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是高三下学期的第一次市级模拟考,早上八点整,理综卷刚发下来,我的大脑就像被突然拔了电。
物理第一个选择题我看了三遍,没看懂。心里咯噔一下,手指却还在机械地翻着页面,像个拧坏的发条人。
空气里是熟悉的铅笔味,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此起彼伏。唯独我,一动不动。
我知道这一场模拟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年级第一的排名能不能保住,意味着清北自主招生的推荐名额,意味着我爸——市重点中学校长宋之严——是否还能继续对外说出那句他最爱用的开场白:
我儿子,高一开始就稳在年级第一。
可现在,我连第一道题都卡住了。
呼吸开始发紧,汗从后背浸湿了校服。监考老师从我身边走过,眼神落在我的空白卷子上,愣了半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全校都知道我是谁。
宋校长的儿子。
别人家的孩子。
清华预备生。
那谁考神。
我突然觉得恶心,像是被这些称呼一点点包裹、勒紧、窒息。终于,我低头,强迫自己往下写,哪怕是乱写。
两个半小时后,我交上那份支离破碎的卷子,双腿发软地走出考场,阳光打在我脸上,冷得像冬天。
走廊尽头有几个低年级的学弟学妹在窃窃私语,我经过时他们瞬间闭嘴,装模作样地看向别处。我听见其中一个没忍住,低声说了句:他今天脸色好难看。
我当然难看。我那张写满正确答案的脸,今天空白了。
回到家,晚饭桌上一如往常摆着三菜一汤,父亲不动声色地夹了块鱼肉放进我碗里,说:
考得怎么样
我想撒谎,但舌头僵硬,像冻结的铁片,最终只挤出三个字:不太好。
他哦了一声,没再问,但下一句却是:
你要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我抬头看他。
他低着头慢慢喝汤,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陈述句,不带任何情绪。但我听得懂。他是在提醒我——你不只是你,你是我宋之严的儿子,你不能考砸。
我点点头,低声说:知道了。
那晚我失眠到三点,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像是在倒计时。
第2章
成绩出来那天,学校食堂的番茄炒蛋味道怪得厉害,我却一点都吃不出是哪儿出了问题。
我考了年级二十七名。
理综直接掉了五十七分,物理错七个,化学错大题,生物最后一道没写完。我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听着耳边同桌念分数时刻意压低的声音:你之前不是都前三的吗
我嗯了一声,没解释。
解释什么说我那天脑袋断电说我考场上快晕过去了说我爸看完成绩单一句话没说就把门摔上了
我咽下一口凉饭,胃里翻江倒海。
课间路过办公室,有老师在里头谈笑,一转眼看到我,声音顿了半秒。有人低声问:宋临川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太好
我推开教室门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按了静音。
以前大家看到我,语气是恭敬的、羡慕的、求助的;现在,是小心翼翼的、带着观察和一点奇怪的快感。
像在围观一场明星陨落。
你说他是不是失恋了啊
我听说他爸骂他骂得很惨。
他脸色也太差了吧,是不是得抑郁症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戳在心口却不见血。
老师讲课,我在笔记本上机械地记着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钟声响起时,我像被惊醒,从座位上弹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你还好吗前排女生小声问了一句。
我点头,还好。
然后冲进厕所,胃开始剧烈地抽搐。我扶着水池吐了很久,吐到眼泪都出来了,也没吐出什么实质的东西。
只是空得发冷。
中午我没回家。
爸妈都没问我为什么。他们知道我成绩掉了,知道我在学校过得不顺,知道我心理状态不对劲——但他们什么都没说。
甚至,我怀疑他们觉得这是我活该。
晚上回家,客厅一片沉默,母亲在看电视剧,父亲坐在书房敲键盘。我走进去,站在他桌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问:
怎么了
我咬着牙,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丢人
他没回答,只说:你应该花更多时间复习。
然后低头继续打字,把我当成空气。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不是在生我的气,他只是……失望。
那种你终于露馅了的失望。
我转身回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在心里说了一句:
别人看我像死人一样,其实我真的快死了。
第3章
我妈年轻时说,我爸最擅长的不是教书,是教人。
我从记事起,他就用那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在我身上一寸寸搭建理想模板。
一岁识字,三岁背唐诗,五岁进奥数班。每当我完成一个他布置的目标,他就拍拍我脑袋,说:不错,下一阶段开始。
小时候我以为那是爱,现在我才明白,那只是设计。
就像他做学校发展规划一样,每一步都写得清清楚楚,而我,只是他PPT里最漂亮的那一页。
我哥叫宋临洲,初中时他弹吉他、玩画画、写小说,后来成绩掉了一次,爸当场摔了他的素描本。
要玩可以,先考个清北再说。
他没考清北。他高考那年志愿填了国外艺术学院,爸差点气出心脏病。从此两人断联,直到现在他还在国外不回来。
我一直觉得我和哥哥不一样。
我听话,我懂事,我从不反抗。我努力保持成绩稳定,我从不让父亲丢脸。
我以为他是爱我的。
直到那天晚上,爸在电话里跟市里教育局的熟人聊天。他以为我在洗澡,声音没压低。
嗯,模拟考确实出了点问题……不过孩子基础不错,应该还来得及,我再抓紧一点管。
我有经验,当年那个失败的,已经教会我该怎么管第二个了。
这次不会出差错。
我站在浴室门口,听着手机那头的人说那就辛苦你了,校长,然后他淡淡回了句:没事,我只是再培养一次自己。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我不是他儿子。
我是他复刻自己人生的计划书,是他上一场失败项目的补救,是他校长身份在家里延伸的最后一块拼图。
我不再是他骄傲的儿子。
我只是他用来弥补自己遗憾的第二次机会。
窗外的灯光冷得发白,我那天晚上失眠到天亮。
