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青灯诡戏 > 第一章

民国二十三年,秋雨比往年更缠绵,也更阴冷。绵绵不绝的雨丝像一张巨大的、湿透的灰网,将整个县城严丝合缝地罩住。空气里弥漫着腐朽木头和深巷积水特有的腥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粘腻寒意。
我缩在书房的藤椅里,背后一盏昏黄的旧式台灯在雨夜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圈光晕,勉强照亮摊在膝头的县志残卷。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晕开,字迹模糊。父亲顾长山失踪,已整整二十年。县志里关于那场轰动一时、最终却不了了之的鬼戏班集体消失案,语焉不详,只留下几行冰冷突兀的记载和无数令人脊背发凉的猜想。二十年时光冲刷,当年的惊悸早已沉淀为县城角落里的窃窃私语,以及父亲书房深处那个从不开启的沉重樟木箱上,积满的厚厚灰尘。那箱子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压在我心头。
窗外,雨点敲打着瓦片,单调而执着,催得人昏昏欲睡。就在眼皮沉重得快要粘合之际,一种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仿佛有一道目光,穿透了紧闭的窗棂和厚重的雨幕,冰冷、粘滞,牢牢地钉在我后背上。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起来,擂鼓一般。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蛇一样急速爬升。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扭过头,视线投向那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木格窗。
窗台上,赫然多了一盏灯。
那灯非金非玉,通体是沉郁得化不开的青色,仿佛凝固了千年的湖水,又像是深秋荒野里幽幽燃烧的鬼火。灯身看不出材质,古朴得近乎蛮荒,上面隐约刻着些扭曲盘绕、难以辨识的阴刻纹路,在窗外微弱的天光映衬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灯里并无灯油灯芯,却诡异地亮着。一团小小的、青白色的火焰,在灯腹深处无声地跳跃着,光晕冰冷,没有丝毫暖意,只将周围一小片湿漉漉的窗台映得青惨惨、绿幽幽。
那光芒,带着一种活物般的恶意,直直地刺入我的眼底。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是谁能在这样的大雨之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样一盏邪门的灯,放在这二楼的窗台上
一种强烈的不安驱使着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藤椅上挣扎起来,踉跄着扑到窗边。冰冷的雨水气息混杂着窗外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那青玉般的灯壁——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刺入骨髓,仿佛握住的不是灯,而是一块深埋地底的万年寒冰。
灯壁光滑冰冷,入手沉重异常。就在我手指触碰的刹那,灯腹内那团青白的火焰猛地向上一蹿,光芒暴涨,旋即又缓缓平息。跳跃的光影在灯壁上诡异地流动,竟慢慢汇聚成一行清晰、扭曲、仿佛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字迹:
廿载尘封,戏台犹温。故人相邀,青灯引路。明夜子时,荒村古台,不见不散。
落款处,赫然是两个更加扭曲狰狞、仿佛带着无尽怨毒的字——吴班。
吴班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记忆深处。县志残卷里那模糊的字句猛地清晰起来——名伶吴吟秋携‘霓裳班’献艺于城南荒村古台,一夜之间,班主伶人并观者数十,尽皆无踪,如鬼似魅,唯余空台一座,灯火数盏……县志上那个班主,就叫吴吟秋!父亲顾长山,正是当年负责调查此案、最终也离奇消失的警察之一!
二十年前的鬼戏班!那早已沉入时间泥沼、被所有人视为禁忌的鬼戏班,竟在二十年后,用一盏妖异的青灯,向我发出了邀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窒息般的剧痛。父亲书房里那个沉重的樟木箱,箱角缝隙里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无数破碎的念头和冰冷的恐惧碎片般在脑海里冲撞。父亲失踪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盏灯……是索命的符咒,还是……开启尘封真相的钥匙
窗外雨声更疾,那盏青灯在我手中静静燃烧,青白的光映着我惨白的脸,也映着窗玻璃上自己惊骇欲绝的倒影。明夜子时……荒村古台……那地方,正是县志记载里,霓裳班消失的所在!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脚底直冲头顶,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牙关相撞的咯咯声。去,还是不去
整整一天一夜,那盏青灯如同跗骨之蛆,它幽幽的青光似乎渗透了墙壁,浸染了空气,无论我闭眼还是睁眼,那冰冷妖异的光和吴班那两个字,都如影随形。父亲失踪时身上那枚染血的铜哨,樟木箱角那抹可疑的暗褐……这些沉寂多年的细节此刻都带着锋利的棱角,狠狠刺痛我的神经。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理智的堤岸,然而,那堤岸之下,一股更加强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执念在疯狂滋长——真相!关于父亲,关于那场吞噬一切的诡异消失,我必须知道!
黄昏时分,雨势稍歇,天地间弥漫着饱含水汽的灰蒙。我终究还是踏上了那条通往城南荒村的泥泞小路。怀里揣着那盏用厚布重重包裹却依旧透出丝丝缕缕阴寒的青灯,它像一块寒冰,紧贴着我的胸膛,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刺骨的冷意。脚下的路早已被荒草和雨水侵蚀得面目全非,每一步都深陷在冰冷的泥泞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周遭死寂一片,连惯常的虫鸣鸟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风吹过枯草和远处模糊树影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沙沙声。
越靠近记忆和县志里记载的那个方位,空气就越发滞重粘稠,仿佛凝固的胶体。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终于,在穿过一片几乎要将人吞没的、姿态扭曲狰狞的枯树林后,视野陡然开阔。
一座巨大的、破败到极致的古戏台,如同从荒冢中爬出的巨兽骸骨,突兀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野地中央。
戏台的木柱早已被岁月和风雨蛀空、扭曲,呈现出一种朽败的黑色,布满了深深的裂纹和斑驳脱落的漆皮。顶部的飞檐斗拱大部分已经坍塌,残存的几片瓦砾摇摇欲坠,像巨兽残缺的獠牙,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戏台本身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仿佛光线到了此处都畏惧地绕行。台前那片空地,本该是观众聚集之所,此刻却空无一人。
不,并非空无一人!
就在我脚步踏入这片空地边缘的刹那,怀里那盏被厚布包裹的青灯,毫无征兆地猛烈震动了一下!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穿透布料,直抵皮肉。紧接着,那盏灯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挣脱了我的怀抱,嗖地一声飞射而出,厚布散开,青灯悬浮在半空,灯腹内那团青白色的火焰骤然爆发出极其刺目的光芒!
光芒如同有形的利剑,瞬间撕裂了戏台前的浓重阴影。
就在那青白光芒笼罩之下,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空地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人。
密密麻麻,坐满了整个空场。
它们穿着早已过时几十年的陈旧棉袄、长衫马褂,色彩黯淡,布满霉斑。它们有着人的轮廓,却绝非活人!惨白得如同刷了劣质石灰的脸上,用粗劣刺目的胭脂涂抹着两团猩红的圆晕,嘴角僵硬地向上弯起,勾出一个个凝固的、夸张到诡异的笑容。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两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幽幽的绿芒在闪烁。它们的身体僵硬笔直,如同插在地上的木桩,头颅却齐刷刷地、以一种完全违背骨骼结构的角度,猛地转向了我!
无数张惨白诡异的笑脸,无数点闪烁的幽绿鬼火,在青灯惨淡光芒的映照下,如同地狱敞开了大门!无声的狞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呃……一声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抽气声从我喉咙里挤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勒紧了我的心脏和喉咙,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我想后退,想逃离这片被无数纸人占据的鬼域,双脚却像被钉死在这冰冷的泥地里,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
就在我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瞬间,那悬浮的青灯光芒又是一盛,仿佛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光芒如探照灯般猛地投向那破败不堪的戏台!
咿呀——!
一声尖利、凄楚、拖得极长的唱腔,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死寂!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用生锈的铁片刮过朽木,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锐利和直抵灵魂的阴寒。
戏台之上,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
它们穿着同样褪色腐朽、布满虫蛀痕迹的戏服,水袖拖地,头戴珠冠。脸上涂抹着厚重的油彩,颜色浓艳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和腐败的靛青,勾勒出或悲愤或狰狞的夸张脸谱。然而,在那浓墨重彩的油彩之下,依旧掩盖不住一种非人的惨白与僵硬。它们的动作起初极其缓慢,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关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吱声。但随着那尖利唱腔的拔高,它们的动作骤然变得迅疾而癫狂!
水袖翻飞,如同两条惨白的毒蛇,在青灯的光影中疯狂舞动、抽打空气,发出啪啪的裂帛之声。脚步腾挪跳跃,沉重地踏在腐朽的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每一次落下,都仿佛踏在观众的心坎上,也踏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整个戏台都在这群伶人狂乱的舞动中微微震颤,朽木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它们在唱戏。
唱的是一出我从未听过、却字字句句都透着血腥与绝望的戏文。那尖利的唱腔,扭曲的唱词,配合着癫狂诡异的舞姿,构成一幅活生生的地狱绘卷。
……月黑风高夜,豺狼入戏台!刀光闪,血如海,声声惨嚎震天外!衣冠楚楚是禽兽,笑脸盈盈藏祸胎!冤魂哭,无处埋,血债累累谁来偿二十年,恨未央,青灯一盏照苍黄——!
唱词!那尖利扭曲的唱词,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月黑风高夜……刀光闪,血如海……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血淋淋的词句在疯狂回荡。县志残卷里模糊的记载,父亲书房樟木箱角那抹可疑的暗褐,还有……父亲失踪前夜,母亲那惊恐欲绝、语无伦次的低语片段:……血……好多血……戏台……长山他……他们疯了……这些尘封的碎片,此刻被这凄厉的唱词粗暴地唤醒、串联!
它们唱的,难道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霓裳班消失的真相!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我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些狂舞的伶人,试图从那浓重的油彩和癫狂的舞姿中辨认出什么。就在这时,那尖锐刺耳、饱含无尽怨毒的唱腔猛地一收!
