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惨白的光,刺得我眼球发涩。地铁车厢像一条巨大的金属蛞蝓,在幽暗的隧道里沉闷地爬行,每一次颠簸都让悬挂的扶手发出无精打采的吱呀声。空气浑浊,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若有若无的金属锈蚀气息。周围一张张脸孔在手机屏幕的光晕下显得模糊而疲惫,像被抽干了灵魂的纸片人。
我拇指机械地滑动,短视频APP里光怪陆离的碎片信息瀑布般倾泻而下:夸张的吃播、魔性的舞蹈、精心设计的搞笑段子……五光十色,却透着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廉价感。指尖的茧摩擦着冰冷的玻璃屏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是这沉闷空间里唯一属于我的节奏。
突然,一个没有标题、封面一片模糊黑暗的直播间撞入视线。手指习惯性地往上一划,想让它像其他无聊内容一样消失,可APP似乎卡顿了一下,那团黑暗顽固地停留在屏幕中央,像一个拒绝愈合的伤口。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冰冷滑腻,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鬼使神差地,我的拇指悬停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半秒,然后点了下去。
黑暗瞬间被撕裂。
画面剧烈地摇晃、旋转,像是被人粗暴地拎着四处走动。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一盏孤零零、蒙满灰尘的白炽灯泡,挣扎着投下微弱而浑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一个地下室的轮廓。粗糙的水泥墙壁斑驳陆离,布满可疑的深色污渍。空气里仿佛隔着屏幕都能闻到浓重的灰尘和……某种更粘稠、更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镜头猛地一顿,对准了角落。
一个女人。
她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只被车轮碾过的、奄奄一息的鸟。头发被汗水和泪水浸透,一绺绺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那双眼睛——空洞,绝望,巨大的恐惧几乎撑裂了眼眶,泪水无声地、汹涌地奔流。她的身体被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死死缠住,锁链的另一头深深嵌入背后的墙壁,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只能换来锁链沉重而冰冷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嗬…嗬……她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急促而痛苦的抽气声,像是溺毙前最后的挣扎,破碎得不成调子。放…放过我…求你……声音微弱,带着濒死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直播画面下方,观看人数正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疯狂跳动:1000…5000…10000…数字仍在爆炸式增长。弹幕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刷过:
【卧槽!真的假的道具挺逼真啊!】
【特效组加鸡腿!这演技绝了!】
【主播别装了,剧本太假!】
【地址在哪报警啊!快打110!】
【666,这波流量赚麻了!】
【不像演的…那血…我有点怕…】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胃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拧转,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这不是道具!那绝望的眼神,那锁链深陷皮肉的勒痕,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隔着屏幕,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就在这时,摇晃的镜头猛地被一只大手粗暴地固定住。
那只手异常宽大,骨节嶙峋,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病态的惨白。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红色的污垢,像干涸凝固的血痂。
镜头被这只手硬生生掰向一个方向。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步入那浑浊的光圈。他穿着深色的、沾满污渍的连帽衫,巨大的兜帽将整个头部完全笼罩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他无声地走近那个被锁住的女人,像一堵移动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墙。
女人发出濒死的、极度恐惧的呜咽,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徒劳地想要向后缩,铁链被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阴影中的人影停住了,似乎在欣赏她的恐惧。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弯下腰,俯身凑近镜头。
那张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猛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兜帽的阴影滑落,露出一张绝不属于人类的脸。皮肤像被强酸腐蚀过,坑洼不平,呈现出一种腐烂般的青灰色。最恐怖的是他的嘴——嘴角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方式,向两侧耳根的方向,被活生生地、撕裂般地扯开,形成一个巨大到荒谬的、横亘整张脸的裂口。里面是两排参差不齐、尖锐如鲨鱼般的森白牙齿。没有嘴唇,只有暴露在外的牙床和暗红色的肌肉纤维。
那不是笑容。
是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狰狞的獠牙。
一个嘶哑、扭曲,带着非人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从那张咧开的巨口中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像生锈的锯子在锯割骨头:
看…得…开…心…吗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粘稠的恶意和冰冷的戏谑。
轮到你了。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所有思维瞬间粉碎。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冰雕。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被堵死在胸腔里,化作无声的窒息。
轮到你了。
那四个字如同魔咒,在死寂的脑海里疯狂回荡、撞击,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更深的战栗和眩晕。
就在这灭顶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瞬间,我的视线,像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死死钉在了屏幕上那张咧开的巨脸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那双眼睛上。
那双眼睛深陷在青灰色的眼窝里,瞳孔是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然而,就在那灰白色的瞳孔深处,在那浑浊的、非人眼球的倒影里……
清晰地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毫无血色的脸。
汗湿的头发紧贴着额头,眼睛因惊恐而瞪得滚圆,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形状。
那是我!
