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的心跳替你看夕阳
林晚那双意大利手工羊皮高跟鞋的纤细鞋跟,精准地卡进了修车铺门口那块早已扭曲变形的铸铁下水道盖板缝隙里。金属刮擦的刺耳声响,瞬间撕裂了这条街上摩托引擎的轰鸣和扳手敲击的叮当声。
阿野正从一辆老本田摩托的底盘下钻出来,满手都是黏稠的黑色油污,指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污垢。他闻声抬头,隔着弥漫的汽油烟雾和飞扬的灰尘,看见了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她穿着剪裁精良的米白色套装裙,阳光掠过她耳垂上小巧的钻石耳钉,折射出一点冰冷锐利的光,刺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
他胡乱在脏得发硬、蹭满油亮的工装裤上抹了两把手,油污反而晕染得更开,像一幅糟糕的抽象画。犹豫只是一瞬,身体却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他几步跨了过去,蹲下身。视线里,是包裹在薄薄肉色丝袜里的小腿和脚踝,线条纤细,皮肤白得晃眼,与他手上、地上那些陈年累积的、渗进水泥缝里的黑垢形成惨烈而荒诞的对比。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和铁锈味混合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冷香水味,钻进他的鼻腔。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尽量只用指尖去触碰那冰凉的鞋跟金属扣和同样冰冷、边缘粗糙的生铁盖板。
别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铁皮,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紧绷。
林晚僵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指尖粗粝的老茧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丝袜的灼热感,擦过她脚踝最敏感的那一小片皮肤,激起一阵细微而陌生的战栗,顺着脊椎迅速爬升。阿野屏住呼吸,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脸上的油灰。他手指猛地发力,青筋在手背上凸起,指节死死抠进盖板翘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缝隙里,另一只手捏住光滑的鞋跟,猛地向上一提!
咔哒!
一声清脆的解脱。在这条充斥着噪音的街上,这声响微不足道,却又像命运庞大齿轮第一次严丝合缝咬合的启动音,沉闷而清晰地敲在两人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回响。
好了。阿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起身后退,拉开足有两步的距离,目光狼狈地落在自己那双污黑、指甲缝里全是油泥的手上,仿佛它们是什么不堪入目的秽物。这破盖子…老毛病,坑人。他含糊地嘟囔着,更像是在对自己焦躁不安的心跳解释。
林晚晃了一下才站稳,心跳莫名地有些快。她微微吸了口气,混杂着劣质汽油、金属锈蚀和男人身上汗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她低头,仔细抚平裙摆上一丝不存在的褶皱,脸颊悄然爬上不易察觉的热度。谢谢。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局促。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很高,沾着深色油污的藏蓝色连体工装裹着结实紧窄的腰身和宽厚的肩膀,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分明,上面交错着几道浅白色的旧疤,像无声的勋章。轮廓硬朗,下颌线清晰,鼻梁挺直得像刀削,嘴唇紧抿着。最让她心尖一颤的是那双眼睛,深褐色的瞳孔,此刻正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像一头随时准备防御或进攻的年轻野兽,野性难驯,却又奇异地亮得惊人,仿佛里面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嗯。阿野生硬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那辆拆了一半、露出狰狞内脏的黑色摩托旁,一把抄起沉重的套筒扳手,背对着她,对着排气管接口处一颗顽固的螺丝就是一阵毫无必要的猛敲!金属撞击的叮当声骤然炸响,比刚才更加急促、更加响亮,在狭小的铺面里回荡,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像是在拼命掩饰他胸腔里那擂鼓般失控的心跳。扳手砸在金属上的每一下,都像是砸在他自己混乱的神经上。
林晚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绷紧的、透着一股子狠劲和狼狈的背影。阳光勾勒出他肩背紧绷的线条。她又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纤细的脚踝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机油铁锈味的滚烫体温,以及那短暂接触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细微麻痒感。这感觉陌生又带着点莫名的刺激。她深吸了一口这条街上独有的、浑浊而充满力量感的空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转身快步离开,高跟鞋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敲出略显凌乱的节奏。
富家女和街头修车工的故事,从这狼狈的第一眼开始,就注定了不合时宜的惊叹号,写满了阶级的鸿沟和世俗的偏见。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咬合,便带着不可逆转的惯性隆隆向前。
林晚像是被那条弥漫着机油和汗味的小街下了蛊。她开始不自觉地绕路,哪怕多花二十分钟,也要从阿野那间门脸破旧、招牌模糊的顺达车行门前经过。起初只是匆匆一瞥,后来脚步会不自觉地放慢。她看到他趴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半个身子钻进一辆破旧面包车的底盘下,只露出穿着磨破工装裤的腿和沾满油污的靴子。她看到他挥舞着沉重的铁锤,砸向一个锈死的轴承,汗珠顺着他沾着油污的脖颈滚落,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看到他叼着最便宜的烟卷,眯着眼和几个同样穿着油腻工装、满口粗话的年轻人在铺子门口吞云吐雾,大声笑骂着生活的操蛋。
阿野一开始是彻底的躲闪和沉默。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泉水、却又固执得像块小石头的眼睛,每次望过来,都让他浑身不自在,像被剥光了暴露在烈日下。他竖起全身的刺,用更响的敲打声、更粗鲁的吆喝、甚至故意和兄弟们说些下流的荤段子来武装自己,试图吓退那道过于明亮、也过于格格不入的目光。他像一头被困在泥潭里的野兽,本能地抗拒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窥探。
但林晚的固执超乎想象。她不是远远地看着,她会走过来。第一次,她提着一个印着精致Logo的纸袋,里面是几块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奶油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沾满油污的工具箱上。给…给你们尝尝。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脸颊微红。阿野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扫过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纸袋,没说话,只是用沾满黑油的手粗暴地掀开盖子,抓起一块蛋糕就塞进旁边一个叫大刘的兄弟嘴里。大刘被噎得直翻白眼,含糊不清地叫着野哥…水…,惹得其他人哄堂大笑。林晚站在那儿,有点手足无措,看着自己精心挑选的点心被如此糟蹋,却没有生气,反而看着阿野那副故作凶狠却掩不住一丝别扭的神情,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
下一次,她带来的是几罐进口的能量饮料。再下一次,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这些东西,最终大半都落进了阿野那群同样在底层挣扎、难得尝到甜头的兄弟肚子里。兄弟们起哄,拍着阿野的肩膀:野哥,行啊!哪儿认识的仙女妹妹对你可真上心!阿野烦躁地甩开他们的手,低吼一声:滚蛋!干活!但眼角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站在油腻铺子门口、显得有些拘谨又异常坚持的身影。
她带来的,不仅仅是那些精致却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食物。她带来的是一种光,一种阿野在昏暗油腻的车底、在充斥着劣质烟草、汗臭和机油味的狭窄出租屋里、在为了几块钱修车费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日常里,从未见过也从未敢想象的光。这光让他自惭形秽,让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最肮脏的苔藓,却又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无法抗拒地、隐秘地渴望着靠近那一点点的温暖和明亮。心底某个早已被现实磨砺得坚硬麻木、甚至刻意遗忘的角落,开始不受控制地松动、回温,继而萌生出一种让他恐慌又无法自拔的渴望。
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林家那扇厚重、冰冷、象征着森严阶级壁垒的雕花铜门。它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注定要将任何萌芽的情感碾碎。
摊牌的那天来得猝不及防。林父不知从何得知了消息,震怒如同平地惊雷,几乎掀翻了林家别墅那盏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昂贵的骨瓷茶杯被狠狠掼在厚厚的手工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却惊心动魄的碎裂声。深褐色的茶水迅速洇开一片污渍。
街边的老鼠!下三滥的修车混混!你知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你这种货色,也配碰我林正鸿的女儿!林父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鞭子,裹挟着鄙夷和羞辱,狠狠抽打在阿野的神经上。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要扑上去、一拳砸碎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高高在上脸庞的原始冲动。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浑身是伤的狼,凶狠、暴戾,却又无法掩饰眼底深处那被彻底践踏尊严后的狼狈和赤红。他就这样死死盯着林父,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骨血里。