所有狂舞的身影瞬间定格!如同被同时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荒村古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那盏悬浮的青灯,光芒似乎更加幽冷了几分,静静地照着台上台下这凝固的、诡异绝伦的画面。
死寂中,一个身影缓缓地从那群僵立的伶人后方踱步而出,走向台口。
他同样穿着褪色发黑的华丽戏袍,脸上油彩却相对简单,只勾勒出几道象征威严的浓重线条,眉心点着一抹刺目的殷红。他的动作没有丝毫伶人的僵硬感,反而带着一种沉凝的、如同山岳般的压迫。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腐朽的台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终,他停在了戏台的最边缘,居高临下。
那两点隐藏在浓重油彩之下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剑,穿透了青灯幽冷的光晕,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因极度恐惧而近乎停滞流动的声音。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刺灵魂的冰冷审视,又蕴含着滔天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与恨意。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戏台下无数纸人观众凝固的诡异笑脸,台上那些僵立如木偶的伶人,以及台口那道投下巨大阴影的身影,共同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恐怖图景。我像一只被钉在琥珀里的虫子,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终于,那身影的嘴唇,在厚重的油彩下,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砂砾和铁锈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腔调,一字一顿地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铁钉在朽木上用力刮擦:
顾——长——山——的——儿——子……
我的名字……他叫出了我的姓氏!父亲的名字!如同一道无形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血液涌向四肢,又在瞬间冰冷地退潮,留下彻骨的寒意和麻痹感。
……戏——还——没——完——呢。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下。那声音里蕴含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就在话音落下的刹那,整个戏台的气氛陡然剧变!
凝固的伶人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扯动,再次开始了动作,但这一次,不再是狂乱的舞动,而是带着一种机械的、精准的秩序感。它们如同潮水般向两边无声地退开,让出了舞台中央最核心的位置。
同时,那盏悬浮在空中的青灯,灯腹内的青白火焰猛地一跳,光芒骤然收缩、凝聚,变成一道惨白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灯,精准地打在了戏台中央!
光柱之中,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
红衣!
浓烈到刺眼的血红!那身戏服不知是什么材质,在青白灯光的映照下,红得如同刚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红得妖异,红得令人窒息!宽大的水袖拖曳在地,颜色深暗,仿佛浸透了永不干涸的鲜血。
脸上涂抹着极其厚重、极其复杂的油彩,勾勒出一张似哭似笑、似怨似怒的鬼魅脸谱,每一道线条都扭曲着,透出无尽的悲愤与疯狂。尤其是那双眼睛的位置,油彩勾勒出的眼形狭长上挑,在惨白脸谱的映衬下,那两点瞳孔深处,闪烁着两点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绿芒。
它(或者他)静静地站在光柱中心,一动不动,像一尊用鲜血和怨念浇铸而成的塑像。
然而,这死寂只维持了一瞬。
那红衣身影毫无征兆地动了。并非伶人惯常的起手式,而是头颅猛地一抬,两点鬼火般的绿芒骤然炽盛,如同实质的火焰般穿透油彩的阻隔,直勾勾地、死死地锁定了台下的我!
紧接着,它动了。不是行走,而是……飘!宽大的、血红的袍袖如同被无形的阴风吹动,无声地鼓荡起来。它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脚尖离地寸许,如同被风吹起的纸鸢,又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以一种诡异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姿态,朝着戏台边缘——朝着我的方向——缓缓地飘了过来!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封锁,从我喉咙里挤出,又立刻被巨大的恐惧掐断,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我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收缩到了针尖大小!想逃!身体却像被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僵硬得如同石雕!
那红衣身影飘到了戏台边缘,距离我不过数丈之遥。它悬浮在台口,如同地狱的使者降临人间。那张被厚重油彩覆盖的脸,正对着我。
然后,它抬起了手。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骨节分明的手,从宽大的血袖中缓缓伸出。五指纤长,指甲却是诡异的、如同墨染般的漆黑。那只手,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诡异,轻轻地拂过自己的咽喉位置。
这个动作,让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个无比熟悉、深深刻在童年记忆里的、父亲特有的小动作——每当他要开始唱一段重要的唱腔,或是要宣布一件严肃的事情前,他总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这样轻轻地拂过自己的喉结!这个细微到几乎无人察觉的习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留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地盯着那只苍白的手,盯着那拂过咽喉的动作,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冻结!
就在我心神剧震、意识几乎要崩碎的边缘,那红衣身影的嘴唇,在厚重油彩的覆盖下,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那声音……
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生涩感,尾音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而,那声音的质地、那语调中独特的韵律、那每一个音节咬字的方式……
是我父亲顾长山的声音!
一模一样!刻在骨髓里的熟悉感!是那个在我童年夏夜讲故事、在我生病时低声安慰、在我离家时殷殷叮嘱的声音!是那个消失了二十年、音容笑貌在我记忆中已逐渐模糊,此刻却以最恐怖、最诡异的方式重现的声音!
儿……啊……
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巨大的痛苦、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深入骨髓的恐惧……无数种极致的情绪瞬间爆炸,将我的理智彻底撕碎!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牙齿疯狂地磕碰着,发出密集的咯咯声。
那红衣身影,用着我父亲的声音,继续唱了下去。不再是先前伶人那尖利扭曲的唱腔,而是用一种极度压抑的、带着无尽悲凉和沉痛的低沉调子,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碎裂的心脏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血块:
……当年……屠尽戏班的人里……有你爹……
轰——!!!
一道无形的、比九天雷霆更加狂暴的霹雳,在我灵魂最深处炸响!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颅内疯狂回荡、撞击!
屠尽戏班……有你爹……
有你爹……
爹……
父亲……那个在我心目中代表着正直、责任与追寻真相的父亲……是……屠杀者之一!
县志里冰冷的尽皆无踪,母亲惊恐低语中的血……好多血……,樟木箱角那抹可疑的暗褐……所有指向不明、令人不安的碎片,此刻被这句来自父亲之口的唱词,狠狠地、残忍地拼凑成了一幅最血腥、最黑暗的图景!
不……不可能……我失魂落魄地呢喃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就在我心神彻底失守、意识即将被这毁灭性的真相和恐惧彻底吞噬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如同沉睡的地狱巨兽发出的咆哮,毫无预兆地从脚下传来!
整个大地猛地一颤!
我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湿滑的泥泞里。挣扎着抬起头,眼前的一幕,让我的血液彻底冻结!
那座本就腐朽不堪的巨大古戏台,在发出最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积木,猛地向下垮塌!巨大的木梁断裂,发出刺耳的咔嚓声,腐朽的木板如同脆弱的枯叶般纷纷碎裂、坠落!支撑戏台的粗大木柱如同被无形的巨力从根部狠狠折断,裹挟着泥土和碎木,轰然倾倒!
一时间,烟尘混合着朽木碎屑冲天而起,遮蔽了那盏悬浮青灯的惨淡光芒。
然而,这毁灭性的崩塌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当那遮天蔽日的烟尘稍稍散开,借着青灯残余的、摇曳不定的幽光,戏台废墟之下,露出的景象,让我的呼吸和心跳彻底停止——
白骨!
累累白骨!
如同收割后随意丢弃的庄稼,又像是地狱最深处的储备粮仓!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戏台倒塌后露出的巨大深坑!那些骨骼扭曲着,断裂着,相互纠缠挤压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胃部翻江倒海的森白之海!许多骨骼上还残留着深黑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迹,那是深入骨髓、历经二十年风雨也未能磨灭的——血迹!破碎的、同样腐朽不堪的衣物碎片散落其间,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些戏服的样式、观众常穿的棉布纹理……
二十年前消失的所有人!戏班成员!还有那些无辜的观众!他们根本没有无踪!
他们就在这里!
就在这戏台之下!
被草草掩埋,曝尸荒野,任由虫蚁啃噬,在黑暗与污浊中无声地腐烂了整整二十年!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俯下身,剧烈的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烟尘还在弥漫,青灯的光芒在尘埃中显得更加微弱而诡异,如同鬼火般飘摇不定。
就在这片废墟与白骨之上,在迷蒙的尘埃中,一道刺目的血红,再次浮现。
是那个红衣戏子!
它(他)竟然没有随着戏台的崩塌而坠落!它悬浮在深坑上方,离那森森白骨仅有咫尺之遥!血红的袍袖在弥漫的烟尘和青灯幽光中无声地鼓荡着,如同两面招魂的幡旗!脸上那浓重扭曲的油彩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那两点鬼火般的绿芒穿透尘埃,依旧死死地锁定着瘫软在泥泞中的我!
它缓缓抬起了那只苍白的手,漆黑的指甲在幽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这一次,不再是拂过咽喉,而是直直地指向了我!
它张开嘴,厚重油彩覆盖下的嘴唇嚅动着。那低沉沙哑、属于我父亲顾长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最终解脱般的诡异平静:
戏……该……收……场……了……
随着这如同判词般的声音落下,那盏悬浮在半空、光芒已变得极其微弱的青灯,灯腹内那点青白的火苗猛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炽烈的一次跳动!光芒瞬间暴涨,如同回光返照,将整个废墟、白骨深坑、悬浮的红衣身影,以及瘫倒在地的我,都笼罩在一片惨烈到极致的青白之中!
光芒刺得我双眼剧痛,下意识地闭上。
就在这闭眼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巨大吸力,猛地从那白骨深坑的中心传来!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由寒冰凝结成的手,同时抓住了我的四肢百骸,要将我拖入那无底的深渊!
