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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竹鞭与算珠
周沟村的老戏台子,是大队的脸面,逢年过节,锣鼓点子一敲,十里八乡的人都往这儿涌。
可村里上了年纪的都晓得,那台基底下,渗透着我三哥李守仁的汗,还有血。
不止他的,还有好几个顶着地主分子帽子的老少爷们儿的。
不分白天黑夜,像骡马一样,从老远的河滩挑来一担担黄土,叠上去,夯结实。
三哥那时还不算老,背却早早弯了,扁担压上去,肩胛骨像要戳破那层补丁摞补丁的褂子。
批斗会就在这新搭的台子上开,三哥常常是主角之一,被人按着头,唾沫星子喷一脸。
他挨斗的功夫,后来都传给了儿子。
他儿子,就是李憨,我名义上的侄儿。
说名义上,是因为他只比我小月份,打小一块儿光屁股在泥地里滚大的。
我叫他爹三哥,是远房族里的排行。
李憨这名儿是他爹取的,大概是希望他在这世道里,装得憨傻些,好活命。
他长得也确实有几分憨相,圆脸,厚嘴唇,看人时眼睛喜欢半眯着,像没睡醒。
可我知道,那眼皮底下,藏着一对贼亮贼亮的眼珠子,转得飞快。
我们都在周沟小学念书。
李憨的成绩像村口那条老河沟的水,不深不浅,中不溜秋。
可他在学校的日子,远比我难熬。
不为别的,就为他脑门上那顶看不见却沉甸甸的帽子——地主崽子。
教鞭,那根被王老师用青皮细竹削得油光水滑、韧性十足的教鞭,似乎格外青睐他的手掌心。
背不出课文打!作业潦草打!跟同学拌句嘴还是打!
可要是他哪天破天荒扫了教室,或者捡到东西交公,王老师那双锐利的眼睛就像蒙了层雾,看不见了,一句嗯都吝啬。
久而久之,李憨悟出了门道:坏事可以做几件(反正躲不过打),好事那是万万做不得的,做了也白做。
于是,挨打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每次被王老师像拎小鸡一样揪到讲台边,全班几十双眼睛盯着,那滋味儿不好受。
可李憨有他的法宝。他站在那儿,一双半眯的眼睛陡然睁得溜圆,死死盯住讲桌角上那根静静躺着的、泛着冷光的教鞭。
当王老师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伸向它时,李憨的戏就开场了。
嗷——!!!一声凄厉无比、撕心裂肺的嚎叫毫无预兆地炸开,像被捅了刀子的肥猪。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震得教室屋顶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前排胆小的同学吓得一哆嗦,后排的则纷纷捂住耳朵,皱紧了眉头。
王老师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波武器震了一下,伸向教鞭的手在空中顿住,扬起的教鞭也下意识地放低了几分,原本打算抽十下的,往往只抽个五六下就草草收场。
事后,李憨揉着红肿的手心,带着一丝狡黠的得意对我说:
叔,看见没这叫‘夺势’!他一拿鞭子,那气势就起来了。我这嗓子一嚎,把他的气焰先打掉五分!他手软了,劲儿小了,挨打的数也少了。咱不吃亏,至少赢了五分!
我看着他,有点木讷,更多的是不解。这种招数,闻所未闻。
不信你试试他怂恿道。
我摇摇头。我成绩尚可,人也本分,王老师的教鞭很少光顾我,自然也没这试的机会。
这法子……你打哪儿学来的我忍不住问。
李憨脸上的得意更浓了,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崇拜:是我爹,亲授的!
三哥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不久前在戏台子上看到的一幕。
那次批斗会格外激烈,有人喊口号要触及灵魂更要触及皮肉,几个激进的青年撸着袖子就要冲上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低头弯腰的三哥,忽然像被抽了筋似的,噗通一声直挺挺倒在台子上!