是我此刻的脸!
手机屏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猛地一甩手!
啪嗒!
手机脱手飞出,砸在对面乘客锃亮的皮鞋尖上,又弹落到冰冷坚硬的车厢地板上,屏幕朝下。
哎哟!长没长眼啊对面那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不满地嘟囔,皱眉弯腰去捡他的鞋。
我根本顾不上道歉,也听不见他的抱怨。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疯狂闪烁着灰白色的噪点。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拼命地抽吸着浑浊的空气,却怎么也填不满那巨大的空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轮到我什么意思那眼睛里的倒影……是我!
嗡——嗡——
砸在地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顽强地透过与地板的缝隙,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不是来电。是APP的私信通知。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比刚才看到直播时更加刺骨。我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机身,指甲在光滑的屏幕上徒劳地刮擦了好几下,才勉强将它翻过来。
屏幕解锁。
那个恐怖直播间的界面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APP的私信界面。
一个完全陌生的ID,头像是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漆黑。
只有一行简短到极致、冰冷到极致的文字,像淬毒的匕首,静静地躺在屏幕中央:
【直播准备。】
啊——!
一声短促、破碎、完全失控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在相对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周围几张模糊疲惫的脸瞬间转向我,带着惊愕、疑惑,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满。
神经病啊刚才被我砸到鞋的男人厌恶地瞥了我一眼,低声咒骂着,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仿佛在躲避什么瘟疫。
我没有看他。巨大的恐惧像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轮到我直播准备不!绝不!
逃!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该死的地铁!离开所有人的视线!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巨大的动作带倒了旁边一个女孩放在腿上的帆布袋,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她惊呼一声,但我的耳朵里只有血液奔流的轰鸣。
对不起…让…让一下!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几乎是吼出来的,双手粗暴地推开挡在前方的人。无视了身后传来的抱怨和不满的叫喊,我跌跌撞撞地冲向最近的车门。地铁恰好在这时减速,准备进站,车灯的光束切割着隧道浓稠的黑暗。
车门滑开的瞬间,我第一个冲了出去,用尽全力,像一颗被恐惧弹射出去的炮弹。站台明亮刺眼的灯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眯着眼,脚步踉跄,险些撞上站台边缘冰冷的黄色警戒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里,带着地铁站特有的消毒水和尘埃混合的味道,稍微冲淡了一丝胸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幻觉。
报警!对!报警!
我颤抖着手,再次掏出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那个漆黑的私信头像。冰冷的触感让我一阵反胃。我用力甩甩头,试图将那诡异的倒影和咧开的嘴角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手指抖得如同帕金森患者,在屏幕上滑动了好几次才找到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拨号键。
110。
三个简单的数字,此刻却像救命的稻草。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大拇指狠狠按了下去。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等待音,在空旷嘈杂的站台上,这声音却清晰得如同擂鼓,每一声都重重敲打在我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快接!快接啊!求求你们!
时间被恐惧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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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嘟…
终于!
嘟声停止,电话被接通了!
喂这里是110指挥中心。一个清晰、平稳、带着职业化冷静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
这声音如同天籁!
救命!救救我!有人要杀我!直播!是直播!我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尖锐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我看到了!凶手!他眼睛里有我!他说轮到我了!我收到私信了!‘直播准备’!他们要直播杀我!就在刚才的地铁上!我……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语速快得几乎窒息,试图将刚才那地狱般的几分钟压缩进这几句话里,把所有能想到的恐怖细节都倒出来。
先生先生!请您冷静一点!接线员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显然我的状态让她提高了警惕,您是说,您目击了一场凶杀直播并且威胁针对您个人您现在在什么位置具体地址告诉我!不要挂电话!
我在…我在…我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巨大的XX路站站牌就在头顶,我在XX路地铁站!C出口这边!刚下车!我……
话没说完,我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站台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块巨大的电子广告屏。
屏幕原本正循环播放着色彩斑斓的商业广告。
就在这一瞬间——
所有的画面消失了。
屏幕猛地一黑。
紧接着,那熟悉的、令人心脏骤停的昏暗地下室画面,带着令人作呕的摇晃感,粗暴地切了进来!