不——!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却在出口的瞬间就被那冰冷的吸力吞噬、扭曲,变得微弱而遥远。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滑去,冰冷的泥泞如同活物般包裹上来。白骨、破碎的朽木、刺鼻的土腥和尸骸的腐臭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充满了我的口鼻。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在巨大的恐惧和那冰冷吸力的撕扯下,剧烈地摇曳、黯淡……
最后残留的感官,是那悬浮的红衣身影,在青白强光中投下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血色阴影,彻底覆盖了我的整个世界。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低沉声音最后的余韵,以及无数纸人观众凝固的、无声的狞笑在风中飘散……
然后,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冰冷与黑暗。
……
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比之前更冷,更密,如同天公垂落的冰冷泪珠。荒村古台所在之地,只余下一片巨大的、狼藉的深坑。坑底,是混着泥浆、雨水和朽木碎屑的、令人作呕的泥泞。在泥泞之下,森森白骨若隐若现,如同大地深处裸露的狰狞伤口。
坑边不远处的泥地里,斜插着一盏灯。
灯身依旧沉郁青碧,古朴邪异,刻满了扭曲的阴纹。只是灯腹内,那团跳跃了二十年的青白火焰,已彻底熄灭。灯壁冰冷,在雨水的冲刷下,光滑如镜,映不出一丝光亮,也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一片死寂的幽暗,仿佛它从未亮起过。
雨丝无声地落下,敲打着朽木,渗入泥土,冲刷着白骨上的污迹,也冲刷着那盏彻底死寂的青灯。旷野的风穿过枯树林,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像是在低语着一个早已被遗忘、却又刚刚重新上演的、关于复仇与湮灭的故事。
那盏青灯,静静地立在泥水中,像一个沉默的墓碑,又像一个永恒的句点。
雨水沿着它冰冷的灯壁滑落,如同无声的泪。
意识如同沉入无底的冰洋,四周是粘稠、死寂、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身体被彻底碾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无处不在的剧痛,以及灵魂深处被那句有你爹反复撕扯的、无法愈合的巨大创口。
爹……是凶手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残存的意识核心,每一次吐信都带来蚀骨的剧痛和绝望。那些关于父亲正直、坚韧、为追寻真相而失踪的记忆碎片,此刻都染上了最污浊的血色,变得扭曲而狰狞。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漂浮在这片意识的虚无里,任由冰冷的绝望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断续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如同冰层下细微的水流,艰难地渗入我的感知。
是……哭声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压抑到了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夹杂着剧烈的抽气和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呛咳。那声音里浸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深入骨髓的绝望,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的疯狂边缘感。
这声音……熟悉得令人心碎。
是母亲!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父亲失踪的那个雨夜!年幼的我被巨大的雷声惊醒,赤着脚跑向父母的卧室。推开门缝,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母亲蜷缩在房间最黑暗的角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和呛咳。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瞳孔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她一遍遍地、神经质地重复着含糊不清的词句:血……好多血……戏台……长山……他们……疯了……不是人……
那时的我太小,无法理解那彻骨的恐惧和语无伦次背后的血腥真相,只记得那种被巨大阴影笼罩的窒息感。此刻,这穿越了二十年时光的呜咽声,与眼前这片白骨地狱的景象、与那红衣戏子(父亲)的唱词,完美地、残酷地重叠在了一起!
母亲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父亲在那晚做了什么!她背负着这个足以摧毁一切的秘密,在恐惧和绝望中活了二十年!
呃啊……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溢出,意识因为这残酷的认知而剧烈波动,仿佛要从这片虚无的黑暗中被强行拉扯出去。
就在这剧烈的意识震荡中,另一股力量,冰冷、粘腻、带着强烈的恶意,如同无数条湿滑的蛇,猛地缠绕上来,试图将我更深地拖入黑暗的深渊!那是来自深坑白骨的无尽怨念,是吴班和整个霓裳班被屠杀者的滔天恨意!它们在低语,在嘶吼,在诅咒:顾长山……偿命……你们……都该死……
两股力量——母亲绝望的呜咽与亡魂的怨毒诅咒——在我的意识深处疯狂撕扯、拉锯!一边是血脉亲情和残酷真相带来的灵魂震颤,一边是厉鬼索命的冰冷死亡威胁!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彻底撕裂!
不……我发出无声的呐喊,残存的求生意志在绝望的泥沼中拼命挣扎。
就在这意识濒临彻底崩溃的临界点,那呜咽声和诅咒声都猛地一滞!
紧接着,一个声音,清晰、冰冷、毫无感情,如同用冰凌摩擦玻璃,直接在我混乱的意识深处响起,盖过了一切杂音:
顾长山的儿子……听听……那晚的……声音……
是那个班主!吴吟秋!或者说是他残留的怨念化身!
随着这冰冷声音的落下,周围的黑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幻!
不再是意识深处的虚无,不再是冰冷的白骨深坑。我仿佛被硬生生拖拽进了另一个时空,一个……二十年前的血腥雨夜!
视角是混乱的、摇晃的,如同一个濒死者最后涣散的视线。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模糊了视线。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雨水的气息,形成一种地狱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我看到的,是戏台!
不是刚才坍塌的废墟,而是二十年前那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古戏台!只是此刻,辉煌不再,只剩下地狱般的景象!
戏台上,华丽的戏服被撕裂、践踏在泥泞里,浸透了暗红的血。油彩剥落的脸谱下,是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或痛苦、或凝固着不甘的惨白面孔。刀光!冰冷的、反射着戏台残灯的刀光,在雨幕中疯狂地闪烁、劈砍!每一次挥下,都带起一蓬刺目的血花和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不!饶命!我们只是唱戏的!一个穿着旦角戏服的伶人被几个黑影逼到台角,发出绝望的哭喊,下一刻,刀光掠过,头颅高高飞起,无头的身体抽搐着倒下,鲜血喷溅在戏台的柱子上,触目惊心。
畜生!我跟你们拼了!一个武生模样的汉子怒吼着扑向黑影,却被数把长刀同时捅穿身体,他死死抓住捅进身体的刀刃,瞪圆了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血沫声,最终颓然倒地。
台下,同样是一片修罗场!那些原本坐着看戏的观众,此刻成了待宰的羔羊!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喊、刀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呻吟……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乐!混乱的人群像无头苍蝇般奔逃、推搡、跌倒,然后被追上来的黑影无情地砍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一刀劈倒,孩子滚落在泥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下一秒,一只穿着黑色皮靴的脚狠狠踩下……哭声戛然而止。
血!到处都是血!雨水冲刷着地面,汇成一条条蜿蜒流淌的血溪,染红了泥土,浸透了枯草。整个戏台区域,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被雨水稀释的血池!
视角在混乱中剧烈晃动、旋转。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这地狱般的视野!
是父亲!顾长山!
他穿着黑色的警服,但帽子早已不见,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他手里握着一把染血的警棍,而不是枪。他的脸上……没有执行公务时的刚毅,也没有面对罪犯时的正气凛然!那张被雨水和血水模糊的脸上,写满了某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癫狂的狰狞!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瞳孔深处闪烁着一种非人的、野兽般的凶光!嘴角扭曲地咧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咆哮!
他正挥舞着警棍,狠狠地砸向一个试图从后台逃跑的、穿着龙套戏服的半大孩子!那孩子惊恐地回头,脸上还带着未卸的妆,眼神里是纯粹的、对生的渴望和不解。父亲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警棍带着沉闷的风声落下,重重砸在那孩子的后脑勺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孩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像破麻袋一样扑倒在泥泞里,小小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爹……!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嘶吼!这亲眼所见的血腥暴行,比任何指控都更具毁灭性!那个在我心中如山岳般伟岸的父亲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疯狂和杀戮欲望吞噬的、浑身浴血的恶魔!
视角还在晃动。父亲砸倒那孩子后,似乎还不解恨,又对着那小小的身体狠狠踹了几脚,溅起泥泞的血水。然后,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如同野兽般的眼睛,穿透雨幕,似乎……穿透了二十年的时空,直直地、死死地瞪向了此刻正在观看这一切的我!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父亲的温情,只有冰冷的杀意、疯狂的毁灭欲,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完成任务般的漠然!
就在这目光相接的瞬间,画面猛地一黑!
那冰冷班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和滔天的怨毒:
看清楚了你的好父亲……顾长山!他,还有他那几个披着官皮的‘兄弟’!为了掩盖他们监守自盗、私吞戏班巨额银票和几件无价古玩的丑事!为了灭口!就在这个雨夜!对着毫无防备的伶人、对着这些无辜的看客……举起了屠刀!整整四十七条人命!四十七条啊!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不——!现实中,瘫在泥泞白骨边的我,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巨大的痛苦、背叛感和无法承受的罪恶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我疯狂地用头撞击着身下冰冷的泥地和凸起的碎骨,仿佛只有这种自毁般的痛苦才能稍稍缓解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咸腥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不知是血还是泪。
为什么……为什么……我嘶哑地呜咽着,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抓挠着那些无辜者的遗骸,试图抓住一点虚无的支撑。
为什么那班主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厉鬼的嚎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怨毒,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只是唱戏的!只想在这乱世混口饭吃!我们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等灭顶之灾!四十七条性命!四十七条冤魂!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被雨水浸泡,被虫蚁啃噬!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不得超生!这滔天的血债!这刻骨的仇恨!怎能不报!
他的声音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
顾长山跑了!他以为跑了就没事了哈哈哈……天理昭彰!他最终也逃不过!我们找到了他!把他拖回了这血债之地!让他也尝尝曝尸荒野、永世不得超生的滋味!现在……轮到你了!顾家的孽种!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的血,你的魂,正好用来平息我们最后一丝怨气,助我们……重入轮回!
随着这如同最终宣判般的凄厉话语落下,那原本悬浮在深坑上方、如同血色幽灵般的红衣戏子,动了!
它不再静止,也不再是之前那种诡异的飘浮。它猛地俯冲而下!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猩红闪电,带着无边的怨毒和冰冷的死亡气息,直扑瘫在泥泞白骨中、心神彻底崩溃的我!
那张浓重油彩覆盖的脸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扭曲的图案、两点鬼火般的绿芒,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那只苍白的手,漆黑的指甲如同淬毒的匕首,直直地抓向我的咽喉!宽大的血袖鼓荡,带起一阵腥风,仿佛裹挟着二十年前那场屠杀中所有亡魂的尖啸!
死亡!冰冷、绝望、带着无尽怨恨的死亡!瞬间降临!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崩溃的意识!在指甲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我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旁边翻滚!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肩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那漆黑的指甲没能抓中咽喉,却划破了我的棉袍,在肩头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伤口处传来的并非单纯的皮肉之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阴寒剧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血管钻入体内!
呃啊——!剧痛让我发出一声惨嚎,但也让我彻底清醒过来!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白骨坑里,成为父亲罪孽的陪葬品!
我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泥泞和滑腻的白骨堆中挣扎着向后爬去,试图远离那个索命的红衣厉鬼!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肩头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剧痛,冷汗混合着雨水和血水浸透了全身。
那红衣戏子一击落空,悬浮在半空,两点绿芒死死锁定着我,充满了被猎物逃脱的暴怒!它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嗬嗬声,宽大的血袖再次扬起,显然要发动下一次致命的扑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深坑的边缘,那盏斜插在泥水中的青灯,灯腹内早已熄灭的深处,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一点比米粒还要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青白色火星,在灯腹深处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然而,就是这一点微弱到极致的光芒闪烁,却让那正要扑下的红衣戏子身影猛地一僵!它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两点锁定我的、充满怨毒的绿芒,骤然转向,死死地钉在了那盏青灯上!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仿佛被唤醒的、深埋于怨毒之下的……别样情绪!
