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阳光比之一个时辰前,又毒辣不少。
太和殿本应歌舞升平的庆功宴被推迟,参客云聚殿前,皇帝却一直未至,不仅如此,连身为主角的裴参政裴故也不见身影。
众人虽不知所措,到底个个是久混官场的狐狸,举杯换盏的寒暄间,场面也不至被冷落。
而与这边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玄清宫落针可闻的寂静。
黄花梨木雕刻的御案前,此刻齐刷刷地跪着两个人影。
早先崇祈闹的动静不负谢宁玉所盼,几乎也就是几柱香的功夫,她便被传唤到御前。
进来时宋少卿两人便跪在那里,皇帝免了她的行礼后,崇祈高昂着头,鼻腔内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嗤。
谢宁玉……真想把她脑子掰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在人前一向装得好,当做没听见般站起身,端的还是一副大家作派。
“昭梧近来如何,宫中日子过得可还顺心?”威仪的声音在书房回响,高座上的男人少见地面露难色,思忖良久,谈话还是从不痛不痒的关心入手。
昭梧,是谢宁玉两年前被封异姓公主时皇帝亲拟的封号。
谢宁玉还记得圣旨下来时,这个英武帝王的表情,跟现在一样威严而不可侵犯,只是每每望向她时,表情又总是带着些许愧疚,又或者说,那是来自上位者的怜悯。
而上一次,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为了宣告阿爹的离去。
这一次,则是为了坦露自己女儿与她未婚夫纠缠的私情。
谢宁玉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心知肚明,那双瑞凤眼中适当地流露出几分乖巧,长睫轻扇,配合嘴角精心试验过的弧度,将一个不谙世事却被命运无情蹉跎的孤女形象扮演得细致入微:“自是极好,宫中娘娘们照应昭梧,崇祈姐姐更是常同我说些体己话。
只是偶尔想念父亲,记起他在府上的教导,又不免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难得,总是惶恐不能安度。
”说到后面,她又适时哽咽一声,看着帝王愧疚的神情又多几分,迅速敛下眸,以免自己冷笑出声。
她忍住了,一旁的崇祈却没有。
“哼。
”不加掩饰的讽笑声,落在整个书房中,回荡着一丝尴尬。
谢宁玉倒是不受影响,低垂着眼,还是那副逆来顺受的乖巧模样。
反倒是宋少卿,脑子终于用上了一回,扯了扯崇祈的衣袖,以防她嘴里再蹦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谢宁玉低低扫了他一眼,眼神晦暗,意味不明。
其中杀意,看得宋少卿不禁打个寒颤,那深闺长大的娇娇青梅怎能散发那样凛冽的气场。
可再看去,谢宁玉已经乖顺地低下头去,似乎先前一切不过他的错觉。
他正回神,察觉到上方冷凝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动作瞬间僵硬,内里的衣襟在瞬间被冷汗浸湿。
“宋少卿,你把刚刚在这儿跟朕说的话,说给昭梧听吧。
”男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上方那人的面容模糊在光里,看不出情绪。
侧过眼看谢宁玉,她虽还是那副得体模样,交握的双手却明显收紧,像是猜到什么,在等待着他最后的审判。
“昭梧……公主。
”他喉头干涩,尽管一柱香前他和崇祈跪在天颜面前求成全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但此刻面对这个柔弱的女子,刚刚的勇气似乎变作残忍的利剑,要将她最后的庇护也剥去,哪怕一早就下定决心要选崇祈,心下也不由对昭梧生出怜惜。
但最终,他还是狠狠心:“微臣爱慕崇祈长公主已久,早已互通心意,有琴瑟之许。
对您,臣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意,还望殿下成全臣与长公主。
”说到后面,许是察觉到殿内的气压越来越低,宋少卿的声音也多了几分底气不足的虚势,反倒是崇祈,如一只打赢胜仗的孔雀,本就没低下过的头愈加抬高,全然不顾上方皇帝阴沉的脸色。
谢宁玉知道此刻那三人都在暗地里悄摸打量自己,头埋进地里,肩膀也颤抖着,旁人看来只觉这个被命运几番拷打的少女无助,殊不知她嘴角都快压不住。
若再不低头,只怕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形象都要被尽数毁去。
见堂下这副场景,最应该出来发声的却把自己缩成鹌鹑,皇帝无奈。
退婚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难的主要在谢宁玉的身份,功勋之后,若被皇家女子撬墙角落个孤苦无依的结局,必是要遭人诟病的。
