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蛰伏醉春堂经年,只为取一人性命——当朝摄政王萧彻。红烛摇曳,他挑落盖头,匕首寒芒贴颈低笑:前朝公主的易容,生疏了。指尖掠过他心口旧疤——那分明是我十年前亲手烙下的印记。雪地盲童与嗜血阎罗的面孔,刹那重叠。甚巧,我舔舐刀尖沾的血,你所屠‘余孽’中……有我胞弟。衣襟撕裂声刺耳,他指腹碾磨我锁骨下狰狞烙印:折磨彼此才够味,是么佛堂囚困,血浸《地藏经》,窗外突爆他濒死的厉啸。我撞开门扉,目眦欲裂:刺客刀锋没入他胸膛,回头刹那——竟是我死去十年的幼弟!
雨箭击打着醉春堂琉璃檐,汇成细流,顺青黑螭吻吐水口汩汩砸落。湿冷的石板溅起银花。空气里糅杂着浓腻的花香、劣质脂粉、以及靡靡丝竹声,刺鼻呛人。宁徽独踞二楼最偏厢房,紧闭门窗,将楼下的浮浪喧嚣勉强隔断,只余窗隙渗入的潮气纠缠。
桌角一盆廉价水仙,叶片修剪得过分规矩,透着股刻板的顺从。她指尖沿着冰冷瓷盆边缘缓缓摩挲。窗外光线昏浊,薄薄窗纸仅勾勒出她半张脸的沉静轮廓。
咯吱——
门轴呻吟。老鸨钱嬷嬷臃肿的身子挤入,裹进浓烈的桂花油气味。脸上堆砌谄笑,脂粉盖不住眼角的疲惫与一丝审度,似张用旧的面具。
我的好姑娘,钱嬷嬷声音甜腻如糖浆,刻意压低,前日你调的那‘醉海棠’,城西孙老爷可是一掷千金!到底是宫里的方子!她凑近一步,胖指点着桌面,孙老爷今晚宴客,再备几份大的。
孙老爷宁徽心底冷笑。那蠢货前日用了药,据说差点在酒色里断了气,至今瘫软病榻。这醉海棠本是蚀骨毒引,哪是助兴良方面上却无波无澜,只微颔首:知晓了。晚些送去。
钱嬷嬷脸上褶子刚舒展,又迅速绷紧,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只剩气音:听闻了么那位‘阎王爷’……今儿晌午,进城了!净水泼街,甲骑如云,好大阵仗……她吞咽唾沫,眼底惧意深浓,他手下那群黑衣煞神,刚在西市揪了几个嚼舌的,说是前朝探子,当场……她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宁徽捻着水仙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蜷。力道极轻,柔韧叶缘却无声裂开一道细痕。冰凉汁液沾上指腹,草木的清苦与孤寂漫开。前朝……探子……几个字如无形细针,刺入心口最深处,带来短暂的麻痹。
楼下陡然炸开喧嚣!丝竹混入男子粗野调笑与女子刻意的惊呼。酒杯碎裂声刺耳,哄闹似要掀翻屋顶。
钱嬷嬷眉心一跳,啐了句挨千刀的,扭身欲下楼。门刚拉开,混杂酒气的哄闹声浪直冲而入。一个身着墨蓝劲装、面孔冷硬如石雕的男人伫立楼梯口,周身裹挟寒夜风雨的气息。
目光如鹰隼扫过喧嚣大堂。嘈杂如同被扼断喉咙,只剩杯盘碰撞的尴尬声响。无数目光——惧的、窥的、媚的——钉子般扎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冷面男人抬头,视线精准盯在二楼厢房门边。他未开口,只朝宁徽方向虚虚一点。
你——喉间滚出一个音节,冷硬无活气,出来。字字如冰凌,扎入骤然的死寂。
钱嬷嬷吓得腿软,险些瘫坐门槛。猛地回望宁徽,面无人色,唇齿哆嗦,眼中全是大祸临头的惊惧绝望。她太清楚:被黑衣卫点中的女子,唯死路一条。
窗外兽首口雨水滴答、滴答,敲在宁徽耳中,成了唯一的计时。无数念头瞬间翻涌,瞬即湮灭。强攻楼下明里暗里十数名黑衣侍卫,鹰隼环伺。退路已绝。
