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夜市抡酒瓶揍流氓时,救了个穿白衬衫的穷学生。
他每天骑共享单车等我下班,带我去吃街边摊。
你眼睛里有星星。他总这么说。
直到他生日那天,我穿着攒钱买的红裙子去酒店找他。
水晶灯下,他母亲用支票拍我的脸:这种货色也配进陈家
我笑着撕碎支票转身就走。
三天后,他踹开大排档的门,满眼血丝抓住我手腕:家产我都不要了,你还要不要我
——
暴雨倾盆,砸在夜市油腻的塑料顶棚上,噼啪作响,汇成浑浊的小溪,裹着烂菜叶和一次性竹签四处乱淌。空气又湿又重,闷得人喘不过气,混杂着劣质油烟、汗臭和烤串辛辣的气味。
林晚刚给一桌吆五喝六的客人端上最后一盘滋滋冒油的烤腰子,抬手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油星,顺手将额前一绺湿漉漉的紫色刘海狠狠拨到耳后。她身上那件印着老张烧烤字样的宽大T恤沾满了油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裤脚胡乱卷到小腿肚,露出一截纤细但沾了泥点的脚踝。
晚姐!三号桌加两瓶冰啤!后厨传来老板老张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声和嘈杂的人声。
来了!林晚应了一声,声音清亮,带着点不耐烦的沙哑。她快步走到冰柜前,弯腰捞起两瓶挂着冰冷水珠的啤酒。冰柜的冷光映亮她年轻却没什么表情的脸,浓重的眼线勾勒出一双过于锐利的眼睛,下眼睑还残留着昨夜没擦干净的黑色眼影晕开的痕迹。
就在她抱着啤酒瓶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扫到角落里那张小桌子。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围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推推搡搡,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那年轻人被堵在墙角,白衬衫领口被扯开了一颗扣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线。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昏黄摇晃的灯泡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狼狈和孤立无援却清晰得扎眼。
妈的,让你小子不长眼!蹭脏了龙哥的衣服,赔得起吗你一个剃着青皮、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混混猛地推了那年轻人一把,力道很大,年轻人踉跄着撞在油腻的塑料桌沿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桌上没吃完的花生米和毛豆洒了一地。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上了林晚的脑门。这种欺软怕硬的烂事,她在这鱼龙混杂的夜市里见得太多。她最恨的,就是这种仗着人多势众欺负落单的怂包。
喂!林晚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片,骤然划破那片区域的喧嚣。她几步就冲了过去,手里还攥着那两瓶冰啤。没等那几个混混完全反应过来,她右臂猛地抡圆了,带着一股子狠劲,砰!一声闷响,冰凉的啤酒瓶结结实实砸在那个青皮混混的后脑勺上!
瓶身没碎,但巨大的冲击力让那混混嗷一嗓子,捂着脑袋往前一个趔趄。冰凉的酒液混着泡沫,顺着他粗短的脖子流进衣领里。
操!哪来的臭娘们!其他几个混混又惊又怒,瞬间炸了锅,凶狠的目光齐刷刷盯在林晚身上。
林晚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将那个被打懵的青皮混混一把推开,像拎小鸡仔似的,顺手就把那个穿着湿透白衬衫的年轻人扯到了自己身后。她握着剩下那个完好啤酒瓶的瓶颈,瓶口碎裂的尖刺参差地对着那几个混混,眼神凶狠得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豹子。
在老张的地盘撒野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混迹底层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狠戾,想进局子里醒醒酒是吧报警电话我可熟得很!
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混混,没有一丝惧意,只有赤裸裸的警告和厌恶。雨棚顶漏下的水滴,一滴、两滴,砸在她脚边的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浑浊水花。对峙只持续了几秒,那几个混混大概是被她这股不要命的架势和提到老张的名头镇住了,骂骂咧咧了几句算你狠、走着瞧,扶起还在龇牙咧嘴的青皮,狼狈地挤开人群溜了。
人群嗡嗡议论着,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雨水冲刷着地面的污浊。
林晚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一点。她随手把那个砸瘪了的啤酒瓶扔进旁边的泔水桶里,发出哐啷一声响。转过身,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战利品。
近距离看,这个年轻人确实很干净,或者说,是种和这油腻夜市格格不入的干净。白衬衫虽然湿透了,皱巴巴贴在身上,沾了点泥水,但布料一看就不便宜。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露出的下颌线条清晰干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眼神却出乎林晚意料的镇定,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那目光太直接,看得林晚有些不自在。她皱了皱眉,习惯性地用那种带着刺的语气掩饰:看什么看吓傻了她上下扫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嫌弃,穿成这样来这种地方,脑子进水了
年轻人似乎才回过神,连忙摇头,声音清朗,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没…没有。谢谢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尤其是那双因为怒意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上,忽然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你…眼睛里有星星。
……林晚一噎,被这突如其来的、文绉绉又莫名其妙的评价弄得有点懵。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怼:有病吧你被酒瓶子吓出幻觉了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懒得再理这个怪人,转身就要走,赶紧回家,下次别往这种地方钻。
等等!年轻人急忙叫住她,往前跟了一步,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我叫陈屿。屿…是岛屿的屿。他看着林晚,眼神很真诚,能…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林晚脚步顿住,回头瞥了他一眼。雨夜昏黄的灯光下,他湿透的白衬衫紧贴着身体,显得有点单薄可怜,那双眼睛里的认真却亮得晃眼。她撇撇嘴,最终还是扔下三个字:
林晚。晚霞的晚。
雨过天晴后的夜市,夜晚的空气里少了湿重的憋闷,多了几分带着食物香气的喧嚣暖意。林晚刚给一桌客人上完菜,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正用手背胡乱擦着。一抬眼,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跨在一辆半旧的蓝色共享单车上,停在街角昏黄的路灯光圈里。
陈屿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普通的帆布鞋,车把手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他看见林晚望过来,立刻扬起一个笑容,用力朝她挥了挥手,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像揉碎的星子。
晚晚!他推着车子小跑过来,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
啧,说了多少次,别这么叫,肉麻死了。林晚嘴上嫌弃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被她压平。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动作利落地解下沾满油污的围裙,今天又搞什么幺蛾子
陈屿献宝似的把牛皮纸袋递到她面前,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焦糖和坚果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看!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我排了好久的队呢,那家‘老李记’,你说过特好吃的。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林晚接过纸袋,滚烫的温度透过纸袋熨贴着掌心。她低头,剥开一颗栗子,金黄的栗仁又糯又甜,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她塞了一颗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还行吧。
走!陈屿拍拍单车后座,金属座垫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带你去吃好吃的!我发现了个宝藏摊子,就在西街拐角,那家的烤脑花,绝了!
林晚熟练地侧身坐上后座,一只手很自然地环住陈屿的腰,隔着柔软的卫衣布料,能感受到他腰腹温热紧实的线条。另一只手则紧紧抱着那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陈屿脚下一蹬,单车便轻快地汇入夜晚的人流车流之中。晚风带着城市特有的烟火气,拂过林晚的脸颊,吹动她额前那几缕挑染成紫色的发丝。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林晚看着陈屿挺拔的后背,感受着他蹬车时身体微微的起伏,忽然开口,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有些轻:喂,陈屿。
嗯陈屿微微侧过头。
你一个大学生,林晚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栗子壳粗糙的表面,天天往这夜市跑,还骑个破单车,不嫌跌份儿啊你们学校那些光鲜亮丽的同学,不笑话你
陈屿蹬车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坦荡又自然:有什么好笑话的我喜欢这里。他微微提高了点音量,像是要让声音盖过周围的喧嚣,这里有烟火气,有活生生的人,还有……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眼睛里有星星的林晚同学。
滚蛋!林晚在他腰侧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脸上却有点发烫。
车子拐进西街深处,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一个小小的烧烤摊支在那里,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叔,只专注地翻动着烤架上的食物。滋滋的油爆声和诱人的焦香扑面而来。
老板,两份脑花,多放辣!再来二十串羊肉,十串鸡脆骨,两瓶冰豆奶!陈屿熟稔地点单,拉着林晚在小马扎上坐下。塑料桌布油腻腻的,林晚却浑不在意,只看着陈屿跑去付钱,又跑去端饮料,忙前忙后,额角渗出细汗。
很快,烤得外焦里嫩、撒满辣椒面和孜然的脑花端了上来,热气腾腾,香气霸道。陈屿把筷子仔细擦干净递给林晚,眼神期待:快尝尝!
林晚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脑花送进嘴里,麻辣鲜香瞬间在舌尖炸开,混着蒜蓉和香料的独特风味,好吃得让她眯起了眼。唔…可以啊你!这都能找到
那当然!陈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自己也夹了一大块塞进嘴里,被烫得直吸凉气,还不忘含糊地赞美,香!
他们埋头吃着,辣得直哈气,又忍不住去夹下一块。冰凉的豆奶灌下去,冲淡了辣意,带来一阵舒爽。林晚吃得鼻尖冒汗,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的。陈屿看着她,忽然伸手,用指尖很轻地蹭了一下她的嘴角,抹掉了一点辣椒末。
林晚动作一僵,抬眼瞪他。
陈屿收回手,指尖捻着那点红痕,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沾上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愉悦,晚晚,你知道吗每次看你吃东西,就觉得特别开心,特别…真实。不像我们学校那些人,吃个饭都端着,没劲透了。
他语气里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对所谓那些人的轻描淡写的疏离,让林晚心里那点微小的刺又冒了出来。她放下筷子,拿起豆奶瓶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那股莫名的烦躁。
装模作样的有钱人,最恶心。她撇撇嘴,语气带着惯常的不屑和尖锐,假惺惺的,看着就烦。还是我们这种人好,至少活得痛快。
陈屿脸上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瞬,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他垂眼,看着烤架上跳跃的蓝色火苗,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试探: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呢
林晚正拿起一串滋滋冒油的羊肉串,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昏黄的灯光下,陈屿的眼神有些闪烁,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皱了皱眉,随即嗤笑一声,用力咬下一块羊肉,嚼得用力,仿佛在咬碎某种不确定。
切,你她咽下嘴里的肉,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笃定,像是在说服自己,你除了傻了点,穷了点,还能是哪样难不成还是什么落难的王子她拿起另一串肉串塞到他手里,赶紧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净想些有的没的!
陈屿接过肉串,看着她被辣椒和烟火气熏染得格外生动的脸庞,那点试探最终化作了唇边一丝无奈又纵容的苦笑。他低下头,默默地咬了一口羊肉,烤肉的香气里,却仿佛尝到了一点难以言喻的苦涩。
几天后,陈屿神神秘秘地塞给林晚一张略显廉价的硬纸卡片,上面印着烫金的生日快乐字样和一家本地中档酒店的名字——锦华酒店。
晚晚,明天我生日。他眼睛亮亮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期待,就请了几个关系近的朋友,一起吃个饭。你……能来吗他补充道,不是什么高档地方,就普通聚餐,你别有压力。
林晚捏着那张卡片,指尖有些用力。锦华酒店……她路过过,玻璃门擦得锃亮,门口站着穿制服的侍应生,对她这种穿着夜市工装的人来说,像是另一个世界。她心里本能地生出一丝怯,但看着陈屿期待的眼神,那点怯意又被一种更强烈的、不想让他失望的情绪压了下去。
哦,行啊。她故作轻松地应下,把卡片塞进工装裤的口袋里,几点
晚上七点,三楼‘听雨轩’包间!陈屿松了口气,笑容更加灿烂,我等你!
林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等陈屿骑着单车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卡片,翻来覆去地看。烫金的字在夜市浑浊的光线下有些刺眼。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变得格外沉默。她推掉了所有晚上的替班,一下工就消失。老张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只是摇摇头,嘟囔一句女大不中留。
林晚一头扎进了城市边缘那片巨大的批发市场。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布料、皮革和塑料制品混杂的刺鼻气味。她在迷宫般拥挤狭窄的摊位间穿梭,手指飞快地掠过一排排挂得密密麻麻的衣裙。那些衣服大多颜色俗艳,款式夸张,或者就是灰扑扑毫无生气。
老板,有没有……看着……贵气点的参加个生日宴。她在一个堆满衣服的摊位前停下,声音有点干涩。
胖胖的女老板叼着烟,斜睨了她一眼,随手从里面扯出一条亮片闪闪的吊带短裙:这个!夜店风,绝对吸睛!小姑娘穿最合适!
林晚看着那晃眼的亮片和短得离谱的裙摆,眉头拧成了疙瘩:……不要这种。
她又转了几个摊位,终于在一个角落的摊位上,看到了一条挂在角落里的红色连衣裙。不是正红,是偏深的酒红,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简洁流畅的剪裁。灯光下,那布料隐隐泛着一点低调柔和的光泽。
林晚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料子,比她想象的要柔软顺滑一些。
老板,这个多少钱
三百八!真丝混纺的!小姑娘有眼光!老板报了个价。
林晚倒吸一口凉气。三百八!这几乎是她大半个月的工资!她抿紧了唇,手指紧紧攥着那柔软的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前闪过陈屿期待的眼神,还有那个灯火通明、侍应生站岗的酒店大门。
能……便宜点吗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窘迫。
最低三百五!不能再少了!这料子这做工,你去商场看看,没个千八百下不来!老板斩钉截铁。
林晚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市场里嘈杂的人声、讨价还价声、打包的胶带声,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许久,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帮我包起来。
离开批发市场时,林晚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廉价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酒红色连衣裙。她没坐公交,一步一步走回她租住的、位于城中村顶楼的小隔间。狭窄的楼梯间堆满杂物,灯光昏暗。她用钥匙打开那扇薄薄的铁门,一股潮湿发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塑料袋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昂贵的梦。窗外是城中村杂乱的天际线,远处城市中心璀璨的霓虹灯光芒隐约可见,像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星球。她把脸埋在膝盖和那个廉价的塑料袋之间,肩膀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生日宴那天傍晚,林晚站在城中村那个只有巴掌大的、布满水垢的卫生间镜子前。镜面有些模糊,映出她精心描绘过的脸。她用了最白的粉底液,试图掩盖掉常年在油烟和熬夜中留下的暗沉肤色;眼线画得比平时更浓更长,眼影是深沉的烟熏色,试图营造出一点高级感;嘴唇涂上了正红色的口红,颜色饱满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那条酒红色的连衣裙。裙子腰身收得恰到好处,衬得她腰肢纤细,裙摆垂到小腿肚,酒红色衬得她裸露的皮肤有种脆弱的苍白。镜子里的人,妆容浓艳,穿着一条勉强称得上得体的红裙,努力想融入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却透着一股用力过猛的僵硬和格格不入的廉价感。
她抿了抿唇,拿起那个用了很久、边角已经磨损的黑色小挎包,转身出了门。
锦华酒店的金色旋转门缓缓转动,映出林晚有些拘谨的身影。门内扑面而来的冷气和高级香氛的味道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道冰冷璀璨的光芒,穿着精致套装的男女低声谈笑,步履从容。空气里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
林晚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宫殿的乞丐,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她攥紧了挎包的带子,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前台穿着合体制服、妆容一丝不苟的服务员看到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职业性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请问……‘听雨轩’包间怎么走林晚的声音干涩,努力想显得平静。
三楼左转,走廊尽头。服务员的声音甜美,笑容标准,目光却在她身上那条裙子和浓艳的妆容上停留了一瞬。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映出她紧绷的脸。到了三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更显得压抑。尽头那扇厚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深色木门紧闭着,门牌上烫金的听雨轩三个字,像某种无声的审判。
林晚的手心全是汗。她在门前站定,做了几个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内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巨大的圆形餐桌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和剔透的水晶杯。暖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洒下,却丝毫没有缓解林晚的紧张。包间里坐着七八个人,都是年轻人,穿着剪裁考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衣服,气质矜贵。他们正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林晚推门而入的瞬间,所有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集中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惊讶,有毫不掩饰的审视,甚至带着点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晚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滚烫,手脚冰凉。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迎上那些目光,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陈屿的身影。这让她更加孤立无援。
晚晚!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打破沉寂。陈屿从包间角落的屏风后快步走出来。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领口挺括,系着一条暗纹领带,头发精心打理过,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整个人挺拔、英俊,带着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属于另一个阶层的贵气和沉稳。
这身打扮,和骑在共享单车上、穿着卫衣牛仔裤的陈屿,判若两人。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
陈屿快步走到她面前,脸上带着毫不作伪的喜悦,伸手想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你来了!快进来,外面冷吧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林晚,一个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从主位方向传来:
阿屿,这位是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林晚循声望去。主位上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她穿着香槟色的真丝套装,脖颈间佩戴着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妆容精致,一丝不苟。她的面容保养得极好,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轮廓,但此刻那双微微上挑、与陈屿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和一种刻骨的疏离。她端坐在那里,姿态优雅,却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山,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陈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自然地挡在林晚身前半步,语气轻松地介绍:妈,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林晚,我女朋友。
他又转向林晚,声音放柔了些:晚晚,这是我母亲。
女朋友这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包间里激起无声的巨浪。那些年轻男女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陈母——宋婉仪女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从林晚浓重的妆容,扫到那条在批发市场买来的、努力想显得贵气却终究透着廉价感的酒红色连衣裙,再到她脚上那双显然不合脚、磨得有些发亮的高跟鞋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打量一件不合格物品的漠然。
哦宋婉仪轻轻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小巧的银质咖啡勺,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冰冷的眼睛锁定林晚,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包间:
林小姐,是吧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全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你这身打扮……是刚从哪个三流夜场赶过来的表演秀吗
包间里瞬间死寂,落针可闻。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宋婉仪那冰冷刻薄的话语在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林晚的耳膜,刺穿她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尊。
林晚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随即又褪得一片惨白。她挺直的背脊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微微晃了一下,但双脚死死钉在原地。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没有去看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也没有去看陈屿瞬间变得铁青的脸,只是死死地盯着主位上那个妆容精致、姿态优雅却心如寒铁的女人。
宋婉仪似乎很满意这死寂的效果。她优雅地端起面前骨瓷的茶杯,姿态从容地呷了一口,仿佛刚才只是随意点评了一下天气。放下茶杯,她从放在手边的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鳄鱼皮手包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个薄薄的、印着烫金徽章的真皮支票夹。
啪一声轻响,支票夹被打开。
她纤细白皙、保养得宜的手指,夹着一张薄薄的、淡绿色的支票,姿态随意得像在拂去一粒灰尘。她微微倾身,隔着圆桌,将那张支票朝着林晚的方向递过来。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轻慢,那张支票并未递到林晚手上,而是悬停在半空,离林晚的脸颊只有寸许距离。
林小姐,宋婉仪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刻薄更令人窒息,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阿屿年纪小,爱玩,不懂事,容易被一些……新鲜的东西吸引。
她的目光掠过林晚浓妆下紧绷的脸,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拙劣的表演者。
这里是二十万。支票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上面的数字清晰得刺眼。拿着它,离开我儿子。找个……更适合你的地方,好好生活。她的指尖夹着支票,甚至轻轻往前送了送,几乎要贴上林晚的脸颊,这个数目,对你来说,应该足够‘体面’地收场了。
支票边缘锋利的纸张,几乎能感受到它冰冷的触感。包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宋婉仪、支票和林晚之间来回逡巡,等待着这场闹剧的最终落幕。陈屿猛地一步上前,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暴怒和难以置信,声音都变了调:妈!你干什么!