爸出门前只说了一句:今天把数学错题订正一下,下午我给你约了名师。
我点头,机械地回:好。
但我知道,我的心已经不在这个计划里了。
第4章
周三早晨,班主任突然把门一推,带进来一个女孩。
新同学,从隔壁重点班转来的,叫江晓然,欢迎一下。
掌声零零散散。
她站在讲台前,脸上没什么表情,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头发扎成马尾,眼神却意外地亮。
她没有说大家好请多多关照这种客套话,只轻飘飘来了一句:
我转来,不是为了清北。
全班静了两秒。
我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她没有回避,也没挑衅,只是坦然地看了我一眼。
仿佛她早就知道我是谁,也知道现在的我是什么状态。
她被安排坐在我斜后排,一整节课没翻课本,只拿出一个破旧的速写本,在那儿涂东西。
老师提醒她听讲,她点点头,继续画。
我心里有点烦躁。
以前我讨厌这种吊儿郎当的学生——浪费名额、拉低平均分、没把高中当回事。
但现在,我突然有点羡慕她。
她说不是为了清北那句,像一块石头,直接砸进了我的胸口。
我从没说出过那种话。
从小到大,我所有的选择都像写好的填空题:目标大学,目标专业,目标未来。
我没想过跳出题目,也没想过我能拒答。
下课后,她从桌子里掏出一个饭盒,坐在教室后门台阶上吃饭。
阳光落在她的眼角,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轻松。
她看我经过,突然问:你是宋临川吧
我愣了一下,点头。
你前几次的英语阅读理解选项分析写得挺好的,我看过。
我有点惊讶:你怎么会看我卷子
老师用你的卷子讲过评讲课,她咬了一口饭团,我觉得挺有逻辑感。
她说得随意又真诚,不带那种你是天才我仰望你的虚伪感。
我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秒,突然说:你现在脸色挺差的。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
她笑了:别紧张,我不是笑你。只是感觉你,好像挺不开心的。
我没说话。
她没再追问,只低头继续吃饭。
但那一刻,我的心里像被推开了一道门。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人用成绩来衡量你是不是值得存在。
我没去过,但我第一次想看看。
第5章
那天晚自习刚结束,我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吐了第二次。
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一抽一抽地疼,喉咙发酸,眼前发黑。
我以为没人看到,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江晓然倚在墙边,双手插兜,正看着我。
我尴尬地咳了几声,直起身想走,她却挡在前面,递给我一瓶温水。
你该不会连水都没喝吧
我低声说了句谢谢,接过来喝了几口。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胃不好
我点头,想敷衍过去。
她却突然蹲下身,从书包里掏出一颗糖,递给我:我爸说,胃不好的人,最好别空着情绪。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就是你把难受咽下去了,胃替你承受了。
她笑了笑,眼神很认真:你该哭一场。
我僵住。
她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我脑子里——
你哭不出来吧
我喉咙猛地一紧。
她看着我,语气很轻:我懂这种感觉——眼睛很酸,但就是哭不出来,憋得头疼,胸口闷。因为你怕,一哭,就撑不住了。
她转身靠在墙边,抬头看着天花板。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有一年学画画比赛没得奖,哭了三天。后来我爸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
我看着她,她慢悠悠地说:他说,情绪不是耻辱,是信号。信号响了,你不管,就会出事。
那一刻,我真的想哭。
但我还是没哭出来。
我只是背过身,盯着楼道尽头的安全出口灯,一动不动。
她没逼我,也没再说什么。
就那么站着,陪着我沉默。
过了很久,我转头问她:你爸……是做什么的
她笑了笑:心理科普博主。你刷视频的时候没准看过他。
我哦了一声,没接话。
她走了两步,拍了拍我肩膀:有时候,情绪疏通一下,比刷五套卷子有效。
我没说话。
但那晚回家,我关上房门,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很久。
凌晨两点,我终于哭了出来。
没有声音,只有眼泪,一直往下掉。
像淤积太久的水,突然找到了出口。
第6章
周一早上,年级群突然炸了。
有人在群里发了句:喻东辰休学了
然后是一连串的问号、表情包和语音消息,像下雨一样铺天盖地。
我愣了一下。
喻东辰,理科年级第二,从初一开始就是全市竞赛苗子。比我还疯,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三餐全靠能量棒。
他有一套自己的错题本系统,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科逻辑推演,传说他在家连洗澡都在听网课。
我们没怎么打过招呼,但我知道他有多拼。
也知道他爸是市教委的处长,比我爸还有名声。
现在,他休学了。
群里很快被年级主任禁言,紧接着,教导处发来一条通告:
因身体原因,经家长申请和学校批准,高三·12班喻东辰同学将于本周起休学调养,后续复学安排另行通知,请同学们勿传播未经证实的信息。
可我们都知道,那不是身体。
是心理。
据说是那天晚自习他突然情绪崩溃,把课本全撕了,抱头蹲在地上哭了四十分钟。
老师劝他回家,他死活不肯,说回家就要被关进地下室强制复习。
直到他妈赶来,把他带走。他脸上的神情,像我在镜子里见过的——空洞、崩溃、极度疲惫。
我整个上午都没听进去课。
我不是在想他,我是在想自己。
是不是再晚一点,我也会那样。
我偷偷把手机藏在抽屉里,点进心理健康自评网页,选了最简单的学生版问卷,三十道题,点完提交。
结果页面跳出红字:中度焦虑风险,请及时寻求专业帮助。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有些抖。
窗外阳光很好,校园一切如常。可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像个密闭的玻璃罐。
我们每个人都被放进来,灌注梦想、灌注排名、灌注逆袭的剧本。
但没人问你扛不扛得住。
江晓然在我背后轻轻戳了我一下,递来一张纸条。
