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带着要将人间彻底淹没的狂暴,劈头盖脸浇在方远身上。单薄的青衫早已湿透,紧紧贴着皮肤,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水。脚下的泥浆粘稠得如同沼泽,每一次拔脚都耗费巨大的力气,溅起的冰冷泥点糊满了他的裤腿和那双早已辨不出颜色的布鞋。夜黑得如同浓墨泼洒,只有惨白的电光偶尔撕裂天幕,瞬间照亮前方扭曲狰狞的树影和泥泞不堪、仿佛永无尽头的山路,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隆隆的雷声贴着地面滚过,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方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模糊。他不敢停下,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淋下去,怕是要冻死在这雨夜里。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一道惨白的光晕刺破了浓密的雨帘,在前方山路的拐角处幽幽亮起。
白灯笼。
两只硕大的白灯笼,在肆虐的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像两颗悬吊在黑暗中的、没有瞳仁的惨白眼珠。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雨雾中晕染开一片诡异的光团,勉强照亮了灯笼下紧闭的、斑驳的乌木大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匾额,隐约能辨认出两个厚重的墨字——方府。
方府方远心里咯噔一下。同姓在这荒僻得鸟兽绝迹的山坳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悄然爬上他的脊背。然而,身后是无边的黑暗和倾盆暴雨,前方是唯一可见的光源和遮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心头那点突兀的疑虑和不安。他咬咬牙,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踉跄着扑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门环冰冷刺骨。方远用尽力气拍打着沉重的兽首门环,铜环撞击门板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和急促。有人吗行路遇雨,求借宿一晚!行行好!他嘶哑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门内沉寂了片刻,仿佛那宅邸本身也在黑暗中屏息凝神。就在方远的心沉下去,准备再次拍打时,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厚重的乌木大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是个老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样式古旧的灰色布衣,身形佝偻。他浑浊的眼珠在门缝的阴影里缓缓转动,打量着门外几乎成了落汤鸡的方远。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死水般的沉寂,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何事老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枯叶摩擦。
老丈!方远急忙拱手,声音打着颤,晚生方远,赴京赶考途经此地,遇此暴雨,实在无处容身,恳请老丈行个方便,容我借宿一晚,雨停便走,绝不敢多扰!
方…远老管家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目光在方远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死水般的沉寂深处,仿佛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被投入,荡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沉默了几息,枯瘦的手抓住门边,缓缓将门缝拉大了些。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灰尘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若有若无的陈旧甜腻气味扑面而来。
既是同宗,又逢雨夜……老管家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侧开了身子,进来吧。不过,他顿了顿,眼皮微抬,那浑浊的目光似乎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落在方远身上,府上正办喜事,规矩多些。客人须得安分守己,莫要乱走,尤其……莫要去西厢房那间挂红绸的屋子,更莫要动里面那面铜镜。
喜事方远跨过门槛,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脚下光滑的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水迹。门廊下光线昏暗,只挂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灯罩上似乎也蒙着一层灰。目光所及,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在风雨飘摇的夜色里,只显出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别说喜庆的喧闹,连一丝人声都听不到,只有风雨在空旷的庭院里呼啸回旋,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更诡异的是,就在他刚才进门时,借着惨淡的灯笼余光,他分明瞥见几片惨白的圆形纸钱,被风卷着,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翻滚了几下,又被雨水打湿,粘在了墙角。他心头猛地一跳,视线迅速扫过,却又发现门廊角落里,似乎还散落着几颗同样被雨水浸泡得变了形的……红色糖果
办喜事撒纸钱方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外面的雨水更冷。这喜字,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气。
老管家仿佛没看见他的惊疑,脸上挤出一点极其僵硬的笑容,嘴角牵动皱纹,却丝毫没染到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他枯瘦的手伸进灰色的袖口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小把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方远湿冷的手心。
拿着,沾沾喜气。老管家咧开嘴,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府里准备的喜糖,客人也甜甜嘴。