然而,就在陈屿的手即将抓住那张支票、将它撕碎的前一秒,林晚动了。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浓重的眼妆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死死地钉在宋婉仪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屈辱的泪水,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手,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指尖,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地、稳稳地捏住了那张悬在她脸侧的支票边缘。
宋婉仪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化为更深的轻蔑。在她看来,这不过是猎物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下一秒,林晚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冰冷、锋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她的目光扫过那张轻飘飘的支票,然后,毫不犹豫地——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骤然打破了死寂!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张代表财富和羞辱的淡绿色纸张,被她干净利落地从中间撕开!
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嗤啦!嗤啦!
又是连续几下干脆利落的撕扯声!那张二十万的支票,在林晚白皙却有力的手指间,瞬间被撕成了碎片!像一群被狂风撕碎的、毫无价值的蝴蝶,纷纷扬扬,从她指间飘落,散在光洁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
碎片缓缓飘落,如同凋零的枯叶。
包间里陷入一片死寂,比刚才更甚。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决绝的反抗惊呆了。宋婉仪脸上的从容优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端坐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地上那堆碎纸片,眼中是无法置信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林晚甚至没有再看宋婉仪一眼,也没有看暴怒中试图拉住她的陈屿。她只是微微仰起下巴,目光平静地扫过包间里每一张震惊的脸,最后,定格在陈屿那张写满了痛苦、挣扎和难以置信的脸上。她的眼神复杂,有失望,有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和疏离。
然后,她对着陈屿,极轻、极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嘲讽。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所谓的普通聚餐这就是你的世界
她没有说一个字。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所有人凝固的目光里,林晚转过身。酒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她没有丝毫犹豫,挺直了背脊,踩着那双不合脚的高跟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鞋跟敲击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孤寂的回响,如同最后的战鼓。
每一步,都像是踏碎一个虚幻的梦。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门内那个冰冷华丽的世界,也隔绝了她与陈屿之间所有可能的联系。
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对林晚来说,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把自己彻底埋进了夜市的喧嚣和油烟里。白天,她蒙头大睡,像要把所有的疲惫和心碎都睡过去。傍晚,当第一盏昏黄的灯泡在老张烧烤摊亮起,她便准时出现,换上那身油腻的工装,围裙系得紧紧的,仿佛那是一件坚硬的铠甲。
她比以往更沉默。点单、上菜、收拾桌子、擦洗油腻的盘碗……动作麻利得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那浓重的眼线重新回到她的下眼睑,甚至画得更粗更黑,像两道墨色的屏障,隔绝了所有试图窥探的目光。她不再和任何人调笑,面对熟客的调侃,也只是扯扯嘴角,眼神空洞地应付过去。仿佛那个穿着红裙闯入水晶灯世界的林晚,只是一场荒诞的梦魇,从未发生过。
只有偶尔,在端着一大盆油腻碗碟走向后厨水槽的瞬间,在低头擦拭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油污桌面的刹那,她的动作会有一瞬极其短暂的凝滞。眼神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夜市入口的方向,那个他曾骑着共享单车出现的地方。
然后,便是更深地埋下头,更用力地擦洗,仿佛要将那点不该有的期待和残留的痛楚,连同油污一起狠狠搓掉。她撕掉了那张支票,也撕碎了自己短暂沉溺的幻梦。现在,她只想回到那个属于她的、虽然粗粝却足够真实的世界。
老张看着她的样子,叹了几次气,最终也只是在她又一次差点打翻盘子时,哑着嗓子吼了一句:晚丫头!魂丢啦看着点!
林晚猛地回神,低低嗯了一声,端起烤好的肉串走向一桌新来的客人。夜市的声音震耳欲聋——炒勺碰撞铁锅的铿锵、食客们划拳行令的嘶吼、劣质音响里放着的俗气情歌……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堵厚厚的音墙,将她包裹其中,让她感到一种麻木的安全感。
就在她将几瓶冰啤酒重重放在一张油腻的折叠桌上时——
砰!!!
夜市入口处,传来一声极其粗暴、震耳的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踹开!
这声音太过突兀和暴烈,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离得近的几桌客人被吓得一个激灵,纷纷扭头望去。
林晚的动作也僵住了。手中的啤酒瓶还悬在半空,冰冷的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淌。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逆着夜市入口昏黄浑浊的光线,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像一尊带着煞气的雕像。
是陈屿。
但林晚几乎认不出他。
他身上还穿着三天前那套昂贵的深灰色西装,此刻却皱巴巴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狠狠揉搓过又随意套上。领带歪斜地扯开,领口敞着,露出里面同样皱巴巴的衬衫。头发凌乱不堪,几缕发丝汗湿地贴在额角。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眼下是浓重的、近乎发青的黑眼圈,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张脸都透着一股被极度透支后的灰败和憔悴。
然而,最让林晚心头剧震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含笑、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猩红一片,像燃烧着两团绝望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不顾一切的疯狂,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执着。
他站在入口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刚刚冲出牢笼的困兽,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拥挤嘈杂、烟雾缭绕的夜市里急切地扫视。当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穿过层层人群,锁定住那个穿着油腻工装、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啤酒瓶的身影时,那眼神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灼人的光!
林晚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躲进人群里,想逃离这双让她心惊肉跳的眼睛。
但陈屿的动作比她快得多!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猛地拨开挡在身前惊愕的人群,无视周围所有的目光和议论,目标明确地、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朝着林晚的方向直冲过来!皮鞋踩在满是油污和水渍的地面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
晚晚!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
林晚看着他冲到自己面前,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须后水和汗水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陌生的、浓烈的绝望味道。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下一秒,一只滚烫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嘶……林晚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手中的啤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液和玻璃碎片四溅开来。
陈屿对此毫无所觉。他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烙铁一样烫人,直直地钉进她的眼底深处。他的呼吸粗重而灼热,喷在林晚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令人窒息的重量:
晚晚……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家产……我都不要了……
他死死盯着她,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仿佛那是他溺亡前能抓住的唯一浮木,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你……还要不要我
——
那声沙哑疲惫的放开,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陈屿濒临崩溃的绝望。他环在她腰间的铁箍般的手臂,先是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松开了。
林晚没有立刻回头。她感觉到身后的热源离开,那股混合着须后水、汗水和泪水的浓烈气息也随之抽离,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她的后背,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圈刺目的青紫指痕,皮肤下的血管突突地跳着,又热又胀地疼。
夜市嘈杂的声音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一层,嗡嗡地响在远处。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身后那个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油烟、劣质酒精和雨后潮湿泥土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熟悉的、粗粝的真实感。她终于慢慢地转过身。
陈屿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像一棵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树。昂贵的西装皱得不成样子,沾着不知哪里蹭来的灰黑污渍。他低着头,凌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有那布满骇人血丝的猩红眼角,和不断滚落的、砸在油腻地面上的大颗泪珠,泄露着他此刻的狼狈与脆弱。他的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垂在身侧,指节捏得发白,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苦和委屈。
林晚的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青色的胡茬、被泪水浸湿的衣襟,最后落在他那双死死攥紧、微微颤抖的拳头上。三天前水晶吊灯下那个挺拔矜贵的陈家少爷,和眼前这个在夜市油污里崩溃痛哭、衣衫褴褛的男人,在她脑海中激烈地重叠、撕扯。
愤怒的余烬还在胸腔里灼烧,烧得她喉咙发干。那句滚回你的水晶宫几乎要再次冲口而出。可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样子,看着那不断滴落的滚烫眼泪,一股更深的、沉甸甸的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激烈燃烧的情绪。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说什么狠话,对着这样一个已经把自己踩进泥里的人,似乎也失去了意义。她和他,像是两个世界碰撞后留下的残骸,一片狼藉,精疲力尽。
林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逼到绝境后的妥协。她不再看他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目光投向夜市深处她租住的那个城中村方向,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住的地方,没有空调,没有热水器,蟑螂到处爬,隔音差得像没墙。她顿了顿,像是在给他,也给自己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你确定……要跟着
陈屿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林晚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和疲惫,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立刻、用力地点头,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嘶哑的嗓子挤出破碎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跟!晚晚,你在哪,我就在哪!
那急切和坚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反而让林晚心头那点微弱的动摇彻底熄灭了。她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解下身上那件沾满油污的老张烧烤围裙,随手团了团,塞进旁边一个装垃圾的大塑料桶里。
然后,她看也没看陈屿一眼,径直朝着夜市通往城中村的那条狭窄、昏暗的小巷走去。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向感。
陈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胡乱地用昂贵的西装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污迹,踉跄着、急切地跟了上去。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踩在湿滑油腻的地面上差点滑倒,但他很快稳住身形,像条终于找到主人的流浪狗,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林晚身后一步的距离,不敢靠近,更不敢远离。
喧嚣的夜市灯光和鼎沸的人声被迅速抛在身后。小巷越来越窄,光线越来越暗。头顶是城中村居民楼私自拉接的、如同蛛网般密布的电线,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积着浑浊的雨水,散发出垃圾和霉菌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两旁的墙壁斑驳脱落,贴着各种治疗性病、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林晚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单薄,却走得异常平稳熟悉,仿佛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家。陈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昂贵的皮鞋踩进污水里,发出噗嗤的声响,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脚。他努力适应着这逼仄黑暗的环境,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定着前方那个模糊的、沉默的背影,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七拐八绕,终于在一栋破旧得仿佛随时会坍塌的筒子楼前停下。楼道的入口像一张黑洞洞的嘴,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尿臊气。声控灯大概是坏了,任凭林晚用力跺了几下脚,依旧一片死寂的黑暗。
林晚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摸索着插进生锈的铁门锁孔,用力拧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门开了,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油烟、汗味和潮湿灰尘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
到了。林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没有任何情绪。
她率先走了进去。陈屿站在门口,借着外面远处微弱的路灯光,勉强看清了里面的景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走廊,两边堆满了各家各户的杂物——破旧的自行车、落满灰尘的纸箱、散发着异味的垃圾桶……墙壁上布满脏污的手印和划痕。
林晚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惨白的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前方陡峭、狭窄的水泥楼梯,扶手锈迹斑斑,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断裂缺失。
五楼,最顶头。林晚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手电光晃动着,映出她模糊的背影。
陈屿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他不再犹豫,迈步跟上。楼梯又陡又窄,每一级都似乎格外高。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可疑的污渍和散落的垃圾,皮鞋在寂静中发出格外响亮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楼道里,惊起了角落里老鼠窸窣逃窜的声响。
越往上走,空气越闷热潮湿,汗水迅速浸湿了他皱巴巴的衬衫和西装外套,黏腻地贴在身上。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他努力跟上林晚的速度,额角的汗珠滚落下来,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终于,在爬得气喘吁吁、肺部火烧火燎时,林晚停在了顶楼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她再次掏出钥匙开门。
门开了。
一股更加闷热、混杂着廉价香薰(大概是用来掩盖异味)和长久不通风的浑浊空气涌了出来。手电光照亮了屋内。
空间极小,几乎一目了然。一张窄小的单人床靠墙放着,床单是洗得发白的格子布。一个掉了漆的简易衣柜敞着门,里面挂着几件廉价的工装和T恤。一张破旧的小方桌紧挨着床,上面放着一个插着塑料假花的空矿泉水瓶、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和一个插着几支廉价圆珠笔的笔筒。唯一称得上电器的,是一个小小的、叶片上积满灰尘的台式电风扇,和一个放在墙角小木凳上的、屏幕很小的老旧电视机。墙壁发黄,有些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唯一的一扇小窗户紧闭着,外面装着锈蚀的铁栏杆。
这就是林晚的世界。狭小,逼仄,破败,充满了生活的艰辛和挣扎的痕迹。与他从小生活的、窗明几净、恒温恒湿、有佣人打理一切的环境,天壤之别。
陈屿站在门口,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的冲击力,还是远超想象。闷热的空气像无形的棉花堵住了他的口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他看着林晚习以为常地走进去,把手电筒放在桌上,那束光成了这昏暗斗室里唯一的光源,映亮她脸上挥之不去的疲惫。
地方小,没地方给你睡。林晚终于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阴影里的陈屿,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在分配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任务,阳台那里有点空,自己想办法。
她指了指房间角落那扇通往狭小阳台的破旧木门。阳台更是小得可怜,堆满了废弃的塑料盆、空瓶子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杂物,只在角落里勉强能挤下一个人。
陈屿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又缓缓扫过这间狭小得令人窒息、闷热如同蒸笼的房间。三天来积压的疲惫、绝望、心碎,以及此刻面对这巨大生活落差带来的茫然和不适,如同沉重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进了这个小小的、属于林晚的囚笼。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他默默走到那个堆满杂物的阳台门口,看了一眼那片狼藉的空地,又回头看了看房间中央那唯一的小床。
林晚已经不再看他。她走到那个小木凳前,拔掉了老旧电视机的电源线,屏幕瞬间暗了下去。然后,她拿起桌上那个缺了口的搪瓷杯,走到墙角一个用砖头垫着的塑料水桶旁,拿起挂在桶沿上的水瓢,舀了半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水流顺着她的嘴角滑落,沾湿了衣襟。
她放下杯子,用手背抹了抹嘴,走到床边坐下,脱掉了脚上那双磨脚的高跟鞋(那是为了去酒店专门买的),随手扔在床下。劣质人造革的鞋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廉价的光泽。
她没有再看陈屿一眼,也没有洗漱的打算。只是和衣躺在了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背对着阳台的方向,蜷缩起身体,仿佛一只终于回到自己洞穴、疲惫不堪又充满警惕的小兽。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墙角那台老旧的电风扇,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嗡嗡声,吃力地搅动着沉闷燥热的空气,却带不来丝毫凉意。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汗味、劣质香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底层生活的辛酸气息。
陈屿依旧僵硬地站在阳台门口。汗水浸透了他昂贵的西装,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烦躁的瘙痒。他看着林晚蜷缩在床上的背影,那背影单薄而倔强,像一道拒绝沟通的冰冷屏障。又看了看阳台那片需要他亲手清理才能容身的狭小空间。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混合着强烈的迷茫、不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缓缓地、靠着布满灰尘的墙壁滑坐下去,昂贵的西装裤直接接触到了冰冷肮脏的水泥地。
他曲起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黑暗中,肩膀无声地、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巨大的委屈、心痛、以及对这陌生而残酷现实的恐惧,终于在这狭小闷热的斗室里,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彻底决堤。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膝盖上的布料,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飘零的落叶。
窗外的城中村,依旧在黑暗中沉睡,只有远处不知哪家传来的婴儿啼哭声,断断续续,更添几分凄凉。这方寸之地,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困着两个伤痕累累、前途未卜的灵魂。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电风扇徒劳的嗡鸣,和那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哭泣,在闷热的黑暗中缓缓流淌。
——
老式电风扇沉闷的嗡鸣,像一只垂死的蜂鸟,在闷热的黑暗里徒劳地振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裹挟着灰尘、汗味、劣质香薰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贫穷的酸腐气息,沉沉地压在胸口。
陈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根本没有真正入睡。他只是在那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在堆满杂物的阳台门口,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的虾米。昂贵的西装裤被地上的灰尘和不明污渍蹭得面目全非,皱巴巴的衬衫黏腻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因寒冷和不适而微微颤抖的脊背轮廓。脸颊埋在屈起的膝盖间,泪痕早已被闷热的空气蒸干,留下紧绷的涩感和几道浅淡的盐渍。