林晚被母亲死死地箍在怀里,纤细的手臂被捏得生疼。她脸色惨白,泪水汹涌地冲刷着脸颊,徒劳地挣扎着,哭喊着:爸!不是的!你放开我!阿野他不是……声音被巨大的愤怒和母亲的压制淹没。
滚!立刻给我滚出去!再让我看到你靠近晚晚一步,我打断你的腿!你这种人,只配待在阴沟里发烂发臭!林父指着大门,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那扇象征着权力、财富和不容侵犯阶层的沉重雕花铜门,在阿野面前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地一声狠狠关上!巨大的撞击声如同丧钟最后的轰鸣,震得门框都在颤抖,也彻底隔绝了门内林晚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林父余怒未消的咆哮。冰冷的、厚重的金属门板,像一堵绝望的高墙,将他彻底隔绝在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之外,也宣告了他刚刚萌芽的爱情的死刑。
那沉重的关门声,如同巨锤,狠狠砸在阿野的心上。世界在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门板上繁复冰冷的铜质花纹在眼前晃动。屈辱、愤怒、绝望……无数种情绪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站在那扇巨大的、紧闭的、反射着冰冷光泽的铜门前,像一个被遗弃在荒原的孤魂,渺小而可笑。
他们的世界,被残酷的现实压缩到城市最边缘的角落,一个被繁华遗忘的贫民窟。那是一栋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红砖的旧楼,摇摇欲坠地立在污水横流的小巷尽头。他们的家,在顶层,是一个狭窄、低矮的阁楼。倾斜的屋顶像一张随时可能塌陷的破布,每逢雨天,冰冷的雨水便毫无阻碍地渗漏下来,滴滴答答,敲打在散落在地上的塑料盆、破水桶里,发出单调而恼人的声响,是这间陋室里永恒的背景音。夏天,闷热潮湿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紧紧裹住皮肤,汗水黏腻地贴在身上,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冬天,刺骨的寒风则从腐朽的窗框缝隙、从墙体的每一个裂缝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像冰冷的刀片切割着裸露的皮肤。一张锈迹斑斑、一翻身就吱呀惨叫的旧铁架床,一张从废品回收站淘来的、瘸了一条腿、用砖头勉强垫平的破桌子,几乎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灰尘味,还有阿野身上洗不掉的淡淡机油味。
搬进来的第一天,阿野像个沉默的苦力,一言不发地把阁楼里里外外打扫了无数遍。他用攒了很久、沾着汗水和油污的零钱,买了最便宜的白色乳胶漆,笨拙地自己动手,用一把秃了毛的旧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涂抹着墙壁。白色的漆浆溅到他脸上、头发上、工装上,他也毫不在意。他想把那陈年的霉斑和污渍彻底覆盖掉。几天后,阁楼里弥漫着刺鼻的油漆味,墙壁总算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淡淡的米黄色,虽然粗糙,却比之前那灰败破败的模样好了太多,透着一股笨拙的努力和生机。
林晚带来了她柔软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纯棉床单和被套,铺在那张硬邦邦的旧床垫上。她带来了几本心爱的书,一个暖黄色灯罩的小台灯,还有一个印着卡通猫咪的马克杯。当那个暖黄色的灯泡在昏暗的傍晚亮起,昏黄的光晕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结界,勉强撑开了一小片属于他们的、与外面破败隔绝的空间时,阿野正巧推门进来。他带着一身浓重的机油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站在门口,愣住了。他看着林晚背对着他,正弯着腰,仔细地、一点点地抚平床单上最后一个细小的褶皱,她的侧影在暖黄的光晕里显得那么柔和、专注,仿佛正在精心布置一个真正的港湾。
一种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前所未有满足感的情绪,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攫住了阿野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鼻腔猛地一酸,眼眶发热。这就是他们的家了。一个被整个世界唾弃、遗忘的角落,一个漏雨漏风的破阁楼,却成了他漂泊无依、伤痕累累的灵魂唯一愿意停靠、也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雕花的铜门,没有璀璨的水晶灯,只有她,和她带来的这盏小小的、温暖的灯。
生存的压力像沉重的磨盘,时时刻刻压在两人肩上。方便面成了绝对的主食,成箱地堆在墙角。偶尔在面里加一个卤蛋或者一根淀粉肠,就算是难得的奢侈加餐,能带来片刻味蕾的欢愉。阿野的工作时间变得更长,更拼命,近乎自虐。他不再满足于只守着自己那个小修车铺接些零活,开始主动去揽更多的私活。那些别人嫌脏嫌累、给钱少又费时的活儿,那些需要钻到布满油泥、气味刺鼻、空间逼仄的汽车底盘最深处,或者拆解满是污垢的引擎的苦差事,成了他每天必须面对的战场。沉重的扳手、冰冷的螺丝、滑腻的机油,无情地磨损着他布满厚厚老茧和深深裂口的手掌。他常常在车底一躺就是大半天,出来时浑身僵硬酸痛,像散了架一样,蓝色的工装被汗水、油污和灰尘浸透,紧紧黏在皮肤上,颜色早已模糊不清。一天下来,累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想瘫倒在地。
阁楼里那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成了阿野在疲惫深渊里唯一仰望的光源,连接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有时他深夜回来,带着一身仿佛渗入骨髓的机油味和浓得化不开的倦意,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内,昏黄的灯光下,会看到林晚蜷缩在床角,借着那盏小台灯的光线,安静地翻着一本书的扉页,柔顺的长发垂落,遮住半边脸颊;或者,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清浅,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窗缝里漏进一小片城市边缘模糊的光线,有时是清冷的月光,有时是远处霓虹灯暧昧的彩色光晕,无声地落在地板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而窗台上,那个缺了角的旧搪瓷杯里,总是插着几支新鲜的、沾着露水的、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小雏菊。嫩黄或纯白的花瓣,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倔强地舒展着,散发着淡淡的、微苦的清香。
那是阿野每天收工,无论多晚、多累,哪怕双腿像灌了铅,都会特意绕上十几分钟的路,去那个在街角路灯下、守到很晚的老太太的花摊前买的。一块钱一小把,便宜得几乎等于白送。老太太总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满身油污、神情疲惫却眼神执拗的年轻人,用粗糙的报纸仔细地把花包好递给他。月光或霓虹的光晕,温柔地落在那细小的、生机勃勃的花瓣上,也落在林晚沉睡的、安详的侧脸上。那一刻,阿野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近乎疼痛的温柔填满。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挣扎,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声地抚平、消解。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尽量干净的指腹,轻轻拂开她额前散落的几缕柔软发丝,指尖感受着她皮肤细腻温热的触感。然后,他脱下那件沾满油污、沉甸甸的工装外套,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像盖上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地、严严实实地盖在她身上。最后,他才疲惫地倒在床边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甚至来不及多想一秒,沉重的眼皮便合上,几乎是瞬间就沉入了无梦的深度睡眠。月光无声移动,温柔地笼罩着阁楼里依偎的两人,像一幅凝固在时光里的、静谧而忧伤的油画。
阿野开始笨拙地、用尽他贫瘠的想象力和微薄的能力,学着制造一些微不足道的惊喜。某个加班到凌晨的深夜,他带着一身浓重的油污和寒气推开阁楼的门。林晚还没睡,正就着台灯微光看书等他。他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孩子气的得意和忐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报纸仔细包着的东西,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眼神亮晶晶的。
喏,路上碰见的。
林晚疑惑地接过,报纸还带着他怀里的温热。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表皮烤得焦香、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发黑的烤红薯。蜜色的糖汁从裂开的口子里微微渗出,散发出朴实而诱人的浓郁甜香,瞬间驱散了阁楼里的霉味和寒意。那是他路过街角那个在寒风中瑟缩着、守着小炭炉的跛脚老伯时,用兜里仅有的几个硬币买的。老伯用布满冻疮的手,哆哆嗦嗦地用旧报纸给他包好。
林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漫天的星辰,带着纯粹的惊喜。她掰开一块,滚烫的红薯瓤冒着白色的热气,露出金灿灿的内里。她小心地吹着气,递到阿野嘴边,声音带着笑意:快尝尝,好香!两人就着昏黄的灯光,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着那份廉价却无比真实的甜蜜。红薯滚烫的暖意从喉咙一路熨帖到冰冷的胃里,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生活的沉重。空气里弥漫着红薯的甜香、报纸的油墨味和阿野身上洗不掉的机油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竟也成了日后漫长岁月里,回忆中最温暖、最令人心碎的底色。