方远下意识地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颗圆溜溜的硬糖,劣质的红色糖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被雨水和他掌心的冷汗浸润得有些发粘,散发出一股廉价而甜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这气味混杂着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陈旧甜腻,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着不适,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多谢老丈,晚生……方远感激不尽。他特意再次报上自己的名字,目光紧紧盯着老管家。
这一次,他看得更真切了。在听到方远二字时,老管家那枯树皮般的眼皮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深处,那点死水般的沉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光极快地掠过,如同深潭底部的毒蛇吐信,瞬间又归于平静。
嗯…嗯…老管家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两声,似乎不愿再谈名字的事,干瘪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仿佛在压抑着什么,老朽姓方,府上人都唤我方伯。客人随我来,客房在东厢,安静些。他不再看方远,佝偻着背,转身引路,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衣在昏暗中晃动着,像一片飘忽的、不祥的纸灰。
方远捏紧了手里那几颗黏腻的喜糖,指尖冰凉。他不敢丢掉,只得硬着头皮跟在方伯身后,踩过冰冷湿滑的青石板。穿过一道垂花门,便进入了内宅的回廊。廊檐下挂着的气死风灯更少了,光线愈发昏暗,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距离。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黑黢黢的,像一只只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深沉的夜色里。风从回廊的柱子间穿过,发出呜呜咽咽的低鸣,如同无数个幽魂在暗中窃窃私语。
忽然,方伯的脚步顿了一下。方远也跟着停下,顺着方伯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回廊深处,那被更浓重黑暗吞没的另一端——西厢的方向。
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边缘,一抹极其刺目的颜色,毫无征兆地撞入了方远的视线!
红!
如血一般浓烈、如火焰一般跳跃的红!
一道纤细的身影,穿着极其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裙裾宽大得有些不可思议,静静地立在回廊拐角的阴影里。距离太远,光线太暗,方远根本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甚至连轮廓都是模糊的。只有那身嫁衣的红,红得惊心动魄,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在周遭死寂的灰黑背景中,构成一幅诡异到极致的画面。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纸扎人偶,又像一个刚从画中走出的幽魂。
方远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他刚想张口,那抹红影却无声无息地动了。没有转身,没有迈步,甚至没有一丝衣料摩擦的声响,就那么极其突兀地、直挺挺地向着回廊更深的黑暗里飘了过去,宽大的裙裾纹丝不动,如同被无形的风托着。
她的动作快得诡异,只一眨眼,那刺目的红便融入了黑暗,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那片深沉的黑暗,仿佛一张刚刚吞噬了什么的巨口。
方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他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方伯。
方伯佝偻着背,面朝着那片黑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浑浊的眼睛里,死水般的沉寂被一种更深沉、更阴冷的东西取代了。那不是惊诧,不是疑惑,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冰冷的了然甚至,在那层层叠叠的皱纹深处,方远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意
看清楚了方伯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在风雨的回响中低低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砸在方远耳膜上,那便是新过门的少夫人了。府上规矩大,新娘子矜贵,轻易不见外客。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方远,那目光冰冷粘腻,像蛇信舔过皮肤,客人切记老朽方才的话,安分守己,莫要乱走,尤其……莫要靠近西厢。冲撞了贵人,老朽也担待不起。
方伯说完,不再理会方远惨白的脸色和惊魂未定的神情,转过身,继续佝偻着向前走去,步伐比刚才更慢了一些,那灰布衣的背影在昏暗摇曳的灯影下,仿佛随时会融入墙壁的阴影里。
方远僵硬地跟在后面,双脚像灌了铅。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黑暗的西厢方向,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刚才新娘站立过的回廊拐角。
青石铺就的廊道,被雨水打湿,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一片水渍,清晰地印在冰冷光滑的石面上。
那是……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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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远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不,不对!
那水渍的形状……那根本不是什么鞋印!那是一小片边缘模糊的水痕,湿漉漉地晕开在青石板上,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刚从水里捞出来,滴落的水珠汇聚而成!
而那个位置,正是方才那抹红影站立过的地方!
方远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从尾椎骨直窜头顶,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没有脚印!那个穿着大红嫁衣、飘进黑暗里的新娘子,她的脚下……是空的!
她根本……没有踩在地上!