后半夜,城中村特有的喧嚣渐渐沉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猫凄厉的嘶叫,或是隔壁夫妻压低了声音的争吵。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地挤过布满油污和铁锈栏杆的小窗户,吝啬地洒进这间狭小的囚室时,陈屿被一阵强烈的尿意憋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干涩刺痛。映入眼帘的是布满霉斑的天花板和墙角巨大的蛛网,一只肥硕的蟑螂正慢悠悠地从他视线里爬过。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却感觉浑身像是被拆散了重新组装过,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脖颈僵硬得几乎无法转动,双腿更是麻木得像两根没有知觉的木桩。
他挣扎着,扶着冰冷的墙壁勉强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让他眼前发黑。膀胱的胀痛催促着他。他环顾这个昏暗、陌生、令人窒息的空间——没有独立卫生间。他想起昨晚林晚喝水的地方,墙角那个塑料水桶旁边,似乎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盆
他踉跄着走过去,果然在桶后面看到一个边缘有些破损的红色塑料盆,旁边还搭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毛巾。这……就是盥洗的地方陈屿的胃里一阵翻搅。他强忍着不适,解开皮带。昂贵的定制西裤裤链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声响,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释放的瞬间,一股浓重的异味瞬间弥漫开来。他这才注意到,墙角那个塑料桶,似乎也兼作夜壶强烈的羞耻感和生理上的不适让他几乎呕吐出来。他手忙脚乱地处理完,看着塑料盆里浑浊的液体,再看看自己身上价值不菲却已沦为抹布的西装,一种巨大的荒谬和绝望感再次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单人床上传来轻微的响动。陈屿僵在原地,心脏猛地一缩。
林晚醒了。
她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那股新鲜的异味。没有尖叫,没有抱怨。她只是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利落得像被按下了开关。浓重的眼线晕开了一些,让她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沉。她看也没看僵在角落、满脸羞窘的陈屿,径直走到那个红色塑料盆边,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冰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
她弯腰端起那盆污物,盆沿有些歪斜,浑浊的液体晃荡着,几乎要溅出来。她端着盆,像端着一件令人作呕的战利品,面无表情地走向门口。锈蚀的铁门被拉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端着盆走下陡峭狭窄、布满污垢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伴随着塑料盆轻微磕碰墙壁的声音。
陈屿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听着那脚步声远去、消失,又听着它由远及近、重新清晰。几分钟后,林晚回来了。空盆被她随手扔回墙角,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走到塑料水桶旁,舀起一瓢冷水,粗暴地泼在水泥地上刚才污物滴落的位置,水流冲刷着地面,带走一些痕迹,却留下了更深的、湿漉漉的印记和更浓郁的、令人窒息的潮湿霉味。
做完这一切,她依旧没有看陈屿一眼。仿佛他只是这房间里一件多余且碍眼的摆设。她走到床边,拿起昨晚脱下的工装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背对着他开始换衣服。动作麻利,没有丝毫扭捏。换好衣服,她又拿起那个缺了口的搪瓷杯,舀了半杯冷水,仰头灌了下去。水流顺着她的脖颈滑落,沾湿了领口。
冰冷的水似乎让她彻底清醒。她放下杯子,终于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陈屿身上。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她上下打量着他那身皱巴巴、沾满污渍、价值不菲却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行头,像是在评估一件难以处理的垃圾。
把这身皮换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穿成这样,想饿死
她走到那个掉了漆的简易衣柜前,哗啦一声拉开柜门。里面挂着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和几件廉价的纯色T恤。她随手扯出一条深蓝色的工装裤和一件灰色的、领口有些松垮的旧T恤,看也没看,直接扔在了陈屿脚边。
布料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落在陈屿脚边肮脏的水泥地上。
换上。跟我去上工。林晚的声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说完,不再理会陈屿的反应,自顾自地拿起桌上一个干硬的、看不出馅料的冷馒头,掰了一半,面无表情地啃了起来。牙齿撕扯着坚硬的面团,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屿低头看着脚边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粗糙的布料,又看看自己身上沾满污渍的昂贵西装。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他从小锦衣玉食,何曾穿过这种……这种如同抹布般的衣服胃里再次翻江倒海。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晚啃完了那半个冷硬的馒头,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又灌了几口冷水。她放下杯子,目光扫过陈屿依旧惨白、僵硬的脸和脚下那堆衣服,眉头不耐烦地皱起,语气陡然变得冷硬:不换那就滚出去。我这地方,养不起大少爷。
滚出去三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陈屿心上。他猛地一颤。滚出去滚到哪里去那个冰冷的、用支票衡量一切的家还是露宿街头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屈辱。他几乎是立刻蹲下身,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开始笨拙地解自己西装外套的扣子。昂贵的面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在这寂静的斗室里格外清晰。他脱掉西装外套、扯下领带、解开衬衫扣子……每脱下一件,都像是在剥离一层他过去二十多年赖以生存的、光鲜亮丽的皮囊。
最后,他几乎是闭着眼,捡起了地上那条深蓝色的工装裤。布料粗糙僵硬,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他咬着牙,忍着强烈的排斥感,将它套在自己身上。裤腰有些肥大,裤腿也短了一截,露出他穿着名牌袜子的脚踝,显得无比滑稽。他又拿起那件灰色的旧T恤套上。松垮的领口歪斜着,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待遇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痒的不适感。
当他终于换好衣服,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时,林晚已经啃完了最后一口馒头。她瞥了他一眼,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他穿什么都一样。她拿起桌上那个小小的、屏幕碎裂的老旧手机塞进口袋,又抓起钥匙。
走。一个字,简洁得如同指令。
她拉开门,率先走了出去。陈屿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身上粗糙布料带来的强烈不适和内心翻涌的屈辱感,迈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跟了上去。昂贵的皮鞋踩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水泥楼梯上,每一步都发出不合时宜的、沉重的声响,如同他此刻沉入谷底的心跳。
清晨的城中村,像一头刚刚苏醒的巨兽,缓慢而沉重地吞吐着浑浊的气息。狭窄的巷道被各种三轮车、电动车塞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早餐摊的油烟味、垃圾堆的腐臭味和廉价香皂的味道。穿着汗衫拖鞋的男人叼着烟,睡眼惺忪地站在路边刷牙,白色的泡沫溅得到处都是。穿着睡衣的女人提着马桶,走向巷子深处气味更加浓郁的公厕。
陈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林晚身后,努力避开地上的污水和可疑的垃圾。他身上那套廉价粗糙的工装裤和旧T恤,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时时刻刻刺扎着他的皮肤和自尊。周围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好奇——这个格格不入的、面容憔悴却难掩清俊的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工装,跟在一个一脸冷漠、浓妆未褪的精神小妹身后,活脱脱一幅荒诞剧的场面。
林晚对这一切视若无睹,走得飞快。她熟稔地穿过迷宫般的巷道,绕过堆积如山的杂物,最终在一处稍微开阔点的街角停下。那里停着一辆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人力三轮车,车斗里放着几个油腻腻的大塑料筐。
搬上去。林晚指了指旁边地上堆着的几大袋沉甸甸的土豆、洋葱和成箱的啤酒饮料,言简意赅。
陈屿看着那堆成小山的货物,又看看那辆锈迹斑斑、车胎都有些瘪的三轮车,愣住了。搬怎么搬他从小到大,连桶装水都没自己换过。
发什么呆林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她已经开始动手,麻利地将一袋土豆甩进三轮车斗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陈屿回过神,连忙学着林晚的样子,弯腰去搬一袋洋葱。袋子入手瞬间的沉重远超他的想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那袋洋葱拖起来,笨拙地、踉踉跄跄地往三轮车斗挪。粗糙的麻袋表面摩擦着他的手掌,很快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汗水瞬间浸透了他身上的旧T恤,黏腻地贴在背上。
林晚已经搬完了土豆,正将一箱沉重的啤酒往车上摞。她瞥了一眼陈屿笨拙吃力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动作更快了。
终于,所有的货物都歪歪扭扭地塞进了车斗。陈屿已经气喘如牛,汗水顺着额角不断滚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手掌火辣辣地疼,他摊开一看,掌心已经磨红了一片,隐隐有要起水泡的趋势。
林晚已经跨上了三轮车的车座,那车座对她来说都有些高,她踮着脚才能勉强踩到踏板。推车!她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双手握住了同样锈蚀的车把。
推车陈屿看着那辆堆满了沉重货物、车胎半瘪的破三轮,又看看自己酸软的手臂和刺痛的手掌,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涌上心头。但他没有选择。他走到车后,用肩膀抵住冰冷的、布满锈迹和油污的车斗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推!
三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纹丝不动。
用力!林晚在前面低喝,双脚用力蹬着踏板。
陈屿憋红了脸,脖颈上青筋暴起,用尽吃奶的力气再次猛推!这一次,在两人合力下,沉重的三轮车终于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动起来。
每蹬一下踏板,每推一把车,都像在榨干陈屿最后一丝力气。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脸上、脖子上、后背上流淌,浸透了廉价的灰色T恤,勾勒出他因用力而绷紧的肌肉线条,也清晰地透出布料下从未经历如此劳作的、白皙的皮肤。手掌的刺痛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次用力推车,都像在摩擦着烧红的烙铁。
城中村坑洼不平的路面让三轮车颠簸得厉害。陈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推着,昂贵的皮鞋早已沾满污泥,鞋尖在推车时不小心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更用力地推着车,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痛苦和不适都发泄在这沉重的负担上。
终于,在陈屿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都要被榨干、手臂和双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时,他们穿出了城中村迷宫般的巷道,来到了稍微平坦一些的街道上。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车流人流开始增多。
林晚蹬车的速度加快了一些。陈屿机械地跟在后面推着,汗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林晚那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背影,在阳光下微微晃动。她后背的T恤也已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紧贴在皮肤上。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当陈屿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倒下时,三轮车终于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停下了——老张烧烤摊。
摊子还没完全支开,老张正叼着烟,慢悠悠地往外面搬着塑料桌椅。看到林晚蹬着堆满货的三轮车出现,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不合身工装、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依稀能看出三天前那个富家子影子的年轻人时,老张明显愣了一下,烟差点从嘴里掉下来。
张叔,货到了。林晚利落地跳下车座,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她走到车斗边,开始卸货,动作依旧麻利。
陈屿扶着车斗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雨下,顺着下巴滴落在油腻的地面上。他感觉双腿像灌了铅,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手掌更是疼得钻心。他摊开手掌,掌心和手指内侧已经磨出了好几个透明的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皮,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被汗水和污垢一浸,火烧火燎地疼。
老张走了过来,目光复杂地在陈屿布满水泡的手掌和惨白狼狈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闷头卸货的林晚,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也弯腰帮忙搬起一箱啤酒。
当最后一箱饮料搬下车斗,陈屿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靠着三轮车冰冷的车斗滑坐到地上。他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脸上冲出一道道污痕。他摊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掌,看着上面晶莹的水泡和破皮的伤口,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强烈的委屈涌了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林晚卸完了自己那边的货,直起身,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她终于转过身,看向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般的陈屿。她的目光扫过他布满水泡的手掌,在那破皮渗血的地方停留了一瞬。她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没有走过去,也没有一句安慰。只是走到旁边的水龙头下,拧开水阀,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刷着她沾满泥土和油污的手。她洗得很仔细,仿佛要将这一路的艰辛都冲洗干净。
洗完了手,她甩了甩水珠,走到陈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阳光照在她脸上,浓重的眼线在汗水浸润下有些晕染,让她看起来依旧带着几分凌厉。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屿嗡嗡作响的耳中:
起来。依旧是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温度,去水龙头把手冲干净。然后,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去那边坐着,把菜择了。
她指了指摊子角落里堆放着的一大堆还没清洗的蔬菜——韭菜、生菜、茄子,旁边放着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
陈屿抬起头,汗水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模糊的视线里,林晚逆光而站的身影显得有些虚幻。他看着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听着那冰冷得不近人情的指令,再看看自己那双火辣辣刺痛、布满水泡的手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挣扎着,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撑住地面,试了几次,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像不是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他踉跄着走到水龙头下。冰冷的水流冲刷在破皮的手掌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他咬着牙,强忍着,胡乱地冲了几下,手上的污迹被冲淡了些,但水泡在水的刺激下更显得晶莹透亮,破皮的地方渗着血丝,触目惊心。
冲完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堆小山似的蔬菜。红色的塑料盆冰冷油腻。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拿起一把沾着泥土的生菜。手指刚一碰到冰凉的菜叶,掌心的伤口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林晚已经不再看他。她走到烤架旁,开始熟练地生火。木炭在引燃物的作用下发出噼啪的轻响,冒出缕缕青烟。她拿起一把油腻的铁刷,开始用力地刮擦着烤网,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陈屿蹲在蔬菜堆旁,看着自己那双曾经只用来弹钢琴、签文件、握方向盘的手,如今布满水泡,沾着泥土和菜叶的汁液,笨拙地、艰难地撕扯着生菜的烂叶。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连绵不绝的刺痛。汗水混着不知是生理性还是心理性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低下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起来,无声地吸着气,却不敢让呜咽声泄出半点。
阳光渐渐变得毒辣,烧烤摊前开始有零星的客人落座。老张吆喝着点单的声音,林晚在烤架前翻动肉串的油爆声,混合着陈屿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构成了一幅残酷却又无比真实的底层生存图景。那双布满水泡、沾满泥土的手,笨拙地、一遍遍地伸向那堆似乎永远择不完的蔬菜。汗水浸透了他身上那件廉价粗糙的灰色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因疲惫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脊背轮廓。空气里弥漫着炭火的焦味、烤肉的香气,以及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名为活着的苦涩。
——
日光毒辣,无情地炙烤着油腻的地面,空气仿佛凝固的熔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痛感。老张烧烤摊的塑料顶棚下,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
陈屿蹲在那堆似乎永远择不完的蔬菜旁,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生锈的机器。他麻木地重复着撕扯烂叶、将菜梗丢进另一个盆里的动作。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的鬓角、鼻尖不断滚落,砸在布满泥点的生菜叶上,洇开深色的斑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一绺绺黏在惨白的皮肤上。
最难以忍受的,是那双火辣辣刺痛的手掌。每一次触碰冰凉的菜叶,每一次用力撕扯,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破皮的嫩肉里。水泡在反复摩擦和汗水的浸泡下,有的破裂开来,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混着泥土和菜汁,黏糊糊地糊在伤口上;边缘的皮肤被泡得发白发皱,更显脆弱。持续的、尖锐的疼痛像电流一样,沿着手臂一路窜上大脑皮层,刺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将喉咙里翻涌的呜咽压下去。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和疼痛,像散了架的破木偶,全靠一股不肯彻底倒下的倔强硬撑着。
不远处,林晚站在烤架前,铁钎上的肉串被炭火炙烤得滋滋作响,冒出浓烈的油烟。她动作麻利地翻动着,刷油,撒调料,汗水同样浸透了她的后背,薄薄的T恤紧贴在皮肤上。她没有再向陈屿这边看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当那堆小山似的蔬菜终于被陈屿笨拙而艰难地择完大半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剧烈的绞痛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小腹!像有一只手在里面狠狠拧了一把,疼得他瞬间弓起了腰,闷哼一声,手中的生菜脱手掉进了盆里。
糟糕!是早上那瓢冰冷的生水!陈屿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灰青,额头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起来。腹中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翻江倒海,伴随着强烈的下坠感。他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在周围搜寻——没有厕所!老张烧烤摊根本没有卫生间!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顾不得掌心的剧痛,也顾不得林晚和老张惊愕的目光,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记忆中城中村深处那散发着浓烈异味的方向——那个简陋肮脏的公共厕所,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皮鞋早已被泥污包裹,踩在滚烫油腻的地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他捂着绞痛的腹部,狼狈不堪地在迷宫般狭窄肮脏的巷道里穿行,撞开几个叼着烟闲聊的男人,引来一阵粗鲁的咒骂。腹中的绞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冷汗浸透了他身上那件廉价的灰色T恤,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失禁,巨大的羞耻感和生理上的痛苦让他几乎崩溃。
终于,那个散发着浓烈氨水味、苍蝇嗡嗡乱飞的砖砌小屋出现在眼前。他几乎是扑了进去,撞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里面的景象瞬间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坑位肮脏不堪,地面湿滑黏腻,污秽物清晰可见。刺鼻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他再也忍不住,扶着污秽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胆汁混合着酸水涌上喉咙,烧灼着食道。
腹中的绞痛再次猛烈袭来,他别无选择。强忍着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他解开裤带,蹲了下去……冰冷的、肮脏的坑沿贴着皮肤,恶臭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熏得他眼泪直流。身体内部翻江倒海的痛苦与外部环境极致的污秽肮脏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当绞痛终于稍稍平息,陈屿扶着冰冷的、布满污垢的墙壁,双腿打着颤,极其虚弱地站了起来。他感觉身体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还在隐隐作痛的躯壳。他步履虚浮地走出那个地狱般的小屋,站在巷子口毒辣的阳光下,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灵魂被彻底玷污的恶心感。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头顶这片被城中村杂乱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汗水混着刚才干呕带出的生理性泪水,在他灰败的脸上冲出道道污痕。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晃动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过去的二十多年,像一场华丽而虚幻的幻灯片,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恒温的豪宅、洁净的卫浴、熨帖的衣物、精致的食物、无微不至的佣人、被规划好的人生轨迹……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倦的舒适和体面,此刻却如同遥不可及的云端幻梦。
而现实,是林晚那间闷热潮湿、蟑螂横行的斗室,是粗糙扎人的廉价工装,是布满水泡和污垢的手掌,是沉重得推不动的破三轮,是择不完的蔬菜,是这散发着地狱般恶臭、令人作呕的公厕!