我展开,上面写着——
你不是一个人。只是太久没人听你说话。
我咬了咬牙,把纸条叠好,放进口袋。
那一刻,我终于有了一个想法:
如果这场游戏只靠透支自己来赢,那我不想赢了。
第7章
周五晚上,父亲带我去参加一个教育论坛。
主讲人是北大来的知名教授,讲题是《21世纪的人才培养与精英路径》。
听众大多是教育局领导、重点学校校长,还有一些家长。
我一身校服,被他带上台前,坐在最中间一排。
开场寒暄时,主持人问起我是谁,父亲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我儿子,高一开始年级第一,一直挺稳定的。
我心里一紧。
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介绍一件精密仪器,性能优越,用着放心。
结束后,他跟熟人打招呼,我自己在场外等他。他走出来时,拎着两本讲义,一脸兴奋地说:回家我们一起分析下那几组培养模型,看看你在哪一类轨道上最合适。
我低声说:爸,我想休息几天。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我状态不太好,最近常常胸闷、胃痛、失眠。我可能需要调整一下,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原本打算晚点才说的,但这句话冲口而出,像一颗硬币落进安静的井里,砸出沉重的回音。
他皱了眉,沉默几秒。
然后他问:谁教你说这话的江晓然
我一怔:不是,是我自己觉得需要。
他笑了一下,不带任何温度:你就是太脆弱了。
这句话,比我想象中更刺耳。
他继续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宋临川,我告诉你,高三学生谁不焦虑你看那喻东辰,休学了有用吗你现在放松一天,别人就超你一截。
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背负的是榜样责任。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站在原地,脑子嗡嗡响。
我想反驳,却发现舌头像灌了铅。
他说我脆弱。
可我不是没努力,我只是快撑不住了。
我只是想……有人听听我说话而已。
我垂下眼,轻声问:如果我考不上清北,你还会为我骄傲吗
他冷冷地回:你不会考不上的。
就像他回答的是一道不会出错的选择题。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的世界没有我行我素这种选项,只有你必须赢。
我不记得那晚我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洗完澡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个正在被消耗殆尽的容器。
我不是不够好。
我只是,不被允许崩。
第8章
周日下午,我坐在心理诊所的候诊区,手心全是汗。
这是江晓然陪我来的。
她早上发消息问我有没有约上,我本来打算撒谎,结果她直接发来定位:我在楼下,出来吧。
我拗不过她,最终跟着她来了。
诊所不大,窗明几净,没有想象中的冰冷消毒水味,反而有点像咖啡馆。
等号时我坐在角落,她翻着宣传册,问我: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不想上学的时候
我笑了笑:从来没敢想。
她点点头:我初三那年,每次一提起中考,我就开始头疼。后来我爸给我做了一次心理评估,才发现我压力指数快爆表了。
我偏头看她:你爸不是做心理科普的吗
嗯,他平时也挺强势的,但好歹……他会听我说话。
她收起册子,轻声道: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勇敢。我也怕。但后来我发现,如果连我自己都不肯听我自己的心声,那这个世界就真的不会有人懂我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地板。
你呢她忽然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一愣。
我想考上清北吗我想要第一名吗我想继续做别人家的孩子吗
不。
我其实只想安静睡一觉,吃口热饭,不怕出错,不用被人盯着的活一次。
我低声说:我……我想好好活着。
她看着我,眼神没有怜悯,只有认真。
那就从听自己开始。
轮到我进诊室的时候,我脚步还有点发虚。
医生让我做了几道快速测试,问了一些关于最近的情绪和生理状况,我一开始很拘谨,慢慢就说出了那天我哭了、吐了、胃疼、夜里出汗……
她没打断我,等我说完,才递过来一张建议单:你的情况符合焦虑中度倾向,不严重,但需要干预。
她看着我,语气温和:你不是问题本身,你只是太久没被允许难受了。
那一刻,我真的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是委屈,而是一种久违的,被理解的感觉。
离开诊所,外面阳光有点暖。
江晓然边走边问我:你打算告诉你爸吗
我摇头:他听不懂。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沉默了一会儿,认真说: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确定……我再也不想把自己活成一张答题卡了。
她朝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接住了她递过来的糖,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
突然就觉得,这世界,也不是那么冷。
第9章
那天晚上,家里很安静,安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我在书桌前做数学卷子,手指发麻,公式看了三遍都记不住。手机屏幕一亮,是江晓然发来的消息:
今天怎么样吃药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门就被推开了。
是我爸。
他走进来,看了一眼我桌上的卷子,又扫了一眼我手机。
这套题我上午给你发过,怎么现在才做下午不是在家
我抿着嘴:今天状态不好,头疼。
他没说话,拿起我的笔,翻看写到一半的题目,眼神越来越冷。
这道题你以前错过,还错
他把笔一甩,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你最近越来越松懈了,是不是因为那个女生你跟她都聊什么她教你不上进、逃避责任
我站起来,声音发抖:她没有教我这些,是我自己决定的。
你决定他语调提高,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你现在是个高三学生,你有什么选择权!