她起身。动作平稳走向妆台。铜镜映出一张寡淡近模糊的脸,肤色微暗,眉眼低垂,毫无惹眼之处。这是八年光阴一笔一笔涂抹出的伪装。指尖拈起一小块暗色胭脂膏,在唇上极薄地晕开一点血色。随手拢紧微松的发髻,换根素银簪别好。
行至门口,擦过钱嬷嬷身侧时,那张方才还恐惧扭曲的脸,骤然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如深秋枯井覆上薄冰,冻住了底下所有狂澜。眼神空茫投向楼梯尽头深沉的黑暗。
钱嬷嬷惊惧的目光在她脸上只驻留一瞬,仓皇移开。
宁徽一步步踏下楼梯。步履轻浅无声,周遭空气却沉似凝固水银,每一次呼吸都艰涩窒息。楼下由喧闹市集化作战场坟场。无数道目光——赤裸的惧、畏缩的觑、夹杂庆幸的幸灾乐祸——黏腻蛛网般缠绕上来。烛火摇曳,将那些窥视映照得狰狞扭曲。滞闷的酒气、脂粉气、残羹冷炙的馊味,此刻化作有形重压,沉沉坠在胸口。
那冷硬的黑衣男人垂手而立,如一道隔绝生死的壁垒。只略一侧身,手势示意:走。
再无多言。宁徽顺从跟上,融入他身后数名黑衣卫构成的沉默暗影。他们存在感如山,步履落地无声,却散发着钢铁碾碎泥土般的煞气。
踏出醉春堂门洞的刹那,更深重的寒意裹挟密集雨丝扑面。雨点击打石板溅起蒙蒙水雾。一顶巨大的玄黑轿辇踞于阶下,厚重织锦帘幕遮蔽严实,仅缝隙透出一豆幽微烛光,几欲熄灭。如蛰伏雨夜的铁兽。
黑衣男人微躬,为她掀开轿帘一角。一股奇异又熟悉的凛冽气息混着冷雨溢出——似腊月寒冰初裂,挟一丝极淡、难以捕捉的龙涎尾调。宁徽心尖如被这缕冷香狠蛰,某段遥远而尖锐的记忆碎片在脑中极快闪过,抓不住,只余一线冰冷的痛楚。
她弯腰钻入。厚重锦帘在身后落下,瞬间隔绝了风雨与最后的光亮。轿厢内昏暗如墨池,唯角落一盏琉璃罩烛台摇曳豆大火苗,勉强照亮方寸,反衬得四围暗影更加深不可测。
辇轿稳起。微晃前行。顶棚雨声闷沉遥远。
指尖似还残留着水仙叶被掐破的微凉汁液。萧彻……两字在她舌尖无声碾磨,带剧毒的寒锋。
宁徽闭眼,无边黑暗在眼皮外蔓延。
摄政王府的夜,沉得似浸透浓墨。蜿蜒回廊朱柱挂满大婚红绸宫灯,本该灼灼的明红,在无星无月的暗夜里,泛着猩红诡光。风过檐廊,灯火不安摇曳,投射出巨大扭曲的兽爪暗影,在青石地面上无声抓挠、延伸。
宁徽端坐拔步床深处。繁复厚重的喜服如精密牢笼,层层裹覆。凤冠沉沉压下,细细金珠流苏垂落眼前,轻微晃动,模糊视野边缘。空气凝滞着龙凤红烛燃烧的气味——蜡油的暖腻,混着某种名贵香料加热后幽远冷香。
新房如隔绝喧嚣的孤岛。雕花门窗透入远方笙歌笑闹,缥缈隔世,愈发衬出内里死寂。手指匿于宽袖,一遍遍抚过贴身暗袋中匕首冰冷的铜柄轮廓——小巧扁平,刃如薄纸,足以在肌肤相贴时,精准送入第三与第四根肋骨间的致命隙缝。
吱嘎——
门轴长吟,刺破死寂。夜风寒气涌入,伴着另一人坚实、沉稳的足音踏过地毯,低沉均匀,步步逼来,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宁徽袖中指尖骤然绷紧。凤冠流苏震颤,视野里一片晃动的猩红。那身影渐近,停在面前。陌生男子的凛冽气息,混杂宴席酒气沉沉压下。
冰冷硬物猝然探入盖头之下,带起微小的气流,动作居高临下,不容置疑。
红锦盖头被挑开。
视野骤亮。摇曳烛光刺目。宁徽抬眸。
玄黑暗绣龙纹锦袍裹挟颀长身躯,咫尺之外的男人微微倾身,烛光勾勒出削利下颌线,薄唇勾一丝浅弧,似笑非笑。一张本可俊美的脸,却被左额角斜斜划下的浅淡疤痕彻底割裂了温和,为那双深瞳中的阴鸷与深沉烙下最锋利的注脚。萧彻。
迎上那目光的刹那,寒光瞬闪!
