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朝生暮死爱上你 > 第一章

朝生暮死爱上你
我是浮游,朝生暮死的妖。
每日清晨在槐树下苏醒,记忆如露水蒸发。
那除妖师却在茶楼日日等我,手持铜铃引我入座。
他知我活不过黄昏,仍固执教我辨识人间情爱。
白娘子为许仙水漫金山,值不值他问。
我指着戏台落泪:她至少记得昨日誓言。
瘟疫席卷城池那夜,他剑指我心口取妖丹救人。
铜铃坠地时,我笑着消散:原来剜心之痛,便是情。
翌日槐树下,我懵懂如初。
他捧着带血鳞片轻喃:今天,我们重新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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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雨季,黏腻得如同浸透了陈年旧墨的宣纸,层层叠叠,总也晾不干。天像是被捅漏了,雨水不分昼夜地泼洒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汇成浑浊的溪流,沿着街巷的沟壑蜿蜒。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混杂着朽木和苔藓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忘忧阁,临安城里这座临河的二层茶楼,便成了这连绵雨幕中一个难得的暖巢。水汽顽强地渗透进来,在窗棂上凝成细密的水珠,缓慢地滑落,在窗下的木桌上留下蜿蜒的湿痕。檐角的雨水连成了线,哗哗地注入楼下浑浊的河水中。茶楼里人声嘈杂,蒸腾的热气裹着劣质茶叶的涩香、点心的甜腻、还有湿衣服捂出的微馊,一股脑儿地往人鼻腔里钻。跑堂的伙计提着巨大的铜壶,在狭窄的过道里灵巧地穿梭,吆喝声高亢又带着点油滑的倦意。
开水——借过嘞!
角落里,靠近那扇湿漉漉的雕花木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洁净的碧色衣裙,料子单薄,颜色淡得如同雨后初晴时远山的影子。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根磨得圆润的木簪固定着,几缕碎发被潮气打湿,贴在光洁的脖颈上。她的脸很小,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更显得没有一丝血色。唯独那双眼睛,大而空茫,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水,映着茶楼里晃动的烛光与人影,却似乎什么也没装进去。
她面前放着一杯粗瓷茶盏,茶水早已凉透,水面浮着几点细微的茶沫。她的双手安静地搁在膝上,指尖微微蜷着,指甲是干净的、带着点脆弱的浅粉色。
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压下了茶楼里嗡嗡的议论和咀嚼声。高台上,须发皆白的老说书人清了清沙哑的喉咙,浑浊的眼睛扫过台下,将醒木往桌上一拍,声音便悠悠扬扬地荡开: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那白娘子,为救她官人许仙,一怒之下,引动钱塘江水,水漫金山寺!好个白素贞,千年修行,情深似海,可叹那法海老和尚,铁石心肠……
说书人的声音带着奇特的韵律,时而激越如金戈铁马,时而缠绵如泣如诉。他描绘着滔天的巨浪,白蛇青蛇与法海的斗法,许仙的懦弱与挣扎。茶客们听得入神,嗑瓜子的声音停了,茶杯悬在半空,连跑堂的伙计也倚着柱子,歪着头听。
……白娘子被压雷峰塔下,小青遁走深山,誓言修炼归来再救姐姐。唉——说书人一声长叹,满是悲悯,千年道行一朝尽,只为一个薄情郎!诸位说说,值,还是不值
值不值
这声叹息,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窗边碧衣女子的心口。那空茫的眼底,骤然翻涌起一股剧烈而陌生的酸楚,来得毫无征兆,排山倒海,瞬间冲垮了那层无形的壁垒。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滚烫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砸在身前冰冷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指向高台上说书人空空的位置,仿佛那悲壮的故事还在上演。声音轻得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柳絮,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理解的巨大悲伤:她…她至少记得…记得昨日许下的誓言……
泪水流得更凶,顺着她尖俏的下巴滴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固执地指着那虚空,仿佛那里藏着某种她极度渴望却又永远无法抓住的东西。周围投来几道诧异的目光,随即又被台上的故事重新吸引,无人深究这角落无声的汹涌悲恸。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身影拾级而上,踏入这喧闹潮湿的空间。
来人很高,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靛青色窄袖劲装,领口和袖口滚着细致的云纹,在满堂粗布短打的茶客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薄氅,肩头已被雨水打湿,颜色深了一块。他的面容年轻而冷峻,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笔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的凤目,此刻却沉静得如同寒潭深水,没有一丝波澜。他手中随意握着一柄细长的油纸伞,伞尖犹在滴水。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茶楼。那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掠过氤氲的热气,掠过跑堂的伙计,最后,精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落在了角落窗边那个独自垂泪的碧衣女子身上。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在她指向前方虚空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在她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上停留了片刻。那沉静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微澜,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他选了一个位置坐下,与那碧衣女子隔着几张桌子,中间隔着喧嚷的茶客和蒸腾的雾气。位置不算近,却正好能将她纤弱的身影和侧脸收入眼中。跑堂殷勤地迎上来,他随意点了一壶最寻常的龙井,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那个角落。
茶很快上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却不喝,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杯沿上轻轻摩挲着。他的视线穿过缭绕的茶烟和晃动的人影,专注地观察着窗边那个奇特的女子。她依旧维持着那个指向前方的姿势,肩膀微微抽动,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进入的世界里,与周遭的嘈杂格格不入,像一幅被遗忘在潮湿角落的褪色古画。
说书人的声音在茶楼里回荡,渐渐接近尾声。惊堂木又是重重一拍,宣告了今日散场。茶客们意犹未尽地议论着,纷纷起身,茶楼里响起一片桌椅板凳的拖拽声、杯盏碰撞声和满足的谈笑声,如同退潮般向楼梯口涌去。
窗边的碧衣女子如梦初醒。她猛地收回指着前方的、已然有些僵硬的手,茫然地环顾四周。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在苍白肌肤上留下几道蜿蜒的亮痕。那空茫的眼底,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婴儿般的懵懂。仿佛刚才那场汹涌的悲伤从未降临过,如同一场毫无痕迹的幻梦。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又抬眼看了看喧闹散去后显得格外空旷的茶楼,眼神里充满了初生般的陌生和无措。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滞涩,像是不太习惯这具身体。碧色的裙摆拂过木凳边缘,沾上一点湿痕。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理会桌上那杯冷透的茶,只是微微低着头,像一片被风吹起的、没有分量的叶子,随着离场的人流,悄无声息地向楼梯口飘去。
靛青劲装的年轻男子依旧坐在原位。他面前的茶已经彻底凉透。他沉默地看着那抹淡碧色的身影汇入灰扑扑的人流中,在楼梯口消失不见。茶楼里只剩下几个收拾桌椅的伙计和零星的几个意犹未尽仍在高谈阔论的茶客。
他这才缓缓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杯沿冰冷的触感似乎让他凝滞的思绪动了一下。他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枚古旧的黄铜铃铛,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样式极其古朴,上面镌刻着繁复细密的、难以辨认的符文。铃铛颜色暗沉,边缘磨损得光滑圆润,显然有些年头了。他修长的食指指腹轻轻拂过铃铛表面那些凹凸的刻痕,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专注。
当他的指尖停留在铃铛中心那颗细小的铃舌上时,那枚沉寂的古铜铃铛,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淹没在茶楼嘈杂余音中的嗡鸣,如同蚊蚋振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铃身在他掌心微微发热,那震动并非来自外力,更像是从铃铛内部被某种无形之物所激发。
男子冷峻的眉眼骤然一凝。他猛地收拢五指,将那枚兀自发出微弱震颤和温热的小铃紧紧攥入手心。力道之大,指节都泛出青白。他倏地抬眼,目光如冷电般再次射向碧衣女子消失的楼梯口方向,方才眼底那潭深水般的平静瞬间被打破,翻涌起锐利如刀锋的寒芒和一丝不容错辨的……凝重。那枚铃铛在他紧握的掌心里,持续传递着微弱却执着的震颤,像一颗被强行按捺住的心脏在不安地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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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终于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绵密的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织就一张湿冷的网,笼罩着整个临安城。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旁低矮房屋模糊的影子,空气里那股浓重的土腥气淡了,却渗入骨髓般的阴冷。
沈砚站在忘忧阁二楼的窗口,鸦青色的氅衣边缘被风卷起的雨丝打湿,颜色更深沉了几分。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帘,紧紧锁定着楼下街角那个即将融入灰暗雨幕的碧色身影——云婳。