我攥紧拳头:我不是机器!我不是你手里的项目,不是你失败人生的修正版本!
空气顿住了。
他一瞬间红了眼,猛地上前,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你再说一遍!
我站在原地,脸火辣辣地疼,却一点眼泪也没有。
他打我的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想。
但那之后,我突然很平静。
我走到门口,抓起书包,低声说:我要走。
你走去哪
去哪都行,反正不是这里。
宋临川!他吼了一声,声音在楼道回荡。
我没有回头。
母亲从厨房出来,眼神惊慌失措,伸手拦我:别冲动,你爸只是太着急了……
他从来都不是着急,我看着她,他是从来都没把我当人看。
她怔住。
我绕开她,推门出去,外面夜风很冷。
我不知道要去哪,但我知道,不能再留在这个家里。
身后传来父亲的咒骂声、母亲的哭腔,但我没有回头。
那一刻,我觉得世界虽然黑,却比家里自由。
第10章
第二天,我出现在教室的时候,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朝我投来。
有人小声说:他真的没回家啊。
有人窃笑:听说他住到女生家了……
还有人打趣:真牛啊,连校长的儿子都敢离家出走。
我没理他们。
我背着江晓然的备用书包,穿着她给我洗干净的校服,头发乱,眼神直,像个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
班主任看见我愣了几秒,试探着问:宋临川,你……家里人联系不到你,你是……
我淡淡地说:住在朋友家。
老师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拍拍我肩膀:想清楚了就回去,别让父母担心。
我没回应。
我知道他不知道我父亲昨天对我做了什么。
也不会知道,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坐在江晓然家阳台上,吹着风,一口口吃完一碗白粥的。
江父接我时,只问了一句:你爸打你了
我点了点头。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说:你待几天没问题,晓然的床给你睡,她自己打地铺。
江晓然没反对,像早有准备似的,把床单枕头一顿换。
你要是不嫌弃我家小,先窝这儿。她说。
我坐在她阳台上,抱着被子,看着远处的灯火,突然觉得那一刻比这几个月任何时候都安心。
但我知道,这种安心是暂时的。
果然,第二天上午,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说江父被学校请去谈话。
宋校长的儿子,在女学生家里过夜,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媒体会怎么写你知道吗
我听着那些影响名声纪律问题的字眼,只觉得荒唐。
我爸从来没问我为什么出走,只想着先控制住风波。
办公室门开了,江父走进来,一脸冷静。
他扫了一眼在座老师,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我昨晚见到他的时候,他脸上有清晰的掌掴红印。这不是早恋,这是保护。
班主任脸色一变:江先生,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他情绪崩溃、身体不适、遭遇家暴,离家避险,这件事在你们眼里最重要的是『他住哪了』
教导主任尴尬地咳了一声:我们是担心影响不好。
我不关心影响,江父语气微冷,我关心他有没有饭吃,有没有睡觉,有没有人听他说一句『我真的很难受』。
空气安静了三秒。
我在门外听得眼眶发热。
回教室时,江晓然正坐在我座位边,替我整理卷子。
她看见我,冲我笑了笑:还好吧
我点头:你爸挺厉害。
嗯,我爸虽然啰嗦,但人挺硬气。
我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谢谢你。
她没说话,只递过来一颗糖,又一次放在我掌心里。
走,吃饭去。
那一刻,我突然不觉得自己是个落难的逃兵。
我只是——终于开始学着活成我自己。
第11章
晚自习后,我站在教学楼天台边缘,俯瞰整座校园。
灯光一片安静,所有班级都还在刷题,操场空无一人,风吹动着楼下的红色条幅——
冲刺高考,唯有拼搏!
我脑子里却是一片寂静。
最近这几天,我吃得下饭了,睡得着觉了,胃痛也少了。可我知道,不是因为我状态恢复了,而是因为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我从那个一模考试崩盘之后,从离家出走之后,从在江晓然家阳台上望着夜空的那一刻起,我就隐约有了这个念头。
现在,它成了句完整的话:
我不想高考。
我不是想逃避,我是真的,想停下来,想换一条路走。
江晓然靠在天台门口,没打扰我,等我开口。
我轻声说:我想退考,复读或者休学都行。
她挑了下眉:确定
我点头:我不是不学了,我只是不想在这种状态下上战场。
她没劝我,也没鼓掌,只问了一句: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和他们说了吗
我苦笑:大概得挨一轮全方位炮轰吧。
她耸耸肩:那你得准备好耳塞了。
第二天我去找班主任,站在他办公桌前,手心都是汗。
我低声说:我想申请退出高考。
他惊讶地看着我:什么你说什么
我状态不对,不想硬撑着走完。我想复读,明年再来,或者转方向。
办公室瞬间安静。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说:你是校长的儿子,你这时候放弃,你想好后果了吗
我不是放弃,我只是……想先活着。
他叹了口气:你让你爸知道了
还没,我先告诉你。
他沉默许久,终于低声说:那我把这个当做『申请休学』,你填张表。
我心口一松:谢谢您。
他摆摆手:我也当了快二十年老师了,我知道什么叫真的不行了。
