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阳光像是滚烫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偌大的操场上,一群暑假里总呆在空调房里的穿着迷彩服的大一新生,面对久违的热浪,已经萎靡不振。
我站在队列里,后背的迷彩服早已被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出一阵黏腻的不适。
林晚,你还好吧旁边的室友赵小雅侧过脸,声音被热气蒸得有气无力,额角一缕碎发紧紧贴着汗湿的皮肤。
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勉强挤出一点声音:还行吧。
可当我抬起头看见迎面而来的教官们的时候,我呆滞了。
我有个网恋男友,江燃。
暑假接近三个月的陪伴,也说过无数温柔的话语,可是却因为前几天他没能及时回复,我和他大吵一架,便任性地断了所有联系。
他知道我考上了这所大学,知道我开学要军训,可是却丝毫没提过他自己会是……教官
一种荒谬又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我。
万一,真的是他呢
他不会借此报复我吧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进这片迷彩的人海里。
就在我的神经绷紧到极限时,他们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和力量感,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到了主席台。
我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为首那人,身量极高,宽肩窄腰,好身材被迷彩服勾勒得淋漓尽致。
距离还很远,不能完全看清楚脸。
但是,仔细回忆之前他发给我的照片,直觉告诉我,就是他。八九不离十!
全体注意!系主任拿着扩音喇叭的声音炸开,这几位,就是负责你们接下来两周军训的教官!大家掌声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疲惫和应付。
接着,站在C位的他走下主席台,向我们走近。抬手,一个标准的敬礼。
手臂抬起时,肩背的肌肉线条在墨绿色的布料下绷紧,充满力量感。
他放下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们整个方阵,那眼神锐利、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各位同学,我是负责你们方阵的教官,姓江。
他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低沉,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那个冰冷的江字在耳边反复震荡、轰鸣。
江燃!
真的是他!
2
手机从瞬间脱力的指间滑落,啪嗒一声闷响,砸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
这声音在死寂的队列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脸颊烫得惊人。
完了!全完了!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劈进脑海。
周围的目光,带着疑惑和探究,齐刷刷地刺了过来。
我甚至能感觉到前排几个女生微微侧头的动作。
队列前方,那道冰冷锐利的目光,毫无意外地锁定了我。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看到陌生人的审视都没有。
难道他认出我来了
我赶紧低头,那毫无温度的眼神,比直接叫出我的名字更令人窒息。
随即,那冰冷的声音再次通过喇叭响彻全场,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军训第一天,纪律就如此散漫!全体都有!
立正——!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整个方阵猛地一凛,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军姿!半小时!现在开始!命令斩钉截铁,像一把重锤砸下。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也学着他人的样子,挺直腰背,双脚并拢,目视前方。
烈日当空,每一秒都被拉得格外漫长。
额角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痒得钻心,我却也不敢抬手去擦。
塑胶跑道蒸腾的热气包裹着双腿,小腿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
余光里,那抹墨绿色的身影在队列前方来回踱步,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每一步都踏在我的神经上。
他走得很慢,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晒得发红、强忍不适的脸。
偶尔在某处停下,用冰冷的语调纠正同学们某个细微的动作:肩膀打开!头抬起来!眼神不许乱飘!
每一次他靠近我所在的队列排头,我的呼吸就下意识地屏住。
他经过我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裹挟着淡淡的、被阳光晒过的青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这味道……太熟悉了。
在无数个夜晚的语音通话里,他低笑着描述过的训练场上的味道。
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冲上鼻腔,酸涩难当。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尽全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试图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远处操场边那棵被晒得蔫头耷脑的香樟树上。
树叶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浪里微微晃动、模糊。
他走过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一掠而过。
墨绿色的军裤停在了我的正前方,距离近得我能看清裤线上笔直的折痕,以及那双沾着灰尘的厚重军靴。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围的空气被他的存在感挤压得稀薄而滚烫。
他停了几秒。
那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我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落在我死死抿住的唇线上。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锁骨上,冰凉一片。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这巨大的压迫感时,他动了。
不是走开,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刻意的压迫感,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视野下方,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那只手带着一种训练磨砺出的力量感,手指修长有力,指关节处有些微薄茧。
他精准地捡起了我掉落在脚边、那部屏幕朝下的手机。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世界骤然失焦,只剩下那只握着手机的手,和碎裂屏幕在阳光下刺眼的反光。
他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
高大的身影再次完全笼罩住我,阳光被他挡在身后,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我完全吞噬。
他低头,拇指在屏幕边缘随意地一划。
碎裂的屏幕上瞬间亮起。
我的屏保,正是我们聊天记录的一张截图。
我这边是一个害羞捂脸的表情包,下面是他那边发来的一句承诺:等你开学,我来接你。保证第一个出现在你面前!