巨大的落差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陈屿。他扶着旁边一堵同样肮脏的墙壁,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滑坐下去。昂贵的皮鞋浸泡在不知名的污水里,污秽的泥点溅满了裤腿。他把脸深深埋进自己那双伤痕累累、沾满泥土和菜汁、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手掌里。
掌心伤口被挤压,传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痛苦所覆盖。那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信仰崩塌、尊严被碾碎、过去那个陈屿被彻底杀死的绝望。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污垢,流进嘴里,咸涩而苦涩。
无声的恸哭在肮脏的巷口角落里剧烈地颤抖着。肩膀耸动,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泄出,又被滚烫的泪水堵住。他像一头被拔光了所有漂亮羽毛、丢进泥潭里垂死挣扎的孔雀,只剩下最原始的、被彻底剥离一切光环后的狼狈与哀鸣。
当陈屿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像一抹游魂般重新挪回老张烧烤摊时,太阳已经西斜,烤架上的炭火正旺,夜市的人流开始多了起来。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身上的廉价T恤被汗水、泪水和污渍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虚弱而微微佝偻的轮廓。
林晚正端着一大盘烤好的肉串走向一桌客人。她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陈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和沾满污迹、裤脚还滴着脏水的裤腿上停留了一瞬。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但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平静。
去洗手。她经过他身边时,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下巴朝水龙头方向扬了扬,水桶空了,去后面水房接满。
陈屿麻木地抬起头,看着林晚忙碌的背影消失在食客中。他像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再次冲刷在破皮的手掌上,刺痛让他微微瑟缩。他胡乱地冲了冲手,又抹了一把脸,冰冷的水珠稍微刺激了一下混沌的大脑。
他走到摊子后面角落,那里果然放着一个空了的蓝色大塑料水桶。他提起空桶,走向老张烧烤摊后门通往的那条更窄、更阴暗的小巷深处——老张租用的简易水房就在里面。
水房又小又闷,只有一个水龙头和一个简陋的水池。陈屿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注入空桶。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腹部的绞痛虽然缓解,但依旧隐隐作痛,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手掌的伤口在水流冲击下火辣辣地疼。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桶渐渐被注满,变得沉重无比。陈屿睁开眼,看着那满满一桶清澈的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水泡和破皮、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要提着这么重的一桶水,穿过那条坑洼的小巷,回到前面的摊子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次攫住了他。他甚至提不起一丝力气去尝试。
就在这时,水房门口的光线一暗。林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她看了一眼满满的水桶,又看了一眼靠在墙上、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的陈屿,眉头不耐烦地蹙起。
磨蹭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冷意。
陈屿动了动嘴唇,想解释自己手疼,想说自己实在没力气了,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只是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绝望的眼神看着林晚。
林晚的目光在他那双摊开的手掌上停留了几秒。那上面,晶莹的水泡和破皮渗血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她的嘴唇再次抿紧,下颌线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她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上前,弯下腰,双手握住水桶的提手。
她的动作并不轻松。那桶水对她来说显然也过于沉重。她纤细的手臂肌肉绷紧,身体微微前倾,咬着牙,才勉强将沉甸甸的水桶提离了地面。水桶晃荡着,溅出一些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她提着桶,一步步艰难地往外走。经过陈屿身边时,她脚步没有停顿,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有那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和绷紧的后背线条,泄露着这份沉重的负担。
陈屿怔怔地看着她瘦削却倔强的背影,提着那桶他无力提起的水,一步步消失在昏暗的巷口。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鼻腔,比刚才在公厕的崩溃更让他无地自容。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满泪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跟在她身后。
回到摊前,林晚将水桶重重放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她直起身,喘了口气,抬手用胳膊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她的T恤后背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皮肤上。
老张叼着烟,正在给一桌客人结账。他瞥了一眼那桶水,又看了看林晚汗湿的后背,最后目光落在陈屿那双布满水泡、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上。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掐灭烟头,走到角落,从一个油腻的工具箱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同样油腻的、瘪瘪的白色塑料小瓶子,看标签是某种廉价的消炎药膏。
喏,老张把药膏塞到陈屿手里,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粗糙的关怀,自己抹抹。别沾水了。他又指了指角落里那堆已经被陈屿择好、但还没清洗的蔬菜,那个,晚丫头洗就行了。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屿惨白的脸,去那边坐着歇会儿吧。
陈屿握着那个带着老张体温和油腻触感的药膏瓶子,愣在原地。一股陌生的暖流混着强烈的酸楚,猝不及防地冲撞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他看着老张那张被油烟熏染、布满皱纹的脸,又看看林晚已经走到水桶边,拿起塑料盆开始舀水准备洗菜的背影。她依旧没有看他,动作麻利,仿佛刚才提水桶的沉重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他默默地走到老张指的那张空着的塑料小马扎旁,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下。身体的重量压下去,酸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他摊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掌,看着那廉价的药膏瓶子,又看看不远处林晚沉默洗菜的侧影。
夜色,正悄然降临。烧烤摊的灯光次第亮起,食物的香气和喧嚣的人声重新成为主角。陈屿坐在嘈杂的烟火气边缘,像一个被剥离了所有盔甲的伤兵,守着那双布满创口的手和一瓶廉价的药膏,沉默地看着那个在油烟和忙碌中沉默穿梭的、瘦削而倔强的身影。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他的眼皮上,意识在痛苦和迷茫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
廉价的消炎药膏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工气味,黏糊糊地糊在陈屿布满水泡和破皮的手掌上,带来一丝短暂而微弱的清凉,很快又被火辣辣的刺痛淹没。他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蜷缩在油腻的塑料小马扎上,背靠着同样油腻的折叠桌腿。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尖叫,腹部的隐痛如同潜伏的毒蛇,不时啮咬着他的神经。疲惫如同沉重的黑色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烧烤摊的喧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客人的划拳声、老张粗哑的吆喝、烤架上滋滋的油爆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视野里林晚在油烟中穿梭的身影开始扭曲、晃动,像水中的倒影。他努力想保持清醒,但身体的极度透支和精神的巨大冲击,终于彻底压垮了他。
黑暗如同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潮水,温柔地包裹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摇晃将他从无意识的深渊里粗暴地拽了出来。
喂!醒醒!别死在这儿!是老张带着惊惶和烦躁的吼声,伴随着用力拍打他脸颊的粗糙手掌。
陈屿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老张那张被油烟熏染、此刻写满焦急和不安的脸。周围的光线昏暗了许多,只剩下烤架和几盏悬挂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夜市似乎进入了后半场,人声依旧鼎沸,但空气里的燥热并未退去多少。
晚丫头!快过来看看!这小子烧得烫手!老张扭头朝着烤架方向吼。
林晚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陈屿模糊的视野里。她刚放下烤好的肉串,手上还沾着油渍和调料粉。她快步走过来,蹲下身,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伸手探向陈屿的额头。
她的手指带着炭火的微热和夜市的油烟味,但触碰到他滚烫皮肤的瞬间,那粗糙的指腹带来的触感却异常清晰。陈屿感觉到她似乎顿了一下,随即那只手便离开了。
烧得不轻。林晚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比平时的冰冷似乎少了几分硬度。她站起身,对老张说:张叔,我送他去后面诊所挂个水。这边……
快去快去!老张挥挥手,一脸如释重负,摊子我看着!这小子别真出什么事!他显然被陈屿这副人事不省又高烧的样子吓到了,生怕惹上麻烦。
林晚没再废话。她弯下腰,一只手穿过陈屿的腋下,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背,试图将他架起来。陈屿浑身瘫软,像一滩烂泥,使不上半点力气。林晚纤细的身体承受着他的重量,显得有些吃力。她咬着牙,白皙的脖颈因为用力而绷紧,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陈屿从马扎上拽了起来。
陈屿的头无力地垂靠在林晚瘦削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混合着油烟、汗水和一丝廉价香皂的味道,这味道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模糊的安全感。他能感觉到她身体传递过来的力量和微微的颤抖。
能走吗林晚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喘息。
陈屿混沌的意识里残存着一丝羞耻,他不想完全成为她的负担。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试图迈开腿,但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刚迈出一步就是一个趔趄。
林晚立刻收紧手臂,稳稳地撑住了他。靠着我。她低声道,不再试图让他自己走,几乎是半抱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夜市深处、那个藏在小巷里的私人小诊所挪去。
城中村深夜的巷道更加黑暗逼仄。林晚架着陈屿,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开地上的垃圾和污水坑。陈屿的头颅随着她的步伐无力地晃动着,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的皮肤上。她的手臂承受着他大半的重量,酸麻感阵阵袭来,但她始终没有放松力道,脚步坚定而急促。
诊所的招牌是一块褪色的、写着李大夫诊所的简陋灯箱,在黑暗的巷子里幽幽地亮着。推开门,一股消毒水混合着药味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破旧的诊疗床,一个玻璃药柜,和一个穿着发黄白大褂、头发花白、正打着瞌睡的老大夫。
李大夫!林晚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急促。
老大夫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林晚架着一个脸色潮红、双目紧闭、浑身瘫软的年轻男人进来,立刻皱起了眉。
放床上放床上!李大夫指挥着,语气有些不耐烦,怎么回事
林晚吃力地将陈屿扶到那张蒙着脏兮兮白色床单的诊疗床上躺下。陈屿一沾床,意识又模糊起来,只感觉天旋地转。
发烧,拉肚子,没力气。林晚言简意赅,气息还有些不稳,额头上全是汗。
李大夫拿出一个脏兮兮的旧式水银体温计,甩了甩,粗鲁地塞进陈屿腋下。冰凉的触感激得陈屿一个哆嗦。接着,他又翻开陈屿的眼皮看了看,捏开他的嘴看了看舌苔,动作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和粗糙。
急性肠胃炎,加上疲劳过度。李大夫下了结论,一边从药柜里翻找着,挂两瓶水吧。先退烧消炎。
他动作麻利地拿出吊瓶和一次性输液管,用沾着碘伏的棉签在陈屿手背上擦了擦(那动作擦过破皮的水泡,疼得陈屿闷哼一声),然后一针扎了下去!针头刺破血管的刺痛让陈屿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冰凉的药液顺着塑料管,一滴滴流入他滚烫的血管。
李大夫调好滴速,打了个哈欠:看着点,滴完一瓶叫我换。诊费加药费,一百八。
林晚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边缘磨损的黑色小钱包,里面塞着一些零散的纸币。她仔细地数出一百八十块,递了过去。
李大夫收了钱,嘟囔了一句打完自己拔针,针头扔那边黄桶里,便又坐回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藤椅里,很快又打起了瞌睡。
诊所里只剩下吊瓶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和窗外远处夜市隐隐传来的喧嚣。昏黄的灯光下,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林晚拉过一张矮小的塑料凳子,坐在诊疗床边。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吊瓶里那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落下。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浓重的眼线晕开了一些,平日里那股尖锐的戾气似乎被此刻的安静和担忧冲淡了许多。
陈屿躺在冰冷的、散发着消毒水和陈旧布单气味的诊疗床上。身体的滚烫和腹部的绞痛在冰凉药液的冲刷下,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缓解。意识在昏沉和片刻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都能看到林晚坐在床边沉默的侧影。
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插着针头的手背上,那里除了针眼,还有白天磨出的、涂着廉价药膏的水泡和破皮的伤口。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瓶药水滴完了。林晚站起身,动作很轻,没有惊醒打盹的李大夫。她走到药柜前,看着上面贴着的标签,找到了同样包装的药液。然后,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取下那瓶新的药水,动作有些笨拙地换上。她拧开瓶盖,拔掉旧瓶的输液管针头,再插进新瓶的橡胶塞里。整个过程她做得异常专注,眉头微蹙,生怕弄错或者洒出来。
换好药瓶,她重新坐回塑料凳上。夜更深了。诊所外的喧嚣也渐渐沉寂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这狭小空间的寂静。
陈屿闭着眼,但并未睡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晚的存在。她就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他甚至能听到她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这寂静中无声的陪伴,像一股细微却坚定的暖流,缓缓注入他冰冷绝望的心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宁感。
身体的痛苦依旧存在,但精神上那巨大的、被剥离一切的恐慌和茫然,似乎在这份沉默的守护中,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可以停靠的港湾。虽然这港湾简陋、冰冷、充斥着难闻的气味,但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时间在药液缓慢的滴答声中流逝。当第二瓶药水也快见底时,陈屿的烧退了一些,意识也清晰了不少。腹部的绞痛变成了隐隐的钝痛,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濒临崩溃。
林晚看了看吊瓶里所剩无几的药液,又看了看陈屿虽然苍白但已不再潮红的脸。她站起身,走到破藤椅边,轻轻推了推打鼾的李大夫。
大夫,快滴完了。
李大夫惊醒,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吊瓶,嘟囔着:拔了吧,自己按着针眼。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林晚走回床边。她俯下身,动作有些生疏地撕开固定针头的胶布。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陈屿的手背皮肤。那触感带着一丝凉意,却异常柔软。陈屿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林晚小心翼翼地拔出针头,然后拿起旁边一小团棉花,按在针眼上。
按着。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陈屿用另一只手接过棉花,按住了针眼。他看着林晚直起身,走到墙角的黄色医疗垃圾桶旁,将废弃的输液管和针头丢了进去。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能走吗她转过身,问道。
陈屿试着动了动,虽然浑身酸痛无力,但比来时好了太多。他点点头。
走吧。林晚没再多说,走到门边拉开了诊所的门。深夜的凉风灌了进来。
回城中村的路更加黑暗寂静。林晚没有再架着陈屿,只是走在他侧前方半步的距离,脚步放得很慢。陈屿默默地跟在后面,脚步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地面上。他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在黑暗中轮廓模糊,却像一盏微弱却固执的灯,指引着方向。
爬上那陡峭、布满污垢的五楼楼梯,每一步都格外艰难。林晚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斗室里闷热依旧,混杂的异味扑面而来。但这一次,陈屿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他默默地走到阳台门口那片狭小的空间,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身体的疲惫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
林晚走到塑料水桶旁,舀了一瓢冷水,走到他面前,递了过来。
喝水。依旧是命令的口吻,却少了几分冰冷。
陈屿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的水瓢和瓢沿上那只同样布满细小伤痕的手。他默默地接过水瓢。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爽。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直到把一瓢水都喝光。
林晚接过空瓢,放回桶边。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黑暗中,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钟。昏暗中,陈屿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睡觉。最终,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转身走向那张窄小的单人床,和衣躺下,背对着他。
陈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墙角电风扇沉闷的嗡鸣,感受着身体深处依旧残留的酸痛和虚弱。他摊开手掌,看着上面已经干涸凝固的廉价药膏,和那些刺目的水泡与破皮。
黑暗中,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粗糙的工装裤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这一次,不是因为屈辱,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依赖、感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情绪。
他缓缓闭上眼,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身体的极度疲惫终于压倒了所有翻涌的思绪。在电风扇徒劳的嗡鸣声中,在弥漫着灰尘和劣质香薰的空气里,在离他不远的那张单人床上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呼吸声的陪伴下,陈屿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一片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后半夜的闷热像一层无形的湿布,紧紧裹住这方寸斗室。电风扇徒劳地嗡鸣,搅动着粘稠的空气,却带不来一丝清凉。陈屿蜷缩在阳台门口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残留的虚弱感中沉浮。身体的酸痛并未完全消退,手掌的伤口在汗水的浸润下依旧隐隐作痛,但相比之前濒临崩溃的状态,已是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精神上那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在诊所里林晚沉默的守护和此刻这简陋却真实的庇护下,似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可以喘息的支点。
他睡得很沉,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石头。直到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的声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将他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穿透薄铁门的、冰冷的节奏感,瞬间刺破了斗室里的沉闷。
陈屿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狂跳起来。黑暗中,他瞬间绷紧了身体,所有的睡意烟消云散。不是老张那种粗鲁的拍门,也不是邻居醉醺醺的踹门。这敲门声……太熟悉了!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冷和秩序!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单人床上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林晚也醒了。她猛地坐起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黑暗中,陈屿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瞬间散发出的、如同炸毛野兽般的警惕和敌意。
谁林晚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沙哑,冰冷,带着浓重的戒备。她没有动,像一尊凝固在床上的雕像。
门外沉默了一瞬。
随即,一个冰冷、平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女声,穿透薄薄的铁门,清晰地传了进来,如同淬了毒的冰凌:
林晚小姐,开门。我们谈谈。
是宋婉仪!真的是她!