它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某种痛苦的呜咽,血红的袍袖剧烈地鼓荡,似乎在抗拒着什么,又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它悬浮的身形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
班主那冰冷怨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不可能!青灯已灭!魂契已断!你……你怎还能……
他的话语被那红衣戏子(父亲)猛然发出的一声凄厉、痛苦、仿佛灵魂被撕裂的长嚎打断!
啊——!!!
这声嚎叫不再是模仿父亲的低沉沙哑,而是混合了无数种声音:有父亲本身的音色,有戏子吴吟秋的尖利,更有无数亡魂怨念的嘶吼!它穿透雨幕,震得深坑边缘的泥土簌簌落下!
随着这声撕心裂肺的长嚎,那红衣戏子脸上浓重、扭曲的油彩,竟如同被高温炙烤的蜡油般,开始缓缓地……融化!
猩红、靛青、惨白……各种浓艳刺目的油彩混合着不知名的粘稠液体,顺着它惨白的脸颊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道污浊诡异的痕迹。油彩剥落之处,露出了底下……真正的皮肤!
那不是活人的皮肤!而是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青灰色!皮肤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可见骨的刀痕!有些伤痕已经发黑溃烂,有些则如同刚刚撕裂般,翻卷着暗红色的腐肉!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些刀痕之间,隐约能看到皮肤下蠕动的、不属于人类的黑色阴影!整张脸,如同被暴力撕碎后又勉强缝合起来的破布娃娃,狰狞、恐怖,散发着浓烈的死亡和腐朽气息!
唯有那双眼睛!
当大部分油彩剥落,露出那双眼睛时,我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那双眼睛……不再是两点纯粹的、怨毒的绿芒!在浓稠的、如同实质的怨气和死气的包裹下,在那溃烂、扭曲的眼眶深处,我竟然看到了一丝……挣扎!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属于人的痛苦和清明!
那眼神……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被巨大痛苦淹没前的最后一点光……是我父亲顾长山!是我记忆中那个在书房灯下皱眉沉思、在院子里教我打拳时眼神专注的父亲!尽管那点光微弱得如同狂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尽管瞬间就被无边的怨毒和痛苦重新吞噬,但我绝不会认错!
爹……!我失声叫道,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渺茫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那红衣身影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它猛地转头看向我!那张油彩融化、露出腐烂真容的脸上,怨毒与痛苦交织,那双眼睛里,属于父亲的那点清明之光剧烈地闪烁、挣扎着!
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那只苍白的手不再抓向我,而是痛苦地抓向自己的头颅!仿佛要将那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从脑中硬生生扯出来!
顾长山!你休想!班主吴吟秋怨毒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二十年怨气淬炼!你的残魂早已与我等怨念融为一体!休想挣脱!杀了那孽种!用他的血完成最后的血咒!我们就能解脱!就能重入轮回!动手啊!
随着班主的厉喝,深坑中那累累白骨仿佛活了过来!无数点幽绿的鬼火从骷髅的眼窝、断裂的肋骨中飘出,如同受到召唤的萤火虫,疯狂地涌向那痛苦挣扎的红衣身影!每一缕鬼火融入,那身影就凝实一分,属于父亲的挣扎就微弱一分,眼中的怨毒和疯狂就炽盛一分!
呃啊啊啊——!红衣身影发出更加凄厉的嚎叫,身体剧烈地扭曲、膨胀!血红的袍袖如同充气般鼓胀起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和腐臭!那点属于父亲的清明之光,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在怨气的疯狂冲击下,眼看就要彻底熄灭!它那只抓向头颅的手,再次僵硬地、带着无边的杀意,缓缓地……转向了我!
死亡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浓烈!
就在这最后关头,那盏斜插在泥水中的青灯,灯腹深处那一点微弱到极致的火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决绝的一次跳动!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烛芯爆裂的声响。
一点比之前明亮了数倍、却依旧只有黄豆大小的青白色火苗,骤然在灯芯位置燃起!
这光芒虽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一切阴霾邪祟的力量!它如同一根无形的、燃烧着圣洁火焰的尖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正在疯狂吞噬怨气、即将彻底失去理智的红衣身影的眉心!
嗤——!
一声如同冷水浇在烧红烙铁上的刺耳声响!
那红衣身影膨胀扭曲的躯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融入它体内的无数幽绿鬼火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被灼烧般瞬间消散了大半!它脸上狰狞的怨毒和疯狂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仿佛灵魂被洞穿的痛苦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解脱
它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口的位置。那身浓烈如血的戏袍,在青灯最后火苗光芒的映照下,胸口心脏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色光芒,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顽强地透了出来!那金光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温暖、坚定、属于顾长山这个人最后本源的守护意志!
长……山……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属于班主吴吟秋的声音响起,不再是纯粹的怨毒,而是充满了震惊、茫然和一丝……迟来的了悟
那点金光,是父亲残魂深处最后一点守护家人的执念是他在被怨念彻底吞噬前,用尽最后力量留下的、对抗这无边恨意的锚点而这盏神秘的青灯……它熄灭又复燃的最后光芒,并非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唤醒这一点守护的执念
没等我想明白,那红衣身影猛地抬起了头,最后看了一眼深坑边缘、那盏燃烧着微弱火苗的青灯,又看了一眼瘫在泥泞白骨中、满脸血污和惊骇的我。
那双眼睛里的怨毒和疯狂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解脱,有愧疚,有深不见底的痛苦,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父亲的、深沉的眷恋。
它没有再说一个字。
只是深深地、最后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它那由怨气、亡魂和父亲残魂强行糅合而成的躯体,开始从被青灯火苗刺中的眉心处,寸寸瓦解、崩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凄厉的嚎叫。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又像是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浓烈的怨气化作缕缕黑烟,发出不甘的嘶嘶声,迅速消散在冰冷的雨幕中。构成它身体的无数亡魂碎片,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萤火虫,闪烁着微弱而纯净的白色光点,从崩解的躯体中飘散出来,带着一丝解脱的宁静,缓缓升向铅灰色的天穹。
那张油彩融化、布满刀痕的腐烂脸庞,也在崩解中逐渐模糊。在最后消散的瞬间,我仿佛看到那张脸上,艰难地、极其轻微地,对我……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个……混杂着无尽痛苦,却又带着最终释然的……微笑
爹……我喃喃地吐出这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眼泪混合着血水,无声地滑落。
随着红衣身影的彻底消散,那点点升腾的纯净魂光,如同引路的星辰,牵引着深坑中那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无数点细小的、同样纯净的白色光芒,从每一具骸骨中升腾而起,汇聚成一条朦胧的光带,缠绕着那些亡魂碎片,一同缓缓升腾、消散。
那盏完成了最后使命的青灯,灯腹中那黄豆大小的火苗,在释放完最后一丝光芒后,终于……彻底熄灭了。灯身变得灰暗,再无一丝光泽,如同最普通的顽石,斜插在泥水中,被冰冷的雨水冲刷。
雨,还在下。冰冷,绵密。
深坑中,白骨依旧存在,但附着其上的怨念和阴寒气息,已随着那纯净魂光的升腾而消散大半。它们静静地躺在泥泞里,不再狰狞,反而透出一种历经劫难后的、令人心碎的平静。雨水冲刷着骨殖上的污迹,仿佛上天垂落的无声祭奠。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泞里,肩头的伤口依旧传来阴寒的剧痛,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悲伤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真相的残酷,父亲的堕落与最终那复杂的一瞥,母亲的恐惧,四十七条无辜的生命……这一切,沉重得几乎要将我压垮。
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我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片亡魂升腾消散的天空。铅云低垂,雨幕茫茫,哪里还有半点魂光的影子
结束了这场跨越二十年的复仇与救赎
就在我心神恍惚之际,眼角余光瞥见那盏彻底熄灭的青灯。
灯壁光滑,在雨水的冲刷下,如同一面小小的、幽暗的镜子。
镜子里,本该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满身泥泞血污的倒影。
然而,没有。
那幽暗的灯壁上,清晰地映出的……是无数张惨白的、涂抹着猩红胭脂的、凝固着诡异笑容的……纸人脸!
它们密密麻麻,挤满了灯壁映照出的视野,空洞的眼窝里,那两点细微的幽绿光芒,在死寂的黑暗中,无声地……亮起!
冰冷的寒意,比深坑中的泥水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
戏……真的……收场了吗
雨,无声地下着,冲刷着白骨,冲刷着青灯,也冲刷着这片刚刚经历过地狱景象的土地。那盏倒映着无数纸人笑脸的青灯,静静地立在泥水中,像一个沉默的问号,又像一个尚未合拢的……恐怖轮回的开端。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肩头伤口渗出的温热血液,顺着脖颈蜿蜒流下,带来一种黏腻的刺痛。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和肩头那深入骨髓的阴寒。意识在巨大的疲惫和悲伤中沉沉浮浮,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沉入黑暗。然而,当眼角余光捕捉到那盏彻底熄灭的青灯灯壁上,密密麻麻、无声狞笑的纸人倒影时,一股比深坑泥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残存的意识!
那不是幻觉!
灯壁幽暗,如同通往另一个维度的窗口。无数张惨白的脸挤满了视野,猩红的胭脂圆晕刺目得如同凝固的血点,僵硬上扬的嘴角勾勒出永恒不变的诡异弧度。空洞的眼窝深处,两点比针尖还要细微的幽绿光芒,在绝对的死寂中,无声地亮起,如同潜伏在深渊最底层的、亿万只冰冷的复眼,齐刷刷地锁定了我!
嗬……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声从我喉咙里挤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扼住了我的咽喉!戏没有收场!父亲的残魂消散,亡魂升腾,只是撕开了这恐怖轮回的第一层幕布!真正的观众……这些代表着最纯粹、最原始怨念的纸人,它们从未离场!它们才是这场跨越二十年复仇大戏的真正核心和……最终的执行者!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猛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空气的温度骤降,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深坑边缘的泥水表面,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散发着不祥寒气的白霜!这股寒意并非来自外界风雨,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冻结,带着浓烈的恶意和死亡气息!
我挣扎着想动,想逃离,哪怕只是远离那盏映照出地狱景象的青灯。但身体背叛了意志。失血、阴寒入骨的伤口剧痛、以及那几乎摧毁灵魂的真相冲击,早已榨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在冰冷的泥地里徒劳地抓挠了几下,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同待宰的羔羊,等待着那无声狞笑的最终审判。
沙……沙沙……
极其轻微的声音,如同无数片枯叶在寒风中摩擦,又像是无数只细小的虫子爬过朽木表面。这声音并非来自现实的风雨,而是直接响在意识深处,冰冷、粘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感。
随着这沙沙声响起,灯壁上那无数纸人倒影,动了!