最盛大的、属于他们的浪漫,依旧是那辆被阿野赋予了第二次生命的破旧电动车。它原本只是一堆接近报废的零件,锈迹斑斑,油漆剥落。阿野像个最虔诚的工匠,利用无数个深夜收工后的时间,在昏黄的路灯下或阁楼里那盏小台灯的光晕里,一点点地拆卸、清洗、打磨、更换零件。他把自己能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投了进去,买来最便宜的蓝色罐装自喷漆。他花了整整两个晚上,笨拙又无比认真地一遍遍喷涂。最终,它焕然一新,覆盖上了一层虽然不够均匀、却异常鲜亮夺目的蓝色油漆,在阳光下像一块流动的蓝宝石。阿野甚至从废弃的红色塑料广告牌上剪下一小块,用砂纸打磨掉毛刺,再用强力胶水,歪歪扭扭地粘在了车头正中央,做成了一个抽象的、带着稚拙童趣的太阳形状标志。他把它擦得锃亮,连每一根辐条都闪着光,像个等待检阅的、骄傲的士兵。
第一次载着林晚去看海,是在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阁楼里像蒸笼,汗水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阿野拍了拍擦得发亮的蓝色后座垫,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走,带你去兜风,吹吹海风,凉快凉快。
林晚像只快乐的鸟儿,轻盈地跳上车,双手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紧窄的腰身,脸颊轻轻贴在他宽厚却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棉质T恤后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轮廓和温热。
蓝色的电动车像一个挣脱了束缚的精灵,轻快地冲出城市边缘的桎梏,将身后沉闷的楼宇和喧嚣远远甩开。咸腥而无比自由的海风猛地灌进来,带着凉意,瞬间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和身体里积攒的疲惫,吹得两人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林晚的长发在疾风中肆意飞扬,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她忍不住张开双臂,感受着风从指缝间呼啸而过的畅快,发出清亮而纯粹的笑声,笑声被风吹散,飘向远方漆黑的海面。车头那盏不算明亮的小灯,射出的光束如同利剑,劈开沉沉的黑暗,沿着空旷无人的沿海公路一直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直通向自由的彼岸。远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黝黑的礁石,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像大地的心跳。那一刻,速度带来的眩晕,海风的拥抱,身后爱人坚实的依靠,让他们感觉像是逃离了整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奔向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无拘无束的、充满希望的尽头。阿野感受着腰间那双紧紧环抱的手臂和身后传来的温热,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看夕阳,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神圣不可侵犯的固定仪式。阿野会像个最精密的钟表匠,算好当天日落的时间,提前收工,或者把不那么紧急的活儿推掉。他骑着那辆标志性的蓝色小电驴,载着林晚,一路风驰电掣,灵活地穿行在车流之中,目标明确地冲向城市西郊那座废弃工厂高耸空旷的天台。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最后一段锈迹斑斑的铁梯,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铁门时,巨大的、燃烧的、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的夕阳,正以无可挽回的壮烈姿态,缓缓沉入城市钢铁森林冰冷的天际线尽头。天空被点燃了,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不断变幻的色彩:熔金、烈焰般的橘红、深沉的酒红、神秘的绛紫……整个庞大而冷漠的城市在他们脚下铺展开来,无数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像无数面破碎的金色镜子,笼罩在一种辉煌、盛大又充满末世般忧伤的暮色里。
阿野总是从背后伸出双臂,将林晚纤细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轮巨大得仿佛触手可及的火球,一点点被冰冷的地平线吞噬,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体温在渐凉的晚风中互相依偎、互相汲取力量。夕阳的余晖慷慨地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投在斑驳龟裂的水泥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这样就能凝固成永恒,对抗着时间的流逝。
每次离开时,阿野总会趁着林晚不注意,在天台边缘的碎石瓦砾中仔细寻找,挑拣一块被夕阳晒得温热的、形状特别圆润或者带着独特纹路的碎石,悄悄塞进林晚的手心,像个分享秘密宝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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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又是一颗小太阳,他总会这样说,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和不容置疑的认真,收好了,别弄丢。
林晚的皮包里,渐渐攒下了一小袋这样的小太阳。它们粗糙、不起眼,甚至带着尘土的气息,却承载着每一个黄昏的重量、温度和阿野笨拙而深沉的爱意。每次触摸到它们,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天的夕阳余温。
日子就在这样的清贫、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微小的、闪着光的甜蜜中,像那辆蓝色的小电驴一样,虽然颠簸,却无比坚定地向前滚动着。阿野觉得,他们正在用自己的双手,用汗水和爱意,一点点地、艰难地将那个曾被所有人唾弃的阴沟,奋力地砌成一座小小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坚不可摧的堡垒。他甚至开始在工具箱最底层,藏起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零零碎碎攒下的票子:皱巴巴的十块、二十块,偶尔有一两张红色的百元钞。那是他梦想的种子——开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修车铺。不用再钻在别人车底下仰人鼻息讨生活,能光明正大地挂上自己的招牌,让她能坐在干净明亮的地方等他,而不是窝在这个漏雨的阁楼。他偷偷去看过几次待租的小铺面,位置都不太好,租金也压得他喘不过气。回来之后,他会像个兴奋的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沾着油污的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眼睛亮得惊人:晚晚,你看,就那个街角,虽然小了点,但位置还行。我想这里放工具架,这里弄个升降台…这边,这边可以给你隔个小地方,放张舒服点的沙发,你以后等我就不用站着了,还能看看书……林晚总是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托着下巴,笑意盈盈地听他描绘那个光明的、触手可及的蓝图,眼睛里闪烁着和他一样充满希望的光芒,仿佛那美好的未来就在不远的前方,只要他们再努力一点,再坚持一下,就能稳稳地抓住。
然而,命运总喜欢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刻,露出它狰狞的獠牙。希望的嫩芽,总是在攀爬至最高点、沐浴着最温暖的阳光时,被一只无形而残酷的脚,狠狠踩进冰冷绝望的泥泞里。
那也是一个被金色暮霭温柔笼罩的黄昏。夕阳的暖光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林晚像往常一样,下班后站在街角那棵熟悉的、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等他。晚霞温柔地勾勒出她纤秀美好的身影,微风拂动她的裙摆。远远地,她看到那抹熟悉的、鲜亮的蓝色出现在街口,阿野高大的身影在车上清晰可见。她脸上立刻绽开明媚如阳光的笑容,用力地、雀跃地朝他挥手,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向日葵。
下一秒,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掐断了放映的胶片。她脸上那灿烂的、健康的红润,如同退潮般在刹那间急速褪去,转为一种骇人的、近乎透明的青白!明媚的笑容瞬间冻结、凝固在她脸上,像一张僵硬的面具。她挥动的手臂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无力地、软软地垂落下来。紧接着,她整个身体像是被瞬间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软软地、毫无征兆地向前栽倒下去!
砰!
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她的额头,重重地、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冷粗糙的人行道边沿上!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弹在阿野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晚晚——!!!
阿野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祥和,惊飞了树上栖息的麻雀。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车上翻滚下来的,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他疯了一样冲过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颤抖着,用那双沾满油污、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轻飘飘的身体。她的身体软得可怕,像一片失去了重量的羽毛,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冷。他粗糙的手指颤抖着、近乎慌乱地去擦她额角迅速渗出的、刺目的鲜红血迹。那抹鲜红灼伤了他的眼睛,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仿佛下一秒就要撞碎肋骨,破膛而出!他抱着她瘫软的身体,对着周围瞬间围拢过来、惊愕茫然的路人,发出语无伦次、撕心裂肺的嘶吼:
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求求你们!快啊——!!
