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身未娶,但忘了自己为何孤独
十七岁那年,林小满像只麻雀撞进我的生命。
她总在试卷下藏漫画书,偷带我去看午夜的海。
陈屿,等毕业我们就结婚呀。她眼睛亮得盛满星光。
大学体检单撕碎了她所有谎言。
她挽着富二代的手对我说:创业太苦了,我选现成的。
二十年后同学会上,周明远醉醺醺拽住我衣领:
她演那场戏时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墓碑就在城西。
我摸着老年痴呆诊断书,每周仍去海边。
潮声里她终于来牵我的手:等很久了吗
这次,贝壳项链再不会从她消瘦的锁骨滑落了。
高二那年,春天来得格外迟。教室窗外那几棵老槐树的枝桠依旧光秃秃的,灰蒙蒙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极了我们桌上堆得摇摇欲坠的习题册,沉重而毫无生气。空气里永远浮动着粉笔灰和油墨的味道,混着少年人压抑的汗气,吸一口,肺叶都沉甸甸的。
班主任老李那标志性的、带着粉笔灰的指关节又在敲讲台了,笃笃笃,敲得人心头发紧。都打起精神!重点班不是保险箱!你们现在流的每一滴汗,高考阅卷场上都会变成分!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下面一颗颗埋着的脑袋,像探照灯,最后定格在我身上,陈屿,你可是冲击清北的苗子,更要带头!
我肩膀下意识地绷紧了,头埋得更低,视线牢牢锁在眼前那份摊开的理综卷子上。物理最后一道大题的受力分析图还空着,复杂的线条交织在一起,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旁边的王胖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我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屿哥,老李的‘重点关照’又来了,你压力山大啊。
我没吭声,只是握紧了笔,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个深蓝色的小点。重点班的标签贴在身上,像一层无形的、沉重的壳,家长殷切的期望,老师时刻的盯梢,还有自己心里那根不敢松懈的弦,都箍得人喘不过气。生活是设定好的程序:教室——食堂——宿舍——教室,单调,枯燥,精准得如同我演算过的无数道题,每一步都在预料之中,却也沉闷得让人窒息。未来似乎清晰得只剩下一条路,考上顶尖大学,然后…然后呢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唯独少了点名为期待的变量。
就在这时,后门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老李清了清嗓子,声音里难得带上一丝温和:安静!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他侧身让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教室里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她个子不高,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浅蓝色运动外套,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头发是清爽的短发,柔顺地贴在耳际,衬得一张脸小小的,眼睛却出奇地亮,像落进了星星。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里抱着的那一大摞书,摇摇晃晃,几乎要遮住她的视线。
大家好,我叫林小满。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拘谨,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子坦率,树林的林,小满节气的小满。刚从临江转学过来,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啦!说完,她似乎想鞠躬,结果动作幅度大了点,怀里最上面那几本练习册哗啦一声滑落下来,散了一地。
哎哟!她低呼一声,慌忙蹲下去捡,动作有点笨拙,短发也跟着一晃一晃。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轻笑。老李皱着眉维持秩序:安静!林小满,你先坐陈屿后面那个空位。
她抱着重新整理好的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了笑,快步朝后面走来。经过我旁边时,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青草味道,短暂地驱散了空气里沉闷的粉笔灰味。她在我斜后方的空位坐下,我听见她轻轻舒了口气,把书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卷子上,那道复杂的受力分析图依旧毫无头绪。只是,身后那个新来的、有点冒失的身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虽然微小,却让水面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林小满就像一颗被投入重点班这潭深水的、活力四射的石子,迅速激起了层层涟漪,并且这涟漪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她的位置在我斜后方,成了我枯燥视野里一个无法忽略的、鲜活的背景板。
我很快就发现了她的秘密。当老李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解析着函数与导数的爱恨情仇,或者物理老师挥舞着粉笔描绘宇宙终极定律时,林小满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总会悄无声息地低下去。起初我以为她在认真记笔记,直到有一次,我弯腰去捡滚落的笔帽,视线无意间掠过她半开的抽屉——那本摊开的《灌篮高手》漫画赫然在目!彩页上的樱木花道正咧着嘴傻笑,与讲台上严肃的课堂氛围格格不入。她看得入神,嘴角还噙着一丝不自觉的笑意,手指轻轻捻着书页一角。
我直起身,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像被羽毛轻轻搔过。重点班里,每个人都把自己绷得像上紧发条的闹钟,生怕浪费一秒,这种明目张胆的不务正业,简直……匪夷所思。
她的匪夷所思远不止于此。课间十分钟,永远是她的主场。她像一阵风,在座位间的狭窄通道里灵活穿梭,声音清脆得像摇响的铃铛。
王胖子,你昨天那道几何辅助线怎么想到的神来之笔啊!教教我呗!她趴在王胖子的桌边,眼睛亮晶晶的。
王胖子受宠若惊,胖脸微红,立刻抽出草稿纸开始演算:啊…这个啊,其实就…就这样,你看……
张悦,你新买的这个发卡好可爱!在哪里淘的周末带我去看看她又凑到前排女生那里,指尖轻轻碰了碰对方头发上的小饰品。
小满,你上次说的那个奶茶店,放学一起去打卡另一个女生主动发出邀请。
好呀好呀!她总是满口答应,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短短几天,她似乎就和周围所有人都打成了一片。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不高亢刺耳,却像阳光下跳跃的小溪流,叮叮咚咚,轻易就驱散了角落里堆积的沉闷空气。她总有办法让略显凝滞的课间活络起来,讨论习题也好,分享趣闻也罢,或者仅仅是她模仿老李讲课时的某个神态,都能引来一片轻松的笑声。
她的存在感太强了,强到我无法像屏蔽其他噪音一样屏蔽她。即使我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习题,耳朵却总是不自觉地捕捉到她那边的动静。她跟人讨论问题时咋咋呼呼的为什么呀、原来是这样!,她看到有趣东西时短促的惊呼,甚至她偶尔找不到橡皮时小声的嘟囔咦,跑哪去了……都成了我沉闷背景音里突兀的、却无法忽视的变奏。
有一次数学课,老李在黑板上推导一个极其复杂的公式,粉笔敲得黑板笃笃作响。我正艰难地理解着其中的逻辑链条,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林小满低低的、懊恼的吸气声。忍了几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
只见她正和一根缠在一起的耳机线搏斗。那团线像跟她有仇似的,越扯越乱,死死地绞在一起。她皱着鼻子,小巧的眉头紧紧拧着,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嘟起,手指笨拙地试图解开那团乱麻,神情专注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仿佛在对付世界上最复杂的难题。阳光透过窗子,恰好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那副跟耳机线较劲的、蠢得有点可爱的模样,毫无防备地撞进我的视线里。
心口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滞。我猛地转回头,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笔杆。黑板上复杂的公式符号瞬间变得模糊一片。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按部就班、密不透风的世界里,撬开了一道缝隙。那道缝隙里,透进来一缕带着青草香的风,和一种名叫林小满的、鲜活的光。
重点班的日子依旧是齿轮般精密咬合的运转,卷子雪片般落下,粉笔灰在午后慵懒的光柱里无声飞舞。只是,我的余光开始有了固定的落点。林小满像一道无法预测的轨迹,强硬地嵌入了我原本单调的坐标系。
那天下午自习课,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沉静得如同凝固的湖面。我正和一道刁钻的物理竞赛题死磕,复杂的电路图在草稿纸上铺开,像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蛛网。思路卡在一个关键节点上,反复推演,毫无进展,烦躁感如同细小的蚂蚁,沿着脊椎慢慢往上爬。
嘶啦——
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纸张撕裂声。我笔尖一顿,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向后靠了靠,椅背微微抵住了她的桌沿。没有回头,但耳朵的神经末梢却高度集中起来。
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纸张被小心地抚平、折叠。接着,一个被揉成小团的纸团,带着一点小心翼翼试探的力道,轻轻滚到了我的椅子腿边。
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指尖有点发僵,我停了几秒,才不动声色地弯下腰,借着捡笔的动作,迅速将那团小纸攥入手心。展开。
字迹不算好看,有点圆乎乎的笨拙,像她解不开耳机线时的样子:
陈屿同学,救命!Q3那个受力分析,摩擦力方向到底向左还是向右啊(T_T)
还有,老李瞪了我三次了,我怀疑他发现我的《猎人》了!急急急!
