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记茶楼的太子爷陈启荣,开跑车趿拖鞋,被老师傅骂得不敢还嘴。
他在咖啡店吐槽叉烧包能有什么未来,却被邻座设计师苏玥怼了回来。
用古董广彩杯喝手冲的人,没资格嫌弃传统。
她甩出的设计稿上,虾饺在青花瓷盘里冒着热气。
阿荣追到苏玥工作室,发现她正为凉茶铺设计新包装。
你们荣记的菜单像病历本。她头也不抬。
他天天带着新鲜出炉的蛋挞报到:苏小姐,教我什么是广府美学
暴雨夜老茶楼漏水,他抱着祖传点心模浑身湿透:别修了,我们盖新的。
父亲摔了茶杯:娶个外来妹就想拆祖业
开业那天,苏玥设计的琉璃屏风前,阿荣握住她的手按进面团:荣记第五代老板娘,该你教我做酥皮了。
头顶那盏积了厚厚一层油垢的白炽灯,在陈启荣头顶嗡嗡作响,光线昏黄,混着厨房里蒸腾的水汽,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空气里饱和着几十年沉淀下来的复杂气味:油脂、酱油、蒸腾的米香、若有似无的虾壳腥气,还有一股子陈年老铺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沧桑味儿。这味道,从他光屁股在茶楼后巷乱跑时就闻着,闻了二十多年,早就刻进了骨头缝里。
阿荣!
一声暴喝,如同滚雷在狭小的厨房里炸开,震得陈启荣耳膜嗡嗡响。他穿着那身价格不菲、此刻却沾满了可疑油点和面粉印子的浅色休闲西装,脚下趿拉着一双完全不合时宜的、被踩塌了后跟的旧人字拖。他刚从他那辆骚包的亮蓝色跑车里钻出来不到半小时,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杵在滚烫的蒸笼边,背对着声音的来源,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德叔,荣记茶楼六十年的白案头砧,瘦得像根风干的竹竿,脸颊凹陷,唯独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此刻正喷着火。他枯瘦但异常有力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陈启荣挺直的鼻梁上,指尖还沾着雪白的面粉。
虾饺!睇清楚!德叔另一只手猛地揭开旁边一个蒸笼盖子,汹涌的白汽噗地冲起,模糊了他怒气冲冲的脸,却清晰无误地托出了笼屉里几只晶莹剔透的虾饺。数!你自己俾我数清楚!摺数!少咗两道!少咗两道啊!你当荣记系边度街边茶餐厅啊摺数少咗,只虾就唔够爽脆!只皮就唔够弹牙!摺数少咗,只虾饺就冇咗灵魂!你老窦当年学嘢,摺少一道,俾佢师傅用蒸笼盖敲到个头起包!
唾沫星子伴随着每一个字,精准地溅到陈启荣昂贵的西装袖口上。他下意识地低头,盯着袖口那几点迅速洇开的深色痕迹,一股混合着烦躁、憋屈和无力的情绪猛地顶到喉咙口。他开跑车,住半山豪宅,卡里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串零,是无数人艳羡的太子爷。可在这油烟弥漫、充斥着几十年如一日规矩的厨房里,在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师傅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个随时会被蒸笼盖敲脑袋的学徒仔。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把冲到嘴边的反驳硬生生咽了回去。不是不敢,是不能。德叔是荣记的活招牌,是父亲陈国雄都要敬让三分的老臣子。顶撞他明天荣记的白案就得塌半边天。他只能僵硬地站着,感受着袖口那点湿凉的唾沫星子,和厨房四面八方涌来的、带着审视或嘲弄的目光,每一道都像小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德叔,我知……他试图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知你知条铁咩!德叔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布满青筋的手猛地拍在油腻腻的不锈钢案台上,啪一声脆响,你日日挂住你架跑车,挂住去边度蒲!茶楼生意点样点心点样你几时关心过老窦当年点样挨出来嘅你呢净系识得败家!他越说越气,抄起手边一个用来刮案板的半月形刮刀,作势就要扔过来。
旁边几个年轻的帮厨吓得一缩脖子,大气不敢出。
陈启荣闭了闭眼,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他。败家这间铺头,这份祖业,像一个巨大的、沉重的、散发着陈旧油光的壳,把他牢牢地罩在里面。他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叉烧包的甜腻和蒸笼的闷热。他猛地转过身,一言不发,拨开旁边看热闹的帮厨,趿拉着那双可笑的人字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令人窒息的后厨。身后,德叔带着浓重乡音的怒吼还在追着他:走!有本事咪返嚟!荣记冇你一样开档!
穿过油腻腻的走廊,冲过喧闹嘈杂、坐满了老街坊的茶市大堂。那些熟悉的阿伯阿婶,喝着普洱,吃着点心,聊着家长里短,声音嗡嗡地汇成一片,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膜,将他与外面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隔绝开来。跑车就停在街对面耀眼的阳光里,流线型的车身闪着冷硬的光。他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去,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轰鸣,跑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蹿了出去,将荣记茶楼那块古旧的、漆皮剥落的招牌,连同德叔的咆哮和茶楼里所有的憋闷,狠狠甩在了身后。
车速表指针狂飙,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变成模糊的色块。他需要氧气,需要一点不属于荣记、不属于叉烧包、不属于那些老规矩的空气。
车子最终滑进一个绿树掩映、外墙爬满藤蔓的安静街区,停在一家名为云栖的咖啡馆门口。这里没有油腻,只有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空调送出的干净冷风。他推门进去,门铃叮咚轻响,隔绝了外面的车水马龙。
老样子,冰美式。他对着熟悉的咖啡师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烦躁。走到他常坐的靠窗角落,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窗外阳光明媚,绿意盎然,几个衣着精致的男女坐在露天座位轻声谈笑。这才是生活,他想。而不是在油烟里数虾饺的褶子。
冰凉的玻璃杯壁沁出水珠,他烦躁地灌了一大口,苦涩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却浇不灭心头那把无名火。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烦躁地划拉着,终于忍不住,点开一个死党群聊,指尖用力地戳着屏幕,仿佛要把屏幕戳穿。
【叉烧包能有什么未来!】他重重地敲下这几个字,后面跟了一串抓狂的表情。【天天被老古董指着鼻子骂!数虾饺褶子!少一道就要被开除地球籍!这都什么年代了守着那堆老掉牙的规矩,能活吗荣记都快成历史博物馆了!】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狠狠按了下去。仿佛把积压了一早上的怨气,都随着这条信息发射了出去。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落下,一个清冷、带着明显不赞同的女声,毫无预兆地从他斜后方响起:
用古董广彩杯喝手冲的人,有什么资格嫌弃传统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小刀,精准地刺破了咖啡馆慵懒的爵士乐背景音,也刺中了陈启荣敏感的神经。
他猛地回头。
邻座的卡座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亚麻衬衫,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她面前放着一台线条简洁的银色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些他看不懂的设计图稿。最抓人眼球的,是她手边那个咖啡杯——不是什么咖啡馆的普通白瓷杯,而是一只色彩极其秾丽绚烂的广彩瓷杯。杯身上,工笔重彩描绘着繁复的花鸟人物,金线勾勒,富丽堂皇得近乎嚣张。杯子里盛着的,却是深褐色的、属于现代咖啡馆的手冲咖啡。
古老的奢华与现代的简约,在她手边形成了强烈的、甚至有些挑衅意味的碰撞。
陈启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只杯子吸引,然后才落到说话的女人脸上。她的五官很精致,皮肤白皙,眉宇间却凝着一股锐利和疏离,此刻正微微蹙着,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他刚才言论的鄙夷。她的目光,正落在他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上,那条【叉烧包能有什么未来!】的信息,赫然在目。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腾地窜起。陈启荣眉头拧紧,语气不善:这位小姐,偷看别人信息,不太礼貌吧他堂堂荣记太子爷,什么时候轮到一个陌生人指手画脚