他本想在这件事中保持沉默,把责任全推给宋少卿,他出面当那个负心人,自己和崇祈在这件事中的作用自然会被淡化,可眼下他却不得不迈出一步:“胡闹!昭梧现在是朕的女儿,一国公主,也是你可以挑三拣四,自己做选的嘛?宋即倒是教导有方,培养出来你这么个儿子。
”龙颜威怒,抄起一旁的砚台便顺手丢了出去,宋少卿吓得一抖,安分许久的崇祈却不乐意:“父皇~”拉长的尾音,预示这位得宠公主向天颜讨要心悦之物的前奏。
“少卿何错之有?你竟要发这样大的气。
他二人婚约不过当年定北侯的口头之言,现下定北侯不在,这婚约自然也该作废。
少卿于我有情,恰似您与母妃当年情投意合。
那谁又会希望拆散一对有情人呢?我想,昭梧妹妹也该乐意成全我们才是。
”话里话外的夹枪带棒,末了还要扫旁边那人一眼,崇祈行事向来刁蛮,看不惯她,自然也明里暗里得想踩她一脚。
眼看这形势就等着她表态,谢宁玉缓缓抬起头,眼角还带着憋笑憋出来的泪花。
她正要说话,皇帝跟前的刘公公却突然闯了进来,直直往地下一跪,猝不及防,吓得她又把头低了回去:“皇上,这,裴大人说有要事禀告,现在就要见您。
”裴故?谢宁玉刚刚放下的心猛地收紧。
他来干嘛?莫非自己看错了他,这人变了性子,也开始掺和这档子闲事?皇帝揉了揉眉心,面上不悦,整个人却徒然放松,像是被人救出修罗场:“崇祈和昭梧还在,叫他且等着,稍后再通传。
”刘公公面色为难:“这……裴大人说,他这事正是跟两位公主有关。
”皇帝……谢宁玉!——裴故进来时,崇祈和宋少卿已经站起来候在一边了,谢宁玉独自在另一侧,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平日里扬起的头恨不得缩到脖子里去。
崇祈则是眼前一亮,她养在深宫,规矩繁多,不像谢宁玉自小被定北侯放养长大。
男子见得少,那些个人中龙也不过是听偶有的闲言碎语才略知一二,不然也不会看上宋少卿。
此刻乍见裴故,芝兰玉树的模样实属能唬人,免不得被晃一晃眼。
来人却是淡淡地扫过面前几人,末了,才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
“爱卿有何事要禀,怎的还和两位公主有关联?”皇帝干巴巴笑了两声,原本听说裴故要来后的放松被一扫而空,盯着少年权臣那张潋滟的脸,生怕他参谁一本,让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难看。
谢宁玉一样悬着心,退婚的事眼看只差临门一脚,裴故要在这时候捅出刚刚的事,不仅崇祈会记她一笔,皇帝也会知道今时今日的难看局面是她早上那块石头促成的,届时要想退婚,就免不了惹一身腥了。
她在心下后悔刚刚没对裴故下手,那厮的语调却依旧清冷:“皇上不若先将家事断完,臣再禀告也不迟。
”“那刘常不是说裴爱卿有事要禀,耽误不得?”“不是国事,也不比皇上眼下要判的事重要,臣在一旁等着就好。
”裴故自顾自说着,连皇帝也不解其意,无奈,最后赐了座在一旁候着。
谢宁玉能感到那股灼热的视线自裴故坐下便一直紧紧追着她的脸,没人知道裴故绕这么大个圈子进来干嘛,总不能就为了旁听皇帝诊三人的婚事,她心下不安感加剧,生怕裴故坏她好事。
堂上,皇帝的心情一样不平静。
他打量着坐在谢宁玉边上的裴故,男人玉质金相,即便居于龙颜之下,坐着时的姿态也自有浑然天成的贵气。
眼尾轻勾,视线似乎在扫着地面某个花样,并不上心,相比崇祈被他宠到目中无人的骄傲,裴故散发的更多是谪仙望向信徒的悲悯。
尘世皆浮云,万事不入眼。
可也偏偏是这种人,现在也会掺和到这种局面里。
他倒不怕被裴故看笑话,少年知道分寸,即便清楚其中曲折,也断不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
只怕……视线移到谢宁玉身上,少女的头仍旧低着,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那截纤长雪白的脖颈,偶尔在空中像是触及什么滚烫的东西,引来一阵瑟缩。
他没听闻过裴故跟昭梧是旧交,只愿他前来所为之事,不会影响到自己,更不是为了给下方那个少女出头。
“昭梧。
”他叫住一直沉默的谢宁玉,抬起头,少女的眼中还隐隐含着泪,眸光却是坚定,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高堂。
倔强的样子不免让人心软,皇帝叹口气。
偏是和崇祈有了冲突,人心有偏,他自然也向着亲生这个,哪怕对眼前的少女多几分怜爱之心,说出来的话也始终还是带着试探:“事已至此,朕和裴大人都在这里,你有何想法说出来便是,我们自会为你做主。
”裴故的视线随着皇帝的话覆到谢宁玉身上,眼神依旧冷淡,被打量的对象却只觉这眸光炽热无比。
她心里暗道不好。
裴故,果然是冲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