她走得不快,甚至有些迟疑,仿佛每一步都在重新认识脚下这片湿滑的土地。碧色的衣衫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像初春河畔最早萌发的那一点嫩芽,随时会被这无情的雨水打落。她微微低着头,不辨方向,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朝着城南那片破败荒芜的角落走去。
沈砚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口。
他远远地跟着,像一道融入雨幕的影子。步履无声,踏过水洼时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他刻意保持着距离,隔着一条街,隔着三三两两行色匆匆的路人,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线,始终缠绕着前方那个飘摇的身影。
云婳对身后的追踪毫无所觉。她穿过一条条狭窄、弥漫着污水和霉味的小巷,巷子两旁是高耸的、斑驳脱落的院墙,偶尔有野猫从垃圾堆里蹿出,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爪印。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
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树干粗壮虬结,树皮皲裂如老人干枯的手掌,上面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茂密的树冠在细雨中沙沙作响,筛下破碎的天光。树根盘踞处,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泥泞,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她走到树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下去。湿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裙裾,她却浑然不觉。她微微仰起头,空茫的双眼望着被浓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疲惫,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片彻底的、近乎虚无的空白。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具精致而空洞的躯壳,在等待某种既定的命运降临。
雨丝无声地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又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像一尊被遗弃在荒芜角落的玉雕,美丽,冰冷,没有一丝生气。
沈砚隐在巷口一处坍塌的断墙阴影里。雨水沿着他鸦青氅衣的帽檐滴落,在肩头洇开深色的水痕。他静静地看着,那双沉静的凤目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是猎手确认猎物藏身处的了然还是对这奇异存在方式的一丝困惑抑或……是更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握紧了袖中那枚重新变得冰凉死寂的铜铃,指尖传来金属冰冷的硬度。
时间在细雨中缓慢流逝。天色由昏沉的灰白,渐渐转为一种令人窒息的铅灰,暮色如同墨汁滴入水中,无声地晕染开来,吞噬着最后的光亮。
就在天光彻底沉沦的那一刹那——
倚靠着老槐树干的云婳,身体猛地一颤!那并非痛苦的痉挛,更像是一种从内部开始的、无声的崩解。她碧色的身影在浓重的暮色里急速地变得稀薄、透明,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在涟漪中飞快地扩散、消融。
没有挣扎,没有呼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变化。她那空茫的眼神在彻底涣散前的最后一瞬,似乎极其短暂地聚焦了一下,掠过沈砚藏身的断墙方向,但那目光空洞依旧,什么也没有映照出来,如同盲人最后的无意识一瞥。
然后,那抹淡碧,连同她倚靠的轮廓,就在沈砚的眼前,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散在暮色四合、冷雨潇潇的空气里。
原地,只留下老槐树虬结的根部和一片被雨水浸透的、空荡荡的泥泞土地。仿佛那里从未有人停留过,只有雨滴敲打树叶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
沈砚从断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冷硬的颊边。他走到老槐树下,方才云婳消失的地方。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冷冽的气息,如同深冬寒夜凝结的露水,又似某种水生植物折断后渗出的汁液气味,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他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点被云婳坐过的、湿冷的泥土。泥土在指间被碾开,除了雨水和泥土本身的腥气,什么也没有。那抹碧影,连同她存在过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被雨水彻底洗刷过的石板。
他站起身,环顾这荒凉死寂的角落,目光最后落在那棵沉默的老槐树上。树干湿漉漉的,深色的苔藓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污迹。他伸出手,指腹缓缓抚过冰冷粗糙的树皮,感受着那些深刻的皲裂。夜风穿过巷弄,带着刺骨的湿寒,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碎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砚在树下站了很久,任由雨水浸透他的氅衣。直到夜色彻底吞没一切,他才转身,无声地离开这条死胡同。巷子外,临安城零星的灯火在雨雾中晕开模糊昏黄的光团,像漂浮在黑色水面上的点点油花,遥远而不真切。他的背影融入更深的黑暗,只留下身后那棵在风雨中沉默伫立的老槐,虬枝伸展,如同指向幽冥的巨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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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雨停了。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搓洗过的、半旧的灰白棉布,透着一种湿漉漉的惨淡。阳光挣扎着想要穿透厚厚的云层,只在边缘镶上一圈模糊惨淡的金边。空气依旧潮湿冰冷,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黏腻的寒意。老槐树下,被雨水泡透的泥泞地面上升腾着稀薄的白气。
在那巨大虬结的树根之间,泥土微微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毫无征兆地从那片冰冷的湿泥中缓缓浮现。先是乌黑的发顶,然后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接着是单薄的肩膀,最后是整个裹着那身洗得发白、却奇异洁净的碧色衣裙的身躯。
云婳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被最纯净的雨水洗过,清澈得近乎透明,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老槐树虬枝的剪影。里面没有昨日的空茫,没有悲伤,没有泪痕,甚至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懵懂。只有一种彻底的、婴儿初临人世般的纯净。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没有疑问。仿佛这具躯壳是第一次被注入生命,第一次接触这寒冷潮湿的空气。
她有些笨拙地支撑起身体,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湿泥的双手和裙摆,眉头困惑地微微蹙起,像是不明白这些脏污从何而来。她尝试着站起来,动作带着一种新生的生涩和僵硬,双腿似乎还不太习惯支撑身体的重量,微微摇晃了一下才站稳。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高耸斑驳的墙壁,狭窄死寂的巷弄,头顶巨大的、湿淋淋的老槐树冠……一切都是陌生的,如同第一次看见。没有一丝熟悉感,没有一丝昨日存在的痕迹留下。她像一个被随机抛掷到陌生之地的精魂,赤手空拳,一无所有。
空空的腹中传来一阵清晰的鸣响。饥饿,一种纯粹生理性的、陌生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平坦的腹部。她再次抬起眼,目光投向巷子口的方向。那里通往更宽阔的街道,隐隐传来人声和车马的喧嚣,像某种模糊的召唤。
她迈开脚步,朝着巷口走去,步履依旧有些虚浮,却不再迟疑。碧色的裙摆扫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水汽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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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阁的喧嚣比昨日更甚。雨停了,憋闷了许久的茶客似乎要把积蓄的热情都释放出来。跑堂的吆喝声、茶碗的碰撞声、高谈阔论的喧哗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掀翻那被水汽浸润得发沉的屋顶。空气里劣质茶水的涩味、点心的甜腻、汗味和湿衣服捂出的气味更加浓重地交织着。
沈砚坐在昨日的位置。依旧是靛青劲装,鸦青氅衣搭在椅背上。他面前放着一壶新沏的龙井,热气袅袅。但他似乎对茶没什么兴趣,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那枚古旧的黄铜铃铛。铃铛在他指间灵活地翻转,暗沉的铜色在茶楼昏黄的光线下偶尔闪过微芒,表面那些细密的符文随着转动若隐若现。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楼梯口的方向,平静无波,如同寒潭深水。
终于,那抹熟悉的淡碧色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云婳一步步走上二楼,动作比昨日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适应,但那份初生般的懵懂依旧清晰地写在脸上。她像一只误入喧嚣丛林的幼鹿,眼神带着纯净的怯意和好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大声谈笑、唾沫横飞的茶客。她的目光扫过拥挤的茶座,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再次落在了昨日那个靠近湿漉漉雕花木窗的角落位置。
她走了过去,在同样的木凳上坐下,姿态甚至和昨日别无二致。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背脊挺直,微微侧着头,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和屋檐滴落的水珠。仿佛那是她唯一熟悉的、可以安放视线的坐标。
就在这时,沈砚手中的铜铃,毫无征兆地再次发出了极其轻微的震颤!