紧接着,身体开始剧烈地左右翻滚,手脚抽搐,嘴里嗬嗬作响,翻着白眼,鼻涕眼泪糊了满脸,顺着皱纹沟壑往下淌,口中还断断续续、凄惨无比地喊着:
饶命啊……救命啊……我不行了……
那场面,混乱又骇人。冲上来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生怕真闹出人命,只得悻悻作罢。
而旁边一个梗着脖子不服气的地主,当场就被打趴下,吐了好几口血沫子。
原来如此!李憨那杀猪般的嚎叫,不过是三哥在台上翻滚哭嚎的学堂版。
这对父子,在各自残酷的战场上,用看似狼狈不堪的方式,守护着身上最后一点不被彻底打垮的尊严,或者说,仅仅是少受些皮肉之苦的卑微愿望。
李憨对他那个地主分子父亲的崇拜,在那一刻,我似乎窥见了一角——那是对生存本能的敬畏和模仿。
李憨对王老师的记恨,像一颗埋在心里的蒺藜。
学校没有正经厕所,只在后山一片野竹林里,用稀疏的竹篱笆围出几个区域,挖上土坑,便是五谷轮回之所。
老师们的专用坑位,在竹林更深处一点,条件稍好,坑前恰好有一棵碗口粗、长得歪歪扭扭、没什么枝叶的秃竹子。
王老师有个习惯,蹲坑时为了减轻腿麻,总爱双手拽着那棵竹子借力,竹子的柔韧似乎能给他带来些微的舒适。
这秘密,不知怎么被李憨侦察到了。
几天后,一件轰动全校的臭事发生了——王老师掉进了粪坑!
据目击的老师说,当时王老师正拽着那竹子努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竹子竟从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断了!
王老师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摔进了坑里,狼狈不堪,奇臭无比。
老师们清理现场时发现,那竹子断口处有明显被反复砍凿的痕迹,显然是人为破坏。
所有怀疑的目光,第一时间都投向了李憨。
王老师脸色铁青地把李憨叫到办公室,眼神像刀子。
李憨呢依旧是那副半睡半醒的憨厚模样,眼睛无辜地睁着,一口咬定:
不是我干的!老师,我真不知道!我也拉肚子,一连上了好几趟厕所,哪在时间做那缺德的事!
问急了,他就梗着脖子重复。
没有证据,谁也拿他没办法。
这事沸沸扬扬闹了一阵,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后来有一次,只有我俩在田埂上,我悄悄问他:憨子,那竹子……真不是你
李憨没说话,转过头,对着我,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口不算白的牙,发出两声低沉的、意味深长的:嘿嘿……
那笑容里,有报复得逞的快意,有蒙混过关的狡黠,还有一种小孩子恶作剧后的得意。我心头一凛,答案不言而喻。
三哥肚子里有墨水,这在周沟村是公认的。
他藏着一箱子旧书,但不敢明着看。
最绝的是他那手珠算,噼里啪啦,不管多大的数目,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下,算盘珠子一阵清脆的碰撞,答案就清清楚楚地摆在了横梁上。
他不想让这祖传(或许是他自己苦练)的手艺断了根,便开始在家里教李憨。
昏暗的油灯下,三哥低沉的声音念着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
李憨笨拙地拨拉着一个老旧的算盘。没过多久,这小子就开始在我面前显摆:
叔,你听着啊!‘六上一去五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咋样
那噼啪作响的算珠,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
我也渴望学会这门神奇的手艺。于是,每当夜幕降临,我就悄悄溜到三哥家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破木窗外,踮着脚,屏住呼吸,贪婪地捕捉着里面传出的每一个口诀和拨珠声。
蹭了几次课,感觉刚摸到点门道。
一天晚上,我刚把耳朵贴上去,窗棂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半扇。
李憨那张圆脸探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似笑非笑:
哟,小叔,听墙根儿呢
我吓了一跳,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
李憨小眼睛闪着精明的光,慢悠悠地说:
想学行啊!我爹教我是天经地义。你嘛……咱亲叔侄也得明算账。这样,你每晚交一分钱学艺费,我就让你在窗外头听个够。咋样
一分钱!在那个年头,对小孩子也不是小数目。
我回家,硬着头皮跟父母说了。
母亲叹了口气,父亲沉默地抽着旱烟。他们一辈子老实巴交,但对儿子想学东西的心思是支持的。
最终,父亲咬着牙,从家里那个宝贝木箱最底层,摸出皱巴巴的几张毛票,数出十个一分硬币,郑重地交给我:
拿去吧,好好学!