一柄森冷匕首,已猝不及防地压在宁徽纤弱喉管上!冰冷的金属紧贴温热的肌肤,激起细密战栗。刃锋极薄,瞬间刺破一点娇嫩皮肉,刺痛与温热腥甜弥漫开。
男人喉间溢出低沉笑意,带着残忍玩味,深渊般的目光将她脸上刻意雕琢的乐姬寡淡一寸寸剥落:前朝公主的易容术,微凉的指尖几乎擦过她脸颊轮廓,最终落在那片伪造的暗褐烫伤疤痕边缘,未免……有些退步了。
空气刹那冻结成冰!
识破了!萧彻认出了她!
身份被揭穿的巨大惊骇与冰冷杀意同时在宁徽体内轰然炸开!血液似瞬间冲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袖中的手动!
并非抽出淬毒匕首。近乎本能,或是前朝公主四字勾起了最惨痛的记忆碎片疯狂冲撞!她宽袖下之手如电抬至胸前,非迎刀锋,而是凝聚全身之力,狠狠拍向萧彻心口!
噗!
闷响在死寂新房格外清晰。掌心下,是厚重锦缎的质感,然触感并非平坦——掌缘擦过一道微凸、异常坚硬的轮廓边缘!极薄,边缘微锐。
那形状……绝非肌理!
指尖下意识在那硬物的弧度边缘猛地抠了一下!深嵌布料之下,纹丝不动。
身体的反应未被这触感阻绝。掌心下,温热躯体猛地一震!萧彻压抑的闷哼混着痛楚溢出唇边,那双满含戏谑的眼眸瞬间因剧痛而猝缩,瞳仁深处掠过惊震与……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
让握刀之手稳如磐石!匕首更深切入她皮肉一分。
剧痛尖锐地拉回神志。猩红血珠沿雪颈蜿蜒滑下。她抬眸,对上萧彻那双被剧痛冲击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深眸。
风雪…破屋…鞭痕颤抖…烙铁灼红…一双因高烧昏迷、毫无光彩的空茫少年眼……
是他!!
唇角弧度骤然变得凄厉狠绝,如淬冰刀尖。她甚至无视喉间利刃,舌尖缓慢、极尽挑衅地舔过下唇沾染的、属于自己的鲜红血珠。眼神直刺入萧彻眼底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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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巧,一字一顿,血肉皆恨,你剿灭的‘前朝余孽’里……那个被乱刀分尸的孩童,正是我的胞弟。字字泣血,泪浸喉头。
时间刹那凝滞。
萧彻深不见底的瞳孔骤然紧缩!握匕首的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暴突。一股彻骨寒流似乎瞬间冻结他血液,那僵硬几近诡异的空白。喉间利刃的压迫诡异地松了毫厘。
恰在此刻,烛火猛地爆开一个异常明亮的灯花!
噼啪!
刺目光芒跳动着照亮整个房间,亦映亮萧彻眼中猝然闪现、被至深痛楚凿穿的裂痕!
光耀即号令!
宁徽眸中冷光爆绽!就是此刻!
拍向他心口的手未完全收回,瞬间化掌为指,反手如毒蛇吐信!淬炼成一线的银薄刀片已不知何时闪现在指间!银芒破空,狠辣精准钉向萧彻握刃之腕!
一记足以断筋裂脉!
萧彻在灯花爆亮、刃芒及腕的刹那,剧痛中的警觉与恐怖本能已超限爆发!捏着匕首的手如惊蛇般回缩!
嗤!
轻微裂帛声。冰凉刀片险险擦过他腕骨内侧,仅割裂袖口玄黑龙纹布料,带出一线浅破口与更浅的血痕。
致命一刺,落空!