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哭丧着脸的简笔画小人。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目光扫过自己草稿纸上那道同样棘手的物理题,烦躁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我拿起笔,在她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背面,快速而清晰地画出了Q3的简化受力图,标好每一个力的方向和大小关系,最后在摩擦力旁边打了个清晰的箭头,标注:向左。静摩擦力阻碍相对运动趋势。
想了想,又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书放抽屉最底层,上面盖错题本。老李视线扫过第三排时别低头。
纸条折好,趁着起身去讲台前交作业的机会,经过她的座位,手腕一垂,纸条精准地滑落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上。
坐回座位,我重新看向自己那道竞赛题。奇怪的是,方才堵塞的思路似乎松动了一些。我尝试着换了一个切入点,笔尖在草稿纸上重新演算起来,沙沙的声响似乎也变得轻快了些。
过了一会儿,一张新的小纸团又滚了过来。展开。
哇!懂了懂了!大神受我一拜!(^o^)/
错题本掩护计划启动!PS:你竞赛题做出来没要不要小满牌精神鼓励
后面画了个握紧小拳头的加油小人。
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我提笔回:快了。精神鼓励收到,效果显著。
一来一往,枯燥的自习课仿佛被某种隐秘的电流激活了。笔尖的沙沙声里,掺杂了只有我们两人能懂的、无声的密语。那些小小的纸团,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每一次滚落,都漾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放学铃声终于撕裂了教室的寂静。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门口。我习惯性地整理书包,动作却比平时慢了一拍。眼角的余光里,林小满已经利索地收拾好东西,背上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包,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座位旁,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脚步轻快地绕到我桌前。帆布包的带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陈屿!她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兴奋,眼睛亮得惊人,晚自习结束……别急着回宿舍,好不好
我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有事
带你去个地方!她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青草般的清新,一个……能让你这种学霸大脑彻底‘宕机’一会儿的好地方!保证比做十套卷子解压!去不去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蛊惑力,像暗夜里闪烁的星辰,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生机勃勃。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咽了回去。我看着她满是期待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嗯。
她立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像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糖果:说定了!放学后,操场东边小门见!不见不散!说完,不等我反应,她像只轻盈的麻雀,转身就融入了放学的人流中,帆布包在人群里跳跃了一下,很快消失了踪影。
我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远处的教学楼亮起了零星的灯火。那个能让我大脑宕机的地方……会是什么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微微地加速跳动起来。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带着一种宣告解放的悠长余韵。人群如倦鸟归林般涌出教学楼,喧嚣声浪在初春微凉的夜风里渐渐散去。我刻意放缓了收拾书本的速度,等到教室几乎空无一人,才背起书包,走向约定的操场东门。
那里远离主路,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四周很安静,能听到远处篮球场传来的零星拍球声和男生模糊的呼喊。
林小满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小小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长长的,正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朝教学楼方向张望。看到我的身影出现,她立刻小跑着迎上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兴奋,快点快点,趁门卫大叔还没巡逻过来!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微凉,带着夜风的温度,却异常柔软。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从手腕窜上胳膊,让我浑身一僵。
去哪我下意识地问,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前。
嘘——她回头,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在昏暗中狡黠地眨了眨,跟着我就行!保证惊喜!
她拉着我,像两只在夜色里潜行的猫,敏捷地避开路灯的光圈,贴着操场外围的铁丝网,快速移动。绕过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前方出现了一堵不算太高的围墙。墙角下,堆放着一些废弃的体育器材和几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轮胎。
就是这儿!林小满松开我的手,指着那堆轮胎,语气带着点小得意,看到没踩着那个最高的轮胎,手扒住墙头,很容易就翻过去啦!我试过好几次了!
翻墙重点班的好学生陈屿,翻墙这个念头让我头皮瞬间有点发麻。
这……安全吗我看着那黑黢黢的墙头,迟疑地问。
安啦安啦!她拍拍胸脯,动作带着点男孩子气的豪爽,我身手好着呢!你先上,我在下面托你一把!