还是那个被铁链锁住、绝望哭喊的女人!还是那浑浊的白炽灯光!还是那布满污迹的水泥墙!
我的心跳瞬间停跳!
喂先生XX路地铁站C口您还在吗喂接线员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明显的焦急。
但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所有的灵魂,都被死死钉在了那块巨大的广告屏上。
镜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缓缓地、极其稳定地移动着。
它扫过女人痛苦扭曲的脸,扫过锈迹斑斑的铁链,扫过地面上深色的、黏稠的液体……
然后,镜头猛地抬高,对准了地下室入口的方向。
光线似乎比刚才明亮了一些。
画面里出现了一群人。
他们穿着藏蓝色的警服,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他们站得很整齐,像在接受检阅。他们的脸……他们的脸朝着镜头的方向,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同橱窗里陈列的塑料模特,带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平静。只有嘴角,似乎都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着,凝固成一种模式化的、冰冷的弧度。
其中一个站在最前方的警察,手里还拿着一个对讲机,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汇报着什么。但那汇报的嘴型,却与广告屏下方同步跳出的、唯一的一条巨大弹幕完全吻合:
【信号清晰,目标已入网。】
轰隆——!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手机从彻底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脆响,摔在站台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状,听筒里接线员焦急的喂喂先生您能听到吗变得模糊不清,随即彻底断线。
站台上嘈杂的人声、地铁进站的呼啸、广播的提示音……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被一种高频的、令人牙酸的耳鸣所取代。视野开始旋转、扭曲,广告屏上那群穿着警服的、面无表情的人,他们的脸在我眼中模糊、重叠,最终都化成了同一个模样——那张咧开到耳根的、非人的巨口。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尖叫!
我像一具被无形的线扯动的木偶,猛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着C出口的楼梯冲去!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摔倒。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我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块巨大的屏幕,不敢去想那些穿着警服的东西是否正穿过站台,无声地向我逼近。
C出口的楼梯就在眼前!黄色的扶手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冲上去!冲到地面上去!冲到有光的地方!
我手脚并用地扑上楼梯,冰冷的金属扶手硌得掌心生疼。一步,两步…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腔而出。身后似乎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是幻觉还是……我不敢确认!
终于冲出了地铁口!
夜晚的城市喧嚣裹挟着微凉的晚风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声、路边店铺的音乐声、行人的谈笑声……这些熟悉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和虚幻,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刺眼的路灯和霓虹灯光芒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安全了吗
不!
那冰冷的私信——直播准备——像淬毒的冰锥,深深扎在脑海里。那个映在凶手瞳孔里的我的倒影……还有广告屏里那些穿着警服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一只惊弓之鸟,猛地环顾四周。人行道上行人匆匆,车辆川流不息,一切似乎都正常。但这份正常此刻却比任何异常都更令人毛骨悚然。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影,每一扇透着灯光的窗户,每一辆缓缓驶过的汽车……都像潜在的、窥视的眼睛。
躲起来!必须躲起来!
目光仓皇扫过街对面,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像灯塔一样刺破混乱的黑暗。那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玻璃!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混沌的脑海!
倒影!凶手眼睛里我的倒影!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被抛在身后。我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猛地撞在便利店那扇巨大的、光洁如镜的落地玻璃窗上!
咚!肩膀撞得生疼。
我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玻璃,急促地喘息着,灼热的气息在玻璃表面喷出一小团迅速消散的白雾。我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玻璃窗里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越过收银台后店员惊愕抬起的脸——
直接看向玻璃本身。
看向那光洁的镜面上,映出的我自己的影像。
惨白的路灯灯光从头顶泼洒下来。玻璃里的男人,头发凌乱,几缕湿发紧贴在汗涔涔的额角。脸色是一种死人般的灰败,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因极度的惊恐而瞪得滚圆,眼白上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缩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恐惧的黑点。嘴唇干裂,微微张开,急促地喘息着。
这就是我。一个被吓破了胆,狼狈不堪的可怜虫。
然而……
就在我死死盯着玻璃中自己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时。
玻璃影像里,那张属于我的、布满惊恐的脸上,嘴角的肌肉,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
向上拉扯开来。
一点,一点。
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丝线,在强行牵引着那两片肌肉,向上提起。那动作僵硬、诡异,完全违背了主人此刻内心的滔天恐惧。那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终形成一个极其夸张的、咧开到耳根的、冰冷而熟悉的笑容!