嗡……
那嗡鸣比昨日更清晰了一分,带着一种奇异的指向性,铃身在他的掌心微微发热,甚至带动他的手腕都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麻意。铃舌撞击着内壁,那微小的震动,隔着空气,精准地指向窗边的角落。
沈砚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停止了把玩铜铃的动作,将它轻轻扣在桌面上。他没有立刻看向云婳的方向,只是端起面前那杯温热的龙井,凑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茶水的微苦在舌尖化开。
惊堂木啪地一声,压下了满堂的喧哗。老说书人清了清喉咙,声音带着惯有的沧桑和感染力:列位看官,昨日说到白娘子水漫金山,今日咱们便讲讲那许仙,金山寺前,跪求法海……
故事沿着昨日的脉络继续展开。许仙的软弱、悔恨、动摇,法海的冷酷无情,白娘子在雷峰塔下的悲愤与绝望……说书人抑扬顿挫,将一段人妖殊途的千古悲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沈砚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了角落的云婳身上。
她的神情变了。不再是昨日那种被故事骤然击中灵魂般的、汹涌而出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聆听姿态,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纯粹的、巨大的困惑。她听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字似乎都努力在消化,仿佛在试图理解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和情感模式。
当说书人再次抛出那个叩问灵魂的问题——……白娘子千年修行毁于一旦,只为这薄情寡义的许仙,值,还是不值啊——并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时。
茶楼里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有人拍案大骂许仙负心,有人摇头叹息白蛇痴傻,也有人争论法海是否太过无情。
云婳的困惑达到了顶点。她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茫然地看了看周围那些情绪激动、各执一词的茶客,又看了看台上叹息的说书人,最后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整个茶楼,带着一种溺水者寻求浮木般的无助。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撞上了沈砚的目光。
隔着几张桌子,隔着氤氲的茶烟和晃动的人影,两道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沈砚的眼神沉静依旧,如同深不可测的古井。云婳却像是被那沉静的目光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又被某种无法言喻的东西钉住。她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出沈砚冷峻的轮廓,那里面除了茫然,似乎还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
沈砚没有移开视线。他看着她那双写满纯粹困惑的眼睛,看着她微微张开的、显得有些无措的唇,看着她纤细手指无意识绞紧衣角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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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做了一件让周围几个茶客侧目的举动。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对着窗边那个茫然无措的碧衣女子,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很小,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矜持,却无比清晰。
仿佛在说:是的,你听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云婳微微一怔。她似乎没明白这个点头的含义,但那沉静的目光和这微小的动作,奇异地在她汹涌的困惑汪洋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她眼中的茫然并未减少,但那份无措的慌乱,却因这无声的回应而奇异地平复了一丝。
她依旧困惑地坐在那里,但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她重新望向说书的高台,眼神依旧迷茫,却似乎有了一个可以暂时停泊的锚点——那个靛青色身影投来的、沉静如水的目光。茶楼的喧嚣声浪再次将她包围,故事里的爱恨情仇依旧陌生如天书,可角落里那束目光的存在,却像迷雾中一盏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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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阁的喧嚣日复一日,如同河岸浑浊的流水,裹挟着茶香、汗味和市井的粗粝气息,冲刷着这座临水而立的木质建筑。雨时断时续,空气始终湿冷粘腻。
沈砚成了忘忧阁最沉默的常客。他总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坐在同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一壶最普通的龙井,然后便是长久的静默。目光很少游移,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角落窗边那个碧色的身影上,如同在观察一幅每日都在重复、却总有些微不同的古画。
云婳也成了固定的风景。每日清晨在老槐树下新生,带着初临人世的懵懂,循着饥饿的指引,最终总会精准地坐到那个固定的靠窗角落。她脸上的空茫渐渐被一种纯粹的、对听书这件事本身的期待所取代。当惊堂木拍响,她会立刻挺直脊背,双手规整地放在膝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台,像学堂里最认真的蒙童。
只是,故事里的情爱纠葛、悲欢离合,对她而言,依旧是隔着一层浓雾的谜题。
沈砚的靠近是极其缓慢而谨慎的。起初只是在她困惑茫然、目光无措地扫过全场时,恰好迎上他沉静如水的眼神。一次点头,一个极其短暂的目光交汇,便足以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投下一小块稳固的基石。
然后,间隔几日,他会不经意地更换位置,离她的角落近上一两步。从一个隔了三四张桌子的位置,换到隔了两张桌子,再换到只隔了一张桌子。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茶楼里其他茶客的流动,显得自然而然。
直到这一天,当云婳再次带着清晨独有的纯净气息踏入茶楼,习惯性地走向她的角落时,她愕然地发现,那张属于她的、紧邻着湿漉漉雕花木窗的小桌对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靛青的衣衫,鸦青的氅衣搭在旁边的椅背上。是那个目光沉静、每日都在的年轻男子。他面前依旧是一壶龙井,两个粗瓷茶杯。他并未看她,只是垂着眼睑,专注地用滚烫的开水烫洗着其中一个茶杯,动作稳定而流畅,水汽氤氲了他的侧脸轮廓。
云婳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桌旁,清澈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犹豫和一丝细微的不知所措。这个位置是她的领地,此刻却被一个陌生人占据了对面的位置。她看看沈砚,又看看窗外熟悉的风景,最后目光落回那张空着的、属于她的凳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单薄的衣襟。
沈砚烫好了第二个茶杯,将里面的残水倒进桌下的木桶。他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云婳带着犹豫和探寻的视线。没有言语,只是将那个刚烫好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粗瓷茶杯,轻轻推到了桌子对面,属于她的位置前。
一个无声的邀请。
云婳看着那个茶杯,袅袅的热气在微冷的空气中升腾,模糊了杯沿粗糙的纹路。她眼中的犹豫渐渐被一种纯粹的、近乎好奇的光芒所取代。她似乎明白了这个动作的含义。她不再迟疑,小心翼翼地拉开凳子,在沈砚对面坐了下来。动作依旧带着新生的笨拙,却比最初流畅了许多。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上面只有一壶茶,两个杯。惊堂木适时地拍响,说书人苍劲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茶楼里。
沈砚拿起茶壶,姿态从容,为云婳面前的空杯注入清澈微黄的茶汤。水线流畅,热气升腾。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斟满的茶杯又往她面前推了推,近了一寸。
云婳低头看着杯中微微荡漾的茶水,又抬眼看了看沈砚。沈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沉静依旧,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专注,如同在等待一个答案。
她迟疑了一下,学着沈砚之前的样子,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有些烫手的粗瓷杯壁。指尖被热度烫得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松开。她笨拙地捧起茶杯,凑到唇边,试探着啜了一小口。
滚烫!苦涩!