不等我再次犹豫,她已经麻利地踩上一个轮胎,又攀上那个最高的,身体灵巧地向上蹿,双手用力扒住墙头,脚在粗糙的墙面上蹬了几下,借力一撑,整个人就轻盈地翻坐到了墙头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熟练得不像话。
她坐在墙头,双腿悬空晃悠着,朝我伸出手,脸上是得胜将军般的笑容:快上来呀,陈屿同学!别告诉我你只会解物理题,不会翻墙啊
昏黄的路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短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野性的、充满生命力的光彩。那光彩像火焰,灼烧着我内心长久以来被规则框住的怯懦和犹豫。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打破些什么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深吸一口气,我学着她的样子,踩上轮胎,抓住她伸来的手。她的手比想象中更有力,稳稳地拉住我。我笨拙地蹬着墙面,在她用力!的低喊声中,奋力向上,狼狈地爬了上去,跨坐在墙头。粗糙的水泥面硌着大腿,夜风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带着远处隐约的咸腥气息。
看那边!林小满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兴奋,指向围墙的另一侧。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视野骤然开阔。
围墙之外,是城市边缘一片未被开发的滩涂。再往前,越过朦胧的月色下起伏的黑色礁石,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夜色深沉如墨,海天在极远处模糊地融成一片。没有城市灯火的干扰,头顶的星空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浩瀚。无数星辰像被随意泼洒的碎钻,密密麻麻地缀满深蓝色的丝绒幕布,闪烁着清冷而神秘的光辉。银河如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窒息。
海浪声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哗——哗——声音低沉、浑厚、永恒,带着一种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由远及近,温柔地拍打着礁石,又缓缓退去,留下细碎的白沫。夜风带着咸湿的水汽,毫无保留地吹拂在脸上,有些凉,却异常清爽,仿佛能涤净肺腑里积压的所有粉笔灰和油墨味。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城市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身后,眼前只有这片无垠的、跳动着星光的海。巨大的、原始的震撼感像海浪一样冲刷着心脏,那些堆积如山的试卷、无休止的排名压力、对未来的茫然……在这片浩瀚面前,渺小得如同脚下的沙砾,被轻易地卷走,沉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怎么样没骗你吧林小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笑意,也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珍宝的满足感,每次觉得快被压垮的时候,我就溜到这里来。听听海的声音,看看星星,就觉得……嗯,好像那些烦心事,也没那么大了。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侧脸望着大海,眼神变得很温柔,像蒙上了一层星光的薄纱。
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胸腔里某种沉重的、板结的东西,似乎真的被这风、这涛声、这星光,一点一点地吹散了,融化了。原来,围墙之外,真的有这样一片能让人宕机的广阔天地。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在墙头,谁也没有再说话。头顶是亿万星辰无声流转,脚下是亘古不变的海潮低吟。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心跳和海浪声在寂静的夜里微妙地共鸣。远离了试卷和排名的世界,只剩下一种庞大而温柔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林小满忽然动了动。她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外套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借着朦胧的星光,我看清那是一枚小小的、奶白色的贝壳。形状并不规则,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在夜色里泛着温润的微光。
喏,拿着。她把它轻轻放在我摊开的掌心里。贝壳带着她的体温,触感微凉而细腻。
这是……我有些不解地看着掌心里的小东西。
幸运符!她转过头,眼睛在星光下亮晶晶的,盛满了笑意和一种说不清的认真,海边捡的,送你了!陈屿同学,要带着它,考上最好的大学哦!她顿了顿,笑容里忽然掺进一丝狡黠,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点女孩子特有的羞赧,却又异常清晰,然后……等毕业了,我们……后面几个字轻得像羽毛,几乎要被海浪声淹没,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就结婚呀。
夜风骤然停了一瞬。掌心的贝壳仿佛变得滚烫,烙进皮肤里。星海无声旋转,涛声依旧。整个世界只剩下她那双映着漫天星光的眼睛,和她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承诺,在胸腔里反复回荡,撞得心口发麻。
墙头的风似乎更凉了,吹得脸颊都有些发木。我猛地转过头,视线撞进林小满的眼睛里。星光和海水的反光在她眼底碎成一片璀璨的光点,亮得惊人,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可能有些呆滞的轮廓。那句轻飘飘的我们就结婚呀,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持续的海潮声。
你……说什么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林小满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绯红,像天边初升的朝霞。她飞快地低下头,下巴几乎要埋进臂弯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墙砖边缘,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羞赧:我…我瞎说的!你就当…当没听见好了!她猛地抬起头,眼神躲闪,语速快得像在掩饰什么,快下去快下去!门卫大叔真的要巡逻过来了!她说完,不等我反应,动作麻利地转过身,双手扒住墙头,身体利落地向下一荡,稳稳地落在了围墙内侧的轮胎堆上。
我僵硬地坐在墙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贝壳,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胸腔里的心脏像失控的鼓槌,疯狂地敲打着肋骨,震得耳膜都在发颤。她刚才的话……是真的吗还是仅仅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激烈地冲撞,让眼前的星海都旋转起来。
喂!发什么呆啊!快下来!林小满焦急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点催促,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这才如梦初醒,笨拙地学着她的样子往下翻。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她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她的指尖触碰到我的胳膊,像带着细小的电流,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飞快弹开。
走…走了!她不敢看我,低着头,率先迈开步子,脚步有些凌乱地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异常清晰的空气墙。一路沉默。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校园小径上回响,还有彼此间那无法忽视的、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夜色里清晰可闻。掌心的贝壳被汗水浸得有些湿滑,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仿佛要抓住那个星光下的承诺。
从那一晚起,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彻底改变了。不再需要那些传递的小纸条。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心照不宣的点头,就足以让枯燥的晚自习角落泛起隐秘的甜意。放学铃声成了某种心动的信号,我们默契地放慢脚步,成为最后离开教室的人。然后,像两只夜行的精灵,熟门熟路地溜向操场东边那堵矮墙。
翻墙的动作早已不再生疏。我甚至能在落地时稳稳地接住她跳下来的身影。每一次,她落入我怀中的重量都那么真实,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和夜风的微凉,短暂的交汇总能点燃一小簇隐秘的火焰,烧得耳根发烫。
墙外的世界是我们的秘密王国。滩涂上的沙砾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我们并肩坐在礁石上,脚下是永不停歇的潮汐。更多的时候,是在听。听海浪不知疲倦地诉说,听夜风掠过滩涂荒草的私语,听彼此在巨大宁静中逐渐同步的心跳。有时也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星海的安眠。
陈屿,你说,海的那边是什么有一次,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无垠的黑暗海面,轻声问。
也许是另一片大陆,也许是更大的海。我望着她的侧脸,月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真想去看看啊……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无限的向往,随即又侧过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等毕业,我们一起去!去看最蓝的海,踩最白的沙滩!