和直播画面里,那个凶手咧开的巨口,一模一样!
玻璃倒影中的我,正用那双布满血丝、瞳孔紧缩的惊恐眼睛,死死盯着玻璃外真实的我。而那张咧开的、非人的巨口,正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令人血液冻结的事实:
直播,开始了。
嗬……嗬……
一个完全陌生的、混合着金属摩擦质感和粘稠湿滑气息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喉咙深处涌了出来。那不是我的声音!那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如同生锈的齿轮在碾磨血肉。
该…直…播…了…
玻璃倒影中,那张咧开的巨口同步翕动着,吐出同样冰冷刺骨的字眼。倒影里的我,眼神深处那极致的惊恐,正被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戏谑和残忍,一丝一丝地吞噬、覆盖。
剧痛毫无征兆地在后颈炸开!
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颈椎深处,然后猛地搅动!又像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沿着脊椎的缝隙,正拼命地、贪婪地向上钻爬!试图接管一切!
呃啊——!
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手再也支撑不住,从冰冷的玻璃窗上滑落。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便利店门口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视野开始剧烈地摇晃、旋转,如同身处风暴中心。便利店明亮的灯光、街边闪烁的霓虹、行人模糊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扭曲、变形、溶解,最终被一片急速扩张的、粘稠的黑暗所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秒,我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被一种完全陌生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接管。我的头颅,正被这股力量强行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视线,被强行扭转向街对面——
那里,一家灯火通明的电器商店橱窗里,一排排崭新的电视机屏幕,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齐刷刷地亮了起来。
每一块屏幕上,都清晰地映出同一个画面:一个穿着连帽衫、身影高大扭曲的男人,正跪在地上,缓缓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一张咧开到耳根的、布满尖锐獠牙的巨口,正对着镜头,无声地咆哮。
冰冷的黑暗粘稠得如同沥青,沉重地包裹着我的意识。感官被彻底剥夺,只剩下一种失重的、不断下坠的虚无感。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一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然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像针尖刺破黑暗的幕布,带来了尖锐的痛楚。
我猛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布满水汽的毛玻璃。剧烈的头痛如同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和恶心。后颈处残留着一种深沉的、被异物强行侵入过的酸痛和肿胀感。
我正仰面躺着,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机油和一种……无法形容的、陈腐的腥甜气息。这味道直冲鼻腔,刺激得我胃部一阵痉挛。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
发生了什么
地铁……直播……警察……玻璃……笑容……剧痛……
直播准备。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混沌的记忆!
我像被电击般弹坐起来!动作牵动了全身的肌肉,酸痛如同潮水般袭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视线艰难地聚焦。
这里……不是便利店门口。
这是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粗糙的水泥墙壁裸露着,没有粉刷,布满了深褐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污渍和蛛网。地面同样冰冷坚硬,散落着一些看不清形状的黑色碎屑。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盏低瓦数的、蒙着厚厚灰尘和油污的白炽灯泡,被一根同样肮脏的电线悬吊着,散发着浑浊、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浓稠的黑暗。光线所及之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冷和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铁锈粉末。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地下室!是那个直播里的地下室!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深色的连帽衫!宽大、粗糙,沾满了斑驳的、深褐色的污渍。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和腐烂混合的气味,正从这衣服上散发出来,包裹着我。
这不是我的衣服!
嗬……
一个嘶哑、扭曲,带着非人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喉咙深处涌了出来。这声音如此陌生,如此恐怖,却清晰地回荡在这死寂的空间里。
我惊恐地抬起手,想要捂住自己的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异常宽大、骨节嶙峋的手。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病态的惨白,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凸起的青筋。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红色的、凝固的污垢。
这不是我的手!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我猛地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扑向离我最近的一面墙壁!粗糙冰冷的水泥摩擦着我的指尖。我疯狂地寻找着,摸索着,像一个溺水的人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浮木。
没有门!这似乎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不…不…放我出去!我用尽全力嘶吼,发出的却依旧是那个扭曲的、带着金属撕裂感的陌生声音,在封闭的水泥盒子里沉闷地回响,显得更加诡异和绝望。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我的视线猛地被墙角一个东西吸引。
那里,堆叠着几块破旧的木板和废弃的油桶。而在木板和油桶的缝隙之间,斜靠着一面蒙尘的、裂开几道缝隙的穿衣镜。镜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边缘模糊不清,像一只浑浊的、窥视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我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面镜子挪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沉重而痛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震得我耳膜生疼,几乎要昏厥过去。
终于,我站定在镜子前。
浑浊的镜面,映出一个模糊扭曲的身影。
深色的连帽衫,巨大的兜帽低垂着,将整个头部完全笼罩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高大的身躯在昏黄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物。
镜子里的人……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拥有着和我一样高大的身躯……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头颅!像铁钳般坚硬、不容抗拒!