方伯将他引到东厢一间偏僻的客房门前,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一床一桌一凳,陈设简陋得可怜。桌上放着一盏积满灰尘的旧油灯,灯油浑浊,灯芯短得可怜。
客人早些歇息。方伯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从他背后照来,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鬼影。他浑浊的眼睛在方远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冰冷而粘稠,夜里不管听到什么动静,切记莫要出门,更莫要去西厢。沾了喜气,更要守规矩。否则……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痰堵在气管里,后面的话含糊不清,却比清晰的威胁更令人心胆俱寒。
方伯不再多言,佝偻着背,无声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那吱呀的关门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仿佛隔绝了外面风雨的同时,也隔绝了所有生机。
房间里只剩下方远一个人。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入骨髓。他哆嗦着,从怀里摸出火折子,费了好大劲才点燃桌上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火苗的晃动而张牙舞爪。这点微弱的光明,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和安全感,反而让这间充斥着霉味和死寂的斗室显得更加阴森诡异。
那几颗黏腻的喜糖还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糖纸几乎要被汗水浸透。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手,那几颗红色的糖果骨碌碌滚落在地板上,滚进桌脚床下的阴影里,如同几颗凝固的血珠。
方远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抱住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方伯诡异的警告、游廊尽头那抹飘逝的嫁衣红影、青石板上那没有脚印的湿痕……所有的一切都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思绪,越收越紧。那西厢房到底藏着什么那面铜镜……为什么不能碰那个没有脚印的新娘子……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和寒冷中变得粘稠而漫长。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死寂却更加沉重地压迫着耳膜。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更久,方远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意识也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一种声音穿透了风雨的余音和沉重的死寂,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笃…笃…笃…
缓慢,沉闷,带着一种奇特的粘滞感。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木头发出的声响。
声音的来源……似乎并不远。
方远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声音好像就在门外走廊不,不对……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笃…笃…笃…
那声音似乎……是从西面传来的!
西厢!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方远全身!他猛地从地上弹起,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他冲到桌边,一把抓起那盏唯一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他剧烈颤抖的手中疯狂跳跃,几乎要熄灭,在墙壁上投下他惊恐放大的、不断扭曲的阴影。
那笃笃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仿佛某种不知疲倦的索命符咒,固执地敲打在这死寂古宅的神经上。它穿透门板,穿透墙壁,直接钻进方远的脑子里,一下下撞击着他紧绷到极限的心弦。
去还是不去
方伯那冰冷粘腻的目光、那句含糊不清却充满威胁的否则……,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里盘旋。那抹没有脚印的嫁衣红影,更是让他浑身发冷。
可那声音……那声音像是有魔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又或者是一种濒死绝望的哀鸣,引诱着他,呼唤着他。
鬼使神差地,方远颤抖的手握紧了冰冷的门闩。他不能坐以待毙!这地方太邪了!那西厢房里的东西,那面铜镜,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诡异的关键!与其在这阴冷的囚笼里被未知的恐惧折磨到崩溃,不如……
他猛地一咬牙,用力拉开了门闩。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一股阴冷潮湿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手中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他赶紧用手拢住那点微弱的光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在微弱灯光的边缘翻滚。那笃笃的声音,在西面走廊的尽头,变得更加清晰了。
方远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他踏出了房门,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油灯的火光只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两侧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随时会扑上来将他吞噬。他死死盯着前方那被黑暗吞噬的走廊尽头,一步一步,朝着声音的源头挪去。
越靠近西厢,那股萦绕不散的陈旧甜腻气息就越发浓重,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朽气味,钻入鼻腔,令人作呕。那笃笃声也越发清晰,沉闷,粘滞,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感。
终于,他停在了西厢那扇挂满红绸的门前。
门虚掩着,并没有关死。鲜红的绸缎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发黑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块,垂落下来,在门缝间微微晃动。门内一片漆黑,那笃笃声正是从这片浓稠的黑暗中传出来的。
方远的手心全是冷汗,几乎握不住灯盏。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门板。他轻轻用力,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陈腐气息混合着那股甜腻味扑面而来。方远屏住呼吸,将手中的油灯小心翼翼地探入门内。
昏黄摇曳的光线刺破了门内的黑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供桌。桌上铺着同样暗红色的绸布,上面赫然摆放着一只被斩断的、毛色灰暗的公鸡头!断裂的脖颈处血肉模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浸透了红布。鸡头旁边,散落着几颗方远无比眼熟的、裹着劣质红纸的喜糖。而在供桌最显眼的位置,一面巨大的、古旧的铜镜,正对着门口!