她的眉头瞬间紧紧皱起,小巧的鼻子也皱了起来,像尝到了极难吃的东西,下意识地就想把茶水吐出来。可杯沿刚离开嘴唇,她抬眼又撞上了沈砚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催促或责备,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
云婳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杯中那让她感觉不适的液体,又看看沈砚。一种奇异的念头在空白的脑海里升起:这是他推过来的。
她犹豫着,再次将杯沿凑近唇边。这一次,她闭紧了眼睛,仿佛要完成一件艰巨的任务,仰头,将那一小口滚烫苦涩的茶水,猛地咽了下去!
咳……咳咳……
茶水滑过喉咙,带来灼热的刺痛感,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瞬间憋得通红,眼角也呛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她放下茶杯,用手捂着嘴,咳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沈砚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冷峻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弧度。那并非嘲笑,更像是一种……无奈或是意料之中
他提起茶壶,将自己面前那个空杯也斟满。然后,在云婳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泪汪汪、带着控诉和委屈的眼睛看向他时,他平静地端起自己那杯茶,凑到唇边,不疾不徐地吹了吹升腾的热气,然后,缓缓地、姿态从容地啜饮了一小口。
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那滚烫的苦涩于他而言只是寻常。
云婳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喉结微动,看着他将茶杯放下时唇边残留的一丝极淡的水痕。再低头看看自己面前那杯让她痛苦不堪的茶水,又看看沈砚平静无波的脸。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认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空茫的眼底漾开:原来……是这样喝的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但那份被茶水烫到的委屈和控诉,却在沈砚无声的示范下,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她不再去看那杯让她受苦的茶,只是重新坐直身体,双手放回膝上,目光转向高台,继续她每日的功课——聆听那依旧难以理解的人间情爱故事。只是这一次,她的眼角还残留着一丝被呛出的红晕,像一抹不合时宜的胭脂。
沈砚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的茶杯。袅袅的茶烟模糊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微光。他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似乎比往日更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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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忘忧阁的茶香与惊堂木的脆响中悄然滑过,像檐角滴落的水珠,无声无息,却汇聚成流。沈砚的位置,从云婳的对面,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她的身侧。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各自占据着窗边木桌的一侧。没有刻意的交谈,只有一种奇异的、沉默的陪伴。
沈砚的教导开始了。依旧无声,如同在坚冰上凿刻痕迹。
当说书人讲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沈砚会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囊里,拈出两颗饱满的青梅果脯,轻轻放在云婳面前的桌面上。青梅色泽青翠,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云婳的目光从说书人身上移开,落在那两颗小小的果脯上,带着纯粹的疑惑。她看看果子,又看看沈砚。
沈砚拿起其中一颗,当着她的面,放入口中。他的动作很慢,让她能清晰地看到果脯消失在他的唇齿间。他咀嚼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云婳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另一颗青梅果脯,迟疑地放入口中。牙齿咬破果肉的一瞬间,强烈的酸味如同电流般窜遍她的口腔!她的脸瞬间皱成一团,眼睛紧紧闭上,身体都因为那极致的酸涩而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吐出来。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沉静依旧,没有任何阻止或催促的意思。
云婳硬生生忍住了吐掉的冲动。她含着那颗酸得让她灵魂都在颤栗的果脯,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随着咀嚼,那极致的酸涩之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回甘,如同石缝里渗出的细流,在舌根处悄然蔓延开。
她的眉头依旧紧蹙着,但那份因酸涩而生的痛苦扭曲,却慢慢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痛苦和新奇的表情所取代。她看看沈砚,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指,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种复杂而矛盾的滋味——酸楚之后,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甘甜。
沈砚看着她眼中那细微的、对回甘的茫然感知,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说书的高台。
又一日,说书人讲到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沈砚放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缓缓抬起那只紧握成拳的手,伸到云婳面前,然后,在桌面上方,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摊开手掌。
掌心向上,空空如也。
然而,在他摊开手掌的过程中,那绷紧的指节,手背上因用力而凸起的青色筋络,都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力量感。仿佛那摊开的手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托着某种看不见的、令人窒息的重压。
云婳的目光被这只摊开的手掌牢牢吸引。她看着那些绷紧的线条,看着那微微颤抖的指尖(那颤抖极其细微,若非一直凝视几乎难以察觉),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巨大的不解。她不明白这空无一物的手掌想要表达什么,但那紧绷的姿态,却让她心口莫名地感到一阵发紧,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不适感悄然滋生。
她困惑地抬起头,望向沈砚。
沈砚的目光与她相接。他的眼神依旧沉静,但云婳却在那深潭般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一闪而过的……痛楚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她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纤细的手,摊开掌心,模仿着沈砚的样子,也伸到桌面上方。
她的手掌白皙,手指纤细,摊开时毫无力量感,只有一种新生的脆弱。
她看看自己摊开的手,又看看沈砚那只依旧摊开、却仿佛承载着无形重量的手掌。眼中的困惑更深了。她不明白肝肠寸断是什么感觉,但沈砚那只手传递出的沉重和压抑,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她刚刚开始感知世界的心上。
沈砚缓缓收回了手,重新握成了拳,放在膝上。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喝了一口,仿佛要将某种翻涌的情绪也一并吞咽下去。茶楼里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之间这无声传递着沉重与困惑的方寸之地。
惊堂木再次响起,故事还在继续。云婳收回自己摊开的手,重新放回膝上,指尖却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感受到的那份无形的重量。她望向说书人的眼神,依旧懵懂,但那份懵懂之下,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阴翳。
日子就这样无声流淌。沈砚的示范也变得更加复杂。
当说书人讲到相思成疾,药石无医时,沈砚会从袖中取出一小截晒干的、散发着苦涩药香的黄连根,放在云婳面前。他没有让她尝,只是让她闻那浓烈到刺鼻的苦味,然后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眼神沉郁。
云婳皱着鼻子,闻着那难以忍受的苦气,看着沈砚指向心口的手,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问号。心口苦味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她茫然地学着沈砚的样子,也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平坦的心口位置。那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她困惑地摇头。
当讲到久别重逢,喜极而泣时,沈砚会从另一个小布囊里取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冰糖,放入云婳的茶杯中。看着冰糖在微黄的茶汤里慢慢旋转、融化。然后,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对着她,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举杯的动作,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难以捕捉的暖意。
云婳看着杯中旋转的糖块,又看看沈砚那微不可察的举杯,学着他的样子,也端起自己那杯加了糖的茶。茶水入口,依旧是烫的,但这一次,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甜味!那甜味冲淡了茶水的苦涩,带来一种温暖而舒适的熨帖感。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低头看着杯中的茶汤,又抬头看看沈砚,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类似愉悦的光芒,如同初春冰面反射的第一缕阳光,微弱,却真实存在。
沈砚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下颌的线条似乎比平日绷得更紧了些。
这些无声的课程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云婳眼中的懵懂依旧,但那份纯粹的空白,正被沈砚用这些细微的、具体的感官体验和身体语言,一点点地填充、涂抹。酸、甜、苦、涩、沉重、压抑、微弱的愉悦……无数细小的碎片在她初生的心灵里堆积、碰撞,试图拼凑出情之一字的模糊轮廓。她像一个被强行塞满了各种颜料的孩子,茫然地看着调色盘,却还不知该如何落笔。
沈砚则如同一个最严苛也最沉默的匠人,用最笨拙的方式,在朝生暮死的露珠上,刻下属于人间的刻痕。他眼底的沉静之下,那潭深水似乎越来越幽暗,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沉淀、积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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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将茶楼里的喧嚣压下去几分。老说书人清了清喉咙,浑浊的眼中带着惯有的悲悯,声音苍凉地荡开:……那白娘子,千年道行,情深似海,为了一个许仙,水漫金山,生灵涂炭!最终落得个被压雷峰塔底,不见天日!诸位说说,这份情,值,还是不值
值,还是不值
这声叩问,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茶楼里炸开了锅。
值个屁!一个粗豪的汉子拍案而起,唾沫星子飞溅,千年修行啊!为了个窝囊废男人脑子进水了!