医院急诊走廊惨白的灯光,像无数把冰冷的、锋利的手术刀,无情地切割着阿野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空气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死亡般的沉寂,令人窒息。他身上的油污在干净得能反光的地板上留下了刺眼而肮脏的痕迹,深蓝色的工装裤膝盖处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一大块,露出里面同样磨破皮、渗着血丝的皮肤,但他浑然不觉。他像一头彻底失去方向、濒临崩溃的困兽,在紧闭的抢救室门外狭窄的空间里,神经质地来回踱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冰冷的金属门,仿佛要将它烧穿。每一次门内监护仪器发出的微弱滴答声,都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呼吸停滞。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终于,那扇象征着审判的门,开了。主治医生摘下浅蓝色的无菌口罩,脸上是职业性的凝重,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阿野身上洗得发白、蹭满油污灰尘、膝盖还破着大洞的工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叹息。他递过来一张轻飘飘的打印纸,上面的字迹却重逾千钧。
林小姐的情况初步诊断是扩张型心肌病终末期急性发作,医生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却字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阿野早已脆弱不堪的心上,情况非常危急,随时有生命危险。目前能维持基本生命体征,但心脏功能衰竭严重。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阿野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清晰地吐出最后的判决,唯一的希望……是尽快进行心脏移植手术。
似乎怕他不懂,医生又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这是初步预估的手术费用、术后抗排异药物费用以及长期康复费用。另外,他加重了语气,等待一个合适的、配型成功的供体,本身就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极大的运气。费用清单上的数字,只是冰山一角。
那张薄薄的纸,被阿野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手接住。上面的数字像一群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张牙舞爪的魔鬼,狞笑着扑进他的视野。每一个零,都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锭,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眼球上,砸得他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他踉跄着猛地后退一步,后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冰凉光滑的瓷砖墙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入骨髓,才勉强支撑住他没有瘫软下去。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死死攥着那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薄薄的纸张被捏得皱成一团,边缘几乎要被撕裂!空气里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那些数字,是他修一百年、一千年车也绝对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触摸到的云端!
林晚暂时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ICU),依靠着冰冷的机器和药物维持着脆弱的生命。阿野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窗,看着她躺在惨白的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像一个易碎的、苍白的琉璃娃娃。每一次仪器屏幕上跳动的微弱曲线,都牵动着他的神经。心如刀绞,痛得他几乎无法站立。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像黑色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像一具彻底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医院大门。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浓重的夜色和冰冷的雨丝将他包裹。他没有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打湿了他凌乱的头发,混合着眼眶里无法抑制涌出的滚烫液体,顺着额角、脸颊不断流下。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扭曲成光怪陆离、毫无意义的色块,城市的喧嚣在他耳中只剩下空洞的、遥远的轰鸣。那张被揉烂又被他小心翼翼抚平、像护身符一样紧紧贴在胸口口袋上的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灼烧着他的心脏,烫得他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他走过他们曾经一起牵手走过的街角,那家熟悉的奶茶店还亮着温暖的灯光;走过那家飘着香甜气息、曾经带给他们廉价幸福的烤红薯推车(早已收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影子);走过那座废弃工厂巨大的、沉默的阴影,那里曾承载着他们无数关于夕阳的梦想;最后,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停在了林家那扇紧闭的、在凄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森严、冰冷、遥不可及的雕花铜门前。
门内,是能救她命的资源,是富可敌国的财富,是能轻易解决那张天价账单的力量。门外,是他这个被林父宣判了只配待在阴沟里发臭的、一文不值的穷小子。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顺着他的脖颈灌进衣服里,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刺骨的寒意渗透进骨髓。
阿野在冰冷的、瓢泼的大雨中站了很久很久,像一尊绝望的雕塑。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眼前那扇象征着不可逾越阶层的巨门。他看着那扇门,眼神从一开始的绝望、挣扎、不甘,渐渐地,如同燃尽的灰烬,变为一种死寂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一个念头,一个清晰得如同手术刀般冰冷锋利、带着毁灭一切力量的念头,在绝望的深渊最底部,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缠绕住他所有的理智和情感。
几天后,趁着林晚在药物作用下病情暂时稳定,从ICU转入费用稍低的普通病房观察,阿野向大刘简单交代了几句,让他帮忙照看铺子几天。他回了趟那个阔别已久、位于城市最边缘、破败混乱的城乡结合部深处的家。
低矮的红砖平房挤在狭窄肮脏的小巷深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砖体。门口堆着些舍不得丢的破烂家什:缺了腿的板凳、瘪了的铝盆、几块不知用途的木板。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廉价煤球燃烧后刺鼻的硫磺味,以及小巷深处垃圾堆散发的腐败气息。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旧木门,一股熟悉的、带着陈腐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的煤烟味。昏暗的、只有一盏15瓦白炽灯的光线下,父亲正佝偻着背,坐在一张矮凳上,就着微弱的光线,用粗糙的手指和一把老旧的钳子,费力地修补一个裂开的破塑料盆。他花白的头发稀疏,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母亲坐在旁边一张更矮的小板凳上,同样借着昏黄的灯光,眯着眼,用一根穿了粗线的缝衣针,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件阿野少年时穿过的、早已洗得发白变形的旧夹克,针脚细密却难掩布料的破败和岁月的痕迹。
看到他突然推门进来,两个老人同时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涌上复杂的情绪——有长久分离带来的疏离,有对这个曾经让他们操碎心、失望透顶的儿子的担忧,还有一丝被漫长贫苦岁月磨平了的、几乎看不见的、属于父母的期待。这几年,这个曾经混迹街头、打架斗殴、让他们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的儿子,似乎真的变了个人。虽然依旧穷困潦倒,但眼神里的戾气少了,人也踏实了,偶尔托人捎回来一点微薄的钱,叮嘱他们买点好吃的。
爸,妈。阿野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板。他反手关上门,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小巷的嘈杂和湿冷的空气。屋子里瞬间变得更加安静,只剩下煤球炉子上水壶发出的微弱嘶鸣。
然后,在父母惊愕、茫然的目光注视下,他像一截被伐倒的沉重木头,直挺挺地走到屋子中央那片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双膝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你…你这是干啥!母亲吓了一跳,手里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慌忙想起身去扶他,布满老年斑的手伸到一半,又停在半空,带着无措。
别动!阿野猛地抬起头,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壮的决绝。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布满红血丝、写满深刻疲惫的脸上,照出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穿透昏暗的光线,看向父母惊疑不定、写满岁月沧桑的脸。
儿子不孝,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石头,沉重无比,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以前…混蛋,不是东西,让你们丢脸,操心…操碎了心。
他想起年少时那些被派出所叫家长的日子,想起父母在街坊鄙夷的目光中低着头把他领回家的场景,想起父亲为了赔偿被他打伤的人家而卖掉唯一值钱的手表……巨大的愧疚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比皮肉之苦更甚百倍。
父亲沉默地看着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老、疲惫,浑浊的眼睛像两口枯井,看不出丝毫波澜。母亲捂着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涌了出来,顺着脸上纵横的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破旧的衣襟上。
这几年…儿子在外面,没混出个人样,阿野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汹涌的酸涩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还是穷,没本事…让二老享福。他顿了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但儿子…没再干坏事。钱不多,就…就这点心意……
他颤抖着手,伸进贴身的、洗得发白变薄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同样破旧、边缘磨损、但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信封很薄,却仿佛有千斤重。这里面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除了交给林晚维系他们小家的基本开销,除了偷偷攒下那个关于修车铺的梦想基金之外,硬是从牙缝里、从每一个可以再省一点的细节里,一点一滴抠出来、挤出来的血汗钱。他把信封轻轻放在面前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
往后……
他停顿了很久很久,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透支掉所有未来的生命,才能说出后面的话。空气凝固了,只有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父亲依旧沉默,只是握着破塑料盆的手指,指节捏得发白。
往后…儿子可能…不能常回来了。
这句看似平淡的话里,隐藏着无法言说的诀别和深不见底的绝望。母亲再也忍不住,压抑地哭出声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爸,妈,阿野猛地俯下身,额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决绝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你们的生养之恩……儿子……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报!