铜镜的镜框是厚重的青铜,雕刻着繁复而扭曲的缠枝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暗的金属光泽。镜面却异常光洁,仿佛刚刚被人精心擦拭过,清晰地映照出方远自己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失色的脸,以及他手中那盏跳跃着微弱火苗的油灯。
然而,就在方远的目光触及镜面的瞬间,一股寒气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天灵盖!
镜子里……镜子里他手中油灯的火苗,是静止的!
他明明能感觉到自己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能看到手中油灯的火苗在随着他的呼吸和颤抖而疯狂地摇曳跳动!可镜子里映出的那盏油灯,那点小小的火焰,却凝固不动,像画上去的一样,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冰冷的幽黄色!
那笃笃声,诡异地消失了。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方远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面静止的、映着虚假火焰的铜镜,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
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荡漾开一圈涟漪!
方远那张惊恐扭曲的倒影,连同那盏虚假的油灯,瞬间模糊、扭曲、变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皱!
涟漪的中心,一抹刺目的、令人心悸的红色,如同深水中浮起的血迹,缓缓晕染开来。那红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烈,最终凝聚成……一张女子的脸!
一张极其惨白、毫无血色的脸!
眉目如画,却毫无生气,如同最精致的白瓷人偶。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成繁复的新娘发髻,发间簪着沉重的金凤钗。正是方远在游廊尽头瞥见的那身刺目的大红嫁衣的领口!
新娘!镜中新娘!
方远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那张惨白的面容上,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空洞!死寂!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没有任何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怨毒!那目光穿透镜面,如同冰冷的实质,狠狠刺入方远的灵魂深处!
镜中新娘惨白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翕动着。没有声音发出,但方远的脑海里,却清晰地响起了一个冰冷、虚弱、却又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哀求的女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在他的意识里:
救…我……
砸…了…它……
求…你…砸…了…这…镜…子……
随着这无声的哀求,镜中新娘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里,两行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如同最污秽的血泪,缓缓地、缓缓地……从眼角蜿蜒流下!那血泪流过的镜面,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暗红痕迹,仿佛镜面本身被腐蚀出了伤口!
砸了它!砸了这镜子!救我出去!
那无声的意念哀求瞬间变成了凄厉的尖啸,在方远的灵魂深处疯狂炸响!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绝望和无助!
方远浑身剧震,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镜中那双流着血泪的空洞眼睛和那撕心裂肺的哀求!救她!砸了这邪门的镜子!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和强烈同情催生出的疯狂,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吼叫,如同濒死的野兽!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他踉跄着向前扑去,眼中只剩下那面流着血泪的魔镜!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那盏沉重的、积满灰尘的青铜烛台!
烛台上凝固的蜡泪冰冷坚硬,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暗的光。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臂肌肉虬结,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那镜中女子传递来的绝望哀鸣,都灌注在这一击之中!
烛台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那面光滑冰冷的铜镜镜面!
就在烛台冰冷的金属底座即将触碰到镜面、那镜中新娘流着血泪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希冀和解脱之色的瞬间——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平地炸起惊雷,猛地从方远身后、从门外走廊的黑暗深处传来!
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那是无数种声音糅合在一起的、充满非人暴戾的恐怖嘶吼!有野兽濒死的咆哮,有朽木崩裂的刺响,有金铁扭曲的尖鸣,但其中最为清晰、最为刺耳、最为怨毒的核心,是一个他刚刚才听过的、此刻却完全扭曲变调的沙哑嘶嚎:
还——我——新——娘——!!!
那声音蕴含着滔天的怨毒和疯狂,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方远背上!巨大的力量让他前扑的身体猛地一滞,手中的烛台轨迹瞬间偏移!
哐当——哗啦——!!!
烛台沉重的底座擦着铜镜的边框狠狠砸在了坚硬的青铜镜框上!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碎裂声同时炸响!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阴风,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风暴,毫无征兆地从那被砸中的铜镜上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方远被这股狂暴的阴风狠狠掀飞出去,手中的油灯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摔在地上,豆大的火苗瞬间熄灭!整个房间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轰隆隆——!!!