话不能这么说!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摇着折扇反驳,情之一字,岂能用值不值衡量白娘子情之所至,甘愿赴汤蹈火,此乃至情至性!
至情至性一个尖利的女声插了进来,带着刻薄的嘲讽,我看是蠢!那许仙耳根子软,被法海一吓就怂了,害得娘子永镇塔底!这种男人也值得
法海也是职责所在!人妖殊途,岂能混淆又有人加入战团。
茶楼里吵吵嚷嚷,各执一词,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值不值的争论如同沸水般翻腾。
角落靠窗的位置,却如同风暴中心一个奇异的真空地带。
沈砚和云婳并排坐着,中间依旧隔着那个拳头的距离。云婳的目光从喧嚣争吵的人群中收回,带着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困惑,最终落在了沈砚沉静的侧脸上。茶楼的嘈杂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他即将给出的答案。
沈砚没有立刻回应那些沸反盈天的争论。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杯中的茶汤早已凉透,颜色深褐。他浅浅地啜了一口,任由那冰冷的苦涩在舌尖蔓延。放下茶杯时,他的目光转向云婳,那双沉静的凤目里,清晰地映出她写满困惑的小脸。
值不值沈砚开口。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如同许久未用的琴弦被拨动,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云婳耳中,瞬间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喧嚣。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话。
云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陌生的声线如同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涟漪。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是全然的、等待答案的专注。
沈砚的目光并未从她脸上移开,反而更深地看进她眼底那片懵懂的纯净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
白素贞,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她记得昨日,记得誓言,记得千年修行为何而始。
他的话语清晰地切割开茶楼里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云婳的心里激起回响。
记得昨日…记得誓言…云婳无意识地跟着低声重复,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她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那纯粹的困惑陡然加深,如同浓雾弥漫。她努力地思索着,试图抓住这陌生话语背后的意义,却只感到一片茫然。
记得什么是记得昨日誓言这些词对她而言,如同天书上的符号,笔画清晰,却毫无意义。她只知道每天在老槐树下醒来,世界是全新的,一切都是第一次遇见。昨日的茶楼,昨日的说书人,昨日的沈砚……连同昨日她自身的存在,都如同朝露,在晨光中消散无踪。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细弱得像风中飘摇的柳絮,带着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我不记得……她看着沈砚,眼神无助而脆弱,昨天…是什么
沈砚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泛白!冰冷的粗瓷杯壁硌着他的指骨,带来清晰的痛感。他眼底那潭深水终于被投入巨石,剧烈的波澜几乎要冲破表面的沉静。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痛楚与无力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涌,又被强行按捺下去。
他看着云婳那双因无法理解记忆为何物而充满无助和委屈的眼睛,那里面清澈见底,映照不出任何过往的痕迹,干净得令人窒息,也残酷得令人心碎。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沉默了片刻,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砾感:
无妨。
只有两个字。
仿佛刚才那关于记得的沉重叩问,那在她心底掀起的巨大困惑波澜,都被这两个轻飘飘的字眼抹平了。
今日,沈砚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回深潭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你只需知道,何为‘心甘情愿’。
他拿起茶壶,为云婳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续上滚烫的开水。白色的水汽瞬间蒸腾而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云婳怔怔地看着杯中重新翻滚的茶叶,再抬头看看沈砚。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情绪波动只是她的错觉。她眼中的委屈和无助在无妨二字和这杯新续的热茶中,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那浓得化不开的困惑,关于心甘情愿的困惑。
茶楼的争论还在继续,值不值的问题依旧没有答案。沈砚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看着杯中重新升腾的热气。云婳也学着他的样子,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杯滚烫的茶,试图从那灼热的温度和苦涩的滋味中,去摸索那个叫做心甘情愿的、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又暗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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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的天,彻底变了脸。
先是连绵的阴雨变成了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天空是一种病态的、浑浊的铅黄色,不见一丝阳光,只有厚重的、纹丝不动的云层低低地悬着,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城中的河流水位诡异地上涨,水色变得浑浊发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死鱼翻着白肚皮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层肮脏的浮沫。
接着,一种令人恐慌的沉寂笼罩了城市。市集的喧嚣如同被扼住了喉咙,迅速衰败下去。忘忧阁的茶客一日少过一日,跑堂的伙计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连惊堂木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然后,第一声凄厉的哭嚎划破了死寂的清晨。
瘟疫,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临安城。
起初是高热,头痛欲裂,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痰液中开始带着刺目的血丝。然后皮肤上会浮现出大片大片紫黑色的、如同被恶鬼啃噬过的斑块。病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耗尽体力,陷入昏迷,最后在痛苦的抽搐中断气。死亡来得迅猛而狰狞,往往从发病到咽气,不过短短两三日光景。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一样疯狂蔓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用布条死死封住缝隙。街道上行人绝迹,偶尔有抬着裹尸草席的人匆匆跑过,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只露出惊恐绝望的眼睛。绝望的哭喊和濒死的呻吟不分昼夜地从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隐隐透出,如同地狱的挽歌,交织在死寂的空气里。焚烧尸体的浓烟不分昼夜地在城郊升腾,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笼罩在城市上空,久久不散。
往日繁华的临安城,短短数日,已成人间炼狱。
沈砚的身影出现在城南那条熟悉的、通往老槐树的破败巷口时,已是黄昏。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将巷子挤压得更加阴暗逼仄。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尸臭和焚烧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巷子深处,隐隐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他依旧穿着那身靛青劲装,只是外面罩了一件厚实的、浆洗得发硬的深灰色粗布罩袍,袍子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脸上蒙着厚厚的、浸过药汁的棉布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曾经沉静如水的凤目,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如同被风沙打磨了千百遍的顽石,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
他的脚步踩在湿滑、布满污秽的巷道上,发出轻微而黏腻的声响。
巷子深处,靠近老槐树的那几户人家,是瘟疫肆虐最严重的地方。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里,不断传出令人心碎的呻吟和剧烈的咳嗽声,如同破败风箱最后的挣扎。几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面无人色的邻居,正围在其中一家的门口,脸上交织着恐惧和绝望。
刘家嫂子…刘家嫂子快不行了!一个妇人带着哭腔,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孩子…孩子还在烧啊!烫得跟火炭似的!另一个声音充满了无助。
城里的郎中都跑光了…药…哪里还有药啊……
绝望的啜泣声压抑地响起。
沈砚的脚步在离那户人家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靠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地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扫过那低矮的茅屋,扫过那几个濒临崩溃的邻居,最后,落在了那棵巨大的、在暮色中如同鬼魅般矗立的老槐树上。
他的目光,在老槐树虬结的根部、云婳每日新生的位置,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那里,被雨水和污物浸透的泥泞土地,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隐约闪烁着一点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幽碧光泽。极其微弱,稍纵即逝,如同幻觉。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
沈砚猛地转头。
是云婳。
她正跌跌撞撞地跑进巷子,依旧是那身单薄得可怜的碧色衣裙,在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昏暗巷道里,像一点随时会被狂风扑灭的微弱萤火。她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却布满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而混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惊恐和痛苦。
她似乎没有看到沈砚,或者说,她眼中只剩下巷子深处那棵老槐树——她唯一的归处。她踉跄着向前跑,脚步虚浮,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就在经过沈砚身边时,她的身体猛地一晃,失去了平衡,直直地向前栽倒!