宁徽心头剧沉,强攻未出,一股山岳般的巨力已将她死死掼撞在冰冷床柱上!砰!闷响撞骨肉!后背剧痛!肺腑空气似被挤空,眼前金芒乱炸。
咳……她痛苦躬身,咽下喉间腥甜。
一只铁钳已死死扣住她握刀片的手腕。另一柄冰寒利刃不容置疑抵在她颈侧大动脉旁,更深、更致命。这一次的力道带着绝对的压制与残酷。
视野摇晃晕眩,烛光昏黄中,萧彻的脸逼在极近。凤冠不知甩落何处,散乱青丝混着细汗与血痕黏在鬓角颊边。
萧彻目光扫过她挣扎时散开的衣襟领口。那里,一个被精心伪造掩盖多年的陈旧烙印暴露在烛光下——绝非乐姬伪饰,那是一个真正的烙印!边缘凸出扭曲,布满经年愈合的狰狞肉芽。图案诡异,如半个融化变形的徽字。
他眼中翻腾的暴戾沉淀,化为更深沉粘稠、似深渊寒冰的阴郁。拇指指腹带着令人齿冷的力道,隐含一种病态的兴奋,狠狠碾过那片狰狞凸起的烙印边缘!粗糙指腹下的灼痛,让宁徽几乎咬碎牙关才咽下痛哼。
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头顶传来一声喟叹,低沉如阴风刮过深渊,字字淬毒:
甚好。那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彼此折磨……这才,刚刚开始。
京城上空的残冬寒气未散,摄政王府西北角却隔出一片小天地——佛堂。肃穆如尘外净土。檀香气息终日弥漫,沉甸甸压在每一次呼吸上。窗扉紧闭,隔绝日光月色,唯长明灯幽黄光晕颤巍巍映照中央鎏金释迦佛像,垂眸慈悲而冷漠。
青金石砖冰凉刺骨。宁徽跪在蒲团上,维持姿态不知许久。膝下早已麻木,背上数道尚未结痂的鞭痕却无时无刻不在昭示她的存在——数日前,以失仪妄议之罪,由府中掌刑嬷嬷留下的印记。
一卷明黄《地藏菩萨本愿经》摊在矮几上。旁置紫毫笔,墨是新磨的,乌黑浓稠。宣纸铺开,洁白刺目。
这非抄经,是更彻底的折辱。要求悬腕,以最细毫尖,在冰硬青石砖上临摹经字,跪姿端正,笔画精绝,力透于纸。稍有不稳,戒尺立至。老仆王嬷嬷带着另两个面目刻板的仆妇轮值监看,浑浊老眼如同探照灯,不放过腕间一丝颤。
宁徽手腕已不受控地痉挛,瘦削骨节似要折断。悬腕落笔,每一竖划下都如抽干全身力气,笔尖在冷硬砖面刮出刺耳吱嘎。汗珠沿苍白额角滚下,滑过干裂唇角,砸落冰砖,晕开暗渍。
监刑的王嬷嬷半阖眼坐着,手中捻动一串油亮楠木佛珠,哒…哒…哒…单调轻响,如同附骨之蛆,在死寂佛堂内钻进耳蜗,钻入神经,一刻不停侵蚀着紧绷的意志。
宁徽落下一笔竖,笔杆在颤抖指间猛地一滑!
啪!
毫无征兆,王嬷嬷捻动的佛珠骤停,眼皮未抬,臂动尺落!沉重的檀木戒尺挟着风声,精准狠辣抽打在宁徽悬空的后背上——正叠于昨日鞭痕旧伤之上!
皮开肉绽的剧痛如烈火燎灼神经!宁徽眼前一黑,喉间溢出痛苦闷哼,身体失控向前猛扑!手腕重重砸在铁硬的石砖上,砰地闷响!冷汗瞬间浸透里衣,虚脱的寒意从骨缝钻出。
戒!王嬷嬷声如锈钟,嘶哑沉闷,带着经年累月的麻木不仁,静心诚意,方见如来。心浮气躁,大忌!她浑浊眼珠瞥了下宁徽袖口渗出的一点暗红血迹,垂目,继续捻动那串冰冷佛珠。
哒…哒…哒…单调重启,敲打着每寸紧绷的空气。
宁徽死死咬住下唇,口内弥漫浓重铁锈。撑臂颤抖,试图挪回那端正姿态。每一次微动牵扯,背上伤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深纳一口冰冷浸透檀香的空气,呛入肺腑,反带来一丝混沌清醒。右腕在重击下已青紫肿胀,几难握笔。目光沉在经卷墨字上,字字如巨石压顶。
视线艰难上移,掠过王嬷嬷鸡爪般枯槁的手。那手正机械捻动楠木佛珠。温润珠体在幽光下泛着乌沉油色。然而,在佛珠串最下端贴近拇指处,有一处细微得几乎被忽视的异常——缺失了一粒。本该圆满的十八子布局,留下一个突兀的小小凹陷。
缺了一粒宁徽瞳孔骤缩如针尖。
这佛珠……王嬷嬷从不离身。她分明记得,前几日执鞭时,这老妖婆腕上便是此物。彼时,就在这佛堂角落,似乎瞥见过一个极小的、与楠木色近似的暗褐木盒。那时未深究,只当是供奉香料的小匣。此刻,珠串上那粒缺失,犹如无形引线,瞬间熔断了记忆的某个闸门!
不是香料!那尺寸……太小了!
一股冰水兜头浇下!是毒还是某种特制暗器的组件若真是……能在王府深宫存留之物……绝非寻常手笔!
思绪被一阵寒风骤断。殿门推开窄缝,一王府杂役低头匆匆入内,不敢看宁徽,疾步到王嬷嬷身边,俯首低语。声音含混,宁徽只捕捉到几个碎片音节:…正院…王爷…急唤嬷嬷…
王嬷嬷捻珠之手猛地顿住!她皱眉,浑浊眼中掠过不耐与狐疑。显是不情愿离开这看守要地,但对萧彻之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略一踌躇,浑浊锐利的三角眼警告地剜向僵跪的宁徽,对旁边两个木然仆妇厉声道:看紧了!不容半分懈怠!