几乎在灯灭的同时,整座古老的宅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呻吟!脚下的青石板在疯狂颤抖、龟裂!头顶的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瓦片如同暴雨般哗啦啦地倾泻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墙壁在剧烈地摇晃、崩裂!灰尘、碎木、瓦砾如同瀑布般从四面八方落下!
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被彻底激怒,要将这方天地连同闯入者一起撕碎!
方远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屑的地上,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耳朵里充斥着房屋崩塌的恐怖轰鸣和自己心脏狂跳的巨响。无尽的黑暗和毁灭性的震动吞噬了他,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灭顶的绝望和混乱中,一件冰冷、柔软、带着浓郁陈旧甜腻气息的东西,猛地扑盖在了他的身上!
是那件大红嫁衣!
它如同有生命一般,宽大的袖摆、沉重的裙裾瞬间缠绕上来,将他紧紧包裹!
方远在极度的惊骇中下意识地挣扎,想要将这邪门的衣物扯开。然而,就在他挣扎扭动、试图摆脱这冰冷束缚的瞬间,他的手臂,隔着那层光滑冰凉的绸缎布料,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那绝不是空无一物!
布料之下,包裹着一个纤细的、冰冷的……实体!
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的、冰冷的……人形轮廓!
啊——!方远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全身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僵硬如铁!
他刚才碰到的……是什么!
是那个镜中新娘!她……她出来了!
就在方远被这恐怖的触感惊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的刹那,那件紧紧裹缠着他的大红嫁衣,突然爆发出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力量!冰冷,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牵引!
它不再是单纯的缠绕,更像是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他,将他狠狠地向后拖拽!
呼——!
方远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身不由己地被那股冰冷沉重的力量裹挟着,撞向身后在剧烈震动中不断剥落碎屑的墙壁!
预想中坚硬冰冷的撞击并未到来。
就在他的后背即将撞上墙壁的瞬间,那面布满裂纹、簌簌掉灰的墙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荡漾开一圈巨大的、无声的涟漪!砖石的质感在接触到他后背嫁衣的瞬间,诡异地消失了,变成了一种粘稠、冰冷、仿佛穿过深水般的阻滞感!
黑暗、阴冷、带着浓重水腥和腐朽气息的粘稠物质瞬间包裹了他!
窒息!刺骨的冰冷!
方远甚至来不及挣扎,就被那股嫁衣带来的巨大力量彻底拖入了这墙壁的涟漪之中!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无数碎裂的瓦砾和断裂的房梁如同暴雨般轰然砸落在他刚才倒下的地方,激起漫天烟尘!
冰冷!窒息!无边的黑暗!
方远感觉自己被抛入了一条粘稠冰冷的黑暗河流。刺骨的寒意穿透湿透的单衣和外面包裹的冰冷嫁衣,疯狂地钻进他的骨髓。那件沉重的大红嫁衣如同活物般紧紧缠绕着他,宽大的袖摆和裙裾在水中(如果那真是水的话)沉重地飘荡、纠缠,每一次摆动都带来巨大的阻力。他无法呼吸,每一次试图吸气都灌入冰冷腥臭的液体,肺部火辣辣地灼痛。他拼命地蹬踹、挥舞手臂,却像陷入了最粘稠的泥沼,所有的动作都被迟滞、吞噬。
意识在极度的冰冷、窒息和恐惧中迅速模糊、沉沦。黑暗如同最沉重的幕布,彻底覆盖了他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哗啦——!
一声巨大的水响!
方远猛地破开了那粘稠黑暗的束缚,如同一条濒死的鱼被狠狠抛上了岸!冰冷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他火烧火燎的肺里,刺激得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横流。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他趴在地上,身下是冰冷湿滑的泥土和碎石。暴雨依旧滂沱,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他的头上、背上,带来一种奇异的、活着的真实感。
出来了逃出来了!
方远艰难地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雨水和污泥,挣扎着想要爬起。然而,身体异常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地压着他。
是那件嫁衣!