攥着那十个还带着箱子底潮气的硬币,我心里对李憨这种见钱眼开的做法颇有微词,觉得他不够厚道。
但每晚把一分钱从窗户缝塞进去,听到里面李憨一声进来吧小叔,然后能光明正大地趴在窗台上听三哥讲课、看李憨练习时,那点不满也就被学习的渴望冲淡了。
三哥似乎默许了这种交易,偶尔还会朝窗外瞥一眼,眼神复杂。
靠着这窗前学艺,我竟也把那九归九除的口诀背得滚瓜烂熟,简单的账目也能拨拉清楚了。
当我第一次独立打对一笔账时,那份满足感,暂时让我忘了对李憨那点市侩的小小怨念。
那架老旧的算盘,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拨响的不仅是数字,似乎还有一种在贫瘠年代里,知识艰难传递的微响。
第二章:血吸虫与巧劲
几年光阴在书本和泥巴里倏忽而过。
我作为知识青年,响应号召,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周沟村。
彼时,读书改变命运对绝大多数农村青年而言,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迎接我的,是依旧贫瘠的土地,和一张张熟悉又添了风霜的脸。
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我遇见了李憨。
他刚从地里回来,裤腿挽到膝盖,小腿肚子上沾着新鲜的泥点,肩膀比以前更宽厚了些,皮肤被晒成了酱紫色,眼神里的那种贼亮似乎沉淀下去,多了几分庄稼人特有的木然,但深处那点精光还在。
他看见我,咧开嘴,露出熟悉的笑容,但那笑容像是挂在脸上的一张皮,皮下的肌肉纹丝不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和……嘲讽
哟,小叔回来了城里的大学生活好哇他拖着腔调,带着点乡野的油滑。
嗯,回来了。我应着,放下简单的行李。
他走近两步,上下打量着我那身洗得发白的知青装,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明显了,压低了声音,像吐出一颗裹着糖衣的苦药丸:
啧,会读书好啊,有文化。不过嘛……
他故意顿了顿,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凉薄,读再多书,还不是得回这土坷垃里刨食跳不出这农门哩!
他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这是事实,却由他这个只念过小学的人说出来,带着一种我早知道如此的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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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接话,只是默默弯腰拎起行李。
他这话里,有对自身命运的认命,也有对我这个读书人最终与他殊途同归的一丝快意。
时代的烙印,在我们这对同龄的叔侄身上,划出了不同的轨迹,却又在此刻诡异地交汇于原点。
周沟村所在的湖区,是血吸虫病的重灾区。钉螺是罪魁祸首。
那几年,上面下了死命令,要送瘟神,一场轰轰烈烈的灭螺运动席卷了湖区每一个角落。
我们村的任务,是清理村东头那条淤塞多年的老河沟及其支岔、河滩。
任务很明确:铲光所有可能藏匿钉螺的杂草灌木,用生石灰消杀,有些小的支沟直接填埋掉。
我回村没两天,就扛着铁锹和锄头,加入了这支由男女老少组成的灭螺大军。
空气里弥漫着生石灰刺鼻的味道和新鲜泥土的腥气。
队长是个雷厉风行的大嗓门,每天开工前,就站在沟沿上,挥舞着胳膊,像将军点兵一样,给每个人划分责任段:
张三,从歪脖子柳树到那块青石板,五米!李四,青石板到芦苇墩,六米!王五……
那天,任务段分到了最后一段比较宽阔的河滩。
队长刚喊:下一个,李……我正要上前一步应声,站在我斜后方的李憨,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我腰眼一下。
我吃痛,疑惑地回头看他。
他眼睛没看我,半眯着盯着队长,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别急。
我虽然一头雾水,但想起小时候他那些鬼点子,还是下意识地缩回了脚,装作整理裤腿。
队长继续点名,又分出去几段。
最后,只剩下我和李憨了。
李憨!队长指着剩下的一大片滩涂,从那个水洼子到前面那棵小桑树,归你!他又转向我,你,小桑树到前面那个土坎子!抓紧干!