语毕,收珠入袖,疑色未消匆匆而去。厚重殿门哐当一声在她身后合拢。
佛堂内,唯余两个看守仆妇与几近虚脱的宁徽。
机不可失!
王嬷嬷那一记戒尺抽得极狠,重砸在石砖上的手腕不仅青紫,连小臂靠近肘弯内侧处的薄麻衣袖也撕破了一小块,血丝隐隐渗出。宁徽维持着狼狈前扑的姿态,头垂得极低,散落发丝掩去大半脸庞,也恰好遮挡住她骤然锐利如刀的眼神。
看守的两名仆妇面无表情立于几步外,眼神空洞,或盯地面,或望房梁。仅是存在,代表着萧彻意志的枷锁,如同提线木偶,本身无甚威胁。
宁徽喉咙发出一声压抑的、极尽痛苦的抽气。身体蜷缩,左手无意识紧抓伤臂,似忍痛,又似竭力想撑起。染墨的袖口被血浸后黏腻不堪,混着灰尘,污秽狼狈。不起眼的角落,蜷曲的右手几指,极缓、极隐蔽地,在宽袖与身体的掩护下,摸向那片渗血的手肘内侧。温热血珠沾上指尖,腥甜粘稠,蕴着最后生机与绝望。
她保持蜷缩姿态,借试图撑起身体的掩护动作,带着温热鲜血的指,在那冰冷的青金石砖面上,悄然、迅疾地滑动——非写字,仅是以血在粗砺砖面摩擦刻蚀出几道短促、方向各异的划痕!指尖皮肉很快在冷硬砖石上蹭破,她却毫无所觉。
那是几个极其诡秘、唯前朝遗老旧部方能通晓的符文——
——小心!
——佛堂!东窗下!
血色字迹断断续续,扭曲微小。最后一笔划成的瞬间,佛堂紧闭的殿门再次被嘭地撞开!这次动静更猛!寒风灌入!门外惊惶嘈杂声浪一同涌入!王嬷嬷臃肿身影怒气冲冲疾步闯回!脸上是被愚弄的暴怒与急于宣泄的焦躁!
反了天了!正院根本就没唤老婆子!王嬷嬷声音因狂怒而尖利拔高,目光淬毒般钩向地上未起的宁徽,好啊!是你这贱婢作祟想偷懒我看你是皮肉太紧……
话音未落,手中戒尺已气势汹汹扬起,朝着这耍花招的囚徒狠抽而下!
在她破门冲入的刹那!蜷地的宁徽,腿脚猛地发力蹬地!身体如受惊狸猫向后急蹿!动作仓惶狼狈至极,正好撞翻身侧那只泼洒了大半墨汁的粗陶小砚!厚重的紫檀矮几也被她拼尽残力顺势掀倒!
哐当!哗啦!
砚台四分五裂,半凝墨块滚溅!矮几倾倒,厚重的《地藏经》卷轴被惯性甩飞,咕噜噜滚远。
一切在电光石火间!
王嬷嬷含怒狠劈的戒尺,因宁徽的急闪只擦过她凌乱发梢!尺风落下,狠狠砸入地上那片漆黑浓稠的墨渍中!啪!,溅起数点污浊墨斑!
你……王嬷嬷怒容扭曲,厉声欲斥。
混乱中心——宁徽——却以一个全然虚脱的姿态,半伏在冰冷地上。痛苦喘息急促,身体因寒意伤痛而微微颤栗,仿佛方才只是垂死挣扎。而她身体倒下的位置,恰好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方才以血刻符的那片青砖。
她将头埋得更深,散乱青丝如海藻铺开,沾染墨汁灰尘,彻底掩盖了所有表情。
唯有紧贴冰冷砖面的胸口,一颗心在狂跳,撞得肋下生疼。
结局:血色弥勒
宁徽瘫坠在冰冷地砖上,指尖残留着用血在青石砖刻符的粗粝痛感。王嬷嬷的咒骂与戒尺破风声炸响头顶,又被她撞翻书案的狼狈混乱遮掩过去。
每一次喘息都扯动后背皮开肉绽的鞭伤,腕骨剧痛欲裂。
骤然间——
嘎吱——!
佛堂沉重的楠木殿门被巨力撞开!卷着雪沫的刺骨寒风利刃般贯入!扑熄几盏长明灯,仅存的烛火狂乱跳跃,将扭曲的阴影投射在冰冷三尺金佛的脸上,慈悲面相霎时狰狞!