好。我点头,一个简单的字,承载了沉甸甸的期许。未来的轮廓在那些关于海的畅想里,一点点清晰起来,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带着咸腥味的希望。
她送我的那枚小贝壳,被我贴身收着,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系好,藏在衣服最里层,紧贴着胸口的位置。贝壳温润的弧度熨贴着皮肤,像一个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火种,时刻提醒着那个星光下的约定。
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在教室后墙的黑板上一天天变小,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压力如同实质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连呼吸都带着硝烟味。重点班的氛围更是绷紧到了极致,课间少了喧闹,多了沙沙的演算声和低声的讨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疲惫和焦虑。
林小满依旧是那抹不一样的亮色,但仔细观察,那亮色之下也悄悄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她依旧会笑,会和王胖子讨论题目,只是笑容有时会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像电量不足的灯泡。偶尔,她会按着腹部的位置,眉心极快地蹙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我注意到她课桌抽屉里常备的药盒换了包装,不再是熟悉的胃药,标签上的字很小,看不真切。
胃又不舒服了一次课间,趁她趴在桌上休息,我低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她的桌角。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绽开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老毛病啦!可能最近压力大,胃有点闹脾气。她摆摆手,试图驱散我的担忧,没事儿,吃了药好多了。你别担心,专心刷你的题去!她推了推我摊在桌上的习题册,语气故作轻松,眼神却有些闪烁地避开了我的直视。
那种刻意的不自然,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心里。我看着她重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抵在胃部。一种模糊的不安,如同墙外涨潮时的海水,悄然漫上心头。
高考终于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落幕。走出考场的那一刻,盛夏的阳光灼热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虚脱感。人群像炸开的烟花,欢呼、哭泣、拥抱……喧嚣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
我和林小满被人流推挤着,终于在一棵浓荫匝地的梧桐树下汇合。她脸上带着一种解脱后的潮红,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没有多余的言语,在巨大的嘈杂声浪里,我们几乎同时张开手臂,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带着夏日的温热和汗水的微潮。我的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青草气息。周围鼎沸的人声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个汗津津的、用尽全力的拥抱。紧绷了太久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未来无限的憧憬。
结束了!她在我的肩窝里闷闷地说,声音带着点哽咽,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畅快。
嗯,结束了。我收紧了手臂,感觉眼眶也有些发热。三年的汗水、挣扎、无数个对着题海和星海的夜晚,都浓缩在这一刻滚烫的拥抱里。
填志愿的日子,我们像是履行一个早已刻在心底的契约。两所顶尖大学的名字,并排写在两张薄薄的志愿表上,中间只隔着一条细细的打印线。我们的名字,也并排出现在同一所大学的录取名单上。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又去了那片秘密的海滩,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对着翻涌的碧蓝海水,像两个傻子一样大喊大叫,笑声被海风卷得很远很远。阳光把她晒得脸颊通红,汗珠沿着脖颈滚落,滑过精致的锁骨,最后没入衣领。她脖子上挂着我送她的那条细细的银链,链坠是她送我的那枚小贝壳,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大学生活如同展开的新画卷,色彩斑斓,充满活力。我像是挣脱了枷锁的困兽,一头扎进了创业的激流中。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我们租下校外一间小小的、散发着霉味的公寓当办公室,没日没夜地泡在里面。电脑屏幕的蓝光映着一张张年轻而亢奋的脸,键盘敲击声、激烈的讨论声、泡面桶堆积散发的味道,构成了生活的全部背景音。资金链随时可能断裂的压力、技术瓶颈的焦灼、市场推广的艰难……像沉重的磨盘压在肩头。每一次深夜筋疲力尽地走出那间小屋,抬头望着城市冰冷的霓虹,支撑我走下去的,除了心底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就是手机屏幕亮起时,林小满发来的信息。
她的信息总是很准时,像设定好的程序,在我最疲惫的时刻抵达。
陈老板,今天泡面换口味了吗( ̄▽ ̄*)ゞ
后面跟着一个搞怪的表情包。
陈屿!快看窗外!今晚的月亮超圆!像不像我们海边看到的那个
附着一张她拍的、有些模糊的月亮照片。
别熬太晚,记得喝水。你的小满牌‘幸运贝壳’在监督你哦!(`ω)
配图是她对着镜头,俏皮地捏着脖子上那枚贝壳项链。
这些简短的文字和图片,带着她特有的鲜活气息,穿过冰冷的电子信号,精准地注入我的心脏。像沙漠里的甘泉,像寒夜里的星火,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阴霾。我会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看着屏幕上她发来的月亮照片,想起海边的星光,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那句我们就结婚呀。胸腔里便会重新充满力量,仿佛还能再和这个操蛋的世界大战三百回合。
她很少来我们这间混乱的创业基地。我知道她学业也很紧张,而且……她似乎总是很忙。每次我抽空去她宿舍楼下等她,她总是匆匆跑下来,脸色有时会显得格外苍白,但笑容依旧灿烂,带着点撒娇的抱怨:哎呀,我们陈老板终于舍得抽空接见小女子啦
最近很忙我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忍不住问。
还好啦!她总是轻描淡写地摆摆手,挽住我的胳膊,岔开话题,快说,今天带我去吃什么好吃的犒劳我饿死啦!
她的身体似乎比以前更单薄了些,挽着我的手臂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的轮廓。那种模糊的不安感,偶尔会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但她明亮的笑容,她眼中毫无保留的爱意和依赖,又总能轻易地将那点不安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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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的艰难远超想象。第一次拉到的小额投资很快烧光,核心成员因为看不到希望而离开,技术方案被对手抢先发布……连续的打击像重拳,砸得人晕头转向。那个深夜,又一次被投资人冰冷地拒绝后,我独自坐在空荡荡、只剩下泡面残骸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虚假繁华,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疲惫感深入骨髓,几乎要放弃的念头疯狂地啃噬着神经。
手机屏幕在死寂中突兀地亮起,是林小满的专属铃声。我盯着那跳动的名字,手指僵硬,几乎不敢去碰触。怕听到她的声音,会忍不住泄露此刻的脆弱和绝望。
铃声固执地响着,像一种温柔的催促。终于,我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喉咙发紧,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屿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却依旧清亮温柔,像黑暗里流淌的月光,你那边……还好吗
我张了张嘴,想挤出一点没事的谎言,可干涩的喉咙只发出一点气音。所有的伪装在她声音传来的瞬间土崩瓦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确认我的状态。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像穿透阴霾的阳光,带着一种抚平一切褶皱的温暖力量:
陈屿,你听我说。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我濒临溃败的心坎上,我知道现在很难,非常难。但是,你还记得吗海边,星星下面,我们说好的。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让我回忆。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墙头的夜风、浩瀚的星海、永恒的潮声、她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句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承诺……一幕幕清晰如昨。
我们说好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温柔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来,毕业了,我们要结婚的。
所以,陈屿,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她的语气异常认真,像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誓言,无论现在有多难,你都要坚持下去。为了我们的约定,为了……我们的未来。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好不好
陈屿,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她的声音像一束强光,骤然刺破了我内心浓稠的绝望。黑暗中,我紧紧攥着手机,冰凉的塑料外壳硌着掌心,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沙哑破碎的单音:
好。
这个字出口的瞬间,那些沉甸甸的疲惫和几乎要将我压垮的自我怀疑,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虽然无法立刻驱散,却像在黑暗的沼泽里投下了一块坚硬的基石。为了那个星光下的约定,为了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我知道,我还能再挣扎着站起来。
嗯!电话那头的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声音重新变得轻快起来,带着点小小的得意,这才对嘛!我的陈老板可是要干大事的人!好啦,别熬太晚,早点休息。明天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陈屿,加油。我……等你。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我慢慢放下手机,身体里那些被抽干的力气,正一点点艰难地回流。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这一次,灯光不再显得那么遥远和冷漠。心底某个角落,被她的声音重新点燃了。
为了那个约定,为了她口中的未来,为了她此刻的等待。
我深吸一口气,走回电脑前,屏幕的蓝光重新映亮了我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键盘的敲击声,再次在死寂的深夜里,清脆地响了起来。
日子在创业的焦灼和学业的压力中艰难地向前推进,像一辆在泥泞中跋涉的老车。林小满的信息依旧是我疲惫生活中最亮的光,只是那光,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她回复信息的速度越来越慢,有时甚至隔天才回。打电话过去,也常常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偶尔接通,她的声音听起来总是很疲惫,带着浓重的鼻音,解释也千篇一律:最近……课业太忙了,好几个小组作业在赶……
可能是换季有点小感冒,别担心啦……
刚在图书馆,手机静音了没听见……
起初,我并未深想。大学课业繁重,尤其她所在的专业,压力确实很大。加上我自己也深陷在创业的泥潭里,分身乏术,只能隔着电话线反复叮嘱她注意身体,别太拼。她总是乖乖应着,声音柔软,让人无法苛责。
但那种模糊的、如同蛛丝般缠绕的不安感,并未消失,反而随着她一次次的忙碌和疲惫而悄然滋长。直到那天下午。
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卷着枯黄的梧桐叶在校园小径上打着旋儿。我刚结束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项目会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出学院楼,打算去她宿舍楼下碰碰运气。刚拐过路口,视线便被远处树荫下的两道身影攫住了。
林小满站在那里,穿着厚实的米白色毛衣外套,裹得严严实实,衬得她脸更小,下巴尖尖的。站在她对面的,是周明远——那个在高中时就追过她、家境优渥的富二代。他穿着剪裁考究的羊绒大衣,身形挺拔,微微低着头,正专注地对着林小满说着什么。
林小满没有像往常那样活泼地回应,她低着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肩膀微微瑟缩着,似乎在听,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风拂过,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周明远说着说着,忽然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替她将脸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