我走出办公室,天格外蓝,操场上有人在排队测体育项目,阳光晒在身上有点烫,却比任何时候都真实。
中午,江晓然拿来一张社团传单,是她父亲负责的市青少年影像中心出的一次生活短纪录片征集令。
要不要试试拍你最近发生的事。
我看着那张纸,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开头。
不写卷子,不拼模拟,不被定义。
我可以做点别的,记录下这段没人愿意看见的真相。
我看向她,笑了一下:那你借我相机吧。
她朝我眨眨眼:限时三个月,用坏赔新的。
我接过传单,指尖轻微发热。
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放弃。
我只是,终于开始了真正属于我的人生。
第12章
镜头对准的是校园的后巷。
地上有几个被踩得发白的粉笔头,旁边的水泥墙上写着学生刻下的倒计时数字:距离高考还有47天。
我站在三脚架后面,调好焦距,按下快门,心跳居然有些快。
不是因为紧张,是一种陌生但不讨厌的期待感。
我在拍纪录片。
主题很简单——不是状元的我们。
这是江晓然帮我起的名字。她说:让那些永远拿不到第一的人,也有点镜头感。
过去十几年,我的人生像被铺设好铁轨的列车,从不曾偏离。现在,我第一次转了方向盘,开进一条没人为我修好的路。
我开始记录那些被忽视的人。
比如班里那个总是吊车尾却每天画画的男生,他用废纸做了一本自己的插画集,名字叫《被罚站的兔子》。
比如食堂打饭的阿姨,她每天凌晨五点进厨房,家里有个中专的女儿,她说:她只要开心,不考大学也行。
还有曾经的数学倒数第一,现在在拍短视频,每天采访一个学生,问:你快乐吗
我把这些人拍下来,剪进一段段素材里,没有旁白,没有字幕,只有真实的眼神。
有时候拍着拍着,我会停下来看他们。
那些曾被我轻视、忽略,甚至用成绩鄙夷过的人,他们在镜头里有血有肉,有故事,有光。
而我曾经以为,我是唯一值得记录的那个。
后来我也拍了我妈。
她坐在阳台上,手里织着毛衣,阳光落在她脸上,显得很温柔。
我问她:你年轻时喜欢什么
她愣了一下,低声说:我啊……本来想考电影学院的。
那后来呢
后来你爸说女生不靠谱,让我学师范。我就听了。
我问她后悔吗。
她没回答,只是轻轻笑了笑,眼神有些远。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不是第一个被困在别人期待里的人。
但也许,我可以成为第一个走出去的人。
晚上剪片时,我一边插着耳机,一边加字幕。
江晓然给我递来一杯牛奶:第一次看你为不是分数的东西这么认真。
我笑:原来努力也可以有别的动机。
她靠在椅子边,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说:你现在,比之前有生命力多了。
我盯着屏幕上暂停的画面。
画面里,一个学生举着镜头,冲我笑着说:我也想做点什么,不是为高考,为我自己。
我按下空格键,让他继续笑下去。
我突然觉得,未来也许还是不确定,但这段记录——属于我,真实又自由。
第一次,我没为分数而努力。
可我知道,这比任何一次努力都更接近我自己。
第13章
6月7日,早晨六点,我准时醒来。
窗外有点阴,风微凉。江晓然坐在餐桌边,给我煎了一个鸡蛋,递过来一瓶温牛奶。
吃完去吧。
我看着她,轻声问:你不觉得我回来考,是在打脸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吗
她咬着吸管,含糊道:你以为我还记得你说过什么
我怔住。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一字一顿:你选不选高考,从来都不是在打脸谁,是在给你自己一个交代。
你逃了,是自由;你回来了,也可以是勇敢。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考场在老城区第一中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穿过铁栏照进来,落在那张灰白的试卷上。
发卷那一刻,我心里竟然一点也不慌。
不是因为我准备充分,而是因为——我终于不是来夺魁的了。
我只是来考一次,属于我自己的高考。
题目一如既往地难,尤其数学压轴,让我卡了很久。但我没有焦虑,我把能写的写完,把不能写的空着。
我没有再想我爸会怎么看,也没有想会不会名落孙山。
我只想着:这支笔,是我自己拿起来的。
中午在校外小卖部吃饭,遇到曾经的同班同学,他愣了一下,说:你……你真考啊
我笑:不然呢,来旅游
他挠头:你现在挺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
之前你答题像上战场,现在像……散步。
我没说话,只是继续吃饭。
下午英语考试,听力刚响起,我突然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那是过去三年我每天五点半起床时,闹钟响完后接着放的第一段音频。
它曾经是我奋战的号角,现在成了一种怀旧的BGM。
考完出场时,父亲站在人群外。
他没穿西装,穿着件淡蓝色短袖衬衫,头发显得有些乱。
我原本不打算理他,但他迎了上来。
你考完了
我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说:今天……你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晚上回去吃点
我盯着他看了三秒,点了点头。
可以,但我们得谈谈。
他眼神闪了下,像没准备好,却还是低声说了句:好。
我跟在他后头走出校门,天慢慢亮了些,云层薄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
我不是为谁争胜了。
我只是走了一圈,终于敢回头看看自己。
我坐上了考场,也走出了一个新的起点。
第14章
那天晚上,我回了家。