出事了!护驾——!
嘶吼如滚油泼雪,撕裂王府死寂的夜空!
是萧彻亲卫统领!战栗如冰刺瞬间钉穿宁徽的脊骨!她猛地抬头,无视王嬷嬷的吼叫与戒尺,凭着骨血深处迸发的蛮力,四肢撑地跃起,踉跄扑向殿门!
作死的贱婢!拦住她!王嬷嬷的厉喝淹没在爆发的混乱中。
看守仆妇本能伸手拦阻,被宁徽侧身狠撞开去!混乱中她一脚踹飞翻倒的紫檀小几,砰地砸向墙壁!不顾后背伤口撕裂,她如淬毒箭矢,射穿了囚困多日的牢笼!
冲入回廊的刹那,视野陡开。
雪,竟已无声飘落。细密如盐粒,在墨染的夜色中闪烁寒光。殿外守卫早已无踪,唯后花园方向兵刃交击刺耳锐鸣,无数火把似癫狂鬼火,在假山竹影间攒动!嘶喊、咆哮、濒死哀嚎,织成死亡的交响!
摄政王遇刺!
混乱如怒潮席卷府邸中心。奴仆奔突,侍卫如无头之蝇。宁徽逆着涌向正院的人流,跌撞着,仅凭野兽直觉,朝后花园杀声最盛处——东北角——亡命疾驰!
寒风卷着浓稠血腥撞入鼻腔。她赤足(挣扎中鞋履脱落)踩在薄雪覆盖的碎石小径上,每一步都如踏刀尖!枯枝冰棱刺破脚掌,却浑然不觉。脑中唯余一个烧灼的念头:他不能死在他人之手!她要亲眼看着这仇敌咽气,看这毁她一切的元凶在绝望中毙命!
视线被汗、泪与纷乱青丝遮蔽。风雪撕裂单薄亵衣,身体冻得几乎僵死,所有力气都灌注在狂奔中。踏过狼藉梅林,绕过嶙峋怪石假山。
前方杀声骤然拔升至凄厉顶点!
火光刺目!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全身血液刹那冰封!
并非开阔地,而是一片环抱巨大太湖石的隐秘空场。地上横陈数具黑衣侍卫尸首,粘稠血泊在雪地上洇开刺目的黑色花。雪面布满凌乱足迹与拖曳血痕。
空场中心。
一个玄色身影半跪于地,身形依旧如孤刃般挺拔,但支撑那睥睨天下的力量已濒临崩溃。正是萧彻!那张俊美冷戾的面孔溅满不知敌我的热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自左肩斜劈而下,失控般的鲜血染透半身玄衣。他强撑不倒,右臂护于身前,惯用匕首早已遗失,左臂却诡异地扭曲着——显然已折!七八名黑衣蒙面死士手持淬毒环首刀,构成致命合围!
然而,萧彻那双浸透血色的瞳仁,死死锁定的却非眼前刀刃,而是他斜前方——
那里,立着一个身着王府低等杂役灰布棉袍的少年。但这少年周身散发的森然气势,与粗劣装束格格不入——那是沉淀无数黑夜、浸透戾气与血腥的冰冷杀意!
少年侧身,背对宁徽方向,似紧盯着萧彻。手中倒提一柄细长剑刃,剑身淌血,在风雪中无声滴落。滴答、滴答……声如裂帛。那不是环首刀,更像是专为刺杀而生的细长刺!致命剑尖,正微微震颤。
就在宁徽撞入这血腥修罗场的瞬息!
持剑少年似被身后动静惊扰,猝然回望!
一张脸孔暴露于摇曳火光与飘洒的雪片中!
如同九天神雷在宁徽魂魄深处炸裂!
那是……!
清秀,带着幽闭孱弱的苍白。然而那眼眉的轮廓线条,却如同最锋利的铁钩,狠狠扎入她血肉模糊的心脏,再猛然撕开尘封十年的尸棺!
阿……阿烨!
两个字如泣血的冰棱,从宁徽痉挛的喉间挤出。破碎嘶哑,裹挟着连她自身都惊骇的——狂喜、恐惧、毁灭的极致战栗!这张脸,与记忆中总跟在她身后、笑靥明亮的孩童面容七分相似,却被刻骨的恨意与绝望彻底扭曲,只剩下冷酷戾气与一种……玉石俱焚的空洞!
是宁烨!
那个十年前,她亲眼目睹其名登死册,亲眼看着他消失在屠戮血海里的……胞弟!