它强行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我的头!
我的意志在疯狂地嘶吼、反抗!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那股力量是如此强大而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绝对的意志,将我的挣扎轻易碾碎。我的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视线被强行抬高。
浑浊的镜面里,兜帽的阴影随着头颅的抬起,缓缓滑落。
一张脸,清晰地倒映出来。
皮肤是死寂的、如同在水中浸泡过久的尸体般的青灰色,布满了坑洼不平的痕迹,像是被强酸腐蚀过,又像是深度腐烂后留下的疮疤。整张脸如同破碎后又被拙劣拼凑起来的蜡像。
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青灰色的眼窝里,瞳孔不再是人类的颜色,而是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如同蒙尘的玻璃珠,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然后,是嘴。
嘴角,正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方式,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拉扯。皮肤和肌肉纤维被强行撕裂,发出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嗤嗤声。那裂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终形成一个巨大到荒谬的、横亘整张脸的裂口,一直撕裂到两侧耳根的位置!里面是两排参差不齐、尖锐如鲨鱼般的森白牙齿,暴露在外的暗红色牙床肌肉如同蠕动的蛆虫。
镜子里那张属于我的脸,正对着镜外的我,露出了一个冰冷、僵硬、非人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恶意和戏谑。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撕裂了我的喉咙,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在这封闭的地下室里疯狂回荡、撞击!那声音里充满了灵魂被彻底撕裂、碾碎的极致绝望和恐惧!
是我的脸!是我的身体!但里面……不是我!
那个我在镜子里,用那双灰白的、死寂的瞳孔,冰冷地注视着镜外惊恐欲绝的我。
就在这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中,一股冰冷、庞大、充满了无尽恶念的意识洪流,如同决堤的黑色冰河,猛地从我的意识深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这具躯体的每一个细胞深处——汹涌地冲刷出来!
它带着无数破碎的、不属于我的画面和感知:冰冷的铁链摩擦皮肤的快感、绝望哭喊声带来的愉悦、鲜血喷溅在脸上的温热触感、还有……一种扭曲的、渴望着被更多眼睛注视的疯狂欲望!
这不是我的记忆!这是那个东西的!
这具身体里,寄生着另一个意识!一个冰冷的、嗜血的、以制造恐惧和痛苦为食的怪物!
我的意识,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被这股充满了纯粹恶意的洪流狠狠拍打、挤压、撕裂!那些恐怖的画面和扭曲的快感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我的大脑,试图将我的灵魂彻底溶解、同化!
滚出去!滚出我的身体!我在意识深处疯狂地嘶吼、咆哮,用尽最后一丝属于我的意志去抵抗那冰冷洪流的侵蚀。每一次对抗,都带来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
嗬……嗬……抵抗……毫无意义……
那个冰冷的、混合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再次从我自己的喉咙里响起,带着残忍的戏谑。镜子里的我,那张咧开的巨口无声地翕动着。
你……就是……载体……
恐惧……是……燃料……
观众……在……等待……
轮到……你……表演了……
随着这冰冷声音的宣判,那股恶意的洪流再次暴涨!它不再仅仅是冲刷,而是开始强行地、霸道地改写我的意识!我的名字、我的记忆、我的情感……属于我的一切,都在这冰冷恶念的侵蚀下,如同沙堡般迅速崩塌、消融!