我们接了段。活儿不轻,主要是铲除一片茂密的蒿草和芦苇根。
我和李憨都没吭声,闷头干了起来。
奇怪的是,我们俩的进度明显比前面领了任务的人快。
太阳还没升到头顶,我们负责的这片滩涂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黑褐色的湿泥。
而前面那些接了五米、六米段的邻居们,还在各自的地段上吭哧吭哧地干着,有人甚至还没完成一半。
几个路过的社员看着我们光秃秃的地段,又看看自己手里望不到头的活计,忍不住抱怨开了:
哎,队长,不对吧憨子他们那段看着没我的长啊咋这么快就完了
就是,我这六米感觉比他们那长一倍不止!憨子,你们是不是捡着便宜了
李憨正蹲在水洼边洗手,闻言抬起头,嘴里噗噗地吐着不小心溅进去的泥水泡泡,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的表情,嘴角却微微撇着,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得意和轻蔑的笑。
他没说话,但那神情分明在说:有本事,你也来捡啊
等那几个抱怨的人走远了,我凑到李憨身边,低声问:
憨子,你咋知道最后接的段子会少些我看队长量的时候挺认真的。
李憨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小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像只偷到油的老鼠:
叔,你还是太实在。队长们心里是有个尺寸不假,算平均每人多少米也算得明白。可他们啊,最怕啥最怕自己量错了、算错了,最后活分派完了,地头还剩下一大块没人干!那不就抓瞎了多丢份儿啊!所以啊。
他伸出沾着泥巴的手指,在空中虚点着。
开头分的时候,手都松,宁肯多算点给前头的人,这样心里踏实。分着分着,眼瞅着地头快到了,心里就开始打鼓,怕不够分,手上的尺寸就自然紧了。轮到咱俩最后,嘿嘿,可不就捡着‘剩饭’了量得马虎,尺寸也短。
我恍然大悟,心里不禁暗暗佩服。
这哪里是简单的偷懒这是把队长的心思摸透了,是劳动人民在长期实践中总结出的、对付平均主义和基层管理者心理的实用心理学!这需要多么细致的观察和算计。
李憨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对我说:叔,记住了,在这土里刨食,光傻干没用。以后跟着我干,保准你不吃大亏。这叫啥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苦、干、不、如、巧、干!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进了我刚刚踏入社会生活的心里。
它不那么高尚,甚至有点投机取巧的嫌疑,但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它闪烁着一种源自底层生存本能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智慧光芒。
李憨的巧,是在夹缝中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空间的本事,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又在生活中不断锤炼的生存之道。
第三章:红烛与嘴甜
岁月像村口那条浑浊的老河,不紧不慢地流淌。
转眼间,我和李憨,以及村里那批同年的伙伴,都到了该娶媳妇生娃的年纪。
媒人的脚步在周沟村各家门槛上踩得越来越勤快。
同龄的伙伴,家境稍好、成分清白的,陆陆续续都定了亲,有的甚至已经抱上了娃娃。
只有李憨,依旧形单影只。他那顶地主崽子的帽子,在谈婚论嫁这件事上,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刺眼。
好姑娘一听是他家,头摇得像拨浪鼓;家境差的,也怕沾上这黑五类的边,影响后代。三哥和憨子娘愁得头发都白了大半。
终于,转机出现在邻村。媒婆喜滋滋地跑来,说赵家洼有一户姓赵的人家,闺女叫秀莲,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大眼睛,长辫子,身段也好。可惜,也是成分高,家里爷爷辈据说有历史问题。
这闺女心气儿高,挑来挑去耽误了,现在也成了老姑娘。
媒婆一拍大腿:守仁大哥,你家憨子,她家秀莲,这不正合适吗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像一把双刃剑,割开了希望,也带着宿命的苦涩。
三哥家哪敢挑拣,赶紧备了不算丰厚的彩礼,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秀莲家那边,在沉重的现实压力下,也点了头。
新媳妇进门那天,李憨难得地穿了一身半新的蓝布褂子,头发也梳得溜光,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深处,有掩饰不住的忐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新娘子秀莲,果然如媒婆所说,俊俏得很。
大红袄子衬得她皮肤更白了,只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没有新嫁娘的娇羞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抗拒和深深的屈辱。
她低着头,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摆布着完成了仪式。喜宴上的热闹喧哗,仿佛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闹洞房的人散了,红烛摇曳,映着窗棂上的大红囍字。
然而,属于李憨和秀莲的洞房花烛夜,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僵局。
无论李憨如何笨拙地示好,甚至鼓起勇气去碰秀莲的手,都被她像触电般狠狠甩开。
她缩在床角,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眼神像两把小刀子,冰冷地刺着李憨,带着无声的控诉:
她不甘心!她不愿意嫁给另一个黑五类的儿子,重复自己父母那看不到头的灰暗人生!