宁烨显然也看到了她!那张阴郁苍白的脸上,一抹波澜极速掠过!非是纯粹的杀意,倒似深渊之底迸裂出的一丝挣扎,混杂着至深的痛楚与……令宁徽心神俱碎的哀恸!疾如幻影,却真凿凿地印在她眼中。
姐……一个字,短促的气音,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颤抖。
这毫发间的分神,落入濒死猛兽眼中便是致命破绽!
就在宁烨目光投向宁徽、那半个音节吐出的刹那!原本强撑半跪、勉力护住要害的萧彻,那双始终钉死在宁烨身上的血瞳中,骤然爆起吞噬一切的暴戾与决绝!仅余能动的右手以一股诡谲悍力猛地撑住寒冰地面,重伤濒死之躯竟如离弦之矢暴起!扑袭的方向,非是围攻死士,亦非宁徽,而是——直扑宁烨!
非格挡!非反击!
是拿身体当盾!用他残破之躯,如一堵轰然倒塌、沾满污血尘土的断壁,狠狠撞向宁烨刺出的剑锋!
噗嗤——!
利刃贯穿皮肉、斩断肋骨、直捣脏腑的闷响,在死寂雪夜杀戮场中,诡异如帛裂。
时间仿佛凝固。
细长剑刃,由后背直透前胸,将宁烨与萧彻的胸膛死死钉穿为一体!角度刁钻险恶,精准没入了两人心脏之间的致命缝隙——那正是宁徽于脑中演练过千百遍,用以诛杀萧彻的位置!
滚烫、暗红的血液狂喷而出,浇在她赤足前的雪地上,嗤嗤作响,如冰雪难灭的业火。萧彻瞳孔因这绝命一剑瞬间扩散,全身气力如洪堤溃决,沉重身躯前倾,几乎整个挂在宁烨那柄剑上。他惨白染血的脸与宁烨咫尺相对,那炽热血腥的吐息混着无匹剧痛,如同最终诅咒,狠狠喷在宁烨同样因惊骇而失神的面上。
嗬……
萧彻喉中滚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剧痛扭曲了他的声音,每个字都似沾着血沫挤出,带着令人遍体生寒的亢奋与……一丝嘲弄他用尽最后残力,那只死死攫住宁烨肩背的手,连同身体崩塌般的下坠重量,发狠般向下压去!
同一瞬,宁烨原本持剑刺出的手臂,被这悍然撞击带得向前猛地一送!致命剑刃在萧彻胸腔中更深地绞动!
噗!萧彻身体剧震,更多血泡从紧咬的齿缝溢出。濒死的晕眩吞没了他,支撑身体的最后力道倏忽消散。他身体彻底失控,顺着那柄贯穿心口的长剑向下沉重滑坠!
刺入他胸膛的长剑被带得向下,宁烨的身躯亦不由自主地被拖拽弯折。就在这弯折的瞬间——
叮铃——
一声微弱得几乎不闻、却无比清晰的脆响!
一个小小的、银光闪烁的物件,被剑势带出或身体弯折之力猛从萧彻浸血、已被刺破的前襟中甩脱!
它划出一道暗淡而惊心的银弧,带着一缕细小血珠,坠向两人脚下皑皑积雪!
一只铃铛!
仅拇指大小,铃壁异常纤薄精巧,隐约镌刻古老繁密的纹路。铃舌处可见一截细小的银链环扣,此刻环扣已扭曲断裂。银铃落雪,未发出清响,血污雪沫瞬间污浊大半银芒。断裂的银链在风雪中微颤,折射远处摇曳的火光,如同地狱磷火。
宁徽如遭九天玄雷灌顶!整个人僵死凝固!灵魂尖啸,躯体麻痹,唯有一双撑裂的瞳孔,死死钉在那枚污血浸染的银铃上!
那是……!
她亲手挂在小阿烨脖颈之处!
铃铛内壁,是她用阿烨乳牙混银亲刻的烨字!她赠予弟弟六岁生辰的礼物!是他日夜贴身、奔跑时叮铃作响的唯一信物!
怎会在……萧彻怀里!!
呃……呃啊——!!
宁徽喉间爆出被彻底碾碎的、不成意义的惨嚎!世界化作无数片疯狂旋转的碎裂镜面,每一片都映照着她血渊崩裂的内心与眼前颠覆的景象!
这嘶嚎未绝——
被萧彻同归于尽的撞击与贯穿重创钉在原地、维持弯腰姿态的宁烨,犹如被瞬间抽筋拔骨!他猛地抬头!那双原本蓄满阴鸷杀气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法置信的、天塌地陷般的空洞惊恐!
视线死死地、如同溺者渴求空气,钉死在雪地里那只沾血银铃上!
紧接着,他的目光机械地、一寸寸,向上挪移。移向自己此刻因死攥剑柄、又被萧彻下坠之力拖拽而弯折、袖口已撕裂的手腕——更确切地说,是移向他腰间那片空荡!