苏玥——后来他才知道她的名字——闻言,非但没有丝毫尴尬,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双清亮的眼睛毫不退缩地迎上他带着怒意的审视,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光明正大地在公共场合吐槽,还指望别人都是瞎子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嫌弃传统那你手上那杯东西算什么你屁股下坐的这把椅子又算什么工业流水线出来的速溶咖啡豆和北欧设计师的椅子,就是‘未来’那荣记的叉烧包,至少承载了几代人的烟火气和手艺人的温度。你觉得它没有未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价值不菲的腕表和考究的西装袖口,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华而不实的展品,还是你觉得,只有你这种开着跑车来喝手冲的‘太子爷’,才配谈未来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陈启荣最敏感的自尊心上。他被噎得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习惯的是奉承、是巴结、是别人对他太子爷身份的敬畏,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如此犀利地撕开那层光鲜的外衣
你……他刚想反驳,苏玥却已经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他一眼都嫌浪费时间。她纤细的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一点,拿起桌上一张轻薄的平板电脑,两根手指捏着边缘,动作干脆利落地朝他这边一甩。
那张平板电脑,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啪地一声,滑过光滑的桌面,稳稳地停在了陈启荣那杯还在沁着水珠的冰美式旁边。
屏幕亮着。
陈启荣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屏幕上是一张设计稿,清晰得纤毫毕现。
画面的主体是一只青花瓷盘。不是那种仿古做旧的廉价货色,而是极其典雅的、胎体莹润、青花发色沉稳幽蓝的正统青花。盘子里,盛着几只晶莹剔透、吹弹可破的虾饺。每一只都饱满圆润,薄如蝉翼的水晶皮里,粉嫩的虾仁和翠绿的笋粒清晰可见,仿佛刚刚从滚烫的蒸笼里端出。一缕极其写实、又极具艺术张力的热气,正从虾饺上方袅袅升起,盘旋缭绕,巧妙地与盘沿精致的缠枝莲纹饰交融在一起。背景是虚化的、温润如玉的质感,更衬托出主体那份鲜活欲滴的诱人气息。
传统与现代,器物的厚重与点心的鲜活,在这张设计稿里,被一种近乎神奇的方式完美地调和、统一,焕发出一种令人屏息的、崭新的生命力。
陈启荣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屏幕上。他见过无数荣记虾饺的照片,印在菜单上的,挂在墙上的,被美食博主拍烂了的。但从未有一张,能像眼前这幅设计稿这样,瞬间攫住他的呼吸。那热气,仿佛带着真实的温度和鲜香,穿透屏幕,扑面而来。那青花瓷盘,不再是博物馆里冰冷的古董,而是承载着鲜活美食、充满烟火气的日常器物。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德叔关于虾饺褶子的咆哮,父亲陈国雄看着日渐下滑的营业额时紧锁的眉头,还有自己长久以来对荣记那份老土、过时的刻板印象……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张小小的设计稿,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头,想抓住那个甩给他这张图的女人。
苏玥却已经利落地合上了她的笔记本电脑,连同那张让他心神剧震的平板电脑一起,收进了旁边一个同样设计感十足的帆布包里。她站起身,拿起那只醒目的古董广彩杯,杯里的手冲咖啡还剩小半。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苏小姐,等等!陈启荣下意识地站起来,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那张图……
苏玥脚步顿了一下,侧过半边脸,光影在她挺秀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清晰的界限。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他,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怎么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陈太子爷对叉烧包以外的‘老古董’,终于感兴趣了
她刻意咬重了老古董三个字。
不等陈启荣再说什么,她已转过身,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纤细的身影融入门外明晃晃的阳光里,只留下门铃清脆的余音,和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香气。
陈启荣站在原地,看着空了的邻座卡座,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机上那条孤零零的、显得无比幼稚可笑的吐槽信息。冰美式杯壁上的水珠蜿蜒流下,在他昂贵的西装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浑然未觉。
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剩下那张青花瓷盘上冒着热气的虾饺。
还有那个女人清冷又锐利的眼神,以及那句带着刺的话:用古董广彩杯喝手冲的人,有什么资格嫌弃传统
几天后,陈启荣那辆扎眼的亮蓝色跑车,七拐八绕地钻进了一片与时尚、设计似乎毫不沾边的旧城区。狭窄的麻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低矮的旧式骑楼,灰扑扑的墙壁上爬满了深绿的藤蔓,间或有几处剥落,露出里面更陈旧的砖色。空气里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味道:潮湿的青苔、淡淡的霉味、不知哪家飘来的饭菜香,还有隐约的中药气息。
按照咖啡馆里旁敲侧击得来的信息,车子最终停在一条更窄的巷子口。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面,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原木色的招牌,上面用简洁的黑色字体刻着:玥·设计工作室。
门是开着的。
陈启荣熄了火,坐在车里,透过挡风玻璃看着那扇门。几天前咖啡馆里那张青花虾饺的设计稿,像着了魔一样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让人去查了苏玥这个名字,得到的资料很有限:独立设计师,海归背景,工作室开了不到一年,行事低调,作品……据说有点意思。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放着公司一堆事情不管,开着这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跑车,鬼使神差地就摸到了这里。
深吸了一口气,他推门下车。昂贵的皮鞋踩在湿漉漉的麻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工作室门口,停住脚步。
里面空间不大,但异常明亮整洁。大面积的白色墙壁和原木色家具构成了主调,几盆高大的绿植点缀其中,给空间注入生机。阳光透过临街的大玻璃窗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靠墙是一张巨大的白色工作台,上面铺满了各种纸张、色卡、铅笔、绘图板,还有几台电脑显示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张油墨味和一点……凉茶特有的、微苦的草本气息
苏玥就坐在那张巨大的工作台后面。
她今天穿着一件宽松的深灰色棉麻罩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长发松松地用一支铅笔盘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她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绘图笔,正在一块数位板上快速而精准地勾勒着什么。午后的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工作台的一角,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深褐色液体,飘散着熟悉的凉茶味道。旁边还摊着几张彩色的设计草图,上面画着各种形态的葫芦瓶、青花碗,线条流畅现代,却又巧妙地融入了传统凉茶铺的元素。
陈启荣的目光掠过那些草图,最后落在苏玥身上。几天前咖啡馆里那个言辞犀利的女人,此刻沉浸在创作中的样子,有种奇异的沉静力量。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注意:苏小姐
苏玥握着绘图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在数位板上方。她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被打断思路的不悦。
陈启荣有些尴尬,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工作台前:打扰了。我是陈启荣,前几天在‘云栖’……