林小满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我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连指尖都冻得发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视线死死锁住那只停留在她耳畔的手,和周明远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占有意味的神情。
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刺眼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眼底。
就在这时,林小满像是有所感应,忽然抬起头,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惶和……慌乱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明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我。他脸上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甚至朝我这边微微扬了扬下巴,那只手依旧停留在林小满的耳畔,没有收回的意思。
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大步走开,将那个刺眼的画面狠狠甩在身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闷的钝痛和一种被背叛的荒谬感。她苍白的脸,周明远亲昵的手,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慌乱……无数画面碎片在脑海里冲撞,搅得天翻地覆。
我大步流星地走着,深秋的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怒气和屈辱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走到宿舍楼下,我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屏幕上跳跃着林小满的名字。拨号键按下去,听着那单调的等待音,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
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再拨。
依旧是忙音。
那股压抑的怒火混合着尖锐的痛楚,几乎要冲破喉咙。我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冰冷的机器捏碎。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林小满的短信。
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
陈屿,我们谈谈。晚上七点,学校东门咖啡厅。
咖啡厅昏黄的灯光刻意营造着暖意,空气里弥漫着焦糖和咖啡豆混合的甜腻香气。舒缓的爵士乐流淌着,却丝毫无法抚平我内心的惊涛骇浪。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咖啡早已冷透,深褐色的液体像一潭死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目光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七点整。玻璃门被推开,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却刺耳的叮当声。
林小满走了进来。她裹着那件米白色的厚毛衣外套,脸色在暖黄的灯光下依旧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她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径直朝我这边走来。周明远紧跟在她身后,穿着那件昂贵的羊绒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扫过我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难以言喻的平静。
林小满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有些迟缓。周明远则极其自然地拉开她旁边的椅子,挨着她坐下,姿态熟稔而亲密。他甚至还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帮她理了一下外套的领子。林小满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抑的火焰猛地窜起,烧得我眼前发黑。
林小满,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你什么意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海水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空洞而疲惫。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先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压抑而痛苦,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不得不侧过身,用手紧紧捂住嘴。
周明远立刻倾身过去,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拍抚,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动作自然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抬起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语气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疏离:小满身体不太舒服。
林小满接过手帕,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复下来。她放下手帕,脸色更加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她避开我的视线,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杯冷透的咖啡上,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冰冷和疏离,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陈屿,我们……分开吧。
咖啡厅的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只有林小满那句冰冷的分开吧,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每一次震荡都带来更深的麻痹和剧痛。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细微声响。
你说什么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涩、陌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确认。
林小满没有抬头,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周明远给的手帕,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薄薄的布料撕裂。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重新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决绝:
我说,我们结束了。她终于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盛满我所有期冀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疲惫、灰败,和一种刻意堆砌的冷漠,像蒙尘的玻璃珠。她甚至牵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类似嘲讽的弧度,却僵硬得如同面具。陈屿,创业……太苦了。我看不到头。她的目光短暂地扫过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我等不起,也不想等了。
她的视线转向身旁的周明远,那刻意堆砌的冷漠瞬间化开了一些,变成一种依赖和……讨好声音也刻意放软了几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明远他能给我的,是你拼尽全力也给不了的安稳和未来。我选现成的,有什么错
周明远适时地伸出手,覆在她放在桌面那只冰冷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动作亲昵而充满占有欲。他抬眼看向我,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怜悯般的宽容:陈屿,放手吧。小满跟着你,只会吃苦。
轰的一声,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眼前那张苍白冷漠的脸,那只被周明远覆住的手,那些淬毒的言语……所有的一切都扭曲、变形,最终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风暴,席卷了所有的思考能力。被背叛的怒火、被践踏尊严的屈辱、被全盘否定的痛苦……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爆发!
林小满!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尖响。巨大的愤怒和心痛让我浑身都在发抖,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撕裂了咖啡厅故作优雅的宁静,你就这么看我的!我们那些……海边说的那些话,都他妈是放屁吗!
我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震得杯碟哐当作响,冰冷的咖啡溅了出来,像肮脏的泪痕。为了你,我他妈可以拼上命!可你……我指着她,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视线一片模糊,你选他就因为他有钱!
林小满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身体猛地一缩,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深刻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决绝覆盖。她别过脸,不再看我,肩膀细微地颤抖着。
周明远立刻站了起来,挡在她身前,高大的身形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他脸上那种刻意的平静消失了,眉头紧锁,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强硬:陈屿!你冷静点!这里是公共场合!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小满已经做了选择,请你尊重她!
尊重我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怒极反笑,声音却嘶哑得可怕,她配得上尊重吗!
我死死盯着林小满那刻意扭开的侧脸,那苍白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侧脸,心脏像是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失望和愤怒最终化为一句带着血腥味的诅咒,从齿缝里迸出来:
林小满,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说完这句,我再也无法在这个充斥着背叛和虚伪的空间里多待一秒。猛地转身,撞开旁边惊愕看来的侍者,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咖啡厅。身后似乎传来林小满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还有周明远低声安抚的话语,但这一切都被隔绝在厚重的玻璃门之外,连同那个曾经鲜活明亮、如今却冰冷陌生的背影,一同被抛在了身后冰冷刺骨的夜色里。
城市的霓虹在泪眼朦胧中扭曲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块。深秋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冷。胸口那个位置,被那枚紧贴皮肤的贝壳烙得生疼,提醒着过去的每一个甜蜜瞬间,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嘲弄。
咖啡厅里那场冰冷的背叛,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所有燃烧的火焰——无论是创业的热情,还是对未来的期许,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痛。世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林小满那张苍白冷漠的脸,和她那句淬毒的分开吧,在脑海里反复播放,永无止境。
我把自己彻底关进了那间弥漫着泡面和汗味的创业基地。窗帘永远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时间。只有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一张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脸。愤怒和不甘是唯一残存的燃料,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灼烧着五脏六腑。
她选他就因为钱
我拼了命给她的未来,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海边的话星光的约定都是笑话!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在每一个疲惫至极、意识模糊的间隙钻出来,疯狂啃噬。唯有工作,疯狂地工作,像一个无底的漩涡,能暂时将这一切吞噬、麻痹。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敲代码、写方案、跑客户……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对抗灵魂深处那道撕裂的伤口。困极了就趴在键盘上眯一会儿,饿了就胡乱塞几口冰冷的速食。胃部时常传来尖锐的抗议,但那种生理上的疼痛,反而成了某种扭曲的慰藉,提醒我还活着,提醒我还能痛。
王胖子他们来看过我几次,带着担忧和劝解。
屿哥,别这样……为了个女人,不值当!