那句话后面,还跟着一个他特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脸表情。
操场上的热浪、蝉鸣、远处模糊的口令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整个方阵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我和他之间这方寸之地。
我甚至能听到前排同学倒吸凉气的声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凝固。
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我死死盯着地面,视线里只有那双沾着灰的厚重军靴和一小块被踩得发亮的塑胶跑道。
脸颊滚烫得如同被投入熔炉,羞耻感像硫酸一样腐蚀着每一寸皮肤。
完了,彻底完了。他肯定是在报复我!
可是明明是因为他不回复我我才生气不理他的,凭什么还要被他报复啊,又不是我的错。
他依旧捏着我的手机。
我实在是没忍住,委屈得瞪了他一眼。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这位同学,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因恐惧而瞬间煞白的脸上扫了一圈,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看来,精力很旺盛
心脏猛地一沉,坠入无底冰窟。
他微微侧身,面向整个方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宣告:
全体都有!原地休息五分钟!
命令一下,紧绷的队列瞬间欢呼,响起一片的息和挪动脚步的声音。
我的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预感到的审判终于降临。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点冰冷的玩味在唇边扩大成近乎残酷的清晰。
至于你——
他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单独加练一小时。原地,军姿。
嗡——
脑子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了。
滚烫的阳光,周围无数道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我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
眼前的世界猛地旋转、扭曲,刺眼的阳光变成一片跳跃晃动的白色光斑。
耳边所有的声音——蝉鸣、同学的窃窃私语、甚至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都迅速褪去,被一种沉闷的、越来越响的嗡鸣取代。
膝盖一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3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视野里是他惊愕又带着些许担忧的眼神。
黑暗。无边无际的的黑暗。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鱼,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有点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稳感。
然后,是听觉。
……低血糖,还有点中暑……早上没吃东西吧……一个陌生的、带着点职业性温和的女声。
应该是。一个极其低沉的、压抑着某种情绪的回应。
只几个字,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混沌!
糟糕,又被他发现我没吃早饭了!
我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灯光晃得我立刻又眯了起来。
适应了几秒,才看清了周围:白色的墙壁,一张简单的铁架床,自己正躺在上面,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单。
这里是医务室。
我躺着的床边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白大褂的校医阿姨,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纸杯。
另一个……那个穿着墨绿色作训服,身姿笔挺得像一杆标枪的,不是江燃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操场上……训练其他人吗
这个念头像冰水浇头,让我瞬间清醒,巨大的羞窘和一种说不清的委屈猛地涌上来。
我下意识地想缩进被子里当鸵鸟,身体却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醒了校医阿姨的声音带着关切,她俯下身,温和地看着我,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你这孩子,低血糖还空腹站军姿,多危险。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刚给你喝了点葡萄糖水,校医阿姨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空纸杯,再休息会儿。江教官,她转向旁边一直沉默得像座冰山的男人,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人醒了,没事了。你也别太紧张,新兵晕倒常有的事。不过下次训练前,得提醒学生们吃点东西。
江燃没说话,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帽檐的阴影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那道视线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压力。
校医阿姨又叮嘱了几句,便转身去整理药柜,留给我们一个暂时的、狭小而安静的角落。
空气瞬间凝滞。
医务室里只剩下药柜门开合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军训口令声。
我死死盯着雪白的被单,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角,几乎要把它抠破。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他在这里干什么看我笑话吗还是来继续执行他的加练
抬头。
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命令般的口吻,带着训练场上不容置疑的余威。
我身体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慢慢抬起了头。
他终于摘下了那顶该死的帽子,随意地拿在手里。
没有了帽檐的遮挡,那张脸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医务室惨白的灯光下。
依旧是深刻而冷硬的轮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但那双眼睛……那双在操场上如同寒潭深渊的眼睛,此刻却像投入了石子的湖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
锐利的审视还未完全褪去,但其中又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这陌生的眼神让我心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再次避开他的视线。
躲什么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在床边的阴影里。