陈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她竟然找到了这里!她是怎么找到的是跟踪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强光下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消失。他不敢去看林晚的方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林晚那边没有任何回应。死寂在斗室里蔓延,只有陈屿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疯狂作响。他能想象林晚此刻的表情——那双总是带着戾气的眼睛,此刻必定淬满了寒冰和愤怒。
陈屿在里面,对吗宋婉仪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毫无波澜的陈述句,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开门。有些事,需要当面说清楚。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屿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惊恐地望向林晚的方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害怕,害怕林晚会暴怒,害怕她会把所有的屈辱和怒火再次倾泻在他身上,更害怕……害怕宋婉仪接下来要说的话。
短暂的死寂后,单人床上传来响动。林晚掀开薄被,动作利落地下了床。黑暗中,她的身影走向门口,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她没有开灯。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锈蚀的铁门被林晚猛地拉开!
门外走廊昏黄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瞬间涌了进来,照亮了门口的情景。
宋婉仪就站在门外。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米白色羊绒套装,外面披着一件同色系的长款大衣,脖颈间依旧戴着那串莹润的珍珠项链。妆容精致,一丝不苟,连一根发丝都服帖地待在它该在的位置。与这肮脏、狭窄、散发着霉味的楼道环境相比,她像一尊误入贫民窟的玉雕,通体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冰冷光泽。
她身后半步,站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身形高大、面无表情的男人,显然是保镖。那保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门内昏暗的环境,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
宋婉仪的目光越过开门的林晚,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就精准地锁定了蜷缩在阳台门口阴影里的陈屿!
当她的视线触及陈屿身上那套廉价粗糙、沾满污渍的深蓝色工装裤和松垮的灰色旧T恤时,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极其明显的波动——不是愤怒,不是心疼,而是一种深切的、近乎生理性的厌恶和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被随意丢弃在垃圾堆里,还被人踩了几脚。
她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下颌线绷紧,唇线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眼神里的厌恶如此直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陈屿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他猛地低下头,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里,尖锐的疼痛也无法抵消那深入骨髓的羞耻。
林晚的身体挡在门口,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宽松睡裤,赤着脚站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浓重的眼线在惨白的灯光下晕染开,让她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得更加阴沉冷硬,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她微微仰着头,迎着宋婉仪那居高临下的、带着厌恶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嘲讽。
谈什么林晚的声音沙哑冰冷,如同砂纸摩擦,再用支票拍我的脸还是想看看你儿子在我这‘垃圾堆’里活得多精彩
宋婉仪的目光终于从陈屿身上收回,重新落在林晚脸上。那目光里的厌恶并未减少,反而因为林晚这毫不客气的顶撞而增添了几分寒意。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姿态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刻骨的疏离和威压。
精彩宋婉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楼道远处传来的婴儿啼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林小姐,你这地方,连我家的狗舍都不如。让陈家的继承人窝在这种地方,穿着这种……抹布,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陈屿身上那套工装,语气里的轻蔑如同实质的冰锥,这就是你所谓的精彩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她向前迈了半步,高跟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一股高级香水和羊绒织物特有的、洁净昂贵的气息,霸道地冲散了门口弥漫的霉味和劣质香薰味,更显出这斗室的污秽。
看看他!宋婉仪的目光再次钉在陈屿身上,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痛心疾首,仿佛在陈述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看看他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这就是你想要的让他放弃优渥的生活,放弃大好的前程,像个最低贱的苦力一样,在这里发霉发臭林晚,这就是你对他的爱把他拖进你这种……泥潭里
妈!别说了!陈屿猛地抬起头,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宋婉仪的话像无数把刀子,将他本就破碎的自尊凌迟得血肉模糊。
你闭嘴!宋婉仪冰冷的目光瞬间转向陈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看看你自己!还有一点陈家人的样子吗!
她的斥责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屿心上,让他瞬间哑然,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林晚一直沉默地听着。当宋婉仪那句泥潭出口时,她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下。她看着宋婉仪那副高高在上、仿佛在俯视垃圾场的姿态,看着陈屿在母亲威压下崩溃颤抖的样子,看着保镖那带着审视和轻蔑的眼神……三天前酒店包间里的冰冷屈辱,支票撕裂时刺耳的声响,那些高高在上的目光,与眼前这一幕重叠交织。
一股冰冷的、如同岩浆般压抑了太久的怒火,混合着被反复践踏的尊严,终于在她胸腔里轰然炸开!
泥潭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沙哑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近乎失控的嘶哑和嘲弄。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撞到宋婉仪身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宋婉仪那张完美无瑕的脸,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宋婉仪!收起你那套高高在上的嘴脸!林晚的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暴烈,你儿子是自愿爬进这‘泥潭’的!没人拿枪指着他!是他自己踹开了你家的金丝笼,哭着喊着要跟我挤在这狗窝里!
她的手指猛地指向身后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陈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向宋婉仪,也扎向陈屿:
看看他这副怂样!对!他是废物!是寄生虫!离了你陈家那点臭钱,他连桶水都提不动!手磨破几个泡就哭爹喊娘!拉个肚子就差点死在公厕里!她的话语如同狂风暴雨,毫不留情地撕开陈屿所有的不堪和脆弱。
可你呢!林晚猛地转回头,目光如刀,直刺宋婉仪,你除了会用钱砸人,用支票拍脸,你还会干什么!你养出这么个废物儿子,除了证明你这个当妈的更失败,还能证明什么!
他为什么宁愿待在这‘泥潭’里发霉发臭!林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一滴泪落下,只有燃烧的火焰在瞳孔深处跳跃,是因为在这里,他至少还是个人!一个会痛、会哭、会害怕、会后悔的活人!不是你们陈家那个被摆弄的、连放个屁都要计算分贝的提线木偶!
你口口声声爱他你爱的只是那个顶着‘陈屿’名字的符号!那个能给你脸上贴金、能继承你陈家万贯家财的工具!林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只被逼到绝境、亮出所有獠牙的小兽,她用尽全身力气,将积压的所有怨毒和控诉狠狠砸向眼前这座冰冷的玉雕:
宋婉仪!真正把他拖进泥潭的,是你!是你这种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冷血无情的怪物!是你这种连自己儿子是死是活、是哭是笑都不在乎的……母、亲!
最后两个字,林晚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泣血般的控诉!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连远处婴儿的啼哭声都仿佛消失了。
宋婉仪那张万年冰封的、完美无瑕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被林晚这狂风暴雨般的、直指核心的控诉狠狠击中!那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厌恶和轻蔑,而是第一次,染上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丝……被彻底戳破伪装的狼狈
她身后的保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却被宋婉仪抬起的一只手无声地制止了。
陈屿瘫坐在阳台门口的阴影里,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泥塑。他呆呆地看着林晚那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吼出的那些字字泣血的话语。那些话,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将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将他与母亲之间那层虚假的温情面纱,彻底捅穿、撕裂!
原来他在林晚眼里,是废物,是寄生虫,是连桶水都提不动的怂包……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心口剧痛。
可同时,林晚那句他至少还是个人!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积压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迷茫和委屈!
是啊……在陈家,他是谁是继承人是工具唯独不是他自己!他不能有真实的喜怒哀乐,不能有脱离轨道的想法,甚至连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都要符合陈家的标准!他就是个被摆放在玻璃罩子里、供人欣赏的精致标本!
而在这肮脏的泥潭里,他流汗,他流血,他痛得死去活来,他屈辱得无地自容……可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真实的!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活着的感觉!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顿悟的清醒,如同冰与火,在陈屿心中激烈地碰撞、撕扯!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旧伤里,鲜血混着汗水和廉价的药膏,黏腻地糊满了手掌。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不再是恐惧和哀求,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死死地盯向门口那个他曾经无比敬畏、此刻却感到无比陌生的母亲!
宋婉仪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由最初的惊愕和狼狈,迅速转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那冰冷并非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冒犯、被撕下所有伪装后的、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寒意。她甚至没有再看林晚一眼,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控诉只是耳边刮过的一阵污浊的风。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越过林晚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精准地、不容置疑地锁定在陈屿身上。
陈屿。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稳,却比刚才的斥责更令人窒息,带着一种最终审判般的重量,闹剧该结束了。
她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保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楼道:
带少爷回家。
——
宋婉仪冰冷的声音,如同法官落下的最终宣判锤,在狭窄、肮脏的楼道里激起冰冷的回响。那声音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身后的保镖应声而动。那个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男人,像一座移动的铁塔,带着迫人的气势,一步便跨过了门口的林晚,目标明确地朝着蜷缩在阳台门口阴影里的陈屿大步走去!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陈屿紧绷的神经上。
不!陈屿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抗拒而扭曲变形。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手脚并用地向后缩,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墙壁,试图将自己嵌进墙缝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死死盯着逼近的保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出去!林晚的怒吼几乎在同一时间炸响!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猛地转身,瘦削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保镖和陈屿之间!她张开双臂,像一道单薄却无比决绝的屏障,将陈屿护在身后。
她的眼神凶狠得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钉在保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浓重的眼线在昏黄的灯光下晕染开,更添几分狰狞的戾气:谁敢碰他!
保镖的脚步被林晚这不要命的架势硬生生阻住。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瘦小的女孩会如此暴烈。他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门口的宋婉仪。
宋婉仪依旧站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玉雕。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她看着林晚如同护崽母兽般炸起的姿态,看着陈屿在她身后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的怂样,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轻蔑的失望。但这失望转瞬即逝,只剩下更加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小姐,宋婉仪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寒意,你觉得,凭你这副样子,能护住他什么护住他在这垃圾堆里发烂发臭还是护住他继续当个连桶水都提不动的废物
她微微向前倾身,那双冰冷的眼睛越过林晚的肩膀,如同两道冰锥,直直刺向陈屿惊恐的眼底深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摧毁性的力量:
陈屿,看看你自己。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那身廉价肮脏的工装,布满水泡和污垢的手掌,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看你这副尊容!看看你这身破烂!看看你这双只会发抖的手!
每一个看看,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屿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上。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药膏、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看着身上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廉价衣物……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这就是你要的自由这就是你所谓的‘活得像个人’宋婉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毫不留情的嘲讽,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你连一桶水都提不动!你连拉个肚子都能差点死在公厕!你拿什么去保护别人拿你这一身抹布还是拿你那点可怜又可笑的眼泪!
她猛地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向陈屿,指尖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醒醒吧!陈屿!离开陈家,离开钱,你什么都不是!你连你脚下这滩烂泥都不如!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巨婴!你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废物!巨婴!连烂泥都不如!
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宋婉仪冰冷的唾弃和洞穿一切的轻蔑,狠狠烙印在陈屿的灵魂上!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猛地一颤,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反驳。母亲的话,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摇摇欲坠的幻想和那点刚刚萌芽的、关于真实活着的脆弱认知。
是啊……他是什么离开了陈家光环,离开了金钱堆砌的舒适区,他连一桶水都提不动,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做不了,连最基础的生存都如此狼狈不堪!他拿什么去爱林晚拿什么去兑现家产都不要了的承诺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凭什么站在这里,让林晚用她那单薄的身体挡在他前面,承受他母亲的羞辱和保镖的威胁
他不是废物是什么!
巨大的自我否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因林晚控诉而升起的那一丝清醒。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妈……他终于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泣音和彻底的崩溃,别说了……求你了……
这声哀求,这彻底崩溃的姿态,落在宋婉仪眼中,如同最终的胜利宣言。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带他走。宋婉仪不再看陈屿,冰冷的目光扫向保镖,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保镖不再犹豫,绕过僵直挡在前方的林晚,伸出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了陈屿的手臂!力道之大,不容抗拒!
放开他!林晚目眦欲裂,转身就要扑上去撕扯!