餐桌还是那三菜一汤,红烧肉放在正中间,香味熟悉得让我一瞬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某个久远的幻觉。
我爸坐在对面,碗筷整齐摆着,他低着头剥一颗蛋,手指比我记忆中的慢了一些。
我坐下,喝了口汤,咸淡适中,温度刚好。
他说:你瘦了。
我没接话,只是继续吃饭。
沉默持续了十几分钟,他终于放下筷子,低声说:
临川,对不起。
我一怔,手里的筷子顿在半空。
你小时候感冒发烧,我也没这么认真说过『对不起』。但这次……我真该说。
他声音哑哑的,像憋了很久:
那天打你,我是不想的。我……我是真的怕了。怕你彻底脱轨,怕你像你哥一样,再也不回头。
我轻声说:我不是他。
他点点头:我知道。
他眼里浮出一点疲惫:你哥走的时候,我没挽留,是我不对。但你……你是我唯一还能『带得回来』的。我当时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你考第一、拿奖、进清北,你就会幸福。
我看着他,第一次不是愤怒,也不是控诉。
只是难过。
原来他所谓的控制,背后其实是另一个词:恐惧。
你知道吗爸,我放下筷子,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需要我这个儿子,你只是需要一个活成你期待样子的人。
他沉默很久,忽然抬头看我。
我以前真的是这样。但这段时间你走了,我在家看你小时候的录像,看你五岁背圆周率,看你拿第一回来笑得很傻……
我突然明白了,你不是某种『理想模型』,你是……我儿子。
这句话像一道久违的电流,击在我心口。
我没说话,只是端起碗,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以后想走哪条路,你跟我说。只要你别再不声不响就消失,我就尽量不拦。
我点点头。
那一刻我明白了:
有些父亲学会爱,是从认错开始的。
第15章
毕业前的最后一节班会,教室里热得发闷。
窗帘半拉着,风吹不进来,大家坐在位置上,噤若寒蝉又骚动不安。
班主任拎着电脑走进来,咳了咳:今天不讲题,也不做总结。我们放一个……特殊的毕业短片。
他转身插上U盘,全班愣了一下。
屏幕亮起时,我的名字在片头一闪而过:
《不是状元的我们》
拍摄/剪辑:宋临川。
一瞬间,全班哗然。
这是他拍的
不是说他不高考了吗他现在干嘛呢……
没人接话,等片子播放的第一分钟过去后,教室逐渐安静下来。
画面里,是食堂阿姨笑着说:我女儿只想做糕点师,我挺支持她的。
是那个插画男孩拿着自制漫画本,怯生生地说:我虽然考倒数,但我画画得奖了。
是走廊窗边的女孩低声说:我不想考大学,我只想开一家花店,离我妈的病房近一点。
是教室角落某个平时几乎没人注意的同学,第一次抬头看镜头,小声地说:其实我也……不太开心。
背景音乐是江晓然配的,一首很轻的钢琴曲,没有激昂的旋律,只有一点一点的、像从缝隙里渗出来的真实。
我没看屏幕,只看窗外天光。
我知道大家都在听。
我也知道,镜头里没有标准答案,但那才是我们。
班主任站在教室后排,一句话没说,眼睛红了。
影片最后一幕,是我对着镜头说的那段话:
也许我们不是状元,也不是传奇,但我们也想好好活着。
活成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一张完美的成绩单。
屏幕熄灭的那一刻,教室里鸦雀无声。
然后,掌声响了。
不多,但真实。慢慢地,从几个开始,变成一片。
那一瞬间,我听见有人低声哽咽,也听见有人小声说:谢谢你拍了这个。
班主任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情绪:宋临川,老师以前……对你要求太高了,对不起。
我看着他,轻轻笑了:没关系。我们都在学。
那节课结束后,有几个平时不怎么熟的同学跑来找我:
临川,片子能发我一份吗我想给我爸看看。
我有个弟弟,能让他也看看吗
谢谢你,让我觉得我也有资格不完美。
我没有回应,只是一个个点头。
那天我走出教室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忽然想起江晓然跟我说过的一句话——
你能表达情绪,是因为你活着;你能表达别人不敢说的情绪,是因为你开始真正活成了你自己。
而我现在,真的相信了。
第16章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我没有查分数。
我关掉了手机,把电脑合上,去了郊外一处山丘。
山风拂过,阳光洒在肩膀上,一切安静得不像是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
直到晚上,我打开邮箱。
收件箱里躺着一封邮件——
《青少年影像中心青春纪录奖提名通知》
评审团留言里写着:
你的作品不是技术最好的,但是真实得让人不忍转头。
它让我们看见了一群本该沉默的人,他们也值得拥有自己的声音。
我读完这句话,忽然想笑。
不是讽刺,不是激动,是那种真正释然的笑。
我没成高考状元,也没进清北录取喜报榜单。
但我成了另一个榜单上的人。
——那个在毕业后拍了《不是状元的我们》的少年。
——那个把分数背后的人拍进镜头的人。
——那个愿意承认自己撑不住、愿意转身、愿意和命运讨价还价的人。
他们说我有勇气。
说我改变了他们的认知,
说我是那个让很多人开始思考的那个人。
我不是主角、不是奇才,也没有一鸣惊人。
但我用自己的方式,站了出来。
爸后来在一次校长讲座上提起我,说得很简单:
我儿子没考上清北,但他拍了个片子,让我们学校20多个家长决定不再逼孩子刷题到凌晨。
他说的时候,语气里第一次没有骄傲,却有尊重。
我和他,隔着一代人、两种教育理念,还有十七年的沉默。
可最终,我们都低头听见了彼此。
我没有回到他设计的人生图纸里。
但我站在自己的草图上,画出了第一条自由的线。
有时候,我也还是会失眠、会焦虑、会不安。
但我知道了:
人生不是一场关于赢的比赛。
是关于——你能不能在世界叫你闭嘴的时候,仍然敢说一句:我还想活得像我自己。