咚!咚!咚!三个响头,沉闷、用力,每一下都像是砸在父母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抬起头时,额头上已经一片刺目的红肿,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混合着地上的灰尘,狼狈而惨烈。
离开前,母亲死死拉住他沾着油污和灰尘的手,那双枯瘦干裂、布满老茧的手掌,带着惊人的力量包裹着他同样粗糙的手。滚烫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灼烧着他的皮肤。拿着…孩子…拿着…母亲泣不成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她哆嗦着,用另一只手,颤抖地从自己贴身穿着的、同样洗得发白的旧棉布内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褪色的红布缝成的小小三角包,只有拇指大小,布料柔软,带着母亲身体残余的微温,上面用黄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安字。那是一个她不知在哪个小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拿着…一定要拿着…母亲泣不成声,把那小小的、带着她体温和泪水的平安符,用力地、紧紧地塞进阿野同样洗得发白的内衣口袋里,就在靠近心脏的位置,还用枯瘦的手掌死死按了按,仿佛要将这份微弱的祈愿直接按进儿子的心里,平平安安的…我的儿啊…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听见没…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阿野感觉着胸口那一点微弱却无比灼热的、属于母亲的温热,像一团小小的、燃烧的火炭,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剧烈地抽搐、痉挛着疼!巨大的悲伤和决绝的痛楚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回握了一下母亲那双枯瘦如柴、却在此刻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那粗糙的触感深深印入他的掌心。然后,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情感冲击,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踉跄着冲出了那间弥漫着煤烟味、霉味、老人味和巨大悲伤的低矮砖房!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父亲那一声沉重得仿佛背负了整个世界的叹息。他背靠着门外冰冷粗糙、带着湿气的砖墙,仰起头,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牙关,下颌骨绷出凌厉的线条,才勉强将那汹涌到几乎冲破喉咙的、滚烫的呜咽死死堵了回去!巷子尽头,灰暗阴沉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绝望的幕布,沉沉地压下来。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无声滑落的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回到那个承载了他们所有甜蜜和希望、此刻却冰冷得像坟墓的出租屋,阿野展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条理性。他把自己那点微薄的积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连同那个承载着他关于修车铺梦想、同样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同样不多的钱),仔细地包好,用塑料袋裹了几层,藏在了林晚一件她常穿的、挂在简易衣架上的旧大衣内衬口袋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不想她因为钱而放弃治疗,哪怕杯水车薪。他找出自己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给最好的、也是唯一还算靠得住的兄弟大刘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交代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大刘,是我。晚晚…林晚,在中心医院心外科…对,很严重,需要很多钱…我…我要出趟远门,很久…可能回不来了。你…帮我多照应着点,有急事…帮我兜着点…别让她…太难过。电话那头传来大刘惊愕焦急的追问,阿野只是含糊地应了几句没事别问了拜托了,便挂断了电话,指尖冰凉。
最后,他找出了那辆蓝色电动车的钥匙,金属的钥匙柄上,拴着一个林晚用蓝色旧绒线笨拙地钩出来的小太阳花钥匙扣,花瓣边缘有些地方已经脱线、起毛了。他把它从钥匙圈上小心地解下来,走到厨房那个简陋的水龙头下,用清水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干净,洗掉上面的油污和灰尘,直到它在灯光下重新显露出那种纯粹、干净的蓝色。他把它放在手心,看了很久很久,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绒线花瓣,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和笨拙的爱意。
然后,他走进狭小、冰冷、墙壁斑驳脱落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哗哗地注入那个老旧的白色搪瓷浴缸。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墙上的镜子。他脱掉所有的衣服,露出结实却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手腕内侧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拿起一片崭新的、闪着冰冷寒光的锋利手术刀片——那是他以前帮人处理小伤口时,从一个过期急救包里留下的。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皮肉,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放在浴缸边缘那个蓝色的、洗干净的绒线太阳花钥匙扣上。小小的,有些褪色,却依旧倔强地盛开着,像无数个他们一起追逐过的、燃烧的夕阳,像她看向他时,眼底闪烁的光芒。
没有犹豫。眼神是死水般的平静。锋利的刀片精准而决绝地划了下去,沿着腕部那清晰凸起的青色血管轨迹。一道细微却深刻的红线迅速显现。剧痛只是一瞬,尖锐而短暂,随即被一种麻木的冰冷取代。温热的、带着生命特有粘稠感的液体,奔涌而出!他平静地看着那殷红的血丝像诡异的、疯狂蔓延的藤蔓,迅速在清澈的温水中晕染开来,丝丝缕缕,越来越浓,越来越密,将整缸水染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粘稠的暗红。失血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迅速袭来,身体的力量被急速抽离,冰冷的麻木感从四肢末梢开始,迅速向心脏蔓延。他慢慢滑进浴缸里,温热的水包裹住他逐渐冰冷、失去知觉的身体。他的头无力地靠在冰凉的搪瓷浴缸边缘,视线开始模糊、涣散,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涣散的目光最后无力地定格在浴缸边沿那个小小的、蓝色的绒线太阳花上。林晚明媚的笑脸在夕阳下闪耀,阁楼窗台上沾着露珠的雏菊轻轻摇曳,海边呼啸的风灌满衣衫的畅快,废弃天台上熔金般的夕阳将他们依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无数鲜活的、温暖的画面在飞速旋转、褪色的意识里最后疯狂闪回、定格。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微微偏过头,嘴唇无声地开合,对着虚空,对着那个早已融入他骨血灵魂的身影,吐出无声的、最后的告别与祈愿:
晚晚……活下去……
替我……看……夕…阳……
水面上,那朵蓝色的绒线小花,在暗红色的血水中,静静地漂浮着。
阿野最后一次出现在林晚面前,是骑着那辆承载了他们无数记忆的蓝色电动车,载她出院回家——回那个她真正的、富丽堂皇的家。他特意把车开得异常颠簸,专挑路面坑洼不平的地方,毫不减速地碾过去。每一次剧烈的颠簸和摇晃,都让后座本就虚弱不堪、刚从鬼门关被暂时拉回来的林晚脸色惨白如纸,胃里翻江倒海。她不得不死死抓住他腰侧单薄的衣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纤细的手指几乎要隔着布料掐进他的皮肉里。
阿野……你慢点……我难受……她虚弱的声音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断断续续,带着痛苦和不解的恳求,像细弱的猫叫。
车子在林家那扇巨大、冰冷、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雕花铜门前猛地刹住,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阿野单脚支地,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冷的钢铁。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侧身。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一种刻意淬炼过的、淬了冰碴的冷漠和轻佻,每一个字都像尖锐的冰锥,狠狠刺向身后的人:
林晚,腻了。
林晚抓着他衣角的手指骤然痉挛般收紧!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根、即将断裂的救命稻草!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冷漠僵硬的后脑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惊恐和破碎:你……你说什么阿野…你再说一遍
分手吧。阿野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意味,仿佛在丢弃一件早已厌倦、毫无价值的旧物,没意思了。你爸说得对,他刻意顿了顿,加重了后面几个字的嘲讽力度,像把最钝的刀子反复切割着自己的心脏,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挺直的脊梁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感受着背后那道瞬间失去所有温度、变得空洞而绝望的目光。那目光像实质的针,扎得他千疮百孔。
死寂。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喧嚣,无情地嘲笑着这幕惨剧。
林晚下车时,身体晃得厉害,像狂风中的芦苇,随时会折断。她的脸色已经不是惨白,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灰般的灰败,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她再也没有看阿野一眼,只是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踉跄着扑向那扇冰冷的铜门,颤抖得像风中秋叶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向那个冰冷的门铃按钮。
铜门几乎是立刻从里面被猛地拉开!林父那张威严而此刻盛怒到扭曲的脸出现在门口!看到女儿失魂落魄、摇摇欲坠、如同被彻底摧毁的残破模样,再看到门口那个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穷小子,积压已久的怒火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那怒火里,混杂着对女儿的心疼、对眼前这个祸害的憎恶,以及一种被彻底挑衅权威的狂怒!