晚晚!陈屿却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哭腔和哀求,别……别管我了!他看着林晚那双因愤怒而燃烧的眼睛,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她说得对……我……我只会连累你……我是个废物……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痛苦的哽咽。他不再挣扎,任由保镖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粗暴地拽了起来。身体软得像一滩泥,几乎是被保镖半拖半抱着向外走。
林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看着陈屿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自我厌弃和彻底崩溃的眼睛,听着他那句别管我了,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浇熄了她所有的怒火和暴烈。一股冰冷的、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宋婉仪看着被保镖拖到门口的陈屿,看着他身上那套肮脏廉价的工装,眉头厌恶地蹙紧。她甚至没有再看林晚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沾染了污秽的背景板。她优雅地转过身,对着保镖,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处理垃圾般的平静:
把这身……处理掉。她指了指陈屿身上的衣服,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病菌。
保镖立刻粗暴地开始撕扯陈屿身上的工装裤和旧T恤!布料撕裂的嗤啦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陈屿像个破败的木偶,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保镖将他身上那件沾满汗渍、泥土和廉价药膏的灰色T恤粗暴地扯掉,露出里面同样肮脏、但质地一看就昂贵的名牌衬衫。粗糙的工装裤也被剥下,露出笔挺却同样沾满污迹的西裤。他赤着上身,在昏黄的灯光下瑟瑟发抖,皮肤上还残留着白天搬运重物留下的红痕和磨破的水泡伤口,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和脆弱。
保镖将那堆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廉价衣物如同丢弃垃圾般,随手扔在了斗室门口肮脏的水泥地上。
宋婉仪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一眼。她拢了拢身上的羊绒大衣,仿佛要隔绝这里所有的污浊气息,迈开脚步,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回响,一步步向下走去。
保镖半抱着只穿着衬衫西裤、赤着脚、失魂落魄的陈屿,紧随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道深处。
斗室门口,只剩下林晚一个人。
她僵直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那堆被丢弃的、如同垃圾般的廉价工装裤和旧T恤——那是陈屿在这个泥潭里挣扎过的唯一印记,此刻却被如此轻蔑地剥下、践踏、丢弃。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长久的寂静,啪嗒一声熄灭了。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门口那片狼藉,也吞噬了林晚僵硬的身影。她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冻住,维持着那个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一个世纪。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那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的、无边的疲惫和冰冷刺骨的绝望。
林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她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她没有开灯,只是凭着记忆,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那张窄小的单人床边。
她慢慢地坐了下去,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黑暗中,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整个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膝盖的缝隙里泄出,伴随着身体剧烈的、无声的耸动。那颤抖如此剧烈,仿佛要将她瘦小的身躯彻底震散。
墙角,那台老旧的电风扇依旧在黑暗中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嗡鸣,徒劳地搅动着凝固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劣质香薰、以及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死寂的绝望气息。门口,那堆被遗弃的廉价衣物,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散发着陈屿残留的汗味和这个泥潭本身的、挥之不去的酸腐气息。
夜,深得如同无底的黑洞。
——
黑暗粘稠如墨,无声地包裹着斗室里蜷缩的身影。林晚维持着那个将脸深埋进膝盖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像被浸在冰水里太久,连骨头缝都透着寒气。
抽泣声早已停止,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偶尔从紧抱的双臂间泄出,如同濒死的鱼在岸上徒劳地翕动鳃盖。墙角电风扇徒劳的嗡鸣是这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地重复着,更像是一种嘲讽。
门口那堆被遗弃的廉价衣物,在黑暗中仿佛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腐臭的伤口。陈屿残留的汗味混杂着城中村特有的霉味和劣质香薰,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提醒着她刚才那场猝不及防的、如同剜心剔骨般的剥离。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适应了微弱的光线,空洞地望向门口那片狼藉的黑暗。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被彻底抽干后的干涸和冰冷。浓重的眼线晕染开,在惨淡的光线下勾勒出她深陷的眼窝,让她看起来像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木偶。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她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一个百岁老人。没有开灯。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门口。
在那堆散发着异味的衣物前,她停下了脚步。黑暗中,她看不清那堆破布的具体形状,但那股属于陈屿的气息,那股混合着汗水、泥土、廉价药膏和绝望的味道,却无比清晰地萦绕着她。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着。
粗糙的工装裤布料,沾着泥点和油污的T恤……她的指尖在黑暗中触碰到它们,动作没有任何停顿,没有厌恶,也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处理垃圾般的平静。她抓起那堆衣物,站起身,走到阳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拉开。
狭小的阳台上堆满杂物,角落里放着一个半满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黑色大塑料袋。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那团属于陈屿的、最后的泥潭印记,塞了进去,和废弃的塑料瓶、烂菜叶混在一起。然后,她拉紧袋口,系了个死结。
做完这一切,她关上阳台门,走回房间中央。她走到墙角那个塑料水桶旁,舀起一瓢冰冷的生水,没有喝,而是举到头顶,猛地浇了下去!
哗啦——!
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间冲过她的头发、脸颊、脖颈,浸透了单薄的旧T恤!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牙齿咯咯作响。但她没有停下,又舀起一瓢,再次从头顶浇下!
冰冷的水冲刷着她脸上晕染开的眼线和残余的妆容,冲刷着她脖颈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痕迹,也冲刷着她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的、被宋婉仪那冰冷目光审视过的触感。水流顺着她瘦削的身体线条淌下,在脚下积起一小滩冰冷的水渍。
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四溅。黑暗中,她抬起手,用那件湿透的、冰凉的T恤袖子,狠狠地、一遍遍地擦着自己的脸,仿佛要将什么看不见的污秽彻底抹去。力道之大,擦得皮肤生疼发红。
直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才停下动作。她走到床边,拿起那件洗得发白、同样沾染着夜市油烟味的工装外套,胡乱套在湿透的T恤外面。然后,她拿起钥匙和那个破旧的小钱包,拉开锈蚀的铁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斗室里所有的黑暗、冰冷和绝望的气息。
凌晨时分的夜市,像一头狂欢过后陷入疲惫沉睡的巨兽。鼎沸的人声早已散去,只剩下满地狼藉——油腻的竹签、踩扁的易拉罐、破碎的酒瓶、沾着油污的一次性餐盒、还有呕吐物的秽迹……在惨白的路灯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清洁工稀疏的身影在远处缓慢地移动着扫帚,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腐败的酸馊、劣质酒精的余味和雨后湿泥的腥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晚独自一人走在空旷油腻的街道中央。湿透的T恤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外面套着的工装外套也挡不住那股寒意,让她微微发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晕染开的眼线让她看起来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狼狈的鬼魅。她的脚步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厚厚的淤泥里。
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她曾无比熟悉、赖以生存的喧嚣战场。此刻,那些熟悉的摊位、油腻的折叠桌椅、冒着余烟的烤炉,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老张烧烤摊的卷帘门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她走到摊子前,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角落那张油腻的塑料小马扎上——那是几个小时前,陈屿像个破布娃娃般蜷缩的地方。似乎还能看到他那双布满水泡和廉价药膏、摊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不是饿,而是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她猛地弯下腰,扶着旁边冰冷的折叠桌沿,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呃呃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涎水顺着嘴角滴落,砸在同样冰冷油腻的地面上。
干呕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直起身,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水渍和眼角的湿意。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空洞。
她不再停留,转身,沿着空旷的街道,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像个被抽走了发条的玩偶,只是凭着惯性在移动。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进骨髓。她抱紧了双臂,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穿过夜市,走过寂静的跨河大桥。桥下的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零星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着碎钻的黑色绸带。冰冷的河风更加凛冽,吹得她湿透的头发和衣袂猎猎作响。
她停在桥中央的栏杆边。冰冷的铸铁栏杆透过湿透的布料,将寒意直接刺入她的掌心。她低头,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缓慢流动的黑色河水。水面倒映出桥上惨白的路灯,也隐约映出她模糊的、狼狈的倒影。
那倒影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站了很久。久到身体因为寒冷和僵硬而开始麻木。久到东方天际线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鱼肚白。
最终,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吞噬光线的河水。她拖着僵硬冰冷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个散发着霉味、蟑螂横行、如同囚笼般的城中村顶楼斗室,走了回去。
每一步,都踩碎一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卷褪色发霉的黑白胶片,在油腻的夜市和闷热的斗室之间反复播放,单调而沉重。
林晚把自己彻底焊死在了老张烧烤摊。她比以往更沉默,更拼命。点单、上菜、收拾桌子、刷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搬运沉重的货物……她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疯狂地旋转着,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榨干自己每一分精力,也堵住脑海里所有不该有的空隙。
她重新描画起浓重的、几乎覆盖了整个上眼睑的黑色眼线,像两道墨色的封印,隔绝了所有试图窥探的目光。面对熟客的调侃和偶尔投向她的、带着好奇或同情(关于那个消失的富家子)的眼神,她只是扯扯嘴角,眼神空洞地应付过去,或者干脆用更重的力道将啤酒瓶砸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换来一片短暂的噤声。
她不再望向夜市入口的方向。那个曾停着共享单车的街角,仿佛被彻底从她的视野里抹去。
老张看着她这副样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但最终只是叹着气,在她又一次因为疲惫差点将烤串掉进炭火里时,哑着嗓子吼了一句:晚丫头!悠着点!别把自己当牲口使!
林晚只是低低嗯了一声,用沾满油污的手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继续翻动着烤架上滋滋作响的肉串。油烟升腾,模糊了她面无表情的脸。
收工回到那间斗室,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不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用冷水泼脸,啃几口干硬的馒头,然后和衣倒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她不再蜷缩,只是平躺着,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黑暗中模糊的霉斑轮廓。墙角电风扇沉闷的嗡鸣是唯一的陪伴。
那堆被塞进垃圾袋、丢在阳台角落的廉价工装裤和旧T恤,如同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脓疮,在闷热的空气里无声地发酵着它最后的气息。
时间在这种自我放逐般的麻木中,缓慢地爬行了一周。
又是一个闷热得如同蒸笼的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小窗户的铁栏杆,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狭长的、暗红色的光带。
林晚刚套上那件沾满油污的老张烧烤围裙,准备出门。钥匙插进锁孔,拧动,拉开锈蚀的铁门。
门外狭窄、堆满杂物的走廊里,站着一个身影。
不是陈屿。
是一个穿着整洁但朴素的中年女人。她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印着某超市logo的塑料袋。女人的面容依稀能看出与陈屿几分相似的轮廓,但气质截然不同。没有宋婉仪的冰冷贵气,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略显拘谨的温和,以及此刻毫不掩饰的焦急和……愧疚
她看到林晚开门,立刻局促不安地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一个带着讨好的、却又无比真诚的笑容,声音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
林晚小姐是林晚小姐吧我……我是陈屿的……小姨。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目光飞快地扫过林晚身后那间昏暗、散发着异味的斗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歉意。
我……我姓周,周玉芬。她微微欠了欠身,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阿屿他……他病了,病得很重……在医院。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周玉芬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看着林晚那张没什么表情、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林晚小姐,我知道……我知道我姐姐她……她做了很多过分的事,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替她,也替阿屿……跟你道歉!真的对不起!
她深深地弯下腰,对着林晚鞠了一躬。
求求你……去看看阿屿吧!就当……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这个当姨的……他这次……真的差点……周玉芬的声音彻底哽住,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了回去。她抬起手,用手背慌乱地擦着眼泪,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耸动。
林晚僵在门口。手中攥着的钥匙硌得掌心生疼。周玉芬的突然出现,她带来的消息,她话语里的急切和巨大的愧疚,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林晚那潭死水般的心湖!
陈屿……病了病得很重昏迷……叫她的名字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冰冷的神经上!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流泪道歉、姿态卑微的女人。周玉芬的眼泪是真实的,那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透出的水果和补品的轮廓也是真实的。这一切都在告诉她,这不是宋婉仪的又一个手段。
一股强烈的、冰冷的排斥感瞬间攫住了她!去看他凭什么去看那个被剥光了尊严拖走的废物去看那个在母亲面前崩溃认怂、亲口承认自己只会连累你的巨婴去看那个……让她在宋婉仪面前像个笑话一样被彻底碾碎尊严的源头
她凭什么要可怜他!谁又来可怜她!
林晚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但最终没能成功。她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手里的钥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甚至没有去看周玉芬递过来的塑料袋,目光越过她抽泣的肩膀,投向走廊尽头那扇布满灰尘的、通向外面世界的窗户。
然后,在周玉芬充满泪水和恳求的目光注视下,林晚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沉默地侧过身,从周玉芬身边擦肩而过。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甚至没有再看周玉芬一眼,也没有看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
她径直走下陡峭、肮脏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一声,一声,沉重而清晰,如同最后的告别。
周玉芬僵在原地,手里还维持着递出塑料袋的姿势,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因惊愕而呆滞的脸颊。她看着林晚那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黑暗里,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城中村嘈杂的市声彻底吞没。
斗室门口,只剩下那个沉甸甸的、无人接受的塑料袋,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问号,静静地躺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门内,昏暗的光线下,墙角那台老旧的电风扇,依旧在徒劳地发出沉闷的嗡鸣。
——
林晚沉默地走下陡峭肮脏的楼梯,每一步都踏碎了周玉芬恳切的泪水和那个沉甸甸的、无人接收的塑料袋所代表的脆弱联结。城中村傍晚的喧嚣扑面而来,混杂着饭菜的油烟、劣质香水和底层生活的汗味,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膜,将她与身后那间死寂的斗室隔绝开来。
她走进老张烧烤摊的油烟与鼎沸人声里,像一滴水融入沸腾的油锅。围裙系紧,眼线描得更黑更浓,如同两道墨色的封印。点单、上菜、收拾残羹冷炙、刷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她把自己彻底焊死在这片粗粝的烟火里,用高强度的重复劳作榨干每一寸精力,堵住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缝隙。
老张看着她沉默地在烤架前翻动肉串,火光映亮她面无表情却异常紧绷的侧脸,浑浊的眼睛里担忧更深,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把一瓶冰水放在她手边。
日子在这种近乎自虐的麻木中滑过三天。那场发生在顶楼斗室门口的剥离,周玉芬带着哭腔的恳求,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模糊幻影,被林晚用意志力强行压进了意识的最底层,落了锁,蒙了尘。
直到第四天傍晚。
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空气闷热粘稠,一丝风也没有。夜市刚支起摊子,昏黄的灯泡在提前降临的暮色里亮起,映照着食客们汗津津的脸。
林晚正将一大盆刚洗好的碗碟重重放在后厨的水槽边,水珠溅湿了她的小腿。直起腰的瞬间,一股没来由的、强烈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胃里翻搅着强烈的恶心感。她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瓷砖墙壁,才勉强站稳。
晚丫头!脸色怎么这么白中暑了老张正叼着烟搬啤酒箱,瞥见她不对劲,粗着嗓子喊了一句。
林晚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眩晕感稍退,但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心感依旧盘桓在喉咙口。她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张叔。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不适,重新拿起抹布,走向一张刚空出来的油腻桌子。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
咔嚓——!!!
一道惨白的、撕裂天幕的闪电,如同巨大的枯树枝桠,狰狞地劈开浓重的乌云!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轰隆隆——!!!
整个夜市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震得死寂了一瞬!紧接着,狂风毫无预兆地平地而起,带着尖锐的呼啸,卷起地上的灰尘、纸屑、塑料袋,疯狂地抽打着顶棚、摊布和人们的脸!灯泡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投下混乱晃动的光影。
要下暴雨了!
快收摊!快收!
妈的,天气预报没说啊!
惊惶的喊叫声、摊主手忙脚乱收拢东西的碰撞声、塑料顶棚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噪音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喧嚣!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如同天河倾泻,裹挟着密集如鞭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狠狠砸了下来!雨点打在顶棚上,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
天地间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吞噬。视线模糊,几步之外就难以辨清人影。雨水顺着顶棚的缝隙疯狂涌入,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流。食客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寻找避雨的地方,摊主们咒骂着奋力拉扯着防雨布,场面一片混乱狼藉。
林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懵了。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脖颈流进衣领,激得她一个哆嗦。她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想退回后厨的雨棚下避一避。
就在这混乱不堪、视线模糊的雨幕边缘,在夜市入口那片被狂风骤雨肆虐的空地上,一个身影,突兀地、孤绝地闯入了她模糊的视线!
那人没有打伞,也没有任何遮蔽。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滂沱大雨中!惨白的闪电一次次撕裂昏暗的雨幕,短暂而清晰地照亮那个身影——
是陈屿!
但林晚几乎认不出他!
他瘦了太多!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曾经合身的衣服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被倾盆的雨水彻底浇透,紧贴着皮肤,勾勒出他瘦削得近乎嶙峋的骨架轮廓。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雨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被狂风暴雨蹂躏到濒临折断的树。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沉重费力。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含笑的眼眸,此刻深陷在浓重的、近乎发青的黑眼圈里,里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猩红一片!那猩红深处,不再是之前的痛苦、疯狂或崩溃,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执拗,一种燃烧到极致后只剩下灰烬般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就那样,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穿过白茫茫的、喧嚣的雨幕,穿过四散奔逃的人群和混乱狼藉的摊位,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精准地、牢牢地钉在了林晚的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也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纯粹的等待。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被他那个高贵冷血的母亲带走了吗!
他不是病得很重吗!
他这副鬼样子……这副站在暴雨里等死的鬼样子……又是演给谁看!
巨大的震惊、愤怒、被强行撕开伤口的剧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目光狠狠刺中的恐慌,如同汹涌的熔岩,在她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炸开!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湿漉漉的墙壁上!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死死地盯着雨幕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浓重的眼线被雨水晕开,混合着冰冷的液体,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狼狈的墨痕。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混乱的雨声、风声、人们的叫喊声仿佛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幕,和雨幕中那个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站定、死死凝视着她的、如同幽魂般的男人。
老张也看到了雨中的陈屿,惊得张大了嘴,烟头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我滴个老天爷!那小子……他不要命了!他猛地推了一把僵在原地的林晚,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恐慌,晚丫头!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弄进来!这么大的雨,他那身子骨……要出人命的!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老张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醒了她。出人命她看着陈屿在暴雨中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的身影,看着他脸上那不正常的灰败和眼中那骇人的猩红……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比宋婉仪的羞辱更让她窒息!
她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出!不再犹豫,不再思考!她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湿透的、碍事的围裙,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她像一支离弦的箭,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白茫茫的、如同鞭子般抽打下来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彻底浇透!每一步都踩在没过脚踝的冰冷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脸上、身上,生疼!视线更加模糊,但她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雨幕中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朝着他,用尽全身力气狂奔过去!
近了!更近了!