沈砚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入手的感觉让他心头猛地一沉!那纤细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的温度高得惊人!如同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那灼热之下,却又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不正常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虚浮和脆弱,仿佛她整个身体都在被看不见的火焰从内部焚烧,即将化为灰烬。
云婳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浑身一颤!她猛地抬头,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沈砚蒙着面巾的脸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沈砚的身影,但里面翻涌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巨大恐惧和痛苦!
痛……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好痛……全身……都在烧……她试图挣脱沈砚的手,身体却因为高热和虚弱而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只能徒劳地在他手中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挣扎的落叶。
沈砚紧紧抓住她滚烫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骨头。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脸,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一种被命运残酷嘲弄的愤怒,以及……某种冰冷的、仿佛终于得到确认的决绝。
瘟疫!她竟然也染上了这催命的恶疫!
是这弥漫全城的毒瘴侵蚀了她还是……那棵老槐树下,那片闪烁着诡异幽光的泥泞土地,本身就是这疫病的源头那个她每日新生的地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沈砚的心脏!他猛地抬眼,目光如淬毒的冰锥,再次射向老槐树根部那片泥泞!那点微弱的幽碧光泽,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似乎又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带着一种无声的、妖异的嘲弄。
啊——!
一声濒死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旁边那间茅草屋里炸开!如同地狱恶鬼的尖啸,瞬间撕裂了巷子里压抑的死寂!紧接着,是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孩子微弱断续的啼哭!
这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砚紧绷的神经上!
他抓着云婳手臂的手指,瞬间收得更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云婳被他捏得痛呼一声,泪水流得更凶,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不解,望着这个她唯一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陌生的男人。
沈砚的目光从那棵妖异的老槐树,转向身旁痛苦颤抖、高热灼人的云婳,再转向那间传出死亡哀鸣的茅屋。他眼中那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在那声惨嚎中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冻彻骨髓的冰冷黑暗。
他猛地松开了钳制云婳的手!
力量之大,让本就虚弱的云婳踉跄着向后跌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潮湿的巷壁上,发出一声闷哼,碧色的衣衫沾满了污秽的苔藓和泥水。
沈砚没有再去看她。他反手,探向自己背后。
呛啷——!
一声清越冰冷、如同龙吟般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划破死寂的黄昏!
一柄长剑,被他从背后紧裹的布囊中悍然抽出!
剑身狭长,通体呈现出一种幽冷的玄色,并非金属的光泽,更像是由某种凝固的寒冰或深潭之水铸就。剑身两侧靠近剑脊的地方,却各有一道极其纤细、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的暗金色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而诡异的光芒。剑出鞘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度,一股无形的、带着凛冽杀伐之气的寒意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巷子里那几个绝望哭泣的邻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剑鸣惊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连滚爬爬地躲回自己家中,死死关上了门板。
沈砚手握玄金长剑,剑尖斜指地面。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倚靠在巷壁上、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的云婳,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沉重而稳定,踏在污秽的泥水中,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蒙着面巾的脸上,只露出那双眼睛。那双曾经试图在露珠上刻下人间情爱痕迹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渊般的冰冷和一种近乎非人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云婳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碧色的衣衫被泥水和冷汗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得令人心碎的轮廓。高烧让她全身如同置身熔炉,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痛,骨头缝里像是被塞满了烧红的钢针。而沈砚手中那柄散发着彻骨寒意的长剑,更是让她源自灵魂深处地战栗!
她看着那个一步步逼近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着他手中那柄指向自己的、闪烁着幽暗金芒的玄色长剑。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高烧带来的灼痛。她徒劳地向后缩着身体,后背紧紧抵着粗糙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不……她摇着头,泪水混合着冷汗滚落,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音,痛……好痛……别……
沈砚在她身前一步之遥处站定。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微微低下头,那双布满红血丝、如同淬火寒冰的眼睛,透过面巾上方,死死地锁住她因恐惧而睁大的瞳孔。
他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面巾传来,低沉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冻土上,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凝固的寒意:
浮游之妖,朝生暮死……聚水之精,凝露之魄……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宣判,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残酷的真相,你的‘新生’之地,便是这疫病……蔓延的源头!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她痛苦蜷缩的身体,扫过她滚烫的皮肤,你……便是这场瘟疫的‘核’!
云婳的瞳孔猛地收缩!她听不懂那些关于浮游之妖、水精露魄的词语,但源头、瘟疫、核这些字眼,如同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混乱的意识里!她不明白,她只是每天在老槐树下醒来,然后去茶楼听书……怎么会是瘟疫的源头
不…不是我……她拼命摇头,泪水汹涌,试图辩解,发出的却只是破碎的音节,我不知道……好痛……
剜心取丹,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剑锋般锐利冰冷,斩断了她微弱的辩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一切的残酷,方能……散此疫瘴!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握剑的手臂猛地抬起!