我知道你是谁。苏玥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神平静无波,越过工作台上杂乱的图纸和工具,直直地看向他,那目光锐利依旧,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看穿他跑车和西装包裹下的所有心思。荣记茶楼的太子爷。有何贵干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陈启荣被她这开门见山的点破和冷淡的态度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他准备好的开场白瞬间卡壳,视线下意识地扫过她手边的设计稿,试图找点话题:呃……苏小姐在忙这是……给凉茶铺做的设计
苏玥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正在修改的凉茶包装图稿,然后又抬眸看他,唇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点嘲弄的弧度。嗯。怎么,陈太子爷对凉茶铺的‘老古董’也感兴趣了还是说,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玩味,荣记终于打算拓展业务,进军凉茶界
陈启荣被她噎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咳了一声,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苏小姐说笑了。我来,是想谈谈上次在咖啡馆看到的那张设计稿……就是那个虾饺和青花瓷盘的……
哦苏玥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绘图笔,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椅背,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我就知道。她没接话,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陈启荣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硬着头皮说下去:那张图,很有想法。构图、色彩、那种……传统与现代结合的感觉,很特别。我想……他斟酌着措辞,或许我们可以谈谈合作荣记的菜单、品牌形象,确实……需要一些更新。他说得有些艰难,仿佛承认荣记需要改变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
苏玥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沉默了几秒,目光从陈启荣身上移开,落回自己摊开在桌面的一本资料册上。那资料册里夹着几张彩印的图片,赫然是荣记茶楼目前使用的菜单——一张对开折叠的厚卡纸,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小字,菜名、价格挤在一起,配图是像素极低、色彩暗淡的老照片,背景还印着俗气的牡丹花和大红福字,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年代感和廉价感。
她伸出纤细的食指,指尖在那张菜单图片上点了点,动作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重的鄙夷。
然后,她终于再次抬眼看向陈启荣,声音清晰而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你们荣记现在的菜单,她顿了顿,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加深了,像病历本。
病历本!
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精准无比地扎进了陈启荣的神经末梢。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一股混杂着羞恼和被人戳破真相的狼狈感直冲头顶。他瞪着苏玥,对方却已重新低下头,拿起绘图笔,仿佛刚才那句极具杀伤力的点评只是随口一提。笔尖在数位板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突然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陈启荣站在那里,昂贵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在简约的工作室里显得异常突兀。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分明。那句病历本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放。他想起父亲陈国雄对这份菜单的经典赞誉,想起德叔对任何改动都嗤之以鼻的态度,想起自己无数次看着客人对着那密密麻麻、俗不可耐的菜单皱眉……一股强烈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压过了被当面羞辱的难堪。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拂袖而去,反而往前又走了一步,双手撑在苏玥巨大的白色工作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重新低垂的头顶。
苏玥,他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告诉我,什么才是‘荣记’该有的样子
苏玥握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笔尖在屏幕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她依旧没有抬头,但陈启荣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隔天上午,接近十一点,阳光正好。玥·设计工作室那扇临街的玻璃门被推开,清脆的风铃声响起。
苏玥正伏案工作,闻声抬头。
门口站着陈启荣。他今天没穿那身招摇的西装,换了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起,下身是卡其色休闲裤,脚上……居然还是一双人字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荣记红字logo的白色纸袋。纸袋口敞开着,一股新鲜出炉、浓郁霸道、混合着焦糖甜香和黄油奶香的诱人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工作室,强势地盖过了纸张油墨和凉茶的味道。
陈启荣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甚至有点无赖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纸袋,金黄色的蛋挞在袋子里轻轻碰撞。
苏小姐,他声音洪亮,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新鲜滚热辣嘅酥皮蛋挞!荣记嘅招牌,出炉唔超过半个钟头,保证‘靓绝五台山’!他故意用了句夸张的粤语俚语,一边说,一边径直走到苏玥的工作台前,把纸袋往她桌上一放。
那股霸道的甜香更浓了。
苏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那个冒着热气的纸袋上。金黄诱人的蛋挞,酥皮层层叠叠,边缘带着漂亮的焦糖色,蛋液凝固得恰到好处,微微颤动着,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力。她是个对食物要求极高的人,这蛋挞……卖相确实无可挑剔。
陈先生,她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我不需要下午茶。她试图把目光移回屏幕,但那香气实在太过顽固,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
唔系下午茶!陈启荣拉过旁边一张空着的椅子,大喇喇地坐下,长腿一伸,那副人字拖几乎要碰到苏玥的工作台边缘。他随手拿起一个蛋挞,也不怕烫,张嘴就咬了一大口。酥皮咔嚓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金黄的蛋馅柔软滑嫩。系‘学费’!他口齿不清地说,咽下嘴里的食物,舔了舔沾在嘴角的酥皮碎屑,目光灼灼地盯着苏玥,苏老师,教我咩系广府美学点样先唔会俾人话似‘病历本’
他眼神坦荡,甚至带着点耍赖般的真诚,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苏玥看着他,再看看桌上那袋散发着罪恶香气的蛋挞,清冷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她没说话,沉默在蛋挞的香气里蔓延。
陈启荣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又拿起一个蛋挞,吃得津津有味,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几秒钟后,苏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终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从纸袋里拿起一个最小的蛋挞。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没有立刻吃,而是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酥皮,又凑近闻了闻那浓郁的奶香和焦糖气息。