她能清晰地看到陈屿脸上纵横流淌的雨水,看到他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嘴唇,看到他深陷眼窝里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死死锁定着她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执拗和绝望,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她的心窝!
陈屿!你他妈疯了!林晚冲到他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尖锐嘶哑,穿透震耳的雨声!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冰冷湿透的手臂,将他拖离这片致命的雨幕!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他手臂的瞬间——
陈屿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提线木偶,直挺挺地、毫无预兆地向前倒了下去!
噗通!
沉重的身体砸进浑浊冰冷的积水里,溅起大片的水花!
陈屿——!!!
林晚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瞬间刺破了喧嚣的雨幕!她扑跪下去,冰冷的积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膝盖。她慌乱地伸出手,试图将地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身体翻过来。
陈屿的脸浸在浑浊的雨水里,双目紧闭,脸色是死灰般的惨白,嘴唇青紫。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削瘦的脸颊,也冲刷着林晚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陈屿!陈屿!你醒醒!你他妈给我醒醒!林晚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她用力拍打着陈屿冰冷的脸颊,触手一片滚烫!他在发烧!烧得惊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什么愤怒,什么屈辱,什么尊严,在这一刻都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慌——他不能死!他不能就这么死在她面前!
老张!张叔——!!!林晚猛地抬起头,朝着烧烤摊的方向发出凄厉的、变了调的嘶喊,声音在狂风中破碎不堪,救命!快来人啊——!!!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地上滚烫而沉重的身体拖抱起来。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地涌出,冲刷着她脸上的墨痕。她拖不动!他太重了!
老张和几个熟客听到林晚那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呼喊,也顾不上暴雨,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看到倒在积水里人事不省的陈屿,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快!搭把手!抬起来!老张吼着,声音也在抖。
几个人七手八脚,费力地将陈屿湿透滚烫的身体从冰冷的积水里抬了起来。他的头无力地垂着,像断线的木偶。
送诊所!快!去李大夫那儿!老张嘶哑地指挥着。
林晚跌跌撞撞地跟在抬着陈屿的人群后面,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陈屿那张毫无生气的惨白的脸上,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他紧闭的双眼……
暴雨如注,疯狂地抽打着他们。林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冰冷积水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狂风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雨水和泪水混合着晕开的黑色眼线,在她惨白的脸上肆意流淌,留下狼狈而狰狞的墨痕。
她看着前方几个熟客和老张费力地抬着陈屿在雨幕中艰难前行,那湿透的身体软绵绵地晃动着,每一次颠簸都让林晚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在雨幕中踉跄穿行了一段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后,那块褪色的李大夫诊所灯箱,在黑暗和暴雨中如同微弱的灯塔般显现。
到了!快!老张嘶哑地吼着。
诊所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药味和陈旧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下,李大夫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从破藤椅上猛地站起。
李大夫!快!快看看!老张和熟客们七手八脚地将陈屿湿透滚烫的身体放到那张蒙着脏兮兮白布单的诊疗床上。
陈屿躺在那里,像一具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脸色是骇人的死灰,嘴唇青紫,双目紧闭,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湿透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得可怕的骨架,冰冷的水渍迅速在床单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印记。
李大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凝重。他立刻拿起那个旧式水银体温计,甩了甩,粗鲁地塞进陈屿腋下。冰凉的触感让昏迷中的陈屿无意识地皱了一下眉。接着,李大夫翻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瞳孔,又捏开他的嘴看了看舌苔,动作依旧粗糙,但神情却比上次更加严肃。
高烧!起码四十度以上!李大夫看着体温计,眉头拧成了疙瘩,急性肺炎!肺部感染很严重!还淋这么大雨……你们怎么搞的!再晚点命都没了!
他一边厉声斥责着,一边动作麻利地翻找药柜,拿出更大剂量的消炎药和退烧药配液。碘伏棉签再次擦过陈屿滚烫的手背(那里还残留着上次输液的青紫针眼),粗大的针头毫不犹豫地扎了进去!冰凉的药液开始流入他滚烫的血管。
这情况我这小诊所处理不了!只能先稳住,等雨小点,必须马上转大医院!李大夫调着滴速,语气斩钉截铁。
老张和熟客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后怕。林晚站在诊疗床尾,浑身湿透,冰冷的水顺着她的裤脚滴落在地面,积成一小滩。她死死地盯着陈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手背上因为高烧而异常清晰跳动的青色血管,听着李大夫那句再晚点命都没了,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她。刚才在雨中拖拽他时的恐慌,此刻化作了实质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果他真的……真的因为她那该死的倔强和冷漠……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药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晚丫头!老张连忙扶了她一把。
林晚却猛地挣脱开老张的手。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挪到诊疗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看着陈屿紧闭的双眼,看着他青紫的嘴唇,看着他因高烧而痛苦蹙起的眉头……三天前周玉芬带着哭腔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炸响: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边悔恨和灭顶恐惧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用麻木和愤怒筑起的所有堤坝!她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毫无知觉。她伸出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想要触碰陈屿滚烫的手,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她只能死死地攥紧了自己湿透的衣角,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尚未愈合的旧伤,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口那如同被撕裂般的剧痛!
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混合着脸上残留的雨水和墨黑的眼线,汹涌而出,在她冰冷惨白的脸上肆意横流。她再也无法压抑,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对……对不起……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道歉,从她颤抖的唇齿间断断续续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硬生生剜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腥气,陈屿……对不起……是我……是我混蛋……
她抬起头,布满泪水和墨痕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绝望。她看着诊疗床上那个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的男人,仿佛在看着自己亲手推入深渊的、最珍贵的东西。悔恨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心脏,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你……你别死……她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乞求,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我……我要你……我要你啊……陈屿……
最后那句破碎的、泣血般的呼喊,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瘫软在地,额头抵在诊疗床冰冷的金属床沿上,身体因剧烈的哭泣和无法承受的痛苦而蜷缩成一团,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恐惧、悔恨和那被强行埋葬的爱意,在这一刻,如同山洪暴发,冲垮了一切冰冷的外壳,将她彻底淹没。
诊所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吊瓶里药液滴答的微弱声响,和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发出的、压抑到令人心碎的痛哭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雨水的潮湿腥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伤。李大夫沉默地看着,摇了摇头,继续调着滴速。老张和熟客们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沉重和无声的叹息。
——
林晚的额头死死抵着诊疗床冰冷的金属床沿,冰冷的触感刺入皮肤,却丝毫无法冷却她体内翻涌的、灭顶的悔恨和恐惧。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喊终于冲破喉咙,像一只被利爪撕开胸膛的兽,在狭小诊所浑浊的空气里发出凄厉绝望的哀鸣。泪水混合着晕开的墨黑眼线,在她冰冷惨白的脸上肆意冲刷,留下污浊狼藉的沟壑。
我要你啊……陈屿……这泣血的呼喊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因剧烈的抽噎和无法承受的痛苦蜷缩成一团,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剧烈地颤抖着。
晚丫头!别这样!人还在!老张粗糙的大手带着汗水和雨水的湿冷,用力地按在她剧烈耸动的肩膀上,声音嘶哑焦急,李大夫!想想办法!不能让他死在这儿啊!
李大夫浑浊的眼睛盯着吊瓶里快速滴落的药液,又看了看诊疗床上陈屿那张死灰般、毫无生气的脸,听着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声,眉头拧成了死结。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行!这烧退不下来!肺炎太凶险!等不了雨停了!得马上转院!去市一!他们有设备!
他飞快地拔掉陈屿手背上输了一半的药瓶针头(动作依旧粗鲁),针眼处瞬间渗出一小点血珠。他冲到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头柜子前,用力拉开吱呀作响的柜门,从里面拖出一辆锈迹斑斑、折叠处都卡死的旧式担架车,轮子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搭把手!抬上去!李大夫吼着,和老张以及另一个熟客合力,将陈屿滚烫湿透、毫无知觉的身体,极其小心却又不可避免地磕碰着,挪到了那辆冰冷硌人的担架车上。
你!李大夫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猛地盯向瘫软在地、泪流满面的林晚,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跟着!拿上这个!他将一个装着剩下半瓶药液和针管的塑料袋粗暴地塞进林晚冰冷僵硬的手里,路上不能断药!捏着这个皮囊,看着滴速!慢了快了都不行!听见没!
冰凉的塑料触感让林晚猛地一颤,混沌的意识被这近乎咆哮的命令刺穿了一丝缝隙。她下意识地、死死地攥紧了那个塑料袋,仿佛攥着陈屿最后的生机。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踉跄着扑到担架车边。
担架车被老张和李大夫合力推出了诊所狭窄的门。狂风裹挟着冰冷的暴雨,如同无数鞭子,瞬间狠狠抽打在林晚脸上、身上!视线一片模糊的白茫茫。担架车轮在没过脚踝的冰冷积水里艰难地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如同溺水般的声响。
让开!都让开!救人!老张嘶哑的吼声在暴雨和狂风的喧嚣中艰难地穿透。
林晚跌跌撞撞地紧跟在担架车旁。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灌进她的领口,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她一只手死死抓着担架车冰冷的金属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那个装着药液的塑料袋,高高举起,用自己湿透的身体尽可能地遮挡着肆虐的雨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塑料袋里那根透明的输液管!
浑浊的雨水顺着她高举的手臂流下,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甩头,甩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努力聚焦在那根细细的管子上。药液一滴、一滴……滴得太慢了!她心里一慌,想起李大夫的咆哮,连忙用手指捏紧了输液管上方的皮囊,小心地、再小心地挤压了一下!
快了!滴速猛地加快了!她吓得心脏骤停,赶紧松开手指!滴速又慢了下来……慢了!慢了!他需要药!她咬着牙,忍着指尖的冰冷麻木和巨大的恐惧,再次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捏了一下皮囊……快了!又快了!
在这狂风暴雨、冰冷刺骨、视线模糊的地狱里,林晚的全部心神,都被那根细细的输液管和里面那缓慢滴落的、承载着陈屿最后一线生机的透明药液死死攫住!她像个在悬崖边操纵精密仪器的疯子,神经绷紧到了极致,用冰冷颤抖的手指,与死神争抢着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滴速!快一点,慢一点……快了会要命!慢了也会要命!
每一次滴速的微小变化,都让她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但她不敢停!不能停!她死死盯着那根管子,眼睛瞪得酸涩发痛,雨水混着泪水不断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每一次捏紧皮囊又松开,都像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去搏那微乎其微的生机!
快点!再快点!老张在前面奋力推着担架车,在及膝深的积水中艰难跋涉,嘶吼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担架车在冰冷的洪流中颠簸。每一次颠簸,陈屿毫无生气的身体都随之晃动,林晚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她死死护着那高举的输液袋,身体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却像一根钉死在担架车旁的木桩!
不知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挣扎跋涉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那栋灯火通明、在暴雨夜中如同巨大方舟般的市第一医院大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林晚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模糊,只剩下机械地、死死盯着输液管、麻木地捏着皮囊的本能。
急诊!急诊这边!老张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推着担架车冲进了医院急诊大厅明亮的灯光下!
刺眼的白炽灯光让林晚瞬间失明了几秒。温暖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与外面冰冷狂暴的雨夜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担架车滑轮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医生!救命!快!高烧!肺炎!快不行了!老张的声音带着哭腔。
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瞬间围了上来,训练有素。担架车被迅速接手,推向抢救室的方向。
家属!家属过来登记!一个护士急促地喊道。
林晚还维持着那个高举输液袋、僵硬麻木的姿势,像一尊被雨水泡发的泥塑。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输液管上,仿佛灵魂还停留在那片冰冷的雨幕里,与死神争夺着那微弱的滴答声。
晚丫头!松手!到医院了!老张用力掰开她死死攥着担架车边缘和输液袋、指节发白的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林晚的手被强行掰开,冰冷麻木的手指失去了支撑,输液袋滑落,被眼疾手快的护士接住。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晃了一下,向后倒去,被老张一把扶住。
陈屿……陈屿……她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破碎的声音,目光茫然地在明亮嘈杂的急诊大厅里搜寻着那个被推走的身影,却只看到一道道白色的、匆忙穿梭的门。
去那边坐着!别添乱!护士指着大厅角落冰冷的蓝色塑料椅,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急促。
林晚被老张半扶半抱地拖到椅子上坐下。冰冷坚硬的塑料触感让她微微一颤。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在温暖的室内反而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她环抱着双臂,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老张脱下自己同样湿透但厚实些的外套,胡乱地裹在她身上,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没事了……到医院了……会没事的……
林晚毫无反应。她只是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里,像一片在寒风中飘零的落叶,剧烈地颤抖着。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晕开的黑色眼线如同鬼画符,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和雨水,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留下狼藉的印记。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抢救室方向那两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门,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一个被悔恨和恐惧掏空的躯壳。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冰冷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急诊大厅的时钟指针缓慢地移动着,发出细微却令人心焦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戴着口罩、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神情疲惫。
林晚和老张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林晚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她死死地盯着医生,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扫过眼前狼狈不堪、眼神绝望的两人,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沉重:谁是陈屿家属
我!我是他……朋友!老张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发紧。
医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林晚那张毫无血色的、布满泪痕和墨痕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才缓缓开口: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了。
林晚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猛地一晃,被老张用力扶住才没倒下。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高烧41度,急性重症肺炎引发呼吸衰竭,再晚送来半小时,后果不堪设想。医生的语气依旧凝重,现在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还没脱离危险期,需要进ICU密切观察。你们先去办手续缴费吧。
医生说完,转身又走进了抢救室。
暂时稳定了……还没脱离危险……
医生的话像冰与火,同时浇在林晚心上。她双腿一软,再次跌坐回冰冷的塑料椅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但那股灭顶的绝望似乎退潮了一些,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后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老张松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对林晚说:晚丫头,你在这守着,我去缴费!他掏出自己那个油腻的、同样湿漉漉的钱包,匆匆走向缴费窗口。
林晚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蓝色塑料椅里。湿透的外套裹在身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紧紧抱着双臂,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两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大门。
恐惧并未完全散去,它只是蛰伏了下来,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脏深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那被悔恨撕裂的伤口,带来清晰的、连绵不绝的钝痛。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摊开自己冰冷麻木、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旧伤在湿冷中隐隐作痛。就是这双手,曾经那么用力地推开过他,那么决绝地无视过他小姨的哀求……也是这双手,在冰冷的暴雨里,死死护着那根救命的输液管,用尽全部心神去搏那微乎其微的滴速……
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再一次无声地淹没了她。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未干的狼藉,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一次,没有嚎啕,只有无声的、绝望的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陈屿被推了出来。他躺在移动病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子,只露出那张依旧苍白得吓人、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的脸。他的手臂上扎着新的输液针头,连接着复杂的监测仪器。
护士推着病床,朝着ICU的方向走去。
林晚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跟了上去。她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隔着几步的距离,像一抹无声的幽灵,跟在移动病床后面。她的目光贪婪地、一眨不眨地锁在陈屿那张沉睡般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直到病床被推进ICU那扇厚重的、隔绝一切的玻璃门后,她才被护士拦在了外面。
家属不能进,外面等。护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林晚的脚步停在冰冷的玻璃门前。她看着里面穿着无菌服的医护人员围着病床忙碌,看着那些闪烁的仪器屏幕,看着陈屿苍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身影……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缓缓地、贴着冰冷的玻璃门,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臂环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耳边是ICU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味道。
在这片冰冷的、充满未知恐惧的寂静里,林晚蜷缩在ICU门外的角落,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守护着最后珍宝的受伤野兽。悔恨和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着自己,等待着那扇门后传来的、决定命运的微弱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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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CU门外冰冷的走廊,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寂静甬道。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林晚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拉成一道细长而孤绝的剪影。她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湿透的工装外套裹在身上,早已被体温和空调暖风烘得半干,却依旧驱不散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ICU厚重玻璃门内,那些仪器屏幕上跳动的、冰冷的数字和线条,规律地发出细微的嘀嘀声,如同死神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每一次响起,都重重敲在林晚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她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间,凌乱干枯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布满墨痕和泪痕的脸颊。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恐惧中浮沉。每一次闭眼,都是暴雨中陈屿直挺挺倒下、砸进冰冷积水里的画面,是他躺在担架车上毫无生气的灰败脸庞,是他手背上因高烧而异常清晰跳动的、仿佛随时会爆裂的青色血管……
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是她……是她亲手将他推到了这一步!如果她当时回应了周玉芬的恳求……如果她没有那么决绝地将他拒之门外……如果她能在暴雨降临前就发现他站在那里的绝望……
再晚点命都没了!李大夫那句咆哮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巨大的恐惧蛰伏在悔恨的阴影里,伺机而动。每一次ICU门上的红灯闪烁,每一次里面医护人员脚步的匆忙移动,都让她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那扇隔绝生死的玻璃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直到确认那并非宣告噩耗的动静,她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重新将脸埋回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老张缴完费回来,手里拿着几张单据和一袋温热的豆浆、几个包子。他默默地在林晚身边坐下,将豆浆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里。
晚丫头,喝点热的。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底层人特有的、粗糙的关切,人……还在里面呢,医生不是说暂时稳住了吗你得撑住,别把自己也熬垮了。
林晚的手指动了动,感受着豆浆纸杯传来的微弱暖意。她没有喝,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杯子,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老张,依旧死死地盯着ICU的门,眼神空洞而执拗,像一尊守在炼狱门口的、不肯离去的石像。
老张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啃着冰冷的包子。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浓烈刺鼻的气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
漫长的夜在无声的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鱼肚白。医院走廊的灯光似乎也柔和了一些,但那份冰冷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并未消散。
终于,在晨光熹微、医院开始苏醒的时刻,ICU那扇厚重的玻璃门无声地滑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刷手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沉重。
林晚和老张几乎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林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死死地盯着医生的嘴唇,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宣判。
陈屿家属医生的目光扫过他们。
是!是!医生,他……老张的声音带着颤抖。
医生点了点头,目光在林晚那张憔悴不堪、布满污痕却写满绝望希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病人情况好转了。高烧退了,肺部感染还在,但呼吸衰竭已经控制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轰——!
