的那类人,但在这种事情上她是不肯让的。
因为她骨子里是骄傲自己这大巫扶登氏的血脉的。
能让扶登氏低头的,只有正统皇氏。
区区一个皇商,她不会放在眼里。
清脆马蹄声音的主人,正是皇商萧少主。
萧景明,他身披着斗笠,骑一高马,墨色箭袖沾了雨珠,衬得眉眼愈发英气。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管道的青石板上。
萧景明的少年音持续发力,“喂,皇商运货,何人挡”待少年走近,看见扶登氏的马车上的扶登氏青鸟徽,他的正欲继续说的话咽了下去。
四驱马车里的人没有露脸,只见一弘髯壮士替了驾车小公公,坐上了马车前准备驾车前行。
扶登氏的马车丝毫不在乎他们的车队即将入宫,有硬逼他们退后之势。
少年凭借这壮士猜到车里坐着的人。
萧景明对着马车车窗道:“三年不见,秦工倒学会装聋作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