广府美学,她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咀嚼声的单调,清冷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首先,是‘尊重’。她抬起眼,目光扫过陈启荣,尊重食材的本味,尊重手艺的温度,也尊重食客的感官。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蛋挞焦糖色的酥皮边缘,就像这个颜色,不是烤焦,是火候和糖分恰到好处交融的勋章。是时间的馈赠,不是工业流水线的标准色号。
陈启荣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放下吃到一半的蛋挞,眼神里的玩世不恭渐渐褪去,变得认真起来,专注地看着苏玥和她手中的蛋挞。
其次,是‘藏巧于拙’。苏玥继续说道,目光落在蛋挞看似简单朴实的造型上,外表低调,内里乾坤。酥皮要千层起酥,入口即化;蛋液要滑嫩如凝脂,甜而不腻。所有的功夫和心思,都藏在咬下去那一瞬间的惊艳里。不是靠浮夸的造型和噱头去哗众取宠。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陈启荣那辆停在巷口、依旧能从窗户瞥见一抹亮蓝色的跑车。
陈启荣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脸上有点讪讪的。
最后,苏玥咬了一小口蛋挞,细细地品味着,感受着酥脆和柔滑在口腔里交织的层次感,是‘烟火气’。她咽下食物,目光投向窗外老城区麻石铺就的街道,阳光斜斜地照在斑驳的墙面上,它扎根在最市井的生活里,带着人情味,带着温度。不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品,而是融入日常的一餐一饭,是街坊邻里茶余饭后的满足叹息。她转回头,看向陈启荣,眼神清亮,你们荣记的‘病历本’,就是把这三点全丢了。只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和价格,看不到食物的灵魂,也感受不到那份属于茶楼的、活生生的烟火气。
她说完,不再看陈启荣,低头小口小口地吃完了那个蛋挞,动作斯文,神情却专注,仿佛在品鉴一件艺术品。
陈启荣坐在那里,看着苏玥安静吃蛋挞的侧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剩下的半个。蛋挞的香甜还在唇齿间萦绕,但苏玥那番话,却像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心里某个从未被触碰过的角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一个简单的蛋挞背后,藏着如此深厚的道理。而他引以为傲的荣记,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觉中,丢掉了最根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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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里只剩下苏玥轻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响。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飘荡着蛋挞的甜香和一种奇异的、沉默的张力。
从那天起,陈启荣那辆亮蓝色的跑车,成了玥·设计工作室所在的旧城区巷口一道突兀又固定的风景线。时间通常卡在上午十一点左右,不早不晚,刚好是荣记茶楼第一炉招牌酥皮蛋挞新鲜出炉、香气最盛的时候。
他提着的纸袋,也成了固定的道具。有时是金黄诱人的蛋挞,有时是表皮烤得焦糖般透亮、肥瘦相间、挂着浓稠蜜汁的叉烧酥,有时是热气腾腾、皮薄馅足、隐约透出虾仁粉色的虾饺。每一次,都是荣记当天最拿得出手的、刚离蒸笼烤炉的精华。
苏老师!今日嘅‘学费’系叉烧酥!斩件嘅叉烧粒粒爆汁,酥皮脆过薯片!他人未到,声先至,带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熟稔和热情,推开工作室的玻璃门。
苏玥大多数时候只是从电脑屏幕或图纸上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他一眼,不置可否。有时会直接丢给他一叠打印好的资料:岭南建筑纹饰图谱,先看这个。或者在他放下点心时,指着他带来的虾饺,冷不丁冒出一句:褶子不够紧实,力度不均匀,蒸出来容易破皮露馅。告诉德叔,手腕要再沉半分。
陈启荣起初还会争辩几句,说德叔几十年的手艺如何如何。但苏玥总能精准地指出图片上某个细微的、他从未留意过的褶皱缺陷,眼神笃定得不容置疑。几次下来,他竟也乖乖记下,回头真的跑去后厨,顶着德叔的白眼和你懂个屁的咆哮,把话传过去。结果……德叔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下一次蒸出的虾饺,那褶子似乎真的更完美了些。这让陈启荣看苏玥的眼神,越发多了几分奇异的信服。
他不再只是大大咧咧地坐下就吃。他开始学着苏玥的样子,拿起一个点心,先仔细端详。看叉烧酥那层层叠叠、薄如纸的酥皮如何在灯光下透出诱人的油润光泽;看虾饺半透明的澄皮里,粉嫩的虾仁和碧绿的笋丁如何构成一幅微缩的山水画;甚至看一个普通的奶黄包,那光滑白皙的表皮上,用食用色素点出的那一点红,位置是否恰到好处。
为什么是这里他指着奶黄包上的红点问。
重心,视觉的焦点。就像国画里的印章。苏玥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随口解释,偏一分则乱,正一分则呆。
陈启荣若有所思,拿起包子,对着光左看右看,竟觉得这小小的红点,似乎真的蕴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韵律。
苏玥的工作室也成了他观察的场所。他注意到她用来装凉茶样品的玻璃瓶,瓶身是简洁的圆柱体,瓶口却设计成一个小小的、微微外翻的玉兰花瓣形状,优雅又含蓄。她给客户展示方案的PPT,背景是极淡的米灰色,像陈年老宣纸的底色,上面点缀的图纹是提取自广彩瓷器的缠枝莲,但线条被高度简化,只保留了最精髓的流动感,充满了现代的呼吸感。她工作室里唯一一件装饰品,是一个小小的、摆在窗台的粗陶罐,里面随意插着几支枯莲蓬,在阳光下投下嶙峋疏朗的影子,竟也别有一番禅意。
枯的比鲜的好看他忍不住问。
生命有盛衰,美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表达。枯荷听雨,也是一种意境。苏玥修剪着莲蓬多余的枝干,动作轻柔。
陈启荣看着那几支枯莲蓬,又想起荣记茶楼里那些堆砌着大红大绿牡丹花、金光闪闪福禄寿的装饰画,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刺眼的俗气。
他开始主动带苏玥去体验地道的广府生活。不是那些游客扎堆的地方,而是深藏在老城腹地、只有老街坊才知道的宝藏小店。
带她去吃深夜里才出摊的炭火砂锅粥。简陋的折叠桌椅摆在潮湿的巷子口,昏黄的白炽灯下,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伯。只见他熟练地舀起一勺预先熬得绵密的米粥底,倒入烧得滚烫的砂锅中,然后依次加入新鲜的手打鱼滑、切成薄片的猪肝、嫩滑的猪心、饱满的鲜蚝,最后撒上翠绿的葱花和炸得金黄的腐竹皮。砂锅在炭火上咕嘟咕嘟翻滚,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老板一言不发,只在粥滚到最恰到好处、所有食材都达到最鲜嫩状态时,精准地关火,将砂锅端到他们面前。
试试。陈启荣递给她一个勺子,眼神里有种分享秘密的得意。
苏玥舀起一勺。米粥绵滑,鱼滑弹牙,猪肝粉嫩,鲜蚝肥美,炸腐竹吸饱了汤汁……最关键的是,所有食材的鲜味都被那滚烫的温度激发出来,完美地融合在粥底里,没有一丝腥气,只有满口的鲜甜滚烫。她没说话,但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又低头舀了第二勺。
火候。差一秒,猪肝就老了,鲜蚝就缩了。老伯在这里摆摊三十年,靠的就是这个‘刚刚好’。陈启荣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又带她去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老式凉茶铺。铺面藏在骑楼的阴影里,光线昏暗,只靠门口一盏小小的红灯泡照明。一个满头银发、穿着香云纱褂子的阿婆坐在矮凳上,面前是几个擦拭得锃亮的黄铜葫芦大茶壶。铺子里飘散着浓郁复杂的中草药味,微苦中带着回甘。
阿婆,要碗廿四味,加多两钱夏枯草。陈启荣熟稔地吩咐。
阿婆抬起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看了苏玥一眼,没说话,慢悠悠地拿起一个葫芦壶,将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倒入一个粗瓷碗里。碗壁上还残留着岁月的痕迹。
苏玥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眉头微蹙。
试试。陈启荣把碗推到她面前,带着点促狭的笑,这才是正宗的广府‘凉茶’,不是糖水。
苏玥犹豫了一下,端起碗,闭着眼喝了一小口。苦涩瞬间席卷了口腔,霸道得让她差点吐出来。但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甘甜,缓缓从舌根升起,慢慢压住了那剧烈的苦,竟带来一种奇异的通泰感。她睁开眼,眼神里有些惊讶。