一连几个晚上,李憨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方法,软语相求,甚至学着戏文里唱几句不成调的酸曲儿,秀莲就是油盐不进,像一尊美丽而冰冷的石像。
三哥看着儿子日渐憔悴,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天晚上,他悄悄把我和族里几个平辈的、嘴巴紧的兄弟叫到了家里。昏黄的煤油灯下,三哥的脸显得格外阴沉。
他狠狠抽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压低嗓子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主意: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看,就得来硬的!等夜里头,你们几个进去,把秀莲那丫头按住,扒光衣服绑在床上!让憨子上去,把生米做成熟饭!女人嘛,成了你的人,心也就慢慢收回来了!老祖宗不都这样
这个主意太野蛮,太下作!像一盆冰水浇在我头上。
我立刻站起来反对:三哥!这不行!万万使不得!这是犯法啊!要坐牢的!再说,这样对秀莲也太……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其他几个兄弟也面面相觑,没人吭声,但眼神里都流露出不赞同。
李憨一直蹲在墙角阴影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听到三哥的主意和他爹的暴力计划,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预想中的兴奋或赞同,反而是一种异常的严肃,甚至有些紧绷。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阴影里。
我的激烈反对起了作用。三哥看了看沉默的儿子,又看了看我们几个不赞成的表情,烦躁地挥挥手:算了算了!当我没说!你们走吧!语气里满是无奈和焦躁。
会议不欢而散。我忧心忡忡地离开,生怕三哥真的一意孤行。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第二天,怪事发生了。秀莲的态度竟有了一丝微妙的松动。
虽然依旧冷淡,但不再像刺猬一样随时准备扎人,李憨给她端水递饭,她虽然不接,但也没再恶狠狠地打翻。
僵持的气氛,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过了两天,李憨偷偷找到我,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又混杂着得意的神情。
叔,他神秘兮兮地说,知道那天晚上秀莲为啥后来……不那么硬了吗
我摇头。
那天晚上,咱在堂屋商量,那破窗户纸,漏风!
李憨指了指堂屋对着里间的那扇旧窗户,我爹那嗓门,压低了也跟打雷似的。我估摸着,秀莲在里屋,全听见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李憨当时表情那么奇怪!
李憨嘿嘿一笑,小眼睛里闪着精光,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其实……我爹是故意让她听见的!你信不
我愕然。三哥那看似被否决的粗暴提议,原来本身就是一计!他太了解秀莲这种刚烈又恐惧的心理了。
他故意抛出那个可怕的方案,让秀莲亲耳听到,让她明白如果不妥协,等待她的将是何等不堪的境地。
恐惧,成了压垮她最后一丝倔强的稻草。这又是一次三哥式的夺势,一次精准的心理威慑!
果然,没过多久,村里那些好事的嫂子大娘们,就围着渐渐融入村妇生活的秀莲打趣:
秀莲妹子,跟嫂子说实话,是不是那天晚上听见要扒光衣服绑起来,吓着了,才从了咱憨子的
秀莲的脸腾地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连连摆手,矢口否认:胡说啥呢!才不是!谁怕那个了!
那为啥呀憨子一开始那傻样,嘴也不甜啊几个嫂子不依不饶。
秀莲被问急了,一跺脚,脱口而出:主要是……主要是憨狗日的……她顿住了,脸更红了,憋了半天,才带着几分嗔怪几分无奈地小声嘟囔:……嘴甜!
哟——!嫂子们哄笑起来,开始就嘴甜我们咋没看出来
秀莲被笑得抬不起头,自己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不停地哈哈着,就是不正面回答。
突然,她抬起头,像是豁出去了,又像是沉浸在某种甜蜜的回忆里,带着点泼辣的羞涩,大声嚷道:哎呀!你们懂啥!一尝到甜头,就离不开他了呗!