它们僵硬的身体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但那些惨白的、涂抹着猩红胭脂的脸,却开始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一帧一帧地转动!空洞的眼窝里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地、精准地……聚焦!
不是聚焦在灯壁上,而是穿透了这虚幻的镜面,穿透了冰冷的雨幕,穿透了我试图蜷缩起来的脆弱躯体,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亿万道冰冷、粘稠、饱含着无尽怨毒和贪婪的目光,瞬间加诸于身!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冰针,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深处!一种灵魂被活生生剥离、被亿万只冰冷复眼贪婪审视的恐怖感,瞬间将我淹没!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冻结一切的恐惧!
呃啊——!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如同离水的鱼。肩头的伤口在剧烈的抽搐下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涌出,瞬间又被那冰冷的阴寒气息冻结,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这剧痛反而成了维系我意识的最后绳索,让我无法彻底昏厥,只能清醒地承受这凌迟灵魂的注视。
沙沙……沙沙沙……
意识深处的摩擦声骤然变得密集、急促!如同无数只饥饿的鬼手在疯狂地抓挠着棺木内壁!
灯壁上的倒影随之剧变!
那些纸人脸上凝固的诡异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猛地扩大!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向两边狠狠撕扯!猩红的胭脂裂开,露出底下惨白如纸的底色,形成一个个黑洞般、无声狂笑的巨口!空洞眼窝里的幽绿光芒炽盛到刺眼,如同两点燃烧的鬼火!
更恐怖的是,它们那原本僵硬笔直的身体,在倒影中开始扭曲、拉伸!惨白的手臂如同被拉长的面条,从宽大的、布满霉斑的袖管中探出!那手臂没有关节,只有一种非自然的、令人作呕的柔软和延展性!无数只这样的手臂,在幽暗的灯壁倒影中疯狂地舞动、延伸、抓挠!它们的目标,赫然是……倒影中那个瘫在泥泞里、满脸血污的我!
不……不!意识在尖叫!现实与倒影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我仿佛看到那些惨白、扭曲的纸手,即将穿透虚幻的镜面,从灯壁中伸出,抓向现实中的我!要将我拖入那由无数狞笑纸人构成的永恒地狱!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那盏彻底熄灭的青灯,灯身内部,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
咔哒。
如同生锈的机簧被强行扳动,又像是某种尘封的锁扣被硬生生扭断。
伴随着这声异响,灯壁上那疯狂舞动的无数纸手倒影,猛地一滞!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微弱却又异常坚韧的吸力,毫无征兆地从那盏熄灭的青灯上传来!这股吸力并非作用于我的身体,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意识深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冰冷的丝线,瞬间穿透了我的颅骨,牢牢地系在了我的灵魂之上!
嗡——!
一声低沉、混乱、仿佛亿万只蚊蝇同时振翅的轰鸣,瞬间在我的脑海炸开!无数破碎的、扭曲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我的意识!不再是之前那如同旁观者般的看,而是……彻底的、身临其境的沉沦!
冰冷的触感:身体被粗糙的、散发着劣质浆糊和霉烂纸页气息的东西紧紧包裹!视野一片惨白,只有两点幽绿的光芒在极近的距离晃动。是纸!我被塞进了一个纸人的躯壳里!意识被禁锢在这惨白的牢笼中!
无声的呐喊: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周围是无数同样的存在!同样的惨白躯壳,同样的幽绿目光,同样的……无边无际的、如同凝固岩浆般的怨毒!它们挤压着我,冰冷的气息渗透进每一寸纸做的身体。
扭曲的视角:透过纸人头颅上那两个空洞的眼窝,视野是扭曲而破碎的。我看到破败的戏台,看到台上癫狂舞动的伶人,看到台口那投下巨大阴影的班主身影……然后,我看到了台下空地边缘,那个抱着厚布包裹、脸色惨白、眼神惊骇的年轻身影——是我自己!二十年前的我,正抱着那盏带来邀约的青灯,踏入这片死地!
疯狂的饥渴: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无法抗拒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饥渴感疯狂滋生!不是对食物,而是对……鲜活的生命!对温暖的血肉!对那个抱着青灯闯入的、散发着生者气息的身影!杀了他!撕碎他!用他的恐惧和痛苦来填补这永恒的冰冷和空虚!这念头如同瘟疫般在所有纸人的意识中疯狂传染、共鸣!整个纸人观众席的怨毒瞬间沸腾、燃烧!
吴班的意志:在这沸腾的怨毒海洋中,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冰冷、如同深渊寒流般的意志降临了!是班主吴吟秋!他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指挥棒,瞬间统御了所有纸人混乱的怨念!一个清晰的、带着无尽恨意的命令如同烙印般刻入每个纸人的意识核心:看……看着他……记住他……顾长山的孽种……他的恐惧……他的绝望……将是滋养我们的甘霖……戏终之时……便是吾等分食其魂……重获自由之刻!
啊——!!!
现实中,瘫在泥泞深坑边的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嚎!身体如同遭受了最残酷的电击,剧烈地弓起、抽搐!指甲深深抠进泥地,抓挠着冰冷的白骨,留下道道血痕!那些属于纸人的冰冷禁锢感、那被怨毒同化的疯狂饥渴、那对自己刻骨铭心的杀意……所有属于纸人观众的感知和情绪,如同剧毒的硫酸,疯狂地腐蚀着我的意识!巨大的痛苦和灵魂撕裂感让我恨不得立刻死去!
滚出去!从我脑子里滚出去!我在泥泞中翻滚,用头狠狠撞击着地面,试图驱散那亿万只复眼的注视和亿万份叠加的怨毒!然而,那冰冷的吸力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锁定了我的灵魂,源源不断地将属于纸人的存在强行灌注进来!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这滔天的怨毒洪流彻底冲垮、同化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弱的、却异常熟悉的画面碎片,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顽强地浮现在混乱的意识漩涡中——
是母亲!
不是记忆中那个雨夜蜷缩在角落、恐惧呜咽的母亲。画面中的她,似乎更年轻一些,但脸色同样苍白得吓人。她坐在父亲书房那盏昏黄的旧台灯下,手里紧紧攥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厚厚的笔记本。她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在笔记本上,而是死死地盯着……书房角落里,那个从不开启的、沉重的樟木箱!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决绝!
这个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但在那巨大的怨毒洪流中,这一点点属于生者的、属于母亲的影像,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我几乎被同化的意识!
母亲……笔记本……樟木箱!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劈开了混乱的黑暗:母亲知道!她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更多!她不仅知道父亲参与了屠杀,她可能还留下了什么!那本笔记本!那个沉重的箱子!它们或许不仅仅是秘密的坟墓,更是……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了我濒临崩溃的意识一丝微弱的力量!我必须活下去!必须回到那个书房!必须打开那个箱子!不是为了父亲赎罪,而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可能终结这一切诅咒的答案!为了母亲那绝望眼神背后,可能隐藏的……一线微光!
呃……啊!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凭借着这股骤然爆发的、源自求生本能的意志力,竟然硬生生地暂时压制住了部分怨毒的侵蚀!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不再看向那映照地狱的灯壁,而是死死地盯住了深坑的边缘!那里,是唯一能逃离这片白骨地狱的方向!
逃!
这个念头如同火焰般点燃了残存的力量!我无视肩头撕裂般的剧痛,无视灵魂被亿万怨念撕扯的眩晕,手脚并用,如同最原始的爬行动物,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朝着深坑边缘的斜坡挣扎爬去!冰冷的泥浆裹挟着滑腻的碎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身后留下一条混杂着血水和泥泞的、绝望的痕迹。
沙沙沙——!!!
意识深处的摩擦声瞬间变得狂暴!如同亿万只鬼手被彻底激怒!灯壁上,那些纸人的倒影彻底疯狂了!它们惨白的脸上,那无声狂笑的巨口裂开到了极致,仿佛要将整个灯壁都撕裂!幽绿的目光炽烈如熔岩!无数只扭曲拉长的惨白纸手,如同疯狂的藤蔓,在倒影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穿透了虚幻的镜面界限,朝着现实中正在爬行的我,狠狠地抓来!
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纸浆霉味和死亡气息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我的脚踝!
啊——!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拖拽力传来!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硬生生地向后拖去!锋利的碎骨边缘划破了小腿,带来火辣辣的痛楚,但与那灵魂被冰冷纸手侵蚀的恐怖感相比,微不足道!
我绝望地用手抠住斜坡上凸起的树根、石块,指甲在粗糙的表面上崩裂,鲜血淋漓!但力量悬殊太大了!那来自无数纸人叠加的怨念之力,如同冰冷的绞索,一点点将我拖向深坑的中心,拖向那盏映照着地狱的青灯,拖向永恒的禁锢!
视线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边缘涌来。意识在剧痛、冰冷拖拽和怨毒低语的疯狂撕扯下,如同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就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涣散的目光,似乎瞥见那盏青灯旁边、泥泞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雨水的冲刷下,微微反了一下光。
似乎……是一小块暗红色的、被踩进泥里的……碎布那颜色……那质地……像极了……母亲常穿的那件旧棉袄袖口上缝补的补丁
母亲……来过这里!
这个如同闪电般划过的念头,带着最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无法言喻的复杂心绪,成为了我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感知。
冰冷的泥水灌入口鼻,无数惨白的纸手拖拽着身体沉入深坑的泥泞。怨毒的沙沙声如同胜利的凯歌,在意识彻底沉沦的瞬间,化作了淹没一切的……永恒死寂。
雨,下得更大了。冲刷着深坑的泥泞和白骨,也冲刷着那盏映照着无数狞笑纸人的青灯,以及灯旁泥地里,那一小块几乎被彻底掩埋的、暗红色的碎布。
枯树林在风雨中呜咽,仿佛在为这场似乎永无尽头的恐怖轮回,奏响着悲凉的序曲。
冰冷。粘稠。死寂。
意识如同沉入万载玄冰的湖底,被厚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彻底包裹。感知被剥离,只剩下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坠落感。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躯壳,投入了那盏映照着无数狞笑纸人的青灯深处,成为那亿万怨毒目光中凝固的一部分。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无尽的、被同化的怨毒在无声地流淌、咆哮。属于我的一切——记忆、情感、恐惧、痛苦——都在亿万份叠加的冰冷意志冲刷下,迅速褪色、溶解。只剩下那个被深深烙印的、如同永恒诅咒般的核心指令:憎恨顾长山!憎恨他的血脉!吞噬!吞噬那个闯入者!用他的魂灵点燃解脱的火焰!