林晚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瞬间一片空白,随即是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身体猛地一晃,如果不是老张眼疾手快地扶住,几乎要瘫软在地。
脱离……危险了
这几个字像天籁之音,又像重锤,狠狠砸在她被悔恨和恐惧碾碎的心上。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汹涌而出的嚎啕堵在喉咙里,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太好了!太好了!老张激动地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不过还需要在ICU观察24小时,情况稳定后转入普通病房。医生补充道,目光看向林晚,家属可以进去一个人,穿好隔离服,时间不能太长,保持安静。
林晚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可以……进去了
老张用力推了她一把:快去!晚丫头!快去!
林晚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护士站,手忙脚乱地套上那身蓝色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隔离服,戴上帽子、口罩和鞋套。她的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不停颤抖,系带都系了好几次才勉强弄好。
推开ICU那扇隔绝一切的门,一股更加强烈的消毒水味和仪器运转的低鸣扑面而来。明亮的灯光下,一排排病床整齐排列,各种复杂的仪器闪烁着指示灯,发出规律的嘀嘀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属于精密仪器和生命挣扎的特殊气息。
护士引着她来到最里面的一张病床边。
陈屿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依旧瘦得惊人,脸颊深陷,颧骨凸起。脸色不再是骇人的死灰,却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脆弱的白纸。嘴唇干裂起皮,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扎着输液针头,连接着旁边闪烁的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着代表心跳和呼吸的绿色波形和数字。
他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安静,像一个被精心修复后、却依旧布满裂痕的瓷器。与记忆中那个在暴雨中执拗凝视她的身影,判若两人。
林晚的脚步停在病床边,隔着口罩,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后怕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病床边的塑料凳上坐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她的目光贪婪地、一眨不眨地描绘着他沉睡的轮廓。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看着他插着针头的手背上清晰的血管……三天前顶楼斗室门口那场冰冷的剥离,暴雨中他绝望倒下的身影,担架上他滚烫无生气的触感……所有画面疯狂地在脑海中翻涌、重叠!
悔恨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脏最深处,疼得她几乎蜷缩起来。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尖隔着薄薄的隔离服衣袖,极其轻、极其轻地碰触了一下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那皮肤依旧带着病后的微凉,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灼人的滚烫。这微弱的温度,却像电流一样瞬间击穿了林晚所有的防线。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口罩。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被口罩死死捂住,变成沉闷而痛苦的抽噎。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病床金属护栏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蓝色的隔离裤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她就这样无声地哭泣着,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所有的倔强、所有的冰冷外壳、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恐惧和悔恨,在这一刻,在陈屿脱离死神的病床边,在ICU冰冷仪器的注视下,彻底土崩瓦解。
不知过了多久,压抑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气。林晚抬起头,用隔离服的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口罩里一片湿冷。她重新看向陈屿沉睡的脸,眼神里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守护。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汗水微微濡湿的一缕碎发。动作笨拙而生涩,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温柔。
然后,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守护神祇的雕像。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病床上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庞,仿佛要将过去错失的、亏欠的所有注视,都在这一刻弥补回来。ICU里仪器的嘀嘀声,成了这方寸之地唯一的背景音。
24小时的ICU观察期,在林晚度秒如年的守候中终于结束。当陈屿被医护人员平稳地推出ICU,转入普通病房的单人间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再次西斜,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金色光斑。
单人病房宽敞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但比ICU多了几分人间的暖意。陈屿依旧在昏睡,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脸上也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氧气管已经撤掉,只有手背上还连着输液管。
林晚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她换下了那身沾满夜市油烟和暴雨污渍的工装,穿着老张不知从哪里买来的、一套廉价的、洗得发白的棉质衣裤。浓重的眼线洗掉了,露出她原本清秀却因憔悴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庞,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
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只勉强喝了几口老张硬塞过来的粥。大部分时间,她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陈屿脸上。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专注的观察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每当陈屿的眉头因为不适而微微蹙起,或是呼吸节奏稍有变化,她的心就会瞬间揪紧,身体也跟着绷直,直到他重新恢复平稳,才缓缓松一口气。
傍晚时分,病房里异常安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陈屿苍白的脸上投下几道温暖的光痕。他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得更近。
陈屿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缝隙里,起初是一片茫然和模糊的光影,瞳孔涣散地没有焦点。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几秒钟后,那双失焦的眼睛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聚焦。最终,那双布满疲惫血丝、却依旧清澈的眸子,穿透病房里昏黄的光线,如同穿越了漫长的时空隧道,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床边的林晚。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虚弱,仿佛刚从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挣扎醒来,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晚僵在原地,维持着前倾的姿势,与那双刚刚苏醒的、带着巨大困惑和虚弱的眼睛对视着。空气里只剩下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
几秒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陈屿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破碎的气音:
晚……晚……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林晚的心上!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失而复得的、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冲垮了她的防线!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涌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就在这时,陈屿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雪白的被子下挪了出来。那只手瘦得骨节分明,手背上还残留着多次扎针留下的青紫痕迹。他用尽全身仅存的微弱力气,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不顾一切的渴望,朝着林晚的方向,极其缓慢地伸了过来。
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划出一道脆弱而执拗的弧线。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着林晚模糊的泪眼,嘴唇再次艰难地开合,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微弱,却清晰无比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求,穿透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气:
别……走……
——
陈屿那只从雪白被子下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不顾一切的渴望,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林晚。指尖在空气中划出脆弱而执拗的弧线。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合,嘶哑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晚心上:
别……走……
那两个字,带着一种被死亡淬炼过的、令人心碎的哀求,穿透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气,也穿透了林晚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林晚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伸出手,不是迟疑地触碰,而是毫不犹豫地、用力地一把握住了那只悬在半空、冰冷而瘦削的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陈屿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动物,随即又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死死地回握住了她!力道之大,让林晚清晰地感受到他指骨的力量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恐惧她再次消失。
他的掌心冰冷,还带着病后的虚汗,却传递出一种滚烫的、不容置疑的依恋。林晚的手同样冰冷,却在被他紧握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驱散了指尖的麻木和心底那片盘踞的绝望冻土。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她的手因为长期的劳作和这几日的煎熬而显得粗糙,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未褪尽的油污印记。他的手苍白瘦削,手背上布满了青紫的针眼和胶布痕迹。这双曾经属于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手,此刻在消毒水的味道和夕阳的余晖里,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紧紧相扣,传递着彼此的心跳和劫后余生的战栗。
陈屿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她,那双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眼睛里,血丝未退,却燃烧着一种纯粹的、不顾一切的亮光。那光芒里没有质问,没有埋怨,只有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确认她真的还在。
林晚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棉絮堵住。她想说点什么,道歉,解释,或者仅仅是叫一声他的名字。但所有的声音都被汹涌的泪水和巨大的情绪堵在胸口,只剩下无声的哽咽让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她只能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悔恨、后怕和那从未熄灭的、被强行掩埋的情感,都通过这紧握的双手传递过去。
我……在……她终于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哭腔。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滚烫的。
陈屿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眼皮沉重地缓缓合上,但那只紧握着林晚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紧绷的身体线条在温暖的被子里慢慢松弛下来,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陷入了药物作用下的深度沉睡。只是那紧握的手,依旧固执地传递着他沉睡中也不肯放开的依恋。
林晚就这样维持着被他紧握的姿势,坐在床边,一动也不敢动。夕阳的金辉透过百叶窗,温柔地笼罩着病床上沉睡的年轻男人和床边守护的憔悴女孩。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药味,以及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老张提着一个保温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看到床上沉睡的陈屿和床边维持着姿势、眼圈红肿却神色异常平静的林晚,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默默地放下保温桶,又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夜幕降临,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林晚的手腕因为长时间被紧握而有些发麻,但她丝毫没有挣脱的意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屿沉睡的侧脸,看着他平稳起伏的胸膛,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奇异安宁的感觉包裹着她。几天来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困意如同温柔的潮水,无声地袭来。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紧握的手上,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幅褪去了所有激烈色彩、只剩下温暖底色的素描,在市一医院这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单人病房里徐徐展开。
陈屿的身体在精心的治疗和药物作用下,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终于迎来了甘霖,缓慢却坚定地恢复着生机。高烧彻底退去,肺部顽固的炎症也在强效抗生素的攻势下节节败退。虽然咳嗽依旧频繁,咳起来牵动着胸腔隐隐作痛,脸色也还带着病后的苍白和虚弱,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一天比一天明亮起来。
而林晚,成了这间病房里一道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影子。
她不再回城中村那个斗室,老张替她拿来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她日夜守在病房里,睡在靠墙那张窄小的陪护折叠床上。她不再是那个浑身带刺、眼神凶狠的精神小妹,眉眼间的戾气被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专注所取代。
她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收起所有利爪的倦鸟,笨拙地学习着照顾人。
清晨,当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她总是第一个惊醒,紧张地站在一旁,看着护士给陈屿扎针输液,或是做雾化治疗。每当针头刺入皮肤,陈屿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眉时,她的心也跟着揪紧,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她学着用温水浸湿毛巾,动作生硬却极其轻柔地给陈屿擦脸、擦手。温热的毛巾拂过他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脸颊时,她的指尖会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擦到脖颈时,她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他。
咳…咳咳……陈屿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脸憋得通红。
林晚立刻放下毛巾,手忙脚乱地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在他后背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力道时轻时重,脸上满是焦急和无措。慢点……慢点……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等咳嗽平息,她连忙端起温水杯,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陈屿虚弱地含住吸管,小口啜饮着,目光却始终落在她写满担忧的脸上。那目光温柔而专注,带着一种无声的依赖,看得林晚耳根微微发热,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最困难的是擦身。
当护士提醒需要给卧床的病人定时清洁身体,预防褥疮时,林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染上了血色。她站在床边,手里攥着温热的湿毛巾,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陈屿。
陈屿看着她窘迫的样子,苍白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主动掀开了被子一角,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促狭:晚晚……我……我快馊了……
这句话瞬间打破了僵局。林晚瞪了他一眼,脸上红晕更深,但那份窘迫却被一种不得不为的责任感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掀开被子一角,避开他依旧连接着输液管的手臂,开始用温热的毛巾,极其小心地擦拭他的脖颈、肩膀、手臂……
她的动作生涩得像个第一次接触瓷器的孩子,指尖隔着温热的毛巾,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瘦削的骨骼轮廓和病后依旧微烫的体温。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心跳加速,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偶尔指尖不小心划过他肋下的皮肤,陈屿会敏感地微微一颤,林晚便像触电般猛地缩回手,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陈屿安静地躺着,感受着那笨拙却无比轻柔的触碰。他看着林晚低垂的、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她因为窘迫和用力而泛红的耳根……一股巨大的暖流,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他冰冷疲惫的心田,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身体的疼痛和虚弱,仿佛都被这笨拙的温柔抚平了。
晚晚……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缱绻。
林晚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眼神带着询问。
陈屿没有说下去,只是看着她,唇角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戏谑,只有纯粹的、温暖的、带着无尽依赖的光。
林晚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慌乱地低下头,继续擦拭的动作,只是耳根的红晕更深了,像天边未散的晚霞。
除了照顾,林晚几乎寸步不离。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有时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阳光在她安静的侧脸上跳跃;有时是低头削苹果,动作笨拙,果皮断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削出来的苹果坑坑洼洼,她却固执地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到陈屿嘴边。
陈屿总是很给面子地吃下去,哪怕胃口不佳。他喜欢看她安静坐在那里的样子,喜欢看她笨拙削苹果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喜欢看她递水果时那带着点紧张和期待的眼神。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的低鸣、偶尔的咳嗽声,以及苹果被切开时清脆的声响。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种无声的、温暖的默契在消毒水的味道里悄然流淌。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陈屿的精神好了很多,半靠在床头,看着林晚在窗边的小桌子上整理他换下来的衣物。她低着头,动作麻利地将一件病号服叠好,阳光勾勒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脊背线条。
晚晚。陈屿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不少清朗。
林晚停下动作,转过头看他。
陈屿的目光落在她放在床边椅子上的、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上。他犹豫了一下,带着点小心翼翼,轻声问:那天……我小姨去找你……她给你的东西……你……扔了吗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帆布包旁,蹲下身,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帆布包里东西很少,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和那个破旧的小钱包。
陈屿的心微微提起。他记得小姨说过,她带了水果和补品,但林晚拒绝了。他以为……
就在这时,林晚从帆布包最底下,掏出了一个叠得整整齐齐、被小心包裹在塑料袋里的东西。她站起身,走到床边,将那个塑料袋递给了陈屿。
陈屿疑惑地接过,手指有些颤抖地解开袋子。
一抹深沉而熟悉的酒红色,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是那条裙子!
那条在批发市场咬牙买下的、在锦华酒店水晶灯下被宋婉仪刻薄嘲讽过的、沾满了屈辱和心碎印记的酒红色连衣裙!
它被叠得整整齐齐,布料在阳光下隐隐泛着一点低调柔和的光泽,虽然廉价,却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褶皱,仿佛被精心收藏了很久。
陈屿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晚!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瞬间攫住了他!她……她竟然留着!留着这条承载着他们之间最不堪回忆的裙子!
林晚避开了他震惊的目光,侧过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嘴唇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三百八呢……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几乎微不可闻,……扔了可惜。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屿心上!三百八……那是她大半个月的血汗钱!是她在那个人生最低谷、最卑微的时刻,为了走向他那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所能付出的、最昂贵的代价!
她留着它。不是留恋那场羞辱,而是……舍不得那三百八的血汗钱还是……舍不得那段短暂相遇里,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最卑微也最勇敢的心意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怜惜瞬间淹没了陈屿!他握着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裙,布料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看着林晚倔强地侧对着他、不肯回头的侧影,看着她微微绷紧的下颌线,看着她耳根处悄然泛起的一抹微红……
病房里一片寂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床单和那条酒红色的裙子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微小的尘埃。
陈屿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极其小心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将那条红裙重新叠好,放回塑料袋里,然后,轻轻握住了林晚放在床边的手。
他的手温暖了许多,带着病后初愈的虚弱,却异常坚定。
林晚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她依旧看着窗外,但紧绷的肩膀却缓缓地、无声地松弛了下来。阳光落在她洗去铅华、略显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窗外的城市车水马龙,喧嚣而匆忙。病房内,时间仿佛被阳光和消毒水的味道凝固。两只手在洁白的床单上静静交握,一只带着病后的苍白和针孔,一只带着劳作的粗糙和旧伤。没有激烈的告白,没有海誓山盟,只有劫后余生沉淀下来的、无声的暖流在彼此掌心静静流淌。
那条叠得整整齐齐、包裹在塑料袋里的酒红色裙子,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褪去了所有屈辱的印记,只剩下一种历经磨砺后、沉静而倔强的底色。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这片充满了药水味的方寸之地,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拾起了被暴雨打湿的勇气,也重新握紧了彼此的手。
前路依旧漫长,布满未知的荆棘与现实的沟壑。但此刻,阳光正好,掌心温热。有些东西,一旦握紧,便再也不会轻易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