这话像在滚油锅里撒了把盐,瞬间炸开了锅。
在场的男男女女,全都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秀莲自己也臊得捂着脸跑了。
这句石破天惊的尝到甜头,成了日后村里经久不衰的玩笑,却也道破了最朴素的真相——李憨或许一开始笨拙,但他身上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能在绝境中撬开一丝光亮。
那嘴甜,也许不是初时的甜言蜜语,而是在日后的相处中,在床笫之间,他展现出的、让秀莲最终沉溺的温柔、体贴或难以言说的欢愉。
暴力胁迫的阴影退去后,是李憨这个人本身,用他自己的方式,真正俘获了秀莲的心。
两个被时代抛弃的可怜人,在冰冷的包办婚姻里,竟也意外地碰撞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带着泥土味和烟火气的暖意。
第四章:爆竹与车轮
时代的风向,终于开始变了。
村头墙上那些刺目的标语渐渐斑驳脱落,被新的口号覆盖。
广播匣子里传出的声音,不再整天强调阶级斗争为纲,开始讲拨乱反正,讲搞活经济。
压在李憨一家头上近二十年的地主分子帽子,如同被春阳融化的最后一块坚冰,虽然寒意犹存,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重,终于开始松动、消散。
压在心底的活力和对好日子的渴望,像蛰伏已久的种子,在政策的松动中破土而出。
李憨那颗不安分的心,被彻底激活了。
他看着村里有人开始偷偷摸摸搞点小副业,心思也活络起来。
鞭炮,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用的东西,需求量大,投入相对小,技术门槛不高(至少在他看来)。
他和秀莲一合计,决定干!把家里积攒了多年的、压在箱底的钱全拿了出来,又东拼西凑借了些,在自家后院搭起了两间简陋的土坯棚子。
两口子就是全部员工。李憨负责配火药、卷筒、插引线这些核心又危险的工序,秀莲心灵手巧,负责编炮、包装。
作坊开张了。名字没有。就是李憨家炮坊。
日子是苦的,火药味呛人,手上常年是硝烟染的黄黑色,指肚被粗糙的纸筒磨出厚茧。
但看着一挂挂红彤彤的鞭炮从自己手里诞生,换来一张张虽然不多却实实在在的票子,两口子累并快乐着。
李憨的精明再次发挥作用,他总能找到相对便宜的原料渠道,做的鞭炮响声脆、个头足,渐渐在十里八乡有了点小名气。
几年下来,竟也攒下了一笔在当时看来颇为可观的积蓄,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那架老算盘,再次被李憨翻了出来,噼里啪啦地拨弄着收入和支出,算珠碰撞的声音里透着扬眉吐气的喜悦。
然而,危险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随时准备噬咬。
小作坊的安全生产条件极其简陋,没有防静电措施,没有隔离操作间,大量的火药、半成品就堆放在狭小的空间里。
李憨虽然胆大心细,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对火药的危险性认识,终究还是被赚钱的渴望冲淡了。
灾难降临的那一天,毫无预兆。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知了在树上聒噪。李憨正在棚子里调试一批新配方的火药,秀莲在隔壁棚里编着炮仗。
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
轰!轰轰轰——!!!
大地都在颤抖。巨大的火球裹挟着浓烟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那两间土坯棚子。
土块、木梁、燃烧的炮仗残骸像雨点一样向四周飞溅。
巨大的冲击波震碎了附近几户人家的窗玻璃。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村里人都吓傻了,反应过来后哭喊着冲向那片火海废墟。
我和几个壮劳力,用湿毛巾捂着口鼻,不顾一切地冲进浓烟和刺鼻的火药味中,疯狂地用手扒拉着滚烫的瓦砾砖块。
憨子!秀莲!嘶哑的呼喊声淹没在火焰的噼啪声中。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心脏。就在大家快要放弃时,在靠近墙根一堆倒塌的土坯和房梁形成的狭小三角空间里,我们发现了他们!两人蜷缩在一起,灰头土脸,衣服被燎得破破烂烂,身上有多处擦伤和灼伤,但奇迹般地,都还活着!