是啊陈屿,身体垮了就真什么都没了!
林小满她……唉,算了吧。
我只是沉默地听着,眼神空洞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代码,手指机械地敲击着键盘,对他们的劝慰充耳不闻。值不值身体算了这些词语轻飘飘的,根本无法触及我心底那片被彻底冰封的荒原。只有工作,只有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才能证明她林小满的选择是多么愚蠢,多么有眼无珠!这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扭曲的信念。
时间在昼夜颠倒的疯狂中流逝,像指间的流沙。窗外的梧桐树从光秃秃到枝繁叶茂,又从浓绿转为枯黄,周而复始。创业项目在无数个濒临崩溃的悬崖边挣扎,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并开始艰难地向上攀爬。最初的愤怒和纯粹报复的念头,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驱动力——一种对成功的、近乎偏执的渴望。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刺眼。我穿着租来的、并不十分合身的学士服,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目光像不受控制的雷达,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没有她。典礼结束,人群散去,我独自站在空旷的礼堂台阶上,看着远处校门口停着的那辆线条流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黑色跑车。周明远倚在车门边,姿态闲适。不一会儿,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了。林小满穿着同样的学士服,脚步有些虚浮地朝他走去。周明远自然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动作亲昵地将她半拥入怀,另一只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她顺从地坐了进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朝礼堂这边看一眼。
车门关上,跑车低吼着汇入车流,绝尘而去。
我站在原地,学士帽宽大的帽檐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胸口那枚贝壳依旧紧贴着皮肤,此刻却冰冷得像一块寒铁。初秋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走了。带着我破碎的青春和所有关于未来的誓言,走向了那个用金钱堆砌的安稳。
也好。
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里面最后一点属于少年的迷茫和痛楚,被彻底地、冰冷地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如同钢铁般的沉静和漠然。
转身,走下台阶,将喧闹的毕业季和那个被彻底埋葬的过去,一同抛在了身后。脚下的路,只剩下一条——向上爬,不顾一切地向上爬。直到站到足够高的地方,高到足以俯视她选择的那个安稳未来。
十年,弹指一挥。
窗明几净的顶层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天际线,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如同流淌的星河。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皮革、雪茄和昂贵香氛混合的、象征着成功与权力的味道。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我靠在意大利真皮转椅里,指尖夹着一支燃烧的雪茄,青烟袅袅上升。助理恭敬地将一份装帧精美的邀请函放在桌角。
陈总,下周末的高中同学聚会,地点在皇冠酒店顶层旋转餐厅。您看……助理的声音谨慎而专业。
我的目光掠过邀请函上熟悉的校徽图案,指尖的雪茄灰烬无声地掉落。十年。足够让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在商海的血雨腥风里摸爬滚打,褪去所有青涩和软弱,磨砺成如今这副刀枪不入、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模样。财富、地位、影响力……这些当年林小满口中拼尽全力也给不了的东西,如今早已堆积如山,唾手可得。可胸腔里某个地方,依旧空落落的,像一座被遗忘的、布满灰尘的废墟。
知道了。我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助理微微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聚会当晚,皇冠酒店顶层。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十年时光在每个人脸上都刻下了痕迹。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腆起了啤酒肚,羞涩的姑娘变得圆滑世故。话题围绕着房子、车子、孩子,夹杂着对昔日糗事的哄笑和对彼此现状的恭维。
陈屿!陈大老板!真是稀客啊!来来来,必须走一个!当年的体育委员端着酒杯挤过来,嗓门依旧洪亮,脸上带着被岁月打磨过的世故笑容。
是啊陈总,您现在可是咱们班的骄傲!听说最近又拿下一个大项目立刻有人附和。
我端起酒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疏离而客套的微笑,与他们碰杯。香槟冰凉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却尝不出任何滋味。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无意识地逡巡,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十年了,那个名字,那个人,像一道隐秘的疤痕,从未真正愈合。
……哎,说起来,你们还记得林小满吗一个带着醉意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是当年的学习委员。她晃着酒杯,眼神有些迷离,那个转校生,挺活泼那个小姑娘……
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飘向了我这边。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微妙的尴尬和探寻。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冰凉的杯壁传递着寒意。脸上那层客套的微笑像是凝固的面具,僵硬地挂在脸上。林小满……这个名字像一个尘封已久的禁忌咒语,猝不及防地被念出,瞬间撕裂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她啊……另一个女生接话,语气带着唏嘘,后来不是跟了那个富二代周明远吗听说……
咳!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试图打断这个话题,目光紧张地瞟向我。
听说什么我放下酒杯,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听不出一丝波澜。只有我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撞击着肋骨。十年了,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听到关于她的确切消息。
那女生被我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怵,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也…也没什么,就是听说她后来……好像身体不太好……再后来……就没什么消息了……
身体不太好我重复着这四个字,心一点点沉下去。咖啡厅里她苍白的脸、压抑的咳嗽、单薄得惊人的身体……那些刻意被我遗忘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不祥的寒意。
是啊,另一个男生接口,带着点感慨,红颜薄命啊……好像……是听说走得挺早的……
走了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酒杯在指尖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走了什么意思
场面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同情、尴尬,还有一丝终于揭开秘密的释然。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考究、身形却明显发福、带着浓重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是周明远。十年光阴在他身上留下了更深的烙印,眼袋浮肿,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某种……颓败。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定定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浑浊、复杂,带着浓重的醉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和悲凉
他拨开挡路的人,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地径直朝我冲来。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一把揪住我熨帖平整的西装前襟,动作粗鲁,力道大得惊人。
陈屿!他喷着酒气,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眼神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和……痛苦你他妈……你他妈知道她最后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措手不及,本能地想挥开他的手,却被他死死攥住衣领,勒得有些窒息。周围一片惊呼。
周明远!你干什么!放手!有人上前试图拉开他。
滚开!周明远猛地甩开拉他的人,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声音因为激动和醉意而扭曲变形,你他妈……装什么深情!装什么受害者!她为了你……为了你这个王八蛋……她把自己活生生熬干了你知道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用力掰开他揪着我衣领的手,怒视着他。林小满的背叛,当年咖啡厅里他亲昵的揽腰,那辆绝尘而去的跑车……所有画面瞬间涌上,烧灼着理智。她选了你!是你周明远!你们……
演戏!周明远猛地打断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惨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那都是演戏!是她求我演的戏!演给你这个蠢货看的戏!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摇晃,像一株即将倾倒的朽木,布满血丝的眼中滚下浑浊的泪,声音却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掏空灵魂般的疲惫和绝望:
她快死了……陈屿……他抬起颤抖的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声音哽咽,大学体检……查出来的……癌……晚期了……没救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我的心脏。
她不想拖累你……不想让你分心……不想让你为了她放弃你拼了命才抓住的那点希望……周明远的声音支离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她求我……跪下来求我……让我陪她演那场戏……让我当那个恶人……让你恨她……让你彻底死心……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毒:她到死……念的都是你的名字!她怕你创业失败……怕你自暴自弃……怕你……忘不了她!她他妈到死都在为你着想!你这个蠢货!你这个……被她爱到骨子里、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蠢货!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又仿佛整个世界在脚下瞬间崩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被周明远那字字泣血的话语点燃,在血管里疯狂地奔流、咆哮、燃烧!十年筑起的高墙,十年冰封的恨意,十年自以为是的成功……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演戏……癌……晚期……不想拖累我……跪下来求周明远……
那些刻意忽略的细节——她苍白的脸、莫名的胃疼、抽屉里换了包装的药、越来越慢的信息、课间按着腹部蹙起的眉头……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利刃,从记忆深处呼啸着倒卷回来,狠狠地、反复地刺穿心脏!