【正文完】
番外-江晓然视角
我第一次见宋临川,是他坐在天台边沿,风吹得他白校服晃动,像一面绷紧的旗帜。
我没出声,就站在门后看着他。他身后是快下雨的天,压得低,沉得冷。
我不知道他那一刻在想什么。
但我知道,他真的在撑。
撑住成绩,撑住父亲的投影,撑住别人对他的天才滤镜。
撑得太久,脸上连裂痕都没有。
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真正的快崩溃的人,都不是哭着喊着说我不行了的。
他们静得像快死掉的池塘。
后来,他发现我在身后,眼神一闪,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什么。
不是惊讶,也不是羞愧,是被发现的轻微松动。
像一个躲在夜里的孩子,终于被光照到了。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说:你怕跳下去,不是怕死,是怕没人知道你撑不住。
他看着我,好久,才喃喃说了一句:我以为撑住了,就能赢。
我没劝他,也没分析利弊,只说:
你要是不想撑了,就下来。你下来这一步,我在。
那天他下来了。
从天台,从天才的位置,从必须赢的架构里,踩下了第一步。
之后的每一步,我都看见了。
他从高分神坛里退场,去拍那些没人关心的人。
他从家里逃出来,被全班嘲笑,还是在镜头前录下:我不是在逃,我是在活命。
他从父亲巴掌下走出门,站在光下说:我不是他想要的那个孩子,但我是我自己。
他不是没哭,不是没怕,不是没退缩。
他只是——一次一次地,仍然选择往前走。
我爸后来问我:你为什么愿意让他住你房间
我说:因为他身上有我十四岁时的影子,那时候没人给我一张床,也没人给我说一句『你可以不完美』。
而我现在,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还给他。
我不知道我们将来是什么关系。
也许我们只是彼此青春里的一道光。
可我知道,那年高考前的最后一天,他敲我房门说:谢谢你,江晓然。我撑不住的时候,是你给了我下一步。
我笑着看着他,轻声说:我没有拉你,是你自己决定不跳的。
他看着我,眼神比那时天台上的更亮了。
风吹开窗帘,我们都朝外望。
天已经放晴。
番外2-父亲视角
我一直以为,我是为他好。
我是他父亲,是教育专家,是市重点中学校长。我比谁都懂教育。
从他三岁识字、五岁背圆周率、八岁在奥数班拔尖开始,我就知道,他是能被打磨出来的。
我给他规划路线,设定目标,订制人生。
我不是没爱他,我只是太怕他输。
我年轻时失败过,我知道普通是什么滋味,所以我不能让他像我一样走弯路。
可我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看着我说:
你不爱我这个人,你爱的是你脑子里那个『成功儿子』。
那天,我真的懵了。
他第一次没带成绩回家,却带了一张心理自评表,红字警告着焦虑风险。
我不懂焦虑,我只懂咬咬牙就过去了。
我当时骂他,说他脆弱、娇气、逃避。
他看着我,眼睛红了却一句话没说。
我还在火头上,他却突然开口说:爸,我想休学。
我没说话,我无法接受。他是我儿子,是别人家孩子的模板,是我人生的修复带。
可他那天真的走了,带着一张脸上还没消下去的掌印。
我妈骂我,我爱人哭了,我却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他的监控录像。
他从大门走出去的背影,很瘦、很直,但……很孤单。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睡不着觉。
后来,有学生家长给我发来他拍的纪录片链接。
我点开了。
视频里,他没有提我一句。但每一帧都像刀子在剥我面子。
原来他不是不努力,他是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原来他不是爱作,他是痛太久没人听。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不是教育他,我是在用控制防守自己对失控的恐惧。
我怕他失败,是因为我早就失败过。
我怕他松懈,是因为我曾因为一时松懈一无所有。
他只是我拿来重新证明自己的棋子。
但他,活成了一个人。
不是完美的,不是第一的,不是天才的。
是会哭,会痛,会躲在角落里喘气的人。
是我的儿子。
不是教育局长的骄傲,不是模板样本,不是我梦里的翻盘者。
只是一个少年,一个终于在不被允许崩溃的人群中,敢说一句我快撑不住了的少年。
那天高考结束,他回了家。
我剥着鸡蛋,声音发抖:对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放下控制,说出认错。
他看着我没说话,眼眶却红了。
我们都没再吼、没再推拉,只是一起吃完那顿红烧肉。
很多年后,他成为一个青年导演,拍了很多部没赢的人的故事。
我每一部都看了。
我没有骄傲得像从前那样夸他第一。
我只是静静地说了一句:
你让他们,看见了自己。
我也终于,看见了你。
番外3
那年春天,我在杭州青年影像展的展厅角落,看见了宋临川。
他没换多新鲜的衣服,T恤外套牛仔夹克,头发长了点,眼神却比当年更清亮了。
他站在自己参展纪录片的海报前,低头和人交流,身后贴着片名:
那些没有赢的人
——导演/宋临川。
——影像策划/江晓然。
我看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他一抬头,怔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居然不提前通知。
我说:怕你躲我。
他没说话,只冲我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刚好喝完,要不要走走
我们走到展厅后花园,那里有几张长椅,还有几只摄影社学生在拍光线测试。
他坐下来,手指转着杯盖,说:其实你不来,我也知道你一定会看到。