那股熟悉的、被阳光晒过的青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强势地侵入我的感官。
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撑在了我头侧的铁架床栏杆上,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将我困在了他的气息范围之内。
距离近得可怕。
我能看清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清他紧蹙的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刻痕,看清他瞳孔深处剧烈翻涌的情绪旋涡。
那种压迫感,比在操场上强烈百倍。
林晚,
他开口了,声音压得极低,不再是那个冰冷无情的江教官,而是带着一丝沙哑,气愤,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我心尖上,胆子不小。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玩失踪
他微微眯起眼,那锐利的目光像是要剖开我的灵魂,提前报到,断了所有联系,嗯
质问像冰冷的鞭子抽过来。
我嘴唇翕动,想要解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巨大的委屈和被抓包的羞耻感交织在一起,堵在喉咙口。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撑在床栏上的手抬起,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却最终只是极其用力地、狠狠擦过我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那动作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怒气,又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疼惜,皮肤被擦得生疼。
看见我就低头
他的声音更低更沉,气息拂过我的额发,带着灼人的热度,装不认识
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紧逼,眼神也一寸寸沉下去,仿佛正酝酿着风暴的海面。
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个碎裂屏幕的手机,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还敢晕给我看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的情绪终于冲破了冰冷的堤坝,暴露出底下深藏的、滚烫的惊悸和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浓烈到令人心悸的后怕。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羞恼,在他这连番的质问和眼底汹涌的情绪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自己。
下一秒,撑在床栏上的那只手猛地移开,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扣住了我的后颈!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却又奇异地没有弄疼我。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的身体被不容抗拒地向前一带,撞进一个坚硬滚烫的胸膛。
迷彩服粗糙的布料瞬间摩擦着我的脸颊,带着阳光暴晒后的灼热和独属于他的、强烈的男性气息。
心跳声如密集的战鼓,透过胸腔,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世界天旋地转。
紧接着,一片带着同样灼热温度的阴影,猛地覆了下来。
唇上传来柔软而滚烫的触感。
带着一种近乎惩罚的力道,凶狠地、不容分说地攫取了我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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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思维瞬间被炸得粉碎。
我的眼睛瞪得极大,视野里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紧闭的浓密睫毛,和额角那一缕被汗水浸湿的、微微卷曲的黑发。
唇上是他攻城掠地般的掠夺,带着烟草味的微苦和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气息,霸道地宣告着存在。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窗外遥远的哨声、铁架床冰冷的触感……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唇齿间滚烫的纠缠,和他扣在我后颈那只手传递来的、不容错辨的、微微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股凶狠的力道终于缓缓松懈。
他的唇,稍稍退开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距离,滚烫的鼻息依旧纠缠着我的,拂过皮肤,引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呼吸粗重而紊乱。
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却沉淀出一种更深、更沉的东西,像融化的黑色岩浆,带着能将人溺毙的热度。
他看着我,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过我因震惊而呆滞的眉眼,被我咬得泛白的唇瓣,最后定格在我因为缺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一声叹息,带着尘埃落定的沙哑和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满足,滚烫地熨贴在我的唇边:
晚晚,
他唤出那个只存在于深夜私语里的昵称,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尾音,带着一种终于将猎物牢牢捕获的喟叹,我抓住你了。
医务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校医阿姨端着托盘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脚步猛地顿住,托盘里的药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这细微的声响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几乎凝固的空气。
江燃几乎是瞬间就放开了我,高大的身躯倏地挺直后退一步,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关节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动作带着点野性的随意。
然后迅速将帽檐重新压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刚才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神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训练场上那种惯有的、公事公办的冷硬。
仿佛刚才那个凶狠吻下来的人不是他。
只有我,还僵在铁架床上,脸颊滚烫得快要烧起来,嘴唇微微发麻肿胀,上面残留的触感和气息霸道地宣告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这可是我的初吻啊!