苦尽甘来。阿婆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苍老,带着浓重的乡音,后生女,做人同饮凉茶一样,唔好怕苦。苦过,至知甜嘅滋味。她说完,又低下头,擦拭着另一个铜壶,不再看他们。
苏玥捧着那碗凉茶,看着阿婆专注擦拭铜壶的侧影,昏黄灯光下,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和光亮的铜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口小口地把那碗苦得惊人的廿四味喝完。
阿婆讲得冇错。走出凉茶铺,陈启荣看着苏玥微微舒展的眉头,低声说,荣记嘅味道,唔单止系甜嘅点心,呢种苦尽甘来嘅底蕴,其实也喺度。只不过……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苏玥看着老城区深巷里斑驳的墙壁和摇曳的树影,第一次没有反驳他。晚风吹过,带来凉茶铺那独特的气息,也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似乎在这最市井的烟火里,触碰到了一点广府文化那坚韧而复杂的根系。这些体验,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的设计思考中。她给陈启荣看的一些关于荣记新视觉的初步构思草图,线条变得更加圆融,色彩在保持现代感的同时,也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温润。她开始尝试将火候、苦尽甘来、人情味这些抽象的感受,转化为可视化的设计语言。
陈启荣看着她笔下那些渐渐有了温度和呼吸的线条,看着她工作时更加沉静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也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改变荣记而来。提着一袋新鲜出炉的点心,推开那扇玻璃门,看到她在阳光里抬起头,或蹙眉思索或专注绘图的模样,成了他一天里,莫名开始期待的时刻。
日子在蛋挞的甜香、设计稿的草图和关于广府美学的探讨中悄然滑过。荣记茶楼后厨的油烟味似乎都淡了些许,被工作室里咖啡、纸张和点心的混合气息所取代。陈启荣甚至觉得自己脚上那双人字拖,踩在工作室光洁的地板上,都比踩在荣记油腻的厨房瓷砖上要自在几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每日的学费和设计理念的碰撞中悄然滋生。
直到那个夏末的深夜。
台风毫无预兆地提前登陆。傍晚时还只是闷热,到了深夜,狂风如同失控的巨兽,裹挟着倾盆暴雨,疯狂地撕扯着城市。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像天河倒灌,密集地砸在一切物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窗外的世界一片混沌,只有路灯在狂乱的雨帘中透出模糊昏黄的光晕。
陈启荣是被手机急促的铃声吵醒的。电话那头,是荣记茶楼值夜的老伙计阿炳,声音被风雨声和电流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慌:……荣少!唔……唔得啦!顶……顶唔顺啦!茶楼……漏水!漏得好犀利!成个……成个后厨水浸!德叔啲……啲宝贝木模啊!仲有……仲有你阿爷传落嚟嗰套点心印啊!全部……全部浸喺水度啊!
点心印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陈启荣混沌的脑海!那是他爷爷当年请最好的木雕师傅,用一整块上好的香樟木雕琢出来的点心模具,专门用来印制荣记独有的莲花酥和锦鲤椰汁糕。花纹繁复精美,承载着几代人的心血和荣记最核心的点心秘方,是真正的传家宝!德叔把它们看得比命还重!
陈启荣瞬间睡意全无,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拖鞋都来不及换,还是那双人字拖。
狂风暴雨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跑车在几乎能淹没轮胎的积水中艰难穿行,雨刮器开到最大疯狂摆动,视线依旧一片模糊。平日十几分钟的车程,感觉像开了一个世纪。好不容易冲到荣记那条老街,远远就看到茶楼方向一片混乱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
茶楼大堂里已经积了一层水,值班的伙计正手忙脚乱地用盆和桶往外舀水,但杯水车薪。最严重的还是后厨!雨水正从天花板好几个地方哗哗地往下灌,像开了几道小瀑布。地上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菜叶、包装袋和各种杂物。德叔佝偻着背,像一尊绝望的雕像,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徒劳地用一块破布擦拭着几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湿淋淋的木制点心模。他身边放着一个敞开的、同样被水浸透的沉重木箱——那正是存放传家宝点心印的箱子!箱子里的水正缓缓溢出。
阿荣!你睇睇!你睇睇啊!德叔听到脚步声,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雨水混着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他指着箱子,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浸湿晒!全浸湿晒啊!我对唔住老窦!对唔住你阿爷啊!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痛不欲生。
陈启荣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冲过去,顾不上冰冷的积水瞬间浸透裤腿,一把推开那个沉重的木箱盖。
箱子里,那套珍贵的香樟木点心印,正可怜地浸泡在浑浊的雨水中。原本温润的木色变得黯淡,精美绝伦的莲花和锦鲤浮雕被污水覆盖,边缘似乎已经有些微微的变形。一股浓重的、木头被水浸泡后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快!抬出去!擦干!陈启荣对着伙计吼,声音在暴雨和德叔的哭声中显得异常尖利。他自己也弯下腰,伸手就去捞那套沉重的木印。冰冷的污水浸透了他的衬衫,木印入手沉重湿滑,带着刺骨的凉意。他咬紧牙关,和伙计一起,艰难地将木箱抬出后厨,搬到相对干燥些的前厅角落。
德叔跌跌撞撞地跟出来,扑在木箱旁,用那块破布拼命地擦拭着点心印上的污水,动作慌乱而绝望,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点算啊……点算啊……浸坏咗……花纹会霉……木头会裂嘎……
陈启荣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不断往下淌水。他站在一片狼藉、灯光昏暗的大堂中央,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刚刚从木箱里抢出来的、最大的莲花酥木模。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往下流,滴落在怀中那同样冰冷湿透的木头上。他环顾四周:天花板上还在不断渗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积水的瓷砖地上;墙壁被水洇湿,大片的墙皮剥落;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污水和食物残渣混合的难闻气味。这间承载着家族几代人记忆的老茶楼,在狂暴的自然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破败、摇摇欲坠。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感,混合着对怀中祖传木模的心痛,狠狠击中了他。长久以来积压的、对这份沉重祖业的复杂情绪——敬畏、厌烦、责任、束缚——在这一刻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得无比清晰。他看着德叔佝偻颤抖的背影,看着伙计们疲惫慌乱的脸,看着这间在风雨中呻吟的老屋……
一个念头,如同被这狂风暴雨催生出的野草,疯狂地在他心底滋生、蔓延,瞬间占据了所有思绪。它来得如此猛烈,如此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脸上,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火焰。他不再看德叔,不再看这满目疮痍,而是转向角落里一个同样被淋得狼狈、正拿着手机似乎在联系什么的伙计,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吼道:
阿炳!打电话!现在!打给苏小姐!
伙计阿炳被他吼得一愣,雨水顺着他的安全帽檐往下淌:苏……苏小姐荣少,宜家三更半夜,又落咁大雨……
打给她!陈启荣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雨声。他抱着那个湿透冰冷的木模,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目光穿透雨幕,似乎已经看到了某个坚定的方向。告诉她!别修了!这破地方,修修补补还有什么用!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呛入肺里,却让他的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前所未有的清醒,在风雨飘摇、一片狼藉的老茶楼里炸开:
我们盖新的!!