玄金色的剑身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凄冷决绝的弧光!剑尖撕裂粘稠的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毫无半分迟疑地,刺向云婳单薄胸口、心口的位置!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云婳清晰地看到了那一点凝聚着死亡和极寒的剑尖,在自己的瞳孔中急速放大。她甚至能感觉到剑锋撕裂空气带来的冰冷刺痛感,先于身体的触感抵达了灵魂深处。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巷子深处垂死的哀嚎、邻居压抑的哭泣、甚至她自己因恐惧和病痛而剧烈的心跳声……一切都被抽离。
只剩下那一点不断逼近的、冰冷的死亡。
预想中皮开肉绽、鲜血喷溅的剧痛并未立刻传来。
当那凝聚着极寒与杀伐之气的玄金剑尖,触及她心口处单薄碧衣的刹那——
嗡!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她身体内部的奇异震鸣响起!不是金属撞击的声音,更像是某种坚韧无比的屏障被强行激发!
云婳的身体表面,骤然爆发出强烈到刺目的幽碧色光芒!那光芒并非火焰,却带着一种汹涌澎湃、仿佛来自深海之渊的磅礴力量!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潮汐,瞬间将她整个身体包裹其中,形成一个坚韧无比的、完全由纯粹水元之力构成的护盾!
嗤——!
玄金长剑的剑尖,带着沈砚倾注的全力,悍然刺入这片骤然亮起的幽碧光芒之中!
剑锋与光盾接触的刹那,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剧烈摩擦声!无数细碎的幽碧色光点如同被击碎的琉璃般迸溅四射!那玄金剑身上流淌的暗金色纹路骤然亮起,如同活过来的毒蛇,疯狂地扭动、侵蚀着碧色的光盾!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阻力,顺着剑身猛地反噬回来!沈砚只觉得手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鲜血沿着剑柄蜿蜒流下!那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此纯粹,带着水之柔韧与浩瀚,几乎要将他连人带剑一同掀飞!
沈砚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猩红!但他握剑的手臂如同铁铸,青筋在皮肤下虬结暴起,非但没有后退半分,反而将全身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剑身!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目之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决绝!玄金长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暗金纹路光芒暴涨,如同燃烧的烙铁,疯狂地侵蚀着碧色光盾!
呃啊——!
云婳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剑尖虽未真正刺入她的血肉,但那两股恐怖力量在她心口位置的对冲、挤压、撕裂,所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越了肉体的极限!仿佛她的灵魂被硬生生地撕成了两半!那源自生命本源的妖力被强行激发、又被强行压制、撕裂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碧色的眼瞳瞬间放大,瞳孔深处那点纯净的光亮被无边的痛苦彻底吞噬!
碧色的光盾剧烈地闪烁、明灭,如同风中残烛。光盾之下,云婳的身体清晰地显现出来。她单薄的胸口位置,一点极其璀璨、如同凝固了深海星光的幽蓝核心,在那玄金剑尖的压迫下,正顽强地、剧烈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起周围碧色光芒如同海啸般汹涌,试图将那致命的剑锋推开!
那便是她的妖丹!浮游之妖的生命本源!
给我……破!!!
沈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污秽的泥水轰然炸开!全身的骨骼都发出濒临极限的呻吟!他双手握住剑柄,用尽毕生的力气和所有的修为,将长剑悍然向前一送!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声响起。
并非皮肉被撕裂的声音,更像是某种极其坚韧、极其纯粹的能量结晶被强行刺破的声响。
那璀璨的幽蓝核心,在玄金剑尖和暗金符文的双重侵蚀下,终于……碎裂了!
包裹着云婳的碧色光盾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溃散!化作无数细碎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幽碧光点,在昏暗的巷子里凄美地飘散,然后迅速黯淡、湮灭。
玄金长剑的剑尖,终于毫无阻碍地,深深刺入了云婳单薄的胸膛!
没有喷涌的鲜血。
只有一点极其纯粹、如同液态蓝宝石般的璀璨光华,被那玄金剑尖精准无比地挑了出来!
那便是浮游之妖的妖丹核心!
妖丹离体的刹那,云婳的身体猛地向上挺直!如同被无形的弓弦拉满!一声短促到极致的、仿佛灵魂被抽离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挤出!她碧色的眼瞳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放大到极致,空洞地望着巷子上方那铅灰色的、令人绝望的天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砚的手,依旧死死握着那柄贯穿了她胸膛的长剑。剑尖上,那点幽蓝的妖丹核心,如同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着,散发着纯净而强大的水元之力。
云婳挺直的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软软地、无声地向下滑落。
就在她身体即将完全脱离剑锋、倒向冰冷污秽地面的瞬间——
叮铃……
一声清脆而空灵的铃音,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响起。
是沈砚一直贴身佩戴、藏于怀中的那枚古旧铜铃!在妖丹离体、云婳生命气息急速消散的这一刻,它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发出了最后一声微弱到极致的鸣响。那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告别,瞬间便被巷子里死寂的风声吞没。
沈砚的身体,因为这声微弱铃音,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他那双布满血丝、只剩下冰冷决绝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声铃响,轰然碎裂了。
云婳的身体彻底滑落,脱离了冰冷的剑锋,倒在了污秽冰冷的泥水里。碧色的衣裙迅速被泥泞浸透,变得肮脏不堪。她仰面躺着,胸口那个被长剑贯穿的伤口处,依旧没有鲜血流出,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虚无,边缘散发着微弱的、正在急速消散的幽碧光芒。
沈砚的手依旧保持着刺出的姿势,僵在半空。玄金长剑的剑尖上,那点幽蓝的妖丹核心,散发着柔和而强大的光芒,映亮了他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衣袖,也映亮了他蒙面巾上方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方才的决绝和冰冷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宇宙初开般的……空洞。一种巨大的、迟来的茫然和一种灭顶的、几乎将他灵魂都碾碎的剧痛,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倒在泥泞中的云婳。
她的脸歪向一侧,沾满了污泥,那双曾经清澈懵懂、映照着人间困惑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定定地望着他,瞳孔已经彻底涣散,倒映着巷子上方那片令人窒息的、铅灰色的天空。再也没有一丝光亮,再也没有一丝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她的身体,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稀薄。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边缘开始溶解、消散。点点幽碧的微光,如同夏夜最后的萤火,从她的身体里逸散出来,飘向阴沉的空中,然后迅速黯淡、湮灭,融入无边无际的暮色里。
那身洗得发白的碧色衣裙,在泥水中迅速失去了颜色和实体感。她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
沈砚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玄金长剑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握剑的手!
当啷!
长剑坠地,砸在污秽的泥水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剑尖上那点璀璨的幽蓝妖丹核心,也随之滚落,掉在云婳正在消散的身体旁边,光芒柔和依旧,却映照着一场无声的死亡。
沈砚踉跄着,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向前扑了一步,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膝盖撞击地面,溅起肮脏的水花。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徒劳地抓向那片正在迅速消散的碧色光影。
他的指尖,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的、正在消散的虚无。如同想要抓住一缕风,握住一捧水。
云……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染血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却被浓重的血腥气堵在了喉咙里。
云婳的身体,彻底消散了。原地,只留下一滩湿冷的泥水,和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微弱幽蓝光芒的碎片——像是一片被强行剥离的、最细小的鱼鳞,只有指甲盖大小,静静地躺在污秽之中。
沈砚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徒劳地抓握着冰冷的空气。他脸上的面巾不知何时滑落,露出一张年轻却苍白如纸的脸,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泥水中那一点微弱的幽蓝光芒,瞳孔放大,里面是死寂的、没有尽头的黑暗和空洞。仿佛他整个灵魂,都随着那消散的碧影,一同被抽离、碾碎。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垂死的呻吟和焚烧尸体的浓烟,无声地宣告着这座城市的末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沈砚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像是从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又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他猛地扑向前,颤抖的手指不顾污秽,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住了泥水中那片微小的、带着云婳最后一丝气息的幽蓝鳞片!