又是你!你这阴魂不散的垃圾!畜生!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林父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他一步跨出大门,铁钳般的大手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和父亲保护女儿的本能,猛地揪住阿野的衣领!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狠狠掼在冰冷的、雕着繁复花纹的铜质门框上!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阿野的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坚硬冰冷的金属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剧痛瞬间炸开!
阿野没有反抗。他甚至没有挣扎一下。在身体被掼向门框的瞬间,他微微偏过头,将自己左侧肋骨下方的位置,清晰地暴露在林父暴怒的拳头轨迹之下。他需要这场暴行,需要这皮肉的剧痛来掩盖心口那早已被碾碎成齑粉的、无声的哀鸣,需要这外在的伤害来抵消内心那灭顶的绝望和痛苦。
裹挟着父亲所有怒火、绝望与保护欲的拳头,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在了他左侧肋骨下方!
呃——!
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阿野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喉咙里瞬间涌上浓烈的、无法抑制的腥甜!他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在他脏污的工装前襟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肋骨断裂般的锐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踉跄着,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勉强站稳身体,抬手随意地用同样沾着油污的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迹和唾液混合的污迹。然后,他抬起头,对着依旧暴怒如狂狮的林父,竟然扯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刻骨的痛楚、疯狂的自毁倾向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冰冷快意!
呵…您说得对。阿野的声音带着喘息和血沫摩擦的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用尽他最后的气力,狠狠地、精准地扎向门内那个扶着门框、脸色惨白如鬼、眼神彻底死寂空洞的身影!我这种垃圾…臭水沟里的老鼠…只配待在阴沟里发烂发臭……他喘息着,舌尖舔舐着口腔内壁破裂处涌出的血腥,那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怎么…怎么配得上您家的……金枝玉叶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淬毒的刀子,扫过林晚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脸,用尽生命最后的恶意,将最锋利的刀捅向自己,也捅向她早已破碎的心:
您女儿……他喘息着,吐出最后的诅咒,早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别…别再来祸害…我们这种…底层烂泥了……
滚——!!!林父的怒吼几乎掀翻屋顶!他无法再忍受一个字!
那扇象征着绝对隔绝的、沉重的雕花铜门,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和滔天怒火,轰地一声,在他面前狠狠地、死死地关上!那沉重的撞击声,如同地狱之门在身后关闭,是丧钟最后的、绝望的轰鸣!彻底隔绝了门内林晚终于崩溃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林父愤怒的咆哮,也彻底隔绝了阿野生命中所有的光、所有的热、所有的希望和仅存的爱恋!
门关上的瞬间,阿野强撑的、如同钢铁般的脊梁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巨锤彻底砸断、粉碎!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粗糙、带着铜锈腥气的墙壁,缓缓地、无力地滑坐下去,蜷缩在门廊那一片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阴影里。肋骨断裂般的剧痛和口腔里浓郁的血腥味都变得麻木。他用沾着自己鲜血和污迹的手,死死捂住剧痛欲裂的胸口,每一次艰难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苦。然而,比这皮肉之苦更甚千倍万倍的,是心脏深处那无声的、彻底的、如同宇宙爆炸般的崩碎巨响!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崩塌、陷入无边的黑暗。他张开嘴,无声地对着那扇紧闭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铜门方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唇形,每一次开合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最深沉的祈愿:
晚晚…对不起…
活下去…
替我…活下去…
看…夕…阳……
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无声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昂贵光洁的大理石台阶上,洇开一小片暗色的、绝望的印记。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三年时光,像一条缓慢而深沉的河流,无声地冲刷着记忆的堤岸,抚平着表面的伤痕,也滋养着新的生命。那颗陌生的、充满活力的心脏,在林晚的胸膛里,早已安稳地扎根,强健而规律地跳动着,仿佛它本就属于这里。
林晚穿着剪裁考究、质地精良的米色羊绒风衣,坐在复诊室宽大舒适的皮质椅子里。阳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在她无名指上那枚设计简约、却价值不菲的铂金戒指上跳跃,折射出一点清冷而疏离的光芒。她气色红润,皮肤透着健康的光泽,眼神沉静内敛,甚至比生病前更添了几分成熟优雅的韵致。主治医生张主任翻阅着她最新的一系列检查报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
林小姐,恭喜你!真的非常了不起。张主任放下报告,笑容真诚而轻松,恢复得比我们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完美!所有指标都稳定在最佳范围,心脏功能完全正常,排异反应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简直是医学上的一个奇迹!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这颗心脏,简直像是为你量身定制的,契合度之高,在临床上都是极其罕见的。它在你身体里工作得非常好,非常有力。
林晚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目光落在医生翻动报告的手指上,并没有去看自己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新生活、新开始的戒指。三年来,她从未放弃过寻找那个神秘捐献者的信息。每一次复查,她都会旁敲侧击,或委婉或直接地询问,但得到的永远是官方而冰冷的保密原则、尊重捐献者及家属意愿。然而此刻,一种强烈的、源自心脏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攫住了她!那颗在她胸腔里平稳跳动的心脏,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呼唤着什么!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不容置疑的力量,直直地、紧紧地锁住张医生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沉淀了三年的、近乎悲怆的了然和恳求。
张医生,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安静得只剩下仪器低微嗡鸣的诊室里,激起清晰而震撼的回响,三年了。整整三年。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请告诉我……她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隔着柔软的风衣面料,轻轻地、无比清晰地按在自己左胸心脏跳动的位置。那里,传来沉稳而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强有力地撞击着她的指尖,也撞击着她的灵魂,这里,现在跳动的……究竟是谁的心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医生,带着一种不容闪躲、不容敷衍的决绝,仿佛在说: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只等你最后的确认。
张医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凝固成一个尴尬而无比沉重的面具。他推眼镜的动作变得慌乱而无措,目光下意识地、几乎是狼狈地躲闪开林晚那双过于执着的、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直达灵魂深处的眼睛。他嘴唇嗫嚅着,喉结上下滚动。职业操守和那份尘封档案上鲜红的、刺眼的绝对保密印章,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舌根,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试图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诊室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墙上电子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发出轻微却在此刻被无限放大的咔哒、咔哒声,像倒计时的丧钟。仪器发出单调低微的嗡鸣,窗外遥远城市模糊的喧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沉默如同粘稠的、有实质的潮水,在两人之间汹涌、蔓延、堆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令人窒息。林晚没有催促,也没有丝毫移开目光的意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咄咄逼人,没有歇斯底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早已猜透结局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量。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墙上的时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张医生像是被那无声的、沉重的、带着巨大悲伤力量的目光彻底压垮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他颓然地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脊背瞬间佝偻下去,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他摘下眼镜,用力地、反复地揉搓着眉心,仿佛想揉掉那份沉重的负罪感。再抬眼时,那双看惯生死、本应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清晰地浮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深重的愧疚、无力的怜悯,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避开了林晚那灼人的目光,视线失焦地落在桌面上那份厚厚的、承载着无数生命秘密的档案夹上,仿佛那冰冷的塑料封皮能给他一丝支撑。声音低哑干涩,如同粗糙的砂纸在生锈的铁器上反复摩擦,带着巨大的叹息和尘埃落定的疲惫:
……是他。
这两个字,艰难地、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攒勇气,才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
林小姐……是阿野。
阿野。
这个名字,轻飘飘地从医生口中吐出,却像两颗从万米高空坠落的、裹挟着毁灭性力量的陨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穿了林晚精心构筑了三年的、看似平静无波的世界!那个被她用尽所有力气、在无数个撕心裂肺的夜晚和强装平静的白天里,用泪水、忙碌和自我欺骗刻意尘封、深埋进记忆最底层的名字;那个承载着阁楼窗台的月光与雏菊、泡面升腾的蒸汽、海边呼啸的咸腥海风、废弃天台上熔金般燃烧的夕阳和最后那个冰冷刺骨、将她打入地狱的腻了的名字;那个沾着机油味、带着痞气笑容、眼神却亮得如同星辰、手掌粗糙却无比温暖的名字……此刻带着三年前所有的甜蜜与残酷、温暖与绝望、卑微与伟大,裹挟着排山倒海般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和伪装的力量,轰然撞碎了记忆的堤坝!