阿炳被陈启荣吼得一个哆嗦,雨水顺着安全帽檐糊了他一脸,他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屏幕被水汽和脏污弄得模糊一片。苏……苏小姐嘅电话几多号啊荣少
他声音发颤,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指令搞懵了。
我俾你!陈启荣几乎是咆哮着,单手抱着那冰冷沉重的木模,另一只手粗暴地从湿透的裤袋里掏出自己同样湿淋淋的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沾满水渍的手指笨拙地划拉着,终于找到那个号码,报给了阿炳。
风雨声、德叔绝望的呜咽声、伙计们舀水的泼溅声混杂在一起,阿炳按号码的手指都在抖。电话接通了,响了很久,久到陈启荣几乎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就在他眼底那簇火焰快要被冰冷的雨水浇灭时,阿炳猛地抬起头,把手机递过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通……通了!苏小姐!
陈启荣一把抓过那部同样湿滑廉价的手机,贴在耳边。冰冷的塑料外壳刺激着皮肤。电话那头异常安静,只有极轻微的电流声,仿佛隔绝了这边所有的狂风骤雨和混乱绝望。
苏玥!他的声音冲出喉咙,嘶哑得厉害,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和风雨的咆哮,是我!陈启荣!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传来,带着刚被从睡梦中惊醒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听着!陈启荣顾不上任何解释,他必须抓住这根稻草,必须把那个疯狂却无比清晰的念头传递出去,仿佛这样就能赋予它力量,让它成为现实。他抱着木模的手臂肌肉绷紧,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木头上。老茶楼顶唔顺了!漏水漏到扑街!德叔啲木模……我阿爷嘅点心印……全浸咗水!
他的声音因为心痛和急切而扭曲,修点修补咗今日,听日呢后日呢呢间楼老过你同我加埋!佢撑唔住嘎啦!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却让他的声音更加高亢、更加决绝,像一把出鞘的刀,劈开这混乱的雨夜:
唔好再修!冇用嘎!我哋——
他停顿了一下,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天花板上狰狞的水痕、剥落的墙皮、在浑浊积水中徒劳挣扎的德叔,然后猛地投向门外那片被暴雨蹂躏的黑暗虚空,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光明的轮廓。
起过间新嘅!!
这四个字,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也带着一种挣脱束缚、重获新生的畅快淋漓。吼声在空旷潮湿的大堂里回荡,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外面的风雨声。
电话那头,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那浅浅的、规律的呼吸声,证明着连接的存在。
陈启荣吼完,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大口喘着粗气,湿透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紧紧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等待着。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审判,或者……救赎
几秒钟的空白,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苏玥清冷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电流和风雨声,清晰地、平静地传来,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锥刺破沸腾的水面:
地址。
只有两个字。
陈启荣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一种混合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他迅速报出地址,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荣记!老城西关路十八号!快啲!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陈启荣握着那部冰冷的手机,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他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在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却又充满了希望的光。
他转过身,不再看德叔绝望的背影和满地的狼藉。他把怀中那个湿透的木模小心翼翼地放在相对干燥的柜台上,脱下身上同样湿透、沉甸甸的西装外套,胡乱抹了把脸。然后,他弯下腰,加入了伙计们舀水的行列。动作不再慌乱,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力量。
德叔停止了哭泣,抬起浑浊的老眼,愕然地看着那个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少爷。陈启荣没有看他,只是奋力将一盆浑浊的雨水泼向门外那片无边的黑暗。
时间在风雨声和舀水声中艰难爬行。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一道刺目的车灯光束穿透浓密的雨帘,艰难地停在荣记门口积水的街边。
车门打开,一把巨大的黑伞首先撑开,接着,苏玥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伞下。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防雨外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像淬了火的寒星。她踏进没过脚踝的积水,快步走进一片狼藉的荣记大堂。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天花板的破洞、剥落的墙壁、浑浊的积水、疲惫的伙计、失魂落魄的德叔,最后,落在柜台那个被擦拭过、却依旧湿漉漉、显得格外沉重黯淡的莲花酥木模上。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她的视线才转向浑身湿透、裤腿挽到膝盖、正端着一盆水走过来的陈启荣。四目相对。
陈启荣放下水盆,直起身。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有狼狈,有急切,有孤注一掷后的期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苏玥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双清冷的眸子似乎洞穿了他此刻所有的情绪。她没有询问,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她只是径直走到那个莲花酥木模前,伸出带着一次性橡胶手套(显然是车上临时戴的)的手,指尖轻轻拂过那被雨水浸泡后微微发胀变形的莲花浮雕边缘。
变形了。她的声音很轻,在风雨声中却清晰无比,带着专业评估的冷静,木质吸饱了水,干缩过程处理不好,会开裂,花纹会模糊。
德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苏玥没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木模上,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陈启荣陈述一个事实:老房子的结构,很多地方都朽了。漏水只是表象。强撑,只会加速它的衰败,连带里面的东西一起拖垮。她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向陈启荣,目光沉静如水,你想盖新的
陈启荣用力点头,喉咙发紧:是!必须起新嘅!唔系咁样落去,荣记就真系冇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苏玥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她竟然从自己那个同样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台平板电脑。屏幕亮起,照亮了她沉静的脸庞。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点开。
陈启荣、德叔、还有几个伙计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很快,苏玥将屏幕转向陈启荣。屏幕上是几张快速渲染出来的建筑效果图——线条极其现代、简约、充满几何感的三维轮廓。
不是推倒。苏玥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陈启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的指尖点在屏幕上那些现代建筑的轮廓中,几个被特意标注、高亮显示的关键点上,是新生。保留核心的‘魂’。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放大、移动。
这里,指尖落在一个悬挑的巨大露台下方,那里巧妙地设计了一个半开放的空间,复原老茶楼的门头,用钢结构和玻璃保护起来,成为新建筑入口的‘历史印记’。
指尖滑动,指向建筑内部一个通高的中庭侧壁,这面墙,用回收的老茶楼拆下的青砖和满洲窗花格重新砌筑、镶嵌,做一面‘记忆之墙’。
再指向一个开放式的明档厨房区域,德叔的操作台,核心位置。用最好的设备,但台面……可以用老茶楼拆下的、打磨光滑的花岗岩大案板。让‘手感’传承下去。
最后,她的指尖落在一个核心展示区的位置,至于这些,她抬眸,目光扫过柜台上的木模,再看向角落里那个敞开的、湿漉漉的木箱,荣记的‘根’——这些老模具,点心印。清理、修复、烘干、做恒温恒湿的专业展柜,放在这里,成为新荣记的‘精神图腾’。
她放下平板,目光重新落回陈启荣震惊的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千钧:
拆掉的是腐朽的躯壳,留下的是淬炼过的筋骨和魂魄。在新的身体里,让老手艺、老味道、老荣记的‘根’,活得更体面,更长久,更有尊严。这才叫‘盖新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依旧积水的狼藉地面和破败的天花板,最后定格在陈启荣湿漉漉却燃着火焰的眼睛里,补上了决定性的一句:
不然,你只是在重复建造另一间迟早会漏水的‘老屋’。
整个大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的风雨声依旧肆虐。
德叔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苏玥,又看看屏幕上的效果图,再看看柜台上那个他视若生命的木模,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抗拒……还有一丝,被那精神图腾四个字,极其微弱地触动了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东西。
陈启荣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融合了冰冷现代线条与温暖旧物印记的设计,盯着苏玥那双清亮得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雾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震撼、和前所未有的信服感,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他。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条路!那条不是背叛、而是真正能救活荣记、让它在新的时代也能骄傲挺立的路!