我是谁
我……是谁
名字……想不起来……
记忆……像破碎的镜子……
恐惧……好多的恐惧……但不是我的……是他们的……
他们的恐惧……好甜……
……轮到我了
……表演……
嗡——嗡——
一阵低沉的震动声,突兀地在这死寂的地下室里响起。
声音来自我的口袋。
我的身体——或者说,那具被操控的躯体——以一种完全不属于我的、僵硬而精准的动作,伸进了连帽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部老旧的、屏幕布满裂痕的智能手机。
手机屏幕亮着幽蓝的光。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那个熟悉的短视频APP界面。一个漆黑的私信对话框占据了屏幕中央。
发信人ID,一片纯粹的黑暗。
信息内容,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
【猎物入网。准备开启。】
几乎在信息弹出的同一秒,手机屏幕上方,一个直播推送通知粗暴地弹了出来,带着刺耳的提示音效:
【您关注的深渊之眼正在直播,点击观看!】
推送的封面,是一团模糊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如同凝视深渊。
嗬……嗬……喉咙里再次发出那非人的、带着粘稠湿滑气息的笑声。这一次,笑声里充满了扭曲的期待和冰冷的兴奋。
镜子里的我,咧开的巨口弧度更大,灰白的死寂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冰冷的火焰在跳动。
我(或者说,这具身体)猛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力量感。
目光投向地下室最黑暗的角落。
那里,水泥地面上,几道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一端深深嵌入墙壁,另一端散落在地上,发出冰冷的金属反光。
而在铁链旁边,蜷缩着一个身影。
一个女人。
她穿着普通的米色风衣,此刻沾满了灰尘和污迹。她似乎刚从昏迷中苏醒,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嘴上贴着厚厚的黑色胶带。她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但那双露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正因极度的恐惧而瞪得滚圆,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倒映着头顶那盏昏黄浑浊的灯泡,如同濒死的星辰。
她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被胶带堵住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声。那呜咽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极致恐惧,对眼前这个穿着连帽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高大身影的绝望认知。
当我的目光(或者说,那冰冷意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瞬间,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瑟缩了一下,身体拼命地向后蹭去,徒劳地想要远离,直到冰冷的墙壁抵住了她的后背,退无可退。铁链在她脚边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呜……呜呜呜……!她惊恐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哀求,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脸颊上的胶带。
一股强烈的、扭曲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这具身体!那是一种纯粹的、对猎物恐惧的贪婪攫取!我的身体(或者说,那冰冷意识)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沉重的靴子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女人惊恐的呜咽声骤然拔高,变成了濒死的哀鸣。
就在这时,那部握在手里的老旧手机,屏幕猛地亮起!
不再是私信界面。
那熟悉的、摇晃的、带着令人作呕的昏暗光线的直播画面,粗暴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画面中央,正是那个蜷缩在角落、被反绑着、惊恐万状的女人!
而画面的一角,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身躯高大扭曲的身影,正缓缓地、一步步地,走入那浑浊的光圈之内。兜帽的阴影笼罩着头颅,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充满压迫感的下颌轮廓。
手机屏幕上,观看人数正以疯狂的速度跳动着:100…1000…10000…数字仍在爆炸式增长!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画面边缘:
【来了来了!终于开了!】
【卧槽!这场景!这氛围!比上次还顶!】
【主播牛逼!这妹子哪找的演技炸裂啊!】
【道具组加鸡腿!这铁链,这血迹,太真了!】
【快开始啊!等不及了!】
【打赏走起!火箭刷屏!】
冰冷的、混合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再次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喉咙深处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掌控一切的戏谑,对着屏幕(或者说,对着那无数无形的、贪婪的眼睛)说道:
新…观众…欢迎…
老…观众…久等…
表演…开始…
我的身体(那具被彻底接管的躯壳)在冰冷意识的绝对驱使下,以一种僵硬却充满压迫感的姿态,朝着角落里那个因极致恐惧而几乎崩溃的女人,再次迈出了一步。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如同丧钟敲响。
女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泪水混合着冷汗,浸透了脸颊。
与此同时,我的意识——那最后一点属于我的、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识碎片——正被那股冰冷的恶意洪流彻底淹没、溶解。最后的感知,是这具身体缓缓抬起了那双骨节嶙峋、嵌满污垢的手,伸向女人脖颈的方向。
而在那部亮着的手机屏幕上,直播画面正忠实地记录着一切。
镜头,不知何时被巧妙地调整了角度。
它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穿着连帽衫、俯身靠近女人的高大身影。
然后,镜头猛地推进,死死地聚焦在那深陷于兜帽阴影下的、灰白色的死寂瞳孔之上。
在那浑浊的、非人眼球的倒影深处……
一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写满了绝望的年轻女人的脸,正清晰地、无声地呐喊着。
直播画面下方,观看人数数字疯狂跳动。一条巨大的、血红色的弹幕被无数礼物特效簇拥着,醒目地滑过屏幕中央,带着无数观众扭曲的狂热:
【轮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