冰冷的触感,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生命余温,如同最后的电流,刺入他冰封的心脏。
就在这时——
嗡!
掉落在泥水中的那枚幽蓝色的妖丹核心,仿佛感应到了沈砚的动作,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光芒!那光芒不再是幽蓝,而是纯净到刺目的、如同正午骄阳般的炽白!一股浩瀚、精纯、蕴含着无尽生命之源的磅礴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以妖丹为核心,猛地向四面八方爆发开来!
光芒所及之处,如同无形的净化之潮!
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浓郁尸臭和疫病瘴气,如同被投入烈焰的冰雪,瞬间被蒸发、净化!巷子两旁低矮房屋里传出的垂死呻吟和剧烈咳嗽声,在这光芒席卷的刹那,竟奇异地减弱、平复了下去!
光芒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迅速蔓延至整条巷弄,又向着更远处的街区扩散开去!所过之处,那笼罩全城、令人窒息的死亡和绝望气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抹去!焚烧尸体的浓烟被驱散,天空那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仿佛也被这强大的力量撼动,开始剧烈地翻滚、涌动,隐隐透出一丝久违的天光!
沈砚被这爆发的强光和气浪冲击得向后倒去,但他攥着那片幽蓝鳞片的手,却死死地、用尽了全身力气,没有松开分毫!他仰面倒在冰冷的泥水中,脸上沾满了污秽,双眼被那净化一切的白光刺得几乎无法睁开。
他只能透过模糊的泪光,看着那枚悬浮在空中的妖丹核心,在爆发了所有力量之后,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燃尽了所有的灯油。最后,化作无数细碎的、如同星尘般的白色光点,纷纷扬扬地飘散在渐渐清朗起来的空气中,彻底消失不见。
净化之力涤荡全城。巷子里,死寂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宁静所取代。远处,似乎传来了第一声微弱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欢呼。
沈砚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紧紧攥着掌心那片冰冷的、带着微弱幽蓝光泽的鳞片,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最后的一点温度。他望着巷子上方那片被净化之力涤荡后、终于开始透出湛蓝的天空,大颗大颗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迹,滚落下来,砸在身下的泥泞里。
原来剜心之痛……便是情……
这个念头,如同她最后消散时的低语,在他空茫一片的心底轰然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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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清晨,空气是久违的清冽。天空被昨夜那场净化之力洗刷过,呈现出一种澄澈透明的淡蓝色,几缕薄纱般的白云慵懒地飘浮着。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来,带着初生的暖意,温柔地抚摸着劫后余生的临安城。
城南那破败的巷子,依旧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药味,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与绝望已经消散。巷子深处,巨大的老槐树沉默地伫立着,虬枝伸展,新生的嫩叶在阳光下闪烁着鲜亮的翠绿光芒,如同无数跳跃的小小希望。树下那片被反复踩踏、浸透雨水的泥泞土地,此刻也显得格外干净。
泥土,微微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毫无征兆地再次从那片冰冷的湿泥中缓缓浮现。先是乌黑的发顶,然后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接着是单薄的肩膀,最后是整个裹着那身洗得发白、却奇异洁净的碧色衣裙的身躯。
云婳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被最纯净的山泉洗过,清澈得近乎透明,映着湛蓝的天空、翠绿的槐叶,还有细碎跳跃的阳光。里面没有昨日的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懵懂。只有一种彻底的、婴儿初临人世般的纯净。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没有疑问。仿佛这具躯壳是第一次被注入生命,第一次接触这温暖清新的空气。
她有些笨拙地支撑起身体,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湿泥的双手和裙摆,眉头困惑地微微蹙起,像是不明白这些脏污从何而来。她尝试着站起来,动作带着新生的生涩,双腿微微摇晃了一下才站稳。
空空的腹中传来一阵清晰的鸣响。饥饿,一种纯粹生理性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平坦的腹部。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高耸斑驳的墙壁,狭窄的巷弄,头顶巨大的、湿淋淋的老槐树冠……一切都是陌生的,如同第一次看见。
她的目光掠过巷口,最终落在了巷子深处、那棵老槐树的树干根部。
那里,靠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靛青色劲装的年轻男子。他背靠着粗粝的树干,席地而坐,双腿随意地伸展着,沾满了泥点。鸦青色的氅衣垫在身下,也早已污秽不堪。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沉睡,又像是在出神。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寂。
云婳清澈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这个陌生人的身影。带着纯粹的、如同观察一片叶子或一块石头般的好奇。她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朝着那个身影走了过去,步履虚浮而谨慎。
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靠在树根上、看起来疲惫不堪的男人。
沈砚似乎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睡着。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浓重阴影里的眼睛。目光穿过有些模糊的视线,落在了几步之外那个碧色的、纤尘不染的身影上。
那张脸,苍白,纯净,带着初生般的懵懂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空茫的眼底,清澈得能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和沧桑,却再也映不出任何过往的痕迹。
四目相对。
云婳清澈的眼中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被注视的微怯。
沈砚布满血丝的眼底,却如同瞬间掀起了无声的海啸——巨大的空洞、灭顶的悲伤、深入骨髓的疲惫……无数复杂到极致的情绪疯狂翻涌、碰撞,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彻底撕裂、淹没!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下颌的线条绷紧到极致,仿佛在承受着千钧重压。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纯净无垢的眼睛,仿佛要从中寻找一丝一毫的熟悉,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困惑或痛苦。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纯净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时间在澄澈的晨光中缓慢流淌。巷子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新叶的沙沙声。
终于,沈砚眼底那场无声的风暴,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平息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荒漠般的死寂和疲惫。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自己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
那只手,沾满了干涸的泥污和暗褐色的、早已凝固的血迹,指节因为长时间紧握而僵硬变形,微微颤抖着。
他一点一点地,极其费力地,摊开了紧握的掌心。
掌心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片极其微小的鳞片。指甲盖大小,形状并不规则,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它呈现出一种深邃、纯净的幽蓝色泽,如同凝固了最深沉海域的星光。即便沾着泥污和血迹,依旧无法掩盖它内里流转的、微弱却坚韧的生命光华。阳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点点细碎、迷离的光晕,如同泪滴,又似星辰的碎片。
沈砚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掌心这片幽蓝的鳞。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无数个痛彻心扉的黄昏与黎明,最终凝固在这片承载着所有毁灭与余烬的微光之上。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目光,再次迎上云婳那双纯净的、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的眼睛。
晨光落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照亮了他嘴角一道凝固的血痕,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荒芜。
他看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扯动了一下染血的、干裂的唇角。那是一个极其微弱、极其破碎、几乎无法称之为笑容的弧度。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过枯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灵魂深处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绝望的温柔,轻轻飘散在带着新生气息的晨风里:
今天……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懵懂的眼眸,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我们重新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