方才身体弯折,不仅甩出萧彻怀里的银铃,他自己身上……
一股比死更冷的绝望骤然攫住宁烨!一只苍白无血的手痉挛般探向自己腰间凌乱血污的棉袍夹层!
摸索!惶急!指尖颤抖!
然后,他猛地从厚厚棉絮夹缝里,扯出一件东西!
借着远处跳跃混乱的火光,那是一件同样泛着金属幽光、同样小巧精致、只是色泽古旧暗沉如黄铜、形制却与雪地上那枚银铃全然一致的小铃铛!
成对的铃铛!铜与银!
呃——!呃嗬——啊——!!!
宁烨目视铜铃的一刹,魂飞天外!那张阴郁脸孔瞬间扭曲至非人形!一种远比死亡更恐怖的醒悟如地狱熔岩灌顶!喉咙里爆发出的惨嚎,凄厉、绝望、如同被凌迟剥骨,瞬间压倒所有声音!
不——!!
他死死攥住那枚铜铃,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节因过度用力呈瘆人的青白,铜铃锐利边缘割破掌心,鲜血直流却浑然不觉!巨大的痛苦与荒谬感几欲炸裂他的头颅!
铜铃!银铃!一对!
他怎会有!与那毁掉他、毁掉姐姐一切的仇人怀中……一模一样的成对信物!
喧嚣的厮杀、远处的呼号如同海啸,吞没了一切。宁徽瘫坐于冰冷雪地,瞳空如死,望着雪中污血银铃与弟弟掌中滴血的铜铃。
萧彻身躯无力挂在宁烨的剑上,血顺着剑尖滴落,在雪地绽开细小血花。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神志支持着,惨白嘴唇翕动,却只涌出翻腾的血沫。那双渐失神采的眼底深处,一丝了然的解脱与无尽的嘲弄交织幻变,最终沉入死寂深渊。
……阿炽……一个微弱如呓语的名字,终于从萧彻染血的齿缝间挤出,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之火,十年前……寒溪谷……雪窑……他竭力抬起那只尚能动颤的手,血淋淋的指尖微抬,仿佛要指向宁烨腰间那枚滴血的铜铃,……我的……银铃……在心口……十年……血污中的嘴角扭曲着,凝成一个似哭似笑、绝望又诡异的、了然与解脱的弧度。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芒,如同断线纸鸢,飘摇将逝。
宁烨握着铜铃的手猛地一抖!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阴电贯穿!那声低唤阿炽,犹如一把锈蚀钥匙,狠狠捅进他灵魂最黑暗角落尘封的腐烂铁门!嗡鸣!震颤!
噗——!
萧彻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滚烫的血液直淋在宁烨紧攥铜铃的手背之上!
下一瞬,萧彻瞳孔骤然涣散,永远定格在那双遭遇灭顶之灾、绝望的宁烨眼中。他沉重的身躯彻底失去支撑,顺着那把贯穿两人的长剑,带着宁烨一同向前——如崩山倾塌!
噗通!!!
两具躯体连同那柄染满污血的长剑,砸落在冰冷雪血混杂的泥沼中。黏稠的血泊如同无底墨渊,将他们的下半身吞没。
血泊边缘。
宁徽仿佛已非尘世之人。风雪灌入她空洞裂开的眼瞳,卷起散乱如枯草的青丝。她的视线从雪上血污银铃,移向弟弟掌中染血铜铃,最终定格在血沼里那两张奇诡相偎、被死亡与颠覆真相同时冻结的脸庞——萧彻死不瞑目、最后凝固着诡异嘲弄的遗容,与宁烨在认知崩塌的巨大冲击下瞬间扭曲凝固、形同厉鬼的绝望表情。
冰寒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死气弥漫。更深邃处,宿命的嘲弄与荒诞,如同无形的巨大磨盘,缓缓转动,开始碾磨万物。
极致的死寂,只延续了瞬息。
在那边——!!
围住!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侍卫嗜血的咆哮与被血腥激起的杀戮凶性如同决堤怒潮般席卷而来!纷乱沉重的脚步、晃眼的刀光、无数双燃着杀气的凶目,如同绞索,骤然勒死这片修罗杀场!
雪花无声飘落,徒劳地试图覆盖大地的鲜血与污浊。那枚滚落在血雪泥泞间的银铃,污秽满身,静静躺着。断裂的银链,在凛冽寒风中微微战栗,宛如一段被碾碎的、永劫沉沦的休止符。
更远处,惊惶尖利的护驾声,此起彼伏,刺破无尽长夜。
新的轮回,已在血色中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