心脏——那颗属于阿野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它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如同脱缰野马般剧烈地擂动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剧烈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疯狂地撞击着她的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眩晕和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冲击让她瞬间失语,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置身于冰窖!她猛地捂住嘴,想要压抑住喉咙深处翻涌而上的、撕裂般的悲鸣,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下去,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只冰冷无情的手狠狠攥住、揉碎、撕裂!指缝间,再也压抑不住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小兽濒死的哀鸣,断断续续地、凄厉地溢了出来!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决堤,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桌面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水迹。
原来,那刻骨的痛,从未真正离开过。它只是蛰伏在这颗跳动的心脏深处,随着每一次搏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被尘封的名字,等待着这个最终的真相,将她彻底拖回那无边无际的、名为失去的黑暗深渊。这颗跳动的心,本身就是最痛的纪念,最深的烙印。
初春的墓园,空气湿冷而粘稠,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浸泡后的微腥和草木在寒意中奋力挣扎出新芽的清苦气息。细密的雨丝如烟似雾,无声无息地飘洒着,给一排排沉默伫立、如同沉默士兵般的墓碑蒙上了一层朦胧而哀伤的灰纱。
林晚撑着一把素净得没有任何装饰、黑得纯粹的黑伞,沿着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小径,一步步走向墓园深处那个她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逢的角落。雨水打湿了她米色风衣的下摆和裤脚,冰冷的湿意蔓延上来,她却浑然不觉。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脚下不是石板,而是通往过往的荆棘之路。
墓碑很新,在一众历经风霜雨雪、边缘模糊、字迹漫漶的旧石碑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醒目。黑色的花岗岩碑体在雨水的浸润下泛着冷硬、幽暗的光泽。墓碑的顶端,镶嵌着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的彩色照片。照片里的青年,一头短硬的头发倔强地立着,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扯着,带着点玩世不恭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痞气,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火焰,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那笑容,那眼神,和她记忆深处最后那个血色黄昏,在雕花铜门前,他擦着嘴角血迹、说着最残忍话语时,眼底深处极力掩藏却终究泄露出的、那抹破碎而绝望的光芒,瞬间严丝合缝地、残酷地重叠在了一起!仿佛时光倒流,将那一刻的痛楚千百倍地放大,狠狠钉在她的眼前!
林晚在墓碑前停下脚步。黑伞微微倾斜,冰冷的雨丝乘隙而入,打湿了她额角散落的几缕柔软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凉意。她缓缓地、近乎虔诚地蹲下身,黑伞完全遮住了她的上半身,只露出下半身被雨水打湿的衣摆。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像触碰易碎的珍宝,轻轻地、一遍遍地拂去照片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和溅上的点点泥痕。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沿着手臂的神经,一直蔓延到心脏深处,冻得她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颤。
阿野……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沉睡太久、不愿再被打扰的人。喉头被巨大的、酸涩的硬块死死堵住,后面的话语破碎在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无声的哽咽。只有胸腔里那颗属于他的心脏,在那个无比熟悉的位置,沉重而规律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发出无声而悲怆的回响,仿佛在回应着墓碑上的名字。
她从风衣内侧、最贴近心脏的那个口袋里,缓缓地、无比珍重地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钥匙,小小的,金属表面早已布满深红锈迹,只有钥匙柄上那个小小的、被摩挲得异常光滑、边缘甚至有些起毛的太阳形状塑料挂饰,还残留着一点点模糊的、几乎辨认不出的蓝色印记。这是那辆蓝色电动车的钥匙,是他们所有关于速度与激情、关于自由与逃离、关于夕阳下紧紧相拥、关于城市璀璨灯火中相依穿行的记忆载体,是他们卑微爱情最真实的见证。她最后一次使用它,就是被他载着回家,听他亲口说出那个将她打入地狱的腻了的那一天。
她将这把生锈的、承载着无数欢笑与泪水、温暖与绝望的钥匙,轻轻地、轻轻地放在墓碑前光滑冰冷的黑色花岗岩基座上。冰冷的石头触感传递到指尖,也传递到心底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雨丝似乎更密了些,天地间仿佛拉起了一道朦胧的水帘,将这座小小的墓碑隔绝成一个悲伤的孤岛。林晚没有起身,依旧蹲在那里,仿佛要在这冰冷的石头上汲取一点点早已消散的、属于他的余温。她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石碑和迷蒙的雨雾,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废弃天台上迎着狂风、在颠簸的电动车后座上紧紧环抱着她、陪她看过无数次日落的青年。他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迷人弧度,他专注修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他笨拙地递给她烤红薯时,指尖沾染的油污和眼底闪动的、带着忐忑的微光……一幕幕,鲜活如昨,带着温度,带着声音,带着气味,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她抬起手,再次按在自己的左胸口,隔着风衣柔软的羊绒面料,感受着那颗属于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咚…咚…咚…那节奏穿透血肉和布料,清晰地、强有力地传递到她的掌心,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回应着这冰冷的墓碑,回应着这漫天凄冷的雨丝,回应着她无声的呼唤。
阿野,她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被雨水和泪水彻底浸透的湿意,带着一种沉淀了三年、千疮百孔后近乎平静的哀伤,也带着一种穿越生死、不容置疑的承诺,夕阳……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被雨幕模糊的城市天际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光帷幕,看到了无数个独自一人站在高楼天台边缘、或是寂静海边,看着落日熔金、将天际染成一片辉煌又忧伤色彩的黄昏,我替你……看了三年。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无尽的涟漪。不是看过,而是替你看了。这是他的心愿,是她用他给予的生命,为他完成的使命。
雨滴无声地落在墓碑的照片上,汇聚成细小的水流,沿着青年痞笑的嘴角蜿蜒而下,像一道无声的、永恒的泪痕。伞下,林晚无名指上那枚铂金戒指,在灰暗潮湿的光线里,依旧固执地闪烁着一点孤寂而清冷的光芒。那光芒微弱,却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遗忘和时间的流逝,宣示着某种永恒。
从那一天起,城南那片破败、拥挤、污水横流的棚户区深处,那间墙皮大片剥落、露出丑陋红砖、门口堆着些舍不得丢的破烂家什的砖房小院里,多了一个风雨无阻的常客。
林晚会定期来。她不再穿那些精致昂贵、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衣裙,总是穿着干净素雅的棉布衬衫、柔软的针织开衫,提着沉甸甸的、从菜市场精心挑选的新鲜时令蔬果、上好的肉类和鸡蛋,有时是一袋老人爱吃的软糯香甜的糕点,有时是一盒治疗风湿关节痛的进口膏药。她熟门熟路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油漆斑驳的木门,像回自己家一样自然。高跟鞋换成了柔软的平底鞋,踩在坑洼的泥地上。
最初,阿野的母亲是抗拒的,是带着巨大悲恸和某种难以言说的迁怒的。这个富家小姐,是她儿子用命、用那颗还在跳动的心换回来的。每一次看到林晚,都像在撕开她心上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林晚第一次提着东西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浑浊的泪水,随即是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漠然,甚至带着刻骨的恨意,猛地扭过头去,用力地搓洗着盆里几件破旧的衣服,水花溅得老高。林晚没有退缩,也没有解释一句。她只是默默地把东西放在门内那张吱呀作响、布满油污的旧桌子上,然后拿起门后角落那把秃了毛的旧扫帚,开始认真地清扫门口小巷飘进来的落叶、尘土和不知名的垃圾。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虔诚。