秀莲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抓着李憨的胳膊。
李憨脸上被熏得漆黑,只有眼白格外分明,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
快!抬出来!大家七手八脚把他们从废墟里拖出来。
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没持续几秒,眼尖的邻居突然惊呼:哎呀!憨子的手!手!
大家的目光聚焦在李憨的右手上。只见他整个右手手掌一片血肉模糊,尤其是大拇指根部,几乎被炸没了!
只剩下一点皮肉连着,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剧烈的疼痛这时才猛烈袭来,李憨的脸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落,他死死咬住嘴唇,没让自己晕过去。
送医院!快!众人手忙脚乱地用门板抬起两人,疯狂地向镇卫生院跑去。
万幸的是,除了李憨那只永远失去的大拇指,两人都是皮外伤,没有生命危险。
但家当几乎全毁于一旦,几年的心血化为乌有,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更严重的是,闻讯赶来的县消防大队和安监部门,彻底查封了这片废墟,开出了严厉的罚单,并明确告知李憨:鉴于他缺乏安全生产条件和资质,且造成严重事故,终身禁止他再从事烟花爆竹生产!
他那赖以生存、带给他短暂富足和希望的炮仗梦,连同他的右手拇指,一起被炸得粉碎。
断指的伤口愈合了,留下一个丑陋的、永远无法填补的豁口。
李憨常常会无意识地用左手去摩挲那个地方,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那是冒险的代价,是生活给他刻下的最深的一道疤。
但李憨就是李憨。短暂的消沉后,他骨子里的韧性又冒了出来。他不能倒下,秀莲还在,欠的债要还,日子还得过。他变卖所剩无几家当的钱,又咬牙借了一部分,干了一件让全村人再次瞠目结舌的事——他买了一辆二手的解放牌大卡车!
车轮代替了算盘,成为了他新的生存工具。
断掉的拇指,让他挂挡有些吃力,但他硬是咬着牙,用剩下的四根手指和手掌的配合,熟练掌握了驾驶。
秀莲也异常坚强,跟着丈夫跑起了长途运输。
她学会了看地图、联系货主、照顾李憨的起居。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国道上的尘土飞扬,发动机的轰鸣日夜不息。
他们拉过粮食,运过煤炭,也捎带过各种杂货。
李憨的精明和能吃苦再次发挥了作用,他总能找到相对赚钱的线路和货源,人也讲信用,慢慢在运输行当里站稳了脚跟。
几年下来,不仅还清了债务,手头又渐渐宽裕起来。
那辆风尘仆仆的大卡车,载着这对患难夫妻,在改革开放后日益繁忙的公路上,碾出了一条新的生路。
引擎的咆哮,成了他们新的生命节奏。
第五章:白发与鎏金
光阴荏苒,如同车轮飞转,卷起漫天尘埃,又悄然落下。
转眼间,当年泥地里打滚的少年,周沟小学挨教鞭的学生,血吸虫工地上耍巧劲的青年,乃至炮坊废墟里爬出来的汉子,都已被岁月染白了双鬓。
我早已离开周沟村,在城里安了家,过上了含饴弄孙的退休生活。
关于李憨的消息,像他跑长途的路线一样,时断时续,模糊不清。
只知道他两口子还在跑车,似乎混得不错。
一个深秋的午后,我因事路过邻县一个叫寻湖的镇子。
阳光正好,空气里带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
我刚下车,准备找个地方歇脚,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嚣猛地灌入耳中。
锣鼓敲得震天响,密集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炸个不停,中间还夹杂着高音喇叭里传来的激昂音乐和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吆喝。
嚯,好热闹!同行的朋友也被吸引,指着前方一幢鹤立鸡群、装饰一新的玻璃幕墙大楼,看,新开张的大型超市!‘寻湖和睦’!阵仗不小啊!