那身刺目的大红嫁衣,依旧紧紧缠绕在他身上!宽大的袖摆湿漉漉地搭在他的手臂上,沉重的裙裾拖曳在泥水里,沾满了污泥。那浓烈的陈旧甜腻气息混合着泥水的土腥味,依旧萦绕不散。
方远心中一阵恶寒,挣扎着想要将这邪门的东西从身上扯掉。他伸出冰冷僵硬、沾满泥污的手,抓住胸前那滑腻冰凉的绸缎,用力一扯——
纹丝不动!
那嫁衣仿佛与他自己的衣服、甚至与他皮肤下的血肉长在了一起!他越是用力撕扯,那冰冷的绸缎反而缠绕得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一种被冰冷毒蛇死死缠缚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
呃……方远发出痛苦的闷哼,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他低下头,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电光,惊恐地看向缠绕在自己身上的大红绸缎。
就在这时!
一道极其刺目的、仿佛要将天地都劈开的巨大闪电,猛地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夜!
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方远身前不远处那座在暴雨中疯狂崩塌的恐怖景象!
方府!
那座巨大阴森的古宅,此刻如同一个被无形巨手揉碎的积木玩具!高大的围墙成片地倒塌,露出后面同样在崩溃瓦解的屋舍!雕梁画栋的楼阁如同被抽掉了筋骨,扭曲着、呻吟着轰然塌陷!无数碎裂的瓦片、断裂的木梁、粉碎的砖石混合着雨水和泥浆,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烟尘冲天而起,又被暴雨狠狠压下!整个宅邸在闪电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末日降临般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毁灭景象!
而在那片毁灭风暴的中心,在那座已经彻底崩塌的西厢房的位置,借着那转瞬即逝的惨白电光,方远清晰地看到——
无数面镜子!
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古旧的铜镜、破碎的琉璃镜、模糊的水银镜……如同深埋地底的尸骸被这场崩塌强行翻出,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断壁残垣之间!那些镜面在闪电的强光下反射出无数道扭曲、惨白、冰冷的光束,像无数只骤然睁开的、充满怨毒的眼睛,穿透雨幕,齐齐地、无声地……聚焦在方远身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方远全身的血液!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同时盯上!那些镜面……每一面镜子里,是不是都囚禁着一个……像锦娘那样的……
呃啊——!!!
一声更加凄厉、更加怨毒、饱含着无尽痛苦和滔天怒火的非人嘶吼,猛地从那片崩塌的镜冢深处炸响!穿金裂石,盖过了所有风雨和崩塌的轰鸣!正是方伯的声音!但此刻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
紧接着,在那片无数镜面反射的惨白光束交织的中心,一个巨大、扭曲、非人的黑影,猛地从废墟深处挣扎着拱起!那黑影由无数碎裂的镜片、扭曲的木料和砖石强行拼凑粘合而成,在闪电的光影中疯狂蠕动、膨胀,仿佛一个正在诞生的、由毁灭和怨恨凝聚的恐怖魔物!无数碎裂的镜片构成了它巨大头颅上无数只疯狂闪烁、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雨幕中僵硬的方远!
方远吓得魂飞魄散!他再顾不上去撕扯那缠人的嫁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些镜子!离开那个正在成形的怪物!
他手脚并用,在冰冷的泥浆里拼命地挣扎爬起,转身就想朝着与古宅相反的方向狂奔!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种极其突兀的沉重感猛地从怀中传来!
那件紧紧缠绕着他的大红嫁衣,那宽大的、湿漉漉垂落在他胸前的广袖,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仿佛里面被塞进了千斤巨石!
方远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拽得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扑倒在泥水里!他惊骇地低头看去——
惨白的电光再次撕裂雨幕!
冰冷的白光清晰地照亮了怀中的景象!
那大红嫁衣的右臂广袖,此刻不再是软塌塌地垂落着。它……它自己动了起来!
光滑冰凉的绸缎下,清晰地隆起一道纤细的、属于女子手臂的轮廓!那轮廓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姿态,向上抬起!沉重的、浸透雨水的广袖随着这抬起的动作,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巨蟒,一点点、一点点地……缠绕上了他裸露在外的、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布满鸡皮疙瘩的手腕!
冰冷!滑腻!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沉甸甸的……实体触感!
死死地,缠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