时间是最好的药,也是最具有腐蚀性的水,能抚平最深的恨意,也能显露出最本质的情感。林晚的坚持和沉默的付出,像无声的细雨,一点点地、缓慢地渗透着老人那颗因丧子而龟裂干涸、布满伤痕的心。
她会在阿野母亲多年劳累积下的老寒腿发作、疼得躺在床上呻吟无法动弹时,默默地烧好热水,灌进一个厚实的橡胶热水袋里,用干净的毛巾仔细包好,然后轻轻敷在老人疼痛肿胀的膝盖关节处。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带着小心翼翼的呵护。她会一言不发地坐在阿野那沉默寡言、仿佛一夜之间更加苍老佝偻的父亲身边,在昏黄摇晃的白炽灯光下,听老人断断续续地、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讲阿野小时候的糗事——爬树掏鸟窝摔下来磕破了头,偷邻居地里的红薯被大黄狗追着跑掉了鞋,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得鼻青脸肿……那些被漫长贫苦岁月尘封的、带着泥土气息和烟火味的往事,让老人沟壑纵横、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偶尔会浮现一丝极其短暂的、恍惚的笑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微弱的光。林晚就安静地听着,从不插话打断,只是在他停顿、陷入回忆的沉默时,适时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加了冰糖的茶水。有时,她会挽起袖子,在院子里那个简陋的、只有一个生锈水龙头的自来水水池边,帮老人清洗积攒下来的衣物。初春的水冰冷刺骨,冻得她纤细的手指通红麻木,指关节生疼,她也毫不在意,只是用力地揉搓着那些粗糙的布料。
渐渐地,阿野母亲看她的眼神变了。那冰冷的恨意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无法消弭的痛苦、难以言喻的怜惜和深深无奈的复杂情绪取代。老人开始沉默地接受她带来的东西,有时甚至会嗫嚅着,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一句:别…别总花钱…我们…够吃。有一次,林晚放下东西准备离开时,老人颤巍巍地从炕头那个掉了漆的旧木箱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硬塞进她手里,枯瘦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林晚疑惑地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块已经有些发硬、带着廉价香精味的橘子糖——那是阿野小时候最馋、却很少能吃到的零嘴。林晚握着那几块廉价的糖果,看着老人迅速别过脸去,用布满老茧的手背飞快地擦了擦眼睛,哑着嗓子说:拿着吧…那混小子…小时候就稀罕这个…没出息…
林晚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这一刻,隔阂似乎消融了一些,只剩下两个同样深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共同承受着那份巨大的、永恒的失去。
阿野的墓碑,在城西那个安静的墓园里,也从未真正寂寞过。除了清明、冬至这些特定的祭扫日子,总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会不定期地出现,风雨无阻。
林晚会带上一束花。不是花店里昂贵的玫瑰或百合,而是那种在路边野地里、田埂边就能采到的,一簇簇开得蓬蓬勃勃、充满野性生命力和韧劲的小雏菊。嫩黄或纯白的花瓣,像一颗颗小小的、永不熄灭的太阳。她把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有时会带上一块她在某个黄昏散步时,特意挑选的被夕阳晒得温热的、形状特别的石头,放在那些小雏菊旁边,像一颗颗沉默的小太阳。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长久地站在那里,撑着她那把素净的黑伞,或者不撑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或微凉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和发丝。她沉默地看着墓碑上那张永远定格在痞笑瞬间的照片,眼神悠远而沉静,仿佛透过冰冷的石头和流逝的时光,在与照片里的人进行一场无声而漫长的对话。她会伸出手,指尖一遍遍拂去照片上的雨水、灰尘或飘落的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沉睡的脸颊,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温柔。
时光在这份沉静而执着的守望中,悄然滑过了第五个年头。思念如同藤蔓,在岁月的滋养下,缠绕得更加紧密。
又是初春,细雨霏霏,带着料峭的寒意。墓园里新添的嫩绿在雨水的洗刷下显得格外鲜亮,充满了勃勃生机,却也衬得那些沉默的墓碑更加孤寂冷清。林晚撑着她的黑伞,怀里抱着一大捧新鲜的、嫩黄的花瓣上沾满了晶莹水珠的小雏菊,踏着湿漉漉、泛着水光的石板路,再次走向那个早已刻进她生命年轮的角落。
她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花枝,让它们看起来更舒展、更精神些。然后,她静静地站着,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眼睛,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深邃得像望不到底的幽潭,里面盛满了五年的思念、五年的夕阳、五年的无声对话。
这一次,她没有长久地沉默。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青草和雨水气息的湿润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一种想要跨越最后界限的渴望。
她蹲下身,黑伞微微倾斜,细雨乘机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五年如一日的小心翼翼和温柔,轻轻拂去照片边缘溅上的一点新鲜泥痕。冰凉的触感一如往昔。
然后,她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的动作。
她抬起手,缓缓解开了自己米色风衣的纽扣。一颗,两颗……衣襟向两侧敞开,露出里面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她没有停下,手指继续向下,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轻轻地拉开了羊绒衫的领口。
一道疤痕,清晰地暴露在微凉潮湿的初春空气里。
它位于她左侧锁骨下方几寸的位置,斜斜地卧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疤痕并不狰狞可怖,被时光和精心的护理抚平了最初的凸起和鲜红,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柔和的粉色。但它的长度和位置,依旧清晰地昭示着它所经历的惊心动魄——那是一颗心脏被取出、又被另一颗心脏安放进去的印记,是一道连接着生与死、连接着她与他、跨越了时空界限的、永恒的桥梁。
林晚微微倾身,向前靠近冰冷的墓碑。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将自己左胸口那道粉色的、承载着两颗心脏故事的疤痕,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了墓碑那冰凉光滑的黑色花岗岩碑体上。
冰冷的石头触感,瞬间透过薄薄的羊绒衫和皮肤,传递到那道敏感的疤痕上,也传递到疤痕下那颗有力跳动的心脏深处!一种奇异的、无法言喻的战栗感瞬间传遍全身!仿佛有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从冰冷的石碑深处涌出,透过那道温热的疤痕,与她胸腔里那颗心脏的搏动,产生了某种神秘的、直达灵魂的共振!
咚…咚…咚…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撞击着,声音仿佛在她耳边被无限放大,如同擂鼓!咚…咚…咚…那节奏穿透血肉,透过那道疤痕,清晰地、强有力地撞击着冰凉的碑石!她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颗心脏在接触到墓碑冰冷的瞬间,猛地、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狠狠攥住!随即,它跳动得更加沉稳、更加有力、更加坚定!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用尽所有的力量回应着这迟来的、跨越了生与死的触碰!回应着墓碑下那个沉睡的灵魂!回应着她无声的倾诉!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冰冷的碑石紧紧贴着那道温热的疤痕,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皮肤上交汇、融合,如同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彻底模糊、消融。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敲打着雏菊的花瓣,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天地间最温柔的伴奏。
阿野……她的声音低哑,带着被五年时光和无数泪水反复冲刷后的沙砾感,却异常清晰、坚定,穿透了沙沙的雨声,直达墓碑深处,你送的夕阳……她顿了顿,仿佛在感受着心脏每一次有力的搏动,感受着那搏动与碑石冰冷的对话,感受着那份穿越时空的回应,我每天……都有好好看。
这句话,她说了五年。但这一次,她知道,他听到了。
雨丝温柔地飘洒着,笼罩着墓碑前这无声而震撼的依偎。嫩黄的小雏菊在雨水中轻轻摇曳,花瓣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像一颗颗无声的、永恒的眼泪。那道紧贴着冰冷墓碑的粉色疤痕,如同一个用生命刻下的、永恒的吻痕,烙印在生与死的边界上,诉说着一个关于心脏、关于夕阳、关于永不磨灭的爱与牺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