原来……原来那不是背叛!那是她用尽最后力气,为他编织的一场残酷的谎言!一场用自己生命和尊严为代价,把他推向所谓安稳未来的祭献!
她……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她……在哪
周明远看着我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剧烈颤抖的身体,眼中的疯狂和怨毒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疲惫。他颓然地靠在一旁的装饰柱上,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声音轻得像呓语:
城西……南山公墓……C区……第七排……最东边……他报出一个位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切割。
下一秒,我已经像疯了一样冲出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将所有的喧嚣、惊愕、议论统统抛在身后。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又像踩在自己早已碎裂成齑粉的心上。
十年。整整十年。他恨错了人,恨了十年!而那个被他恨入骨髓的女孩,早在十年前,就在他毫不知情的角落里,独自走向了永恒的黑暗。用最残忍的方式,把他推向了所谓的光明。
冲下酒店冰冷的台阶,深冬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割透了我单薄的西装,刺入骨髓。可我丝毫感觉不到冷,胸腔里燃烧着一团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灭顶的悔恨。司机早已将车停在路边,我几乎是撞开车门扑了进去。
去城西!南山公墓!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狂暴。
车子像离弦的箭般冲入夜色。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带,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撕裂。十年……十年!那些被刻意冰封的、关于海边星光的记忆,关于她笑靥如花的模样,关于她送贝壳时亮晶晶的眼睛,关于她依偎在礁石上哼唱不成调的歌……所有甜蜜的碎片,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玻璃碴,狠狠地扎进灵魂深处!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了公墓森冷的铁门外。我推开车门,踉跄着冲了下去。深夜的墓园,死寂得令人窒息。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泥土和未散尽的香烛气息。一排排冰冷的墓碑在清冷的月光下沉默矗立,如同森白的牙齿,无声地咀嚼着生者的悲伤。
C区……第七排……最东边……
我的脚步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跌跌撞撞,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目光疯狂地在墓碑间搜寻。月光惨白,墓碑上的照片在夜色里模糊不清。
找到了!
第七排最东边。一块并不起眼的黑色墓碑,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墓碑上镶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短发柔顺,笑容依旧,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盛满了无忧无虑的星光——那是十七岁的林小满,定格在她生命中最鲜亮的时刻。
照片下方,冰冷的刻字像一把把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烙进我的眼底:
**林小满**
**1995.5.21

2015.11.03**
**如夏花般绚烂,永驻我心**
1995.5.21

2015.11.03。
2015年11月3日。
这个日期,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混沌的记忆!那正是……正是大学毕业后,我疯狂投身创业、像自虐般没日没夜把自己关在那个小破屋里的时间!就在我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报复她的背叛而拼命燃烧自己的时候……她,已经悄然熄灭了。
二十岁。她才二十岁!
啊——!!!
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在死寂的墓园里凄厉地回荡开。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料,却远不及心口那灭顶的、被彻底撕裂的剧痛万分之一!
小满……林小满……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僵硬,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轻轻抚上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笑容灿烂的照片。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冻僵了血液。照片上她眼底跳跃的星光,此刻像最锋利的嘲讽,嘲笑着我的愚蠢,嘲笑着这迟到十年的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额头抵上冰冷的墓碑,粗糙的石面摩擦着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滔天的悔恨和绝望。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砸落在墓碑前冰冷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十年恨意,十年拼搏,十年筑起的高塔……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化为齑粉,将他彻底埋葬。原来他拼尽全力抵达的所谓彼岸,不过是她用自己的生命,为他点燃的一盏引航的孤灯。而他却背对着那盏灯,在仇恨的深渊里,独自跋涉了十年。
冰冷的墓碑紧贴着额头,粗糙的石面像砂纸,磨砺着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无法穿透那层包裹着心脏的、厚厚的坚冰。悔恨、自责、灭顶的悲伤……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身体里疯狂地噬咬、缠绕,几乎要将灵魂彻底撕裂。
对不起……小满……对不起……破碎的声音在死寂的墓园里低低回荡,被呜咽的风声轻易撕碎。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眶里,一片灼热的干涩。他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额头死死抵着墓碑上那张笑容凝固的照片。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已经冻得麻木。深冬凛冽的寒风穿透单薄的西装,像刀子刮过骨头。司机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身边,带着担忧和小心翼翼,试图搀扶:陈总……您……
我猛地挥开他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拒绝。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任何人的搀扶,此刻都是一种无法承受的亵渎!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踉跄着,几乎摔倒。
目光最后深深烙在那张小小的、笑容灿烂的照片上。那笑容里曾经盛满的星光、海水和未来,如今都化作了永恒的、冰冷的嘲讽。
再没有看司机一眼,我转过身,像个失魂落魄的游魂,深一脚浅一脚地、独自走向墓园外那片更加浓重的黑暗。身后,那块冰冷的墓碑和照片上永恒的笑容,被彻底地、决绝地抛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从南山公墓回来后,我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巨大的、迟来的悲伤并未带来汹涌的眼泪,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吸饱了冰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堵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公司依旧运转,项目依旧推进,会议照常召开,决策依旧果断。只是,那层曾经锐利逼人、带着强烈征服欲的光芒,彻底熄灭了。眼神变得空洞而疲惫,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我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疯狂地投入工作。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运转。用繁重到窒息的事务填满每一分每一秒,用冰冷的数字和复杂的报表麻痹每一根神经。唯有如此,才能短暂地逃离那噬骨的痛楚和灭顶的空虚。
秘书和下属们明显感觉到了不同。曾经的陈总雷厉风行,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掌控力和勃勃野心。而现在的陈总,更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们小心翼翼地汇报,不敢多言,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死寂得可怕。
只有一种时候,这具冰冷的躯壳才能短暂地获得一丝喘息。每周六的黄昏,无论风雨,无论寒暑,雷打不动。
司机早已习惯。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喧嚣的市中心,穿过逐渐稀疏的建筑,驶向城市边缘那片开阔的海岸线。海风的气息越来越浓,带着咸腥和自由的味道。
车子停在熟悉的观景台。我推开车门,独自走向那片熟悉的礁石滩。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浪涛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永恒的低吼。哗——哗——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节奏。
我站在那块最高的礁石上,和她当年喜欢的位置一样。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头发和衣襟,带着深秋的寒意。夕阳的光线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望着那片无垠的、跳动着碎金的海面。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早已被摩挲得无比温润光滑的小贝壳,指腹一遍遍划过它圆润的弧度。