沙沙……沙沙沙……
那亿万只鬼手抓挠棺木的摩擦声,成了意识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冰冷,如同死亡的节拍。
然而,就在这即将彻底沉沦、化为纸人怨念一部分的永恒死寂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温度的光,如同宇宙诞生时的第一缕星芒,极其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是……母亲!
不是画面,而是一种感觉!一种穿透灵魂的、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和淡淡药草味的温暖气息!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坚韧,死死地缠绕着即将消散的自我核心!
紧接着,一个声音,遥远、缥缈、却带着无法形容的穿透力,如同从深渊最底层传来的呼唤,直接响在意识核心:
……樟木……箱……底……层……蓝皮……本……血……字……
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被怨毒的潮汐淹没,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意识中那粘稠的黑暗!母亲!是母亲的声音!她在呼唤!樟木箱!底层!蓝皮本!血字!
求生的本能,对母亲呼唤的回应,对那可能隐藏着终结诅咒答案的蓝皮本的极度渴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在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轰然爆发!
啊——!!!
一声无声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在意识海炸开!凭借着这骤然迸发的、源自血脉和执念的狂暴力量,我竟然硬生生地从那亿万怨念的冰冷包裹中,撕裂开一道缝隙!
噗!
现实世界,深坑冰冷的泥泞里,我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剧烈地痉挛、抽搐!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强行挣脱的撕裂感而扩散到极致,布满血丝,几乎看不到眼白!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土腥和尸骸的腐臭,瞬间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尤其是肩头那三道深可见骨、依旧散发着阴寒气息的伤口,痛得我几乎再次昏厥!
嗬……嗬……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汲取着这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视线模糊而晃动,雨点冰冷地砸在脸上,带来一丝丝刺痛的真实感。我还活着!从那个意识的地狱边缘,爬了回来!
但危机远未解除!
意识虽然挣脱了大部分同化,但灵魂深处那亿万道冰冷的注视感并未消失!如同跗骨之蛆!那盏斜插在几米外泥水中的青灯,灯壁上依旧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无声狞笑的纸人倒影!它们裂开黑洞般的巨口,眼窝中幽绿的鬼火因为我的挣脱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怨毒!意识中那沙沙的摩擦声再次变得狂暴,充满了被猎物逃脱的滔天怒火!
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那来自深坑中心、那无数白骨残余怨念汇聚而成的冰冷吸力,再次增强!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触手,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要将我重新拖回那泥泞和白骨的深渊!同时,一股强烈的眩晕和灵魂被撕扯的剧痛再次袭来,仿佛那亿万纸人的意志正通过那盏青灯,再次对我发动冲击!
逃!必须立刻逃出去!回到书房!找到那个蓝皮本!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残存的意志!我强忍着几乎要炸裂的头颅剧痛和肩头阴寒刺骨的伤口,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泥泞和滑腻的碎骨中疯狂挣扎、攀爬!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灵魂被撕扯的眩晕,身后的泥地被拖出长长的、混杂着暗红血水的痕迹。
沙沙沙——!!!
意识中的摩擦声达到了顶点!如同亿万只厉鬼在齐声尖啸!灯壁上,那些纸人倒影彻底疯狂了!无数只惨白、扭曲、无限延展的纸手,如同地狱里伸出的夺命藤蔓,穿透了虚幻与现实的界限,带着刺骨的阴风和浓烈的纸浆霉味,再次狠狠地抓向我的身体!这一次,目标不仅仅是脚踝,而是腰腹、手臂、甚至头颅!
冰冷!滑腻!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小腿和腰际!巨大的拖拽力猛地传来!
滚开!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从泥泞中抓起一根尖锐的、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的断肢,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缠绕在腰间的几只惨白纸手狠狠刺去!
嗤啦!嗤啦!
如同撕裂厚纸板的声音响起!那看似柔软的纸手,竟异常坚韧!骨刺划过,只在惨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渗出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绿色液体!被刺中的纸手剧烈地扭曲、抽搐,发出无声的尖啸,力道稍松!
有效!
来不及多想,我如同疯魔一般,挥舞着手中的骨刺,不顾一切地劈砍、戳刺着所有抓向我的惨白纸手!每一次攻击都伴随着灵魂深处那亿万怨念愤怒的冲击,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粘稠的暗绿色液体溅在脸上、手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阴寒!
借着这短暂的、用自毁般疯狂换来的喘息之机,我手脚并用,爆发出最后一丝潜能,猛地向上窜出几步,双手终于死死抠住了深坑边缘一块凸起的、冰冷的岩石!
呃啊啊啊——!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咆哮,双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攀爬!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混合着汗水、血水和那恶臭的暗绿色液体,模糊了视线。
脚踝上依旧缠绕着几只未被斩断的纸手,拼命地向下拖拽!深坑中心那冰冷的吸力也如同磁石般拉扯!身体悬在边缘,如同拔河的绳索,随时可能被再次拖入深渊!
给我……上去!求生的意志燃烧到了极致!我猛地一蹬脚下湿滑的坑壁,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反作用力,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终于将上半身拖上了坑沿!
就在身体脱离深坑吸力范围的刹那,缠绕在脚踝上的几只纸手仿佛失去了力量的源泉,发出嗤嗤的轻响,如同被火焰灼烧的纸张,迅速蜷缩、焦黑、化作几缕带着恶臭的黑烟,消散在雨幕中。
噗通!我重重地摔在深坑边缘冰冷湿滑的泥地上,身体如同散了架,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肩头的伤口在剧烈的挣扎下彻底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水。意识在剧痛和脱力中剧烈地摇晃,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我艰难地侧过头,望向深坑的方向。
那盏青灯依旧斜插在泥水中,灯壁上,无数纸人的倒影并未消失。它们无声地狞笑着,眼窝中幽绿的鬼火死死地锁定着我,充满了不甘、怨毒和一种……冰冷的、如同猫捉老鼠般的戏谑。那沙沙的摩擦声依旧在意识深处低徊,如同跗骨之蛆的诅咒,提醒着我,逃离只是暂时的。只要这诅咒存在,只要这青灯未毁,它们终会找到我,将我拖回那永恒的禁锢!
更让我心胆俱裂的是,借着青灯幽暗光芒的映照,我清晰地看到,在深坑边缘我刚刚挣扎攀爬的地方,泥泞中,除了我留下的血迹和挣扎的痕迹,还散落着几片……暗红色的碎布!颜色、质地,与母亲那件旧棉袄袖口的补丁一模一样!
母亲……她真的来过!就在不久前!她冒着被这地狱吞噬的危险,来到了这里!是为了找我还是……为了那樟木箱里的秘密她遭遇了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那些纸手……它们是否也曾这样抓向过母亲!
巨大的恐惧和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身体的剧痛!母亲!
娘……我嘶哑地低唤一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力量从残破的身体里涌出。我不能倒下!不能死在这里!为了母亲!为了那可能的答案!我必须回去!
咬紧牙关,无视几乎要昏厥的眩晕和全身撕裂般的痛楚,我用手肘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朝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朝着县城,朝着那个藏着秘密的书房,艰难地爬去。每一次挪动,都像在刀山上翻滚,在灵魂被亿万怨念撕扯的痛苦中煎熬。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带走体温,也冲刷着意志。身后,深坑的方向,那亿万道冰冷的注视和无声的狞笑,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的后背。
雨夜茫茫,前路泥泞,如同通往地狱的回程。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喷吐着白雾,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灵魂深处那亿万纸人怨毒的沙沙低语。身体在泥泞中拖行,留下一条蜿蜒的、混合着血水、泥浆和绝望的痕迹。意识在剧痛和冰冷怨念的撕扯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不知爬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世纪。当那熟悉的、破败的县城轮廓终于在迷蒙的雨幕中隐隐浮现时,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感席卷了全身。力气早已耗尽,支撑身体的意志也到了崩溃的边缘。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凭着本能和残存的记忆,朝着那条通往家的小巷挪动。
终于,那扇熟悉的、被雨水冲刷得发黑的院门,出现在模糊的视野尽头。门……虚掩着!
心脏猛地一抽!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母亲!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滚爬着冲到了门前,用肩膀狠狠撞开了虚掩的木门!
娘——!
嘶哑的呼唤冲口而出,却在看清院内景象的瞬间,戛然而止,化为一声绝望的呜咽。
小院一片狼藉。雨水在青石板上汇成浑浊的水洼。栽种着几株草药的花盆被打翻在地,泥土散落。而最刺眼的,是院中泥泞的地面上,几道明显的、凌乱的拖拽痕迹!痕迹旁,散落着几片更加清晰的、被撕扯下来的暗红色碎布!正是母亲棉袄上的!
拖痕一直延伸到……书房门口!
不……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炸开!那些东西……那些纸人……它们来过这里!它们抓走了母亲!
呃啊——!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胸腔深处迸发!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我猛地从泥泞中挣扎站起,踉跄着扑向书房!肩膀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但我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书房!樟木箱!蓝皮本!
砰!我用身体狠狠撞开了书房虚掩的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浓重的、劣质的纸浆和浆糊的霉烂气味!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冰冷的血腥味!
书房内,一片死寂。窗棂被风吹得哐当作响,雨水顺着破损的窗纸滴落进来。那盏昏黄的旧台灯歪倒在书桌上,灯罩碎裂,灯油流了一桌,早已凝固。书页散落一地,被雨水浸透。
而房间中央,那个沉重的、从不开启的樟木箱……
箱盖,竟然被打开了!
箱子旁边,泥泞的地面上,赫然有着几处清晰的、带着水渍和泥痕的……脚印!那脚印的形状……前尖后圆,异常僵硬,不似人足,更像是……纸扎的鞋底留下的印痕!
它们果然进来了!它们打开了箱子!它们拿走了什么还是……留下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跌跌撞撞地扑到敞开的樟木箱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不顾一切地朝箱底翻找!
箱子里很空。只有几件父亲生前穿过的旧警服,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箱底铺着一层深蓝色的绒布。
蓝皮本!母亲说的蓝皮本在哪里!