他猛地一步上前,双手用力抓住了苏玥冰凉的手腕(隔着那层薄薄的橡胶手套),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量:
就咁话!苏玥!帮我!帮我起返间新嘅荣记!帮我保住呢啲根!帮我……救活佢!
他的眼神灼热,像两团燃烧的火焰,里面映着苏玥沉静的身影,也映着那个在风雨飘摇中,终于窥见一丝曙光的新生。
苏玥被他抓得微微蹙眉,但没有挣脱。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又眼神亮得惊人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信任和恳求。窗外的风雨似乎在这一刻都小了一些。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波动。片刻,她轻轻、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
陈启荣的拳头猛地砸在父亲陈国雄那张厚重的红木大班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的紫砂茶壶都跳了一下。阳光透过西关大屋彩色满洲窗,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影,切割着他因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
老窦!你睇清楚!他指着摊开在桌面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是苏玥那几张融合了拆骨留魂理念的新荣记效果图,线条锐利现代,却又在关键处标注着温暖的老物件印记。唔系拆咗就冇咗!系留低最紧要嘅嘢,喺新嘅地方重新活过!德叔嘅灶头,阿爷嘅点心印,老茶楼嘅门头青砖……全部都可以喺新铺头度堂堂正正摆出来!唔使再喺呢间漏风漏雨嘅老屋度发霉发烂!
陈国雄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穿着熨帖的香云纱唐装,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手里盘着两个油光水亮的文玩核桃,发出咔哒咔哒规律而冰冷的摩擦声。他看都没看那平板一眼,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死死钉在儿子脸上,里面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一种被背叛的痛楚。
堂、堂、正、正陈国雄的声音不高,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乡音,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喺个不伦不类嘅铁皮玻璃盒里面摆啲老嘢出来做展览俾啲后生仔当古董睇当背景板影相打卡他猛地提高音量,手里的核桃啪地一声重重按在桌面上,荣记嘅根喺边度喺呢条西关老街!喺呢间几代人一砖一瓦起出来嘅铺头!喺街坊嘅烟火气里面!唔系你嗰个咩……咩冷冰冰嘅‘精神图腾’!
他身体前倾,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手指颤抖地指向陈启荣:你而家!为咗个识咗几耐嘅女人为咗啲花里胡哨嘅‘设计’就要拆咗你阿爷同我几十年嘅心血拆咗荣记嘅祖业!你系咪俾鬼迷咗心窍啊阿荣!
最后一声阿荣,喊得痛心疾首。
唔关苏玥事!陈启荣梗着脖子,眼睛也红了,系间楼撑唔住!系荣记要活下去!系啲老街坊都要搬走晒了!你睇下条街仲有几个人守点守守到佢冧咗压死人咩!
他指着窗外,曾经熙熙攘攘的西关老街,如今确实透着一股繁华落尽的萧瑟。
撑唔住陈国雄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我当年接手嘅时候,荣记仲系间烂瓦房!边个话撑唔住系人嘅心先撑唔住!你心野了!俾出面啲花花世界迷花咗眼!嫌荣记老土!嫌我哋呢啲老嘢阻住你发达!你……
他的目光猛地扫过平板屏幕上那个标注着德叔操作台(老案板)的位置,仿佛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
你系咪睇上咗嗰个捞妹设计师!想拆咗祖业去讨好佢!想娶个外来妹翻嚟做荣记嘅老板娘!你痴心妄想!!
外来妹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陈启荣的心脏,也清晰地穿透了虚掩的、通往内堂的雕花木门门缝。
门外,苏玥静静地站着。
她是来送一份更详细的预算初稿和材料清单的。陈启荣让她直接过来家里书房。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激烈的争吵,那句娶个外来妹就想拆祖业如同惊雷,炸响在她耳畔。
她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手里拿着的那叠厚厚的、打印着各种数据和图表、凝聚了她无数个日夜心血的资料,纸张的边缘被她无意识攥紧的手指捏得微微变形。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门缝里透出的、陈国雄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和陈启荣激动通红的侧影。
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手里的资料。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只是透过狭窄的门缝,冷冷地、毫无温度地看着书房内那场因她而起的、关于根与背叛的风暴。
书房内,陈国雄的怒火已经烧到了顶点。儿子的沉默和那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彻底点燃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只他盘了几十年、油光水亮的紫砂茶杯——那是他父亲,陈启荣的爷爷用过的老物件!
我唔准!他目眦欲裂,手臂高高扬起,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朝着地上狠狠掼去!想拆祖业除非我死!!
砰——咔嚓!!!
一声刺耳至极的碎裂巨响,伴随着滚烫的茶水和飞溅的紫砂碎片,在书房冰冷的地面上轰然炸开!深褐色的茶渍如同狰狞的血迹,迅速在光洁的地砖上蔓延开来。那只承载着两代人掌心温度的老茶杯,瞬间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启荣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的碎片和茶渍,又猛地抬头看向父亲那张因暴怒和……某种更深沉的痛苦而扭曲的脸。他的嘴唇哆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悲凉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门外。
那声刺耳的碎裂声,如同一个休止符,清晰地传入了苏玥的耳中。
她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攥着资料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封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然后,她动了。
没有敲门,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看那扇门缝一眼。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弯下腰,将手中那叠厚厚的、沉甸甸的资料,轻轻地、平整地放在了书房门口冰凉光滑的地砖上。纸张的边缘,距离那滩还在缓缓扩散的、带着茶叶残渣的深褐色茶渍,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隔绝了风暴也隔绝了她心血的雕花木门,眼神冰冷得像西伯利亚荒原上万年不化的冻土,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和了悟。
她转过身,高跟鞋踩在古老西关大屋光可鉴人的花砖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哒、哒声,一声声,敲打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陈国雄粗重的喘息和陈启荣盯着地上碎片时,那沉重得仿佛要将人压垮的呼吸声。那摊刺目的茶渍,和门口地砖上那叠无人问津、象征着新生的图纸,构成了一个无比讽刺而绝望的画面。
时间在沉重的静默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陈启荣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地上的碎片上移开。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地走到门口,颤抖着手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门外空空荡荡,只有穿堂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面,落在了那叠被放置得整整齐齐的资料上。深褐色的茶渍边缘,已经快要触碰到雪白的纸张。
他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叠资料,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最后一线生机。纸张冰凉坚硬的触感硌着他的胸膛。他抬起头,望向苏玥消失的楼梯口,眼神空洞而绝望,像一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哽咽,最终化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茫然。
几个月后。
荣记新店开业的日子,选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清晨。地址已不在那条日渐萧瑟的西关老街,而是选在了旧城改造后新兴的、融合了传统风貌与现代活力的滨水文化街区。新店门面开阔,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阳光毫无保留地引入,整体建筑线条简约利落,带着鲜明的现代气息,却又巧妙地融入了骑楼拱廊的轮廓元素。
鞭炮的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去,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油漆、点心出炉的甜香和鲜花的芬芳。崭新的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店内。穿着改良版香云纱制服的服务员们,脸上带着紧张而兴奋的笑容,端着盛满各色精致点心的托盘,穿梭在衣香鬓影的宾客之间。
陈启荣站在门口迎客,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褪去了不少往日的浮躁。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与前来道贺的宾客握手寒暄,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店内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和期待。
店内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正对大门口的那一面巨大的琉璃屏风。
那屏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高度,由无数块半透明的、色彩温润的琉璃砖拼接而成。琉璃砖并非纯色,而是以极细腻的渐变手法,晕染出青碧、月白、黛蓝、浅金等柔和雅致的色调。屏风的主体图案,并非传统的龙凤花鸟,而是一幅极其抽象又极具韵味的画面——
下方,是深碧色琉璃铺就的、如同流动水波般的基底,象征着西关老城的河涌。水波之上,用更浅的碧色和金色琉璃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连绵起伏的屋顶轮廓,那是老茶楼记忆的倒影。而在这些轮廓之上,破水而出、向上蓬勃生长的,是一株姿态遒劲、枝桠舒展的巨大古榕树!