小满……声音低得几乎被海风吞没,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虚空诉说,……今天海风很大,浪也高……像我们第一次偷跑出来那晚……
没有回应。只有海浪声永恒地回荡。
项目……签下来了,很大……你如果在……一定会敲我一顿大餐吧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弧度,却僵硬得如同石刻。
夕阳沉入海平面,最后一丝金光消失,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变成深邃的墨蓝。寒意更重了。我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任由冰冷的海风吹透衣衫。胸口的贝壳紧贴着皮肤,传递着微弱而恒定的暖意,仿佛是她残存的一点心跳。
司机远远地站在车旁,不敢催促,只是担忧地看着那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萧索的背影。直到夜色完全笼罩,海天模糊成一片,只有远处灯塔孤独的光柱扫过海面,我才缓缓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回车里。
车门关上,将海涛声隔绝在外。车内一片死寂。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知觉。唯有掌心里那枚小小的贝壳,依旧带着海风的咸涩和她残留的温度,是这片冰冷死寂中,唯一真实的触感。
岁月如湍急的河流,裹挟着一切奔涌向前,永不停歇。
曾经叱咤风云的陈总,如今已成了商界传说中一个模糊的符号。财富累积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却更像一堆冰冷的数字,堆砌在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账户里。偌大的顶层公寓,装修奢华却毫无生气,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埋葬着一个早已被掏空的灵魂。
身体这台精密仪器,终究在无休止的磨损和时光的侵蚀下,发出了不可逆转的警报。先是偶尔的健忘,丢三落四。后来,是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重要的会议日期在脑海中模糊成一团迷雾。最终,一张冰冷的诊断书递到了手上——阿尔茨海默病。大脑像一块被岁月侵蚀的硬盘,存储的记忆碎片正在被无形的橡皮擦一点点抹去。
医生冷静地分析着病情,助理忧心忡忡地安排着后续的护理和交接。我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们在谈论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那些庞大的商业帝国、复杂的股权结构、动辄上亿的决策……曾经视为生命意义的东西,此刻在逐渐混沌的意识里,变得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激不起一丝涟漪。
唯一清晰、固执、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刻进灵魂深处的,只有一件事——海。去看海。
无论护工如何耐心劝说,无论外面是狂风暴雨还是烈日当空,每到周六,那具被时光和病痛侵蚀得日益佝偻的身体,总会爆发出一种惊人的执拗。眼神浑浊,却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字眼:海……小满……海……
护工无奈,只能叹着气,为他裹上厚厚的毯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上那辆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平稳舒适的车。车子驶向那条走了几十年的、通往海边的路。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对他而言,都成了毫无意义的色块和光影。他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像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雾气。唯有当海风的气息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熟悉的咸腥味,他那空洞的眼神里,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车子停在观景台。护工搀扶着他,一步一挪地走向那块熟悉的礁石。他的脚步虚浮蹒跚,身体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需要护工用尽全力地支撑。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稀疏的白发和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固执地挣脱护工的手,坚持要自己站上那块最高的礁石——那是她喜欢的位置。站定后,他不再需要搀扶,只是微微佝偻着背,像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顽强地扎根在风浪之中。浑浊的目光投向那片无垠的、跳动着阳光或波涛的海面。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一站就是很久很久,任由海风带走身体残存的热量。
护工站在不远处,担忧地看着。她早已习惯这位老人每周的仪式。她不知道小满是谁,只知道那是老人心底最深的执念,是他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脆弱的连接点。
又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海风格外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老人裹着厚厚的羊毛毯,依旧站在那块礁石上,身影在巨大的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渺小、单薄。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令人揪心的哮鸣音。身体微微摇晃着,似乎随时会倒下。
护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上前一步:老先生,风太大了,我们回去吧明天……明天再来看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固执地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片跳动的血色波光。干枯的手在毯子下摸索着,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枚被他贴身珍藏了一生、早已被摩挲得光滑如玉的小贝壳。温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像一丝微弱却恒定的电流。
忽然,他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里,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亮起了一簇光。不是幻觉,而是一种穿透了层层迷雾、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光芒。紧抿的、布满深深皱纹的嘴角,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最终凝固成一个无比温柔、无比释然的微笑。
那笑容里,盛满了少年时才有的纯粹光亮。
他微微抬起枯瘦的手,朝着那片翻涌的血色波涛,朝着海天交接处那轮即将沉没的巨大落日,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伸了出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仿佛要牵住某个等待了太久的身影。
浑浊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一个画面:不再是冰冷的海水。一个穿着浅蓝色校服、短发被海风吹拂得有些凌乱的少女,正俏生生地站在那片绚烂的霞光里。她笑容灿烂,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和海浪,正朝着他伸出手。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脖子上挂着的贝壳项链,在夕阳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小……满……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海风吞没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满足,和跋涉一生的疲惫终于抵达终点的安然。
伸出的手,在虚空中,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终于握住了什么。
然后,那抹温柔至极的微笑,永恒地凝固在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上。
伸向夕阳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如同枯败的落叶,无声地、轻飘飘地垂落下来。紧握了一生的那枚小贝壳,终于从松弛的指间滑脱,在礁石上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脆响,随即滚落下去,很快被涌上来的、冰冷的海浪温柔地卷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跳动着血红色光芒的波涛深处。
他佝偻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像一座被抽去基石的沙塔,无声地、缓慢地向前倾倒。
老先生!护工惊恐的呼喊撕破了海风的呼啸。
她冲上前,在最后一刻险险扶住了那具倾倒的身体。入手是轻飘飘的重量和彻骨的冰凉。她慌乱地低头看去,怀中的老人双眼已经安详地阖上,嘴角凝固着那个无比温柔、无比释然的微笑,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等待已久的、甜美的沉眠。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洒在他平静的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护工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指尖触到的,只有深秋海风的冰冷,和一片永恒的沉寂。
远处,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
哗——哗——
永恒,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