我下意识地用被单的一角死死捂住嘴,眼睛慌乱地垂下,不敢看校医,更不敢看那个瞬间变脸的始作俑者。
咳,校医阿姨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丝了然和掩饰不住的笑意,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小姑娘醒了就好。低血糖加轻微中暑,休息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去了。记住,以后早上一定要吃点东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眼神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旁边站得笔直的墨绿色身影。
谢谢医生。我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江教官,你看……校医看向江燃。
我送她回去。江燃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流程。
不用!我自己……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帽檐阴影下投来的、极具压迫感的一瞥,后面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
这是命令。他言简意赅,不容置喙。
最终,我还是在室友赵小雅搀扶(实则更像是架着)下,顶着无数道探究的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宿舍楼下。
江燃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跟在后面,像个沉默而冷峻的押送者。
直到宿舍楼的门厅阴影下,赵小雅识趣地飞快溜走。
滚烫的阳光被隔绝在外,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安静。
手机。江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僵硬地转过身,不敢看他。他从口袋里掏出我那屏幕碎裂的手机,递过来。指尖短暂地相触,带着一种灼人的电流感。
明天,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早上六点,食堂门口。
我愕然抬头,撞进他帽檐阴影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不再有医务室里的汹涌波涛,却沉淀着一种更沉、更不容置疑的东西。
我不……拒绝的话还没出口。
敢迟到,他打断我,微微倾身,属于他的气息再次强势地笼罩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的警告,或者不吃早餐,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加练翻倍。
说完,他不再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利落地转身,墨绿色的身影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刺目的阳光里,留下我一个人在门厅的阴影里,攥着碎裂的手机,心跳如雷。
4
第二天清晨五点五十,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空气带着夜露的微凉。
食堂门口空旷冷清,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工作人员。
我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踌躇地站在角落里等他。
想到昨晚那条半夜突然出现在屏幕上的简短信息:【敢不来试试】,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六点整,一道墨绿色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晨光熹微的尽头。
江燃踏着晨曦走来,步伐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精准。
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微凉的晨风。
吃。一个字,简单直接,把保温桶塞进我手里。
沉甸甸的,带着温热。
打开盖子,一股浓郁诱人的皮蛋瘦肉粥香气扑面而来,还配着两个小巧的水煮蛋。
我愣住了,抬头看他。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帽檐压得低低的,下颌线绷紧。
这是
炊事班老乡开的小灶。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以后每天六点,来这里。在食堂吃完,归队训练。
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命令。
接下来的军训日,成了冰与火的交织。
操场上,烈日下,他是最严厉的江阎王。
军姿、正步、队列……要求苛刻到令人发指。
我的任何一点细微错误都逃不过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冰冷无情的点名和加练。
汗水浸透迷彩服,小腿肌肉酸痛得打颤,在全体同学的注视下,我成了他特殊关照的靶子。
林晚!腿抬高点!没吃饭吗
手臂!跟上节奏!加练一圈!
眼神飘什么目标正前方!俯卧撑十个!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每一次点名都像鞭子抽在我心上。
周围的同学从最初的同情、好奇,渐渐变成了习以为常,甚至私下议论教官是不是跟我有仇。
只有我自己知道,当他在队列间巡视,那冰冷的视线扫过我时,偶尔,极其短暂地,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只有我能读懂的审视——确认我的状态。
他是为了加强我的体质,我要理解他!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而当训练间隙,同学们瘫倒在地大口喝水时,一瓶拧开了盖子的、冰凉的矿泉水,总会恰好出现在我脚边不远的地方,瓶身凝结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仿佛只是被随意丢弃在那里。
也只有我知道,每一个清晨六点,食堂门口那短暂而隐秘的十分钟。
保温桶里永远是不重样的温热早餐,有时是浓稠的粥和小菜,有时是喷香的豆浆油条,有时是暖胃的面条。
他沉默地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初升的太阳,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空旷的四周,确保无人打扰。
只有在我喝下最后一口热汤时,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才会微不可察地放松一丝。
5
冰火煎熬的两周终于走到尾声。
军训汇演暨总结表彰大会在操场上隆重举行。
彩旗招展,领导讲话,方阵依次走过主席台接受检阅。
我们方阵步伐整齐,口号嘹亮,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最终,当系主任念到优秀学员名单时,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林晚同学,在训练中刻苦认真,意志顽强,进步显著……
在全场的掌声和目光中,我有些恍惚地走上主席台。
站在队列最前面负责整队的江燃,此刻作为教官代表,也站在台上。
他身姿笔挺如松,目不斜视,仿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受表彰学生。
系主任将红彤彤的证书递给我,笑着鼓励。
我刚要伸手去接,旁边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却更快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接过了证书。
是江燃。
他转过身,面对我。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道视线。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教官面孔,毫无波澜。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系主任和所有领导、师生的注视下,他做了一件完全超出所有人理解范围的事——
他抬起手,极其自然地、无比细致地,替我将额前被汗水黏住的一缕碎发,轻轻别到了耳后。
指尖温热粗糙的触感划过敏感的耳廓皮肤,引起一阵强烈的战栗。
整个操场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的掌声、议论声都消失了,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无数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聚焦在我们身上,充满了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瞬间爆红,烫得能煎鸡蛋。
而做完这一切的江燃,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神色不变,目光沉静如水,将手里的优秀学员证书,稳稳地、郑重地,放进了我僵在半空的手中。
然后,他后退一步,面向台下,抬手,敬了一个标准而有力的军礼。
阳光落在他肩章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也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
那紧抿的唇角,在无人窥见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像冰川初融的第一道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