古榕树的枝干并非写实,而是用深浅不一的黛蓝色琉璃,以极其流畅、富有张力的线条抽象勾勒,充满了生命的律动感。最令人惊叹的是那茂密的树冠——它并非由树叶组成,而是由无数个晶莹剔透、造型各异、玲珑可爱的点心模具构成!虾饺的半月形、烧卖的开口笑、叉烧酥的金砖状、蛋挞的莲花盏……这些代表着荣记灵魂的根,此刻化身为繁茂的枝叶,在琉璃的光影流转中熠熠生辉,向着高处、向着阳光、向着未来,恣意生长!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射在这面琉璃屏风上,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将整个大堂都笼罩在一片生机勃勃、古韵新生的氛围之中。
这面屏风,是苏玥设计的灵魂,是新荣记无声的宣言。
宾客们无不驻足屏风前,发出阵阵惊叹和赞美。陈启荣的目光一次次掠过那里,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设计这一切的身影。
时间一点点过去,开业典礼即将开始。司仪已经拿着话筒走到了临时搭建的小舞台边。陈启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渐渐淹没了他。他以为……他以为她至少会来看一眼……看一眼这个由她的理念催生出的新生命……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想暂时离开这喧闹的中心。脚步沉重地穿过人群,走向后厨的方向,想去看看德叔——这位倔强的老人,最终还是在新店给了他一个位置,一个配备了恒温恒湿展柜、专门陈列那些修复好的老模具和点心印的角落。虽然老人依旧沉默寡言,但看着那些老伙计被精心呵护在玻璃柜里,接受着宾客好奇而尊敬的目光,他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
就在陈启荣即将推开通往后方通道的门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琉璃屏风侧面那片相对安静的休息区,一个极其熟悉又极其陌生的身影。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他缓缓地、带着不敢置信的期盼,转过身。
琉璃屏风折射出的斑斓光影,柔和地笼罩着那个角落。
苏玥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今天没有穿职业套装,而是穿了一件样式极其简洁的月白色改良旗袍,立领斜襟,没有繁复的绣花,只有领口和袖口用同色丝线勾勒出极细的缠枝莲暗纹,低调而雅致。长发松松地挽成一个低髻,簪着一支素净的玉簪。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清冷如初雪,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面流光溢彩的屏风,看着那些由点心模具构成的、蓬勃生长的琉璃枝叶。
阳光透过琉璃,在她身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她只是安静地站着,仿佛与周围的喧闹隔绝开来,像一个置身事外的鉴赏者,又像一位无声莅临的女王。
陈启荣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声音——宾客的谈笑、司仪试麦的杂音、点心的香气——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琉璃光影中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步一步,穿过人群,朝着那个角落走去。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终于,他站定在苏玥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极淡的、如同雨后竹林般的清冽气息。
苏玥似乎才察觉到他的靠近,缓缓转过头。那双清亮如寒潭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他,没有惊讶,没有欣喜,也没有离开那日书房门口的冰冷疏离。就像看着一个……普通的合作伙伴。
陈启荣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开业典礼的喧闹背景音仿佛成了遥远的潮汐。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琉璃屏风的光彩,也映着他自己紧张而期盼的脸。
他忽然明白了。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在苏玥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做出了一个让周围所有注意到这一幕的宾客都瞬间安静下来的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直接、坚定地,握住了她那只垂在身侧、纤细而微凉的手腕。
苏玥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挣脱,但陈启荣握得很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没有给她挣脱的机会。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琉璃屏风梦幻般的光影笼罩下,陈启荣拉着苏玥的手腕,径直穿过后厨那扇挂着非工作人员免进牌子的门,将她带进了热气腾腾、弥漫着浓郁食物香气的新店厨房中心!
崭新的不锈钢设备闪着冷光,巨大的蒸笼正噗噗地喷吐着白色的蒸汽,几个穿着洁白厨师服的年轻师傅正在忙碌。看到老板拉着一个陌生而清冷的女人闯进来,都愣住了。
陈启荣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拉着苏玥,一直走到厨房中央那张巨大的、光洁的操作台前。操作台的一角,醒目地镶嵌着一块颜色深沉、纹理古朴、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花岗岩——那正是从老茶楼拆下来的、德叔用了大半辈子的案板!
操作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面粉。旁边放着一盆刚刚揉好、散发着麦香和黄油香气的油酥面团,软硬适中,色泽诱人。
陈启荣停下脚步,终于松开了握着苏玥手腕的手。但他没有放开,而是顺势将她的手翻转过来,掌心向上。然后,在苏玥微微睁大的、带着一丝愕然的目光中,在厨房里所有师傅惊诧的注视下,在门外隐约传来的开业典礼司仪宣布开始的声音里——
他握着她微凉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量,稳稳地、深深地,按进了那团柔软、温热的油酥面团中心!
细腻的面粉瞬间包裹了她白皙的手背,温热的、富有弹性的面团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生命般的韧性和油脂的芬芳。
陈启荣微微倾身,靠近她,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终于泛起波澜的眼眸。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某种尘埃落定的温柔,清晰地响在弥漫着烟火气息的厨房里,盖过了蒸笼的嘶鸣:
荣记第五代老板娘,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真挚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着、深深陷入面团中的手上,系时候轮到你教我,点样整酥皮了。
苏玥的手,依旧被陈启荣的手包裹着,深陷在那团温软的面团里。指尖传来面粉细腻的颗粒感和油酥面团特有的、微妙的油脂粘连感。她甚至能感受到面团在掌心下微微的弹性和陈启荣掌心传来的、灼热而略有些潮湿的温度。
厨房里蒸腾的热气混杂着新鲜出炉点心的甜香,熏得人有些微醺。周围几个年轻师傅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们身上,带着震惊、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苏玥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她没有立刻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掌心下那团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