我抬眼望去,果然气派非凡。
楼体高耸,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射着粼粼湖光。
楼前广场上人头攒动,彩旗飘飘,气球高悬。
最显眼的是大门上方那块巨大的鎏金招牌,四个大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寻湖和睦。
一股现代商业的蓬勃气息扑面而来。
进去看看朋友提议。我点点头,随着人流往里走。
超市里灯火通明,货架林立,商品琳琅满目,空调暖风习习,一派繁荣景象。
我刚走到入口处,准备推购物车,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点熟悉腔调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我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笔挺的深蓝色保安制服、头戴大檐帽的老人,正站在入口旁,笑吟吟地看着我。
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虽然眼角下垂,眼袋明显,却依旧保留着几分我记忆深处的贼亮,只是不再那么锋芒毕露,多了些阅尽沧桑后的浑浊和温和。
憨子我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叫出声,仔细辨认着这张饱经风霜的脸,真是你啊,李憨!
是我啊,叔!李憨的笑容在脸上漾开,显得真诚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种皮笑肉不笑。
他站得笔直,制服穿在身上竟也有几分精神。
好家伙,你也在这儿当保安了我上下打量着他这身行头,心里有些唏嘘。
时间真是无情,当年那个精壮狡黠的汉子,如今也成了看门的老者。
我想起他那只残缺的右手,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他戴着白色的保安手套,看不出异样,但能想象手套下那缺失的拇指。
啊,是,给这家超市看看门,混口饭吃。李憨呵呵笑着,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满足。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穿着超市红色马甲、胸前别着客服经理工牌的年轻小伙子正好路过,听到我们的对话,脚步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李憨,又看了看我,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插话道:
大爷,您可别听李老爹谦虚。他哪里是看门的保安啊,
小伙子指了指李憨,声音提高了一些,他可是我们‘寻湖和睦’超市董事长的亲爹!老爷子是来体验生活、给我们镇场子的!
小伙子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海中的固有印象。
董事长的爹!我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憨,又抬头望了望眼前这栋气派非凡、人声鼎沸的大楼,最后目光落回到李憨那张布满皱纹、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
这……这家超市……是你儿子开的我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有些发颤。
李憨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开来,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眼神里的平静和隐隐的自豪,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夺势、需要巧干才能生存的李憨了。
他的下一代,站在他的肩膀上,挣脱了所有枷锁,拥有了他无法想象的广阔天地。寻湖和睦——这名字里蕴含的平和与兴旺,是他们那一代人曾经多么渴望却遥不可及的生活图景。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是为李憨,也是为这个变迁的时代。
我下意识地问起那个曾与他共患难、泼辣又美丽的女人:秀莲呢她还好吧也跟你在这儿
李憨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霜。
他移开目光,望向超市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神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空旷:
她啊……走了。走了有两年了。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刚刚因惊喜而漾起的涟漪中,瞬间沉了下去。
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个在洞房花烛夜冰冷如霜、最终被嘴甜融化、在炮坊爆炸时与他紧紧相拥、在长途卡车上颠簸相伴的漂亮女人,那个说一尝到甜头就离不开他的泼辣媳妇,终究还是先他一步,消失在了时光的河流里。
李憨平静语气下的那份深藏的孤寂,在这一刻无声地弥漫开来。
超市开业庆典的喧嚣声浪一波波涌来,锣鼓鞭炮依旧在响,人们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广播里的促销广告热情洋溢。
我站在金碧辉煌的寻湖和睦超市门口,身边是白发苍苍、穿着保安制服的李憨。
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眼前这片由他儿子缔造的商业繁华。
阳光落在他肩章上,反射出一点微光。
他那只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截永远缺失的拇指的存在。
我的目光越过他花白的头发,落在远处那块巨大的鎏金招牌上——寻湖和睦。
这四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富足、安稳与新的时代。
而李憨那身深蓝的保安制服,他布满沟壑的脸,他平静述说秀莲离去时眼底的落寞,以及手套下那看不见的断指伤痕,都像是一部无声的史诗,默默诉说着一个地主儿子穿越风霜雨雪、从竹鞭算珠到车轮超市的漫长一生。
所有的挣扎、狡黠、伤痛、微小的胜利与巨大的失去,最终都沉淀在他此刻平静的眉梢眼底,化作了这和睦景象下,一道深沉而复杂的时代注脚。
算盘珠的脆响,教鞭的呼啸,爆竹的轰鸣,卡车的嘶吼……所有过往的声音,仿佛都在此刻汇聚成一片宏大的寂静,无声地流淌在这片寻湖之畔的鎏金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