我发疯似的将那些旧警服扯出来扔到一边,双手颤抖着摸索着箱底的绒布!没有!什么都没有!箱子几乎是空的!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难道……难道还是晚了一步东西被那些纸人拿走了或者……母亲的信息是错的
不!不会的!母亲拼死传递的信息绝不会错!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忍着剧烈的头痛和灵魂被撕扯的眩晕,再次仔细地摸索箱底。手指划过绒布的每一个褶皱……突然,指尖触碰到绒布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
是夹层!
心脏狂跳起来!我颤抖着用手指抠住那处凸起,用力一掀!
嗤啦——
一层薄薄的、与箱底绒布同色的夹层布被撕开!露出了底下藏匿的东西!
不是蓝皮本。
而是一本……薄薄的、封面是深褐色硬皮、没有任何字迹的……账簿
账簿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毛边纸。
我颤抖着,先拿起那张毛边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没有字。只有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液体,画着一个极其诡异、令人望之生畏的图案!
那图案的核心,是一盏极其写实的青灯,灯腹内跳跃着一点青白的火焰。青灯周围,环绕着无数扭曲的、如同蝌蚪般的符文,密密麻麻,构成一个复杂而邪异的圆形阵列。而在阵列的外围,用更加粗粝的暗红线条,勾勒出无数个极其简略、却透着无尽怨毒的人形轮廓——正是那些纸人观众!它们如同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中央的青灯,无数道扭曲的线条从它们身上延伸出来,汇聚到青灯之上,最终又如同辐射般,连接到图案最下方一个被特意加粗、圈起来的姓氏上——
顾!
这图案透着一股直击灵魂的邪异和不祥!仿佛看久了,意识都会被吸入那青灯火焰之中!这显然不是母亲的笔迹!这风格……阴冷、邪异、充满了怨念的仪式感……是吴吟秋!是那个班主留下的东西!一张描绘着诅咒核心的……阵图!
那这本账簿……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放下阵图,颤抖着拿起那本深褐色的硬皮账簿。
账簿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入手沉重。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朝圣般又恐惧至极的心情,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戏班的收支记录。
而是……一份名单!
一份用极其工整、甚至带着一丝娟秀的毛笔小楷书写的名单!字迹清丽,透着一股书卷气,与那邪异的阵图截然不同。这字迹……我认得!是母亲的笔迹!
名单的抬头,赫然写着:
民国十三年九月廿三,城南荒村古台罹难者名册
下面,是一个个名字,一行行记录:
吴吟秋,霓裳班班主,年四十二。
柳含烟,旦角,年廿一。
赵铁臂,武生,年卅五。
小豆子,龙套,年十四。
……
王老栓,村夫,携幼孙观戏。
李张氏,携女观戏。
陈记布庄伙计三人……
……
名单很长,足足写满了三页纸!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简略地标注了身份和年龄。四十七条性命!四十七条被无情剥夺、草草掩埋于戏台之下的无辜亡魂!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翻到名册的最后一页。
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之后,是几行用同样娟秀、却明显带着剧烈颤抖、墨迹时深时浅、甚至被泪水晕染开的字迹。那字迹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怆:
此册乃妾冒死,于案发三日后,趁看守松懈,潜入警署证物房,于顾长山染血警服暗袋中寻得。彼时警署上下,皆以‘鬼魅作祟,无从查起’结案,急于掩盖。册中或有疏漏,然此四十七冤魂,皆因顾长山、刘大疤、孙瘸子、钱秃子四人之贪念私欲,惨遭屠戮!血债滔天,罄竹难书!
妾知罪孽深重,知情不报,苟活于世,日夜煎熬,生不如死!然稚子无辜,尚在襁褓。妾若死,吾儿必遭彼等灭口!为护吾儿性命,妾只得将此滔天罪证、连同那邪物(指青灯阵图)深藏,忍辱偷生。
然天理循环!顾长山终遭报应,被那戏班怨魂索去!妾心稍安,亦知大限将至。此册与阵图,乃唯一可证当日惨案真相、亦可解那青灯邪咒之关键!阵图所示,邪咒核心在于顾氏血脉之怨念与生魂献祭。欲破此咒,非顾氏至亲之人,以纯心引动青灯本源,自绝于阵眼,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方可……然吾儿何其无辜!妾怎忍……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被一大团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污迹彻底覆盖、模糊!那污迹的形状……像极了用力抓握后留下的血指印!
是母亲的血!
她写到这里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是想到要牺牲自己的孩子来终结诅咒而崩溃还是……被突然闯入的什么打断了
娘……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泥泞,汹涌而下。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母亲二十年来深藏的巨大恐惧和痛苦!明白了她为何要冒险去荒村古台!她不是去找我,她是想去……终结这一切!用自己的命去尝试那个方法还是……去确认什么
阵图!蓝皮本(名册)!母亲的血字留言!
线索终于串联!
青灯诅咒的核心,在于顾家血脉的怨念和生魂献祭!唯有顾家至亲之人,以纯心(是真心忏悔还是某种特殊的心境)引动青灯本源,在阵眼(荒村古台)自绝,魂飞魄散,才能彻底打破这个怨念的轮回!
母亲知道这个方法!但她无法做到牺牲自己的孩子!她选择了隐藏秘密,独自承受,直到生命的尽头,才留下这绝望的指引!
而父亲……他不仅参与了屠杀,他的警服暗袋里还藏着这份罹难者名册!他是愧疚还是另有所图他最终被怨魂索命,是否也是这诅咒的一部分
冰冷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我的喉咙。终结诅咒的方法就在眼前,代价却是……魂飞魄散!
沙沙沙……
意识深处,那亿万纸人怨毒的摩擦声,如同催命的鼓点,骤然变得清晰、逼近!一股阴冷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书房破损的窗户外,雨幕中,似乎有无数惨白的影子在晃动!
它们……追来了!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书桌上,那盏碎裂的旧台灯旁边——母亲留下的名册,和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灯阵图!
窗外的风声雨声中,夹杂着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纸张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沙沙沙……
那亿万只鬼手抓挠棺木的摩擦声,不再是意识深处的低徊,而是清晰地、如同潮水般从破损的窗棂外涌入!冰冷刺骨的阴风卷着雨丝,将浓烈的纸浆霉烂味和血腥气灌满了小小的书房!窗外铅灰色的雨幕中,无数惨白的、模糊的轮廓在晃动、聚集,无声地狞笑着,两点幽绿的鬼火密密麻麻,如同地狱敞开大门后涌出的恶灵军团!
它们来了!循着诅咒的指引,循着我身上顾氏血脉的气息,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浇铸了四肢百骸!母亲的名册揭示了真相,也昭示了终结诅咒那近乎同归于尽的残酷方法!魂飞魄散……这就是唯一的出路为了终结这跨越二十年的血债轮回,为了那些无辜的亡魂,也为了……或许尚存一丝生机的母亲
视线扫过桌上那染血的阵图,扫过母亲娟秀而绝望的字迹——以纯心引动青灯本源,自绝于阵眼,以魂飞魄散为代价!
纯心……什么是纯心是忏悔是赎罪还是……对终结这一切的决绝
没有时间思考了!书房的门窗在无数纸手无形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纸被撕开更大的口子,几只惨白、扭曲、带着粘稠暗绿色液体的纸手,如同毒蛇般探了进来,疯狂地抓挠着空气,目标直指书桌!
呃啊!肩头的伤口在阴寒气息的刺激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灵魂深处亿万怨念的撕扯也骤然加剧!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冰冷气息几乎要冻结呼吸!
逃往哪里逃整个县城都可能是这诅咒的猎场!
战拿什么战凡胎肉体如何对抗这凝聚了四十七条性命滔天怨念的邪物
唯有……那盏灯!那个阵眼!那个最终的归宿!
一个念头,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不是为了父亲赎罪!不是为了所谓的血脉责任!是为了母亲二十年的隐忍与痛苦!是为了那些戏台上枉死的伶人!是为了台下那无辜的妇孺!是为了斩断这永无止境的恐怖轮回!
来吧!我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咆哮,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猛地扑到书桌前!左手不顾一切地抓起那张散发着邪异气息的青灯阵图!右手则死死攥住了那本浸透着母亲血泪与勇气的罹难者名册!
就在双手触及阵图和名册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本深褐色的名册封面,母亲留下的最后那个被血指印覆盖的位置,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活!暗红色的血污骤然变得滚烫!一股灼热的气息顺着手臂瞬间涌入!这气息并非单纯的物理热度,而是一种……悲怆、守护、以及……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引而不发的力量!是母亲!是她留在名册上、融入血印中的最后一丝守护意志!
与此同时,左手抓着的青灯阵图,仿佛感应到了名册上母亲的血气,其上那无数扭曲的蝌蚪符文和环绕青灯的纸人轮廓,骤然亮起!散发出妖异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光芒!一股冰冷、怨毒、充满吞噬欲望的吸力猛地从阵图上传来,疯狂地拉扯着我的意识和生命力!仿佛要将我连同母亲的那丝守护意志一起,彻底吸入那青灯图案的火焰之中!
两股力量——母亲灼热的守护与阵图冰冷的吞噬——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我体内和手中的物件间疯狂地冲撞、撕扯!身体成了惨烈的战场!左半边如同坠入冰窟,血液几乎冻结,灵魂被怨毒撕扯;右半边却如同置身熔炉,血脉贲张,灼痛难当!巨大的痛苦让我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炸裂!
砰!哗啦——!
书房脆弱的木窗终于不堪重负,被无数惨白的纸手彻底撕碎!碎裂的木屑和纸片纷飞!阴冷的狂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如同冰雹般砸进屋内!无数张惨白的、裂开黑洞巨口的纸人面孔,挤满了破碎的窗口!幽绿的鬼火炽烈燃烧,带着贪婪和毁灭的欲望,死死锁定着书桌前的我!无数只扭曲拉长的惨白纸手,如同地狱伸出的死亡荆棘,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密密麻麻地朝着我抓来!
千钧一发!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体内那两股疯狂对冲的力量,在极致的痛苦和死亡的压迫下,竟诡异地……达成了一种短暂的、脆弱的平衡!一股无法言喻的明悟,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乱的意识!
引动青灯本源!不是自杀!是……共鸣!是沟通!