我笑:毕竟我也参与剪了一半。
他说:是你教我,镜头不能只拍主角。
我没接话。
他侧头看我一眼,忽然认真了些: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在纪录片机构做项目策划,偶尔兼职剪辑,接点社会专题。
他点头:你还是那个愿意听别人讲一整个夜晚的人。
你呢我问他。
他眯着眼看太阳:我去拍了三个省,记录了十五个不同身份的『失败者』——退赛的体校生、退学的学霸、转行的研究员……还有一个人,我从他高三拍到他现在当幼儿园老师。
我轻声说:你还是记得你最初拍《不是状元的我们》那种感觉。
他点点头:其实我也没多大理想,只是希望有个人,看完以后能说一句——『原来这样的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风吹过来,有几片花瓣飘落。
我侧头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年你没下天台,现在会是什么样
他想了很久。
可能,我早就成了另一个他口中的『成功故事』吧。清北,体制内,甚至继承他的位置……然后哪天,忽然在一个会议后失眠三天,心悸、头痛、压抑。
我低声说:你没成那个故事里的人。
他扭头看我,认真道:是因为你。
那句话来得太直接,我一时间没能回话。
他顿了顿,又说:也是因为我自己。因为我撑不住的时候,没有继续演。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
那个从高分神坛上跳下来、披着校服躲在天台边的少年,真的长大了。
不是大彻大悟,也不是乘风破浪。
是带着一点点裂缝,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生活里。
我们没有拥抱,没有表白,也没有假设如果当年。
我们只是并肩坐在展厅后的那张椅子上,聊了很久、很久。
天色渐暗,四周灯光亮起,有观众陆续进来。
他站起来,回头看我一眼:
今晚首映,结束后一块吃饭
我点头:这次轮到我请你。
他笑了,那笑容和五年前的一模一样。
我们一起走回展厅。
而我知道,这一场重逢,不是为了叙旧。
而是为了告诉彼此:
你那年做出的选择,不是叛逆,是勇敢。
而你现在,活得很好。
番外4
《不是状元的我们》你哭了哪一段
B站·弹幕破百万·视频播放量破千万·Tag:真实的青春不止高。考
热评第一(24.3w点赞)
@影像外的人:
我考砸过。那年我也是坐在讲台最后一排,耳朵里全是老师的声音,脑子却空了。
我也想过跳下来。看完这片我才知道,原来我不是异类,我是没被听见。
谢谢你把我拍进了镜头里,哪怕我不在片子里。
热评第二(18.6w点赞)
@不考清北也要活:
你不是问题本身,你只是太久没被允许难受了。
这句话太顶了。不是我们太脆弱,是世界太吵不让我们说痛。
高赞评论精选:
@高三倒数第十名(12.4w)
我以前不敢看这类片子,怕别人家孩子太完美,看了心碎。但这个不一样,他让我知道,我们也有资格活得精彩。
@离职班主任(10.7w)
做了八年老师,看这片时我哭了。我们都太忙着帮学生冲刺,忘了问一句:你还好吗
@重考失败者(9.9w)
我复读一年又一年,直到身体出问题、父母冷眼。我以为是我不够努力。看完这片,我终于原谅了自己。
@心理咨询师CC(8.1w)
他不是不想学,是被压垮了。
这是片中唯一让我忍不住站起来鼓掌的一句话。
精神内耗不是娇气,是沉没代价。
@我也想拍一部(6.7w)
有没有人注意到片尾字幕上写着:
感谢每一个曾以『失败者』身份存活下来的人。你们值得拥有光。
@花店女孩的朋友(5.4w)
你们记得那个说想开花店,离妈妈病房近点的女孩吗我认识她。她真的现在就在医院对面摆摊,她说:我比大学里自由。
被转发最多的一句台词:
我们不是状元,也不是奇才,但我们想好好活着。
——弹幕点赞超30w,被剪辑进高考后最热门视频BGM合集。
热搜词条(微博38位)
不是状元的我们哭了。
他下来了,我在
我也想活得像我自己。
纪录片导演宋临川回应采访(首播后48小时):
我没拍什么宏大的主题。我只想说,有些人考不上第一,但也配被看见。
我们在废墟里,也可以发光。
番外5
致十八岁的我:
你好。
我知道你现在正坐在天台边上,风吹得你耳朵冰凉。你盯着楼下操场上红色的倒计时横幅,心里翻江倒海,但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你怕哭,你怕一哭就不配叫天才。
你把所有恐惧、崩溃、委屈都锁在成绩背后,以为只要撑住了高考,就能赢。
我写这封信,只想告诉你:
你可以不用那么拼命地演下去了。
你不需要靠第一名,才能证明你值得被爱。
你可以犯错、可以休息、可以说我不想考了、可以有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阳台上发呆。
你可以不活成他设计好的儿子模型,你可以活成你自己。
那年你以为自己跳下来就什么都完了。
但你不知道,你下来的那一刻,人生才刚开始。
你会拍纪录片,会去拍那些你以前从不在意的人。
你会站在讲台上,看着全班人在看你的片子时眼眶泛红。
你会听到谢谢你拍了这个的声音,比任何奖状更真实。
你会在某天清晨醒来,不再害怕今天不是高分状态。
你会重新看见你爸的眼睛——从控制,变成理解。
你还会遇到那个总是递糖给你的女孩,她陪你坐在阳台,也陪你拍下第一部属于自己的纪录片。
这些,你现在都不知道。
你只是觉得自己输了。
但我想告诉你:
你没有输。
你只是,在当时那个没人教你怎么活得像人的世界里。
自己摸索出了一条出口。
谢谢你那天没跳下去。
谢谢你那天说出我不想高考。
谢谢你那天在摄像机前对全世界说:
我只是想活得像我自己。
别怕,你会走出这段路的。
不是靠逆袭,而是靠——做你自己还活得下去。
未来的你,很普通,但很自由。
很温柔,但不再脆弱。
你会好起来的。真的。
永远支持你的。
二十三岁的你。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