这阵图是诅咒的蓝图,也是……与那盏邪异青灯本源沟通的桥梁!母亲的血印和名册中凝聚的罹难者名单,是钥匙!而我的身体和灵魂,此刻在这两股力量的撕扯下,成了那个短暂打开的……通道!
就是现在!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凭借着那瞬间的明悟和求死的决绝,将体内所有残存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痛苦与不甘,疯狂地灌注进双手紧握的阵图与名册之中!目标,不再是自身,而是……指向窗外雨幕深处,荒村古台的方向!指向那深埋于白骨之下、尚未被彻底毁灭的青灯本源!
以顾氏血脉为引!以四十七冤魂之名!以吾母之血为誓!青灯——燃尽!!!
最后一个字如同耗尽生命般吼出!
轰——!!!
左手紧握的青灯阵图,其上那点青白火焰的图案,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有形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整个阵图!阵图上无数扭曲的符文和纸人轮廓疯狂地燃烧、扭动,发出无声的尖啸!
与此同时,右手紧握的罹难者名册,封面母亲的血指印骤然变得滚烫、明亮!如同烧红的烙铁!名册内,那一个个娟秀的名字,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名字都散发出微弱而纯净的白色光芒!四十七点微光汇聚,形成一股温暖而坚韧的力量洪流,顺着我的手臂,与那阵图燃烧爆发的暗红色光焰狠狠地撞击在一起!
嗤——!!!
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又似来自九天之上的巨大撕裂声响起!并非在现实,而是在灵魂的最深处!
一道无法用肉眼直视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混合着暗红怨火与纯白魂光的巨大光柱,如同开天辟地的利剑,从我双手紧握之处,撕裂了书房的屋顶,撕裂了铅灰色的厚重雨云,撕裂了空间的阻隔,朝着城南荒村古台的方向,狂飙而去!
光柱所过之处,时间仿佛凝固!狂暴的雨点静止在空中!扑向我的无数惨白纸手在接触到光柱边缘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薄纸,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无声无息地化作飞灰!窗外密密麻麻的纸人倒影发出无声的、惊骇欲绝的扭曲,幽绿的鬼火瞬间黯淡、熄灭!
整个书房,乃至整个县城,都被这瞬间爆发的、超越凡俗理解的光芒映照得一片惨白!随即又被深邃的暗红与纯净的白光交织充斥!
光柱的尽头,荒村古台,白骨深坑。
那盏斜插在泥水中、早已熄灭、如同顽石的青灯,灯腹深处,那点微不可查的灯芯位置,毫无征兆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
噗!
一点极其微弱的、青白色的火星,骤然亮起!
然而,这点火星亮起的瞬间,那道跨越空间、蕴含着母亲守护意志、四十七冤魂名讳之力以及顾氏血脉最后引力的混合光柱,如同精准制导的毁灭洪流,轰然降临!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声轻微到极致的、仿佛琉璃碎裂的——
叮……
那盏存在了不知多少岁月、凝聚了滔天怨念、作为诅咒核心的青灯,灯身之上那些古朴邪异的阴刻纹路,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灯腹内刚刚燃起的那点青白火星,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寒冰,连挣扎都没有,瞬间……彻底熄灭!
灯身上所有的光华,所有的邪异气息,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盏布满裂纹、灰暗无光、如同最普通陶土烧制的、残破灯盏。
就在青灯彻底熄灭、本源被摧毁的同一刹那!
现实层面:
书房窗外,那挤满窗口、无声狞笑的无数纸人倒影,如同被按下了删除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那弥漫的阴冷气息、纸浆霉味和沙沙的摩擦声,一同消散!
抓向我的那些惨白纸手,在光柱消失的瞬间,如同失去了根基的沙堡,寸寸碎裂、风化,化作无数灰白色的尘埃,被卷入窗外的风雨中,再无痕迹!
深坑边缘留下的那些纸人脚印,也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消失不见。
笼罩在心头的、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亿万怨念注视感,如同冰雪消融,瞬间消失!灵魂深处那被撕扯的剧痛也骤然停止,只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空洞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灵魂层面(感知):
荒村古台,深坑之中。随着青灯本源的彻底寂灭,那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上,最后一丝残留的、冰冷的怨念与不甘,如同春日暖阳下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消散、净化。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真正平静与解脱的气息,弥漫开来。
无数点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纯净的白色魂光,从每一具骸骨中冉冉升起,不再受到任何束缚,如同回归星海的萤火,轻盈、自由地升腾,融入铅灰色的天幕,最终消失不见。隐约间,仿佛有无数声悠长的、释然的叹息在风雨中飘散。
其中,一点格外明亮、带着水袖翻飞灵韵的白光(柳含烟),一点刚猛炽烈如烈焰的白光(赵铁臂),一点微小却充满灵动之气的白光(小豆子)……它们升腾得最高,仿佛在最后告别,又像是在无声地道谢。最终,所有光点都归于寂静。
诅咒……破了!
噗通!
支撑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我如同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重重地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手中的阵图早已在能量爆发时化为灰烬,随风飘散。只剩下那本深褐色的罹难者名册,依旧紧紧攥在右手,封面母亲的血指印位置,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余温。
巨大的疲惫和灵魂被掏空般的虚脱感如同海啸般袭来。肩头的伤口失去了阴寒之气的侵蚀,但失血过多带来的冰冷和虚弱更加致命。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飘摇欲熄。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吗
母亲……您在哪里您……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执念,支撑着我即将涣散的意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头颅,布满血丝的眼睛,涣散地望向书房门口那一片狼藉的拖痕方向……
迷离的视线中,破碎的窗棂外,风雨似乎小了一些。铅灰色的天幕边缘,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
就在那微弱的天光映照下,书房门口那片泥泞的、带着拖痕的地面上……
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半透明的、穿着暗红色旧棉袄的……女性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的身影淡得如同晨曦中的薄雾,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如海的悲伤和……如释重负的平静气息,弥漫开来。
她静静地望着瘫倒在地、奄奄一息的我。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只有一滴晶莹的、仿佛凝聚了二十年所有痛苦与思念的泪,从那模糊的面容上悄然滑落。那泪滴并非实体,在脱离她身影的瞬间,便化作点点微不可查的、闪烁着柔和白光的星芒,无声地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那光芒……带着母亲的气息……温暖……却又充满了诀别的意味。
娘……是您吗……意识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发出无声的呼唤。
那门口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角仿佛……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混杂着无尽悲伤与最终释然的……弧度。
然后,那淡薄的身影,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连同那弥漫的悲伤与平静,一同融入了门外渐亮的天光之中。
书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我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渐渐沥沥、仿佛冲刷着一切罪孽与悲伤的……雨声。
雨,终于要停了。
天……快亮了。
尾声
三天后。
雨过天晴,难得的秋阳带着一丝暖意,照耀着这座刚刚从连绵阴雨和莫名恐慌中缓过神来的小县城。
城南荒村,那座巨大的、坍塌的古戏台深坑,已被官府派来的人草草掩埋。没人知道下面埋着什么,只当是年久失修的一场意外塌方。几个胆大的村民在远处指指点点,议论着前几天夜里看到的、城南方向冲天而起的诡异光柱,最终也只归结为雷暴天气产生的幻象。
县城小巷深处,那座小小的院落依旧安静。书房的门敞开着,阳光洒入,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和残留的霉味。
我靠坐在墙角的藤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肩头的伤口被干净的布条层层包扎,依旧隐隐作痛,脸色苍白如纸。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刚给我换完药,收拾着药箱,摇头叹道:外伤倒是无大碍了,静养即可。只是这元气亏损得厉害,心神更是……唉,小哥,听老朽一句,心事太重,郁结于心,最是伤身啊。
我虚弱地点点头,目光却落在书桌上。
那本深褐色的罹难者名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那里。封面母亲那暗红色的血指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又格外……沉重。旁边,放着笔墨和厚厚一沓新的宣纸。
多谢大夫,我记下了。我沙哑地回道,送走了老郎中。
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阳光温暖,却驱不散心底那沉重的寒意和……无尽的空虚。
诅咒破了。纸人消失了。亡魂解脱了。
可母亲……也永远消失了。以那样一种方式,在黎明前向我告别。那门口消散的身影,那滴化作星芒的泪,成了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每一次想起,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
父亲……那个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父亲……他的残魂最终消散于红衣戏子体内,是彻底的湮灭,还是某种形式的解脱我已无从知晓,也不愿再去深究。那份名册,那血淋淋的真相,已经足够沉重。
我挣扎着起身,挪到书桌前。拿起毛笔,蘸饱了墨。
摊开新的宣纸,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肩头的疼痛和心口的酸楚,落笔。笔迹虽然虚弱颤抖,却异常工整、庄重。
我将母亲名册上那四十七个名字,连同他们的身份、年龄,一字不差地,重新誊抄在这洁白的宣纸上。
每写下一个名字,眼前仿佛就闪过一张面孔:班主吴吟秋的威严,旦角柳含烟的凄美,武生赵铁臂的刚烈,龙套小豆子的懵懂,村夫王老栓的朴实,抱着孩子的李张氏的惊恐,布庄伙计年轻的脸庞……
四十七条鲜活的生命,四十七段被无情斩断的人生。
墨迹在纸上晕开,如同无声的泪。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厚厚的宣纸上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未干的墨迹上,反射着微光。
我放下笔,久久地凝视着这份新的名册。它不再藏于樟木箱底的暗格,不再沾染血污和恐惧。它将被供奉于县城香火最盛的报恩寺禅房,日日受僧侣诵经,夜夜伴青灯古佛。愿佛光普照,梵音洗涤,能稍稍安抚这些漂泊了二十年、终于得以解脱的亡魂。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疲惫再次袭来。我靠在藤椅上,闭上眼。书房里很安静,只有阳光移动的轨迹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结束了……吗
意识朦胧间,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拂过书桌边缘。那里,在台灯碎裂的玻璃渣下,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凉的触感。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是一点……极其微小的、米粒般大小的……青黑色碎屑
那质地……坚硬、冰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邪异感。
像极了……那盏在深坑中彻底碎裂湮灭的青灯……残留的……最后一点……碎片
阳光照在上面,没有一丝反光。它静静地躺在桌角,如同一个沉默的句点,又像一个……沉睡的种子。
窗外的秋阳正好,暖暖地洒在身上。
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指尖那一点冰凉处,悄然蔓延开来,无声无息,渗入骨髓。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