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按摩店的哑巴姑娘 > 第一章

>我在按摩店冲那个新来的哑女发飙:没爹娘教的东西,会不会按!
>第二天取钱包时,保安说:那哑巴聋的,听不见你骂,但看懂你扔的钱。
>她攥着你钱包,在门口水泥地缩了一夜。
>后来她学会写字,告诉我:你骂得对,我是孤儿。
>母亲病危时,她跪在床边按摩三天三夜。
>母亲奇迹般好转,攥着她的手:这姑娘手热,心更热。
>我升职请客大醉,客户对她动手动脚。
>我掀翻桌子砸破那人脑袋,工作也砸了。
>她收拾行李要走:我害了你。
>我在雨里追巴士,拍打车门却发不出声。
>车窗上,她满是泪痕的嘴艰难开合:不…走。
---
我后颈那块死肉,硬得跟淬过火的生铁似的,连着几天加班赶那该死的方案,伏案太久,脖子像是锈死了的齿轮,稍微转动一下都嘎吱作响,牵动着太阳穴突突地跳。老板那张刻薄的脸还在脑子里晃悠,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鼻尖上:王哲!再搞不定,你他妈就给我卷铺盖滚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薰和汗味混合的浊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我带着一身无处发泄的邪火,一头撞进了街角那家叫舒筋堂的老店。昏黄的灯光下,劣质香薰的气味更浓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柜台后边,老板娘那张胖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假笑:王哥来啦老规矩,8号她嗓门又尖又利,刮得我耳膜疼。
我烦躁地摆摆手,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只想赶紧找个地方瘫着:随便,手劲儿大点就成。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好嘞!老板娘拖长了调子应着,扭着腰朝里间喊,小月!准备一下,贵客!
里间帘子掀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不是熟面孔。她穿着和其他技师一样的粉色工服,洗得有些发白,套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异常苍白的额头。最扎眼的是那双眼睛,大得惊人,嵌在小脸上,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没什么神采,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微微低着头,双手有些局促地绞着衣角。
老板娘推了她一把,声音又拔高了几度:新来的小月!聋的!听不见!但手上有活儿,机灵着呢!王哥您多担待!她冲我挤挤眼,那意思不言而喻——便宜,凑合用吧。
聋的我心里那点因为生面孔而起的最后一丝期待也噗地灭了。算了,聋就聋吧,横竖只是个出力的。我闷声不响地跟着她走进最里间那个狭窄的按摩隔间。一股子陈年药油混合着消毒水、还有点隐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隔板薄得像纸,隔壁客人哼哼唧唧的鼾声清晰可闻。小月指了指那张铺着泛黄毛巾的按摩床,示意我趴下。动作带着点怯生生的生疏。
我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床上,脸埋进那个带着汗渍和无数陌生人气息的枕孔里,闷声闷气地咕哝:后颈,肩膀,死硬,往狠了捏!
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试探性地落在我后颈那块僵死的肌肉上。力道轻飘飘的,像羽毛拂过,痒痒的,却完全搔不到那深入骨髓的酸胀痛处。我强忍着没动,心里那点邪火却噌噌往上冒。
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紧绷,手上加了点力气。但方向完全错了!那带着薄茧的手指,竟不偏不倚地压在了我右肩胛骨下方一道陈年的旧伤疤上——那是几年前在工地扛包,被生锈的角铁狠狠划开留下的,皮肉好了,里面的筋骨却落了病根,平时不碰没事,一旦被外力狠狠戳中,那滋味,活像通了高压电,瞬间就能把人撕成两半。
呃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我的喉咙,在狭小的隔间里炸开。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钢针,从那个旧伤疤里猛地爆开,沿着脊椎疯狂窜向四肢百骸。我像条被扔上岸的鱼,猛地弹了起来,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操!我破口大骂,所有的理智、体面,连同在公司里憋屈的窝囊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彻底点燃,炸成了燎原的怒火。我猛地转过身,赤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向那个被我吓呆了的瘦小身影。
她显然被我剧烈的反应和吼叫吓懵了,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瞬间盛满了纯粹的、孩童般的恐惧,身体微微发着抖。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手忙脚乱中,胳膊肘猛地撞到了旁边小推车上的玻璃精油瓶。
哐当——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撕破了隔间里死寂的空气。琥珀色的精油混着玻璃渣子,溅了一地,浓烈刺鼻的廉价香精气味猛地弥漫开来,熏得人头晕。那摊迅速蔓延开的污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濒临爆炸的神经上。
你他妈瞎啊!我指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煞白的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疼痛而扭曲变形,往哪儿按呢找死啊!没爹娘教的东西,会不会按!啊!
我的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荡,震得隔板似乎都在发抖。隔壁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小月被我吼得浑身剧烈一颤,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死死地低着头,瘦削的肩膀缩着,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那件宽大的工服里消失掉。那双曾经空洞的大眼睛此刻死死盯着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流淌的精油,长长的睫毛疯狂地颤抖,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只有那惨白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死死的,几乎要渗出血丝。她像个闯下弥天大祸、等待最终审判的孩子,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那无声的恐惧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我烧得正旺的怒火上,滋啦一声,冒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白烟。心头那股邪火还在烧,但看着眼前这个抖成一团、连哭都不会的哑巴,再骂下去,我自己都觉得没劲透了,只剩下一种黏腻的、令人作呕的烦躁。
妈的,晦气!我烦躁地啐了一口,感觉嘴里都是苦的。懒得再看她,也懒得再待在这憋屈的破地方。我胡乱地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张红票子,看也没看,带着发泄的力道,啪地一声甩在湿漉漉、沾着油污和玻璃碴的地上。钞票沾了油污,颜色变得肮脏。我连眼角余光都没再扫那个角落一下,一把拽过搭在床头的皱巴巴外套,像逃离什么瘟疫现场,铁青着脸,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肩胛骨深处尖锐的余痛,撞开隔间的布帘,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舒筋堂。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还有老板娘追出来那几句被门帘隔断的、虚情假意的王哥慢走啊王哥下次再来……
外面的冷风一吹,脑子稍微清醒了点,但那股无名火还在胸腔里闷烧。回到我那间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的出租屋,胡乱扒拉了几口冷饭,倒头就睡。睡梦里都是老板的咆哮和那张惊恐惨白的脸,搅得人不得安宁。
第二天是被刺耳的手机闹铃硬生生拽醒的。宿醉般的头疼,脖子更是像落枕一样歪着,稍微一动,右肩胛骨那块旧伤就针扎似的提醒我昨天的壮举。挣扎着爬起来洗漱,对着镜子刮胡子,手往外套内袋里一掏——空的!
脑子嗡的一声,瞬间空白。钱包!深棕色的旧皮夹,里面身份证、几张银行卡,还有……那张最要紧的照片!
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昨天在按摩店发飙,甩钱,穿外套……肯定是那时候掉了!顾不上肩膀的抽痛,我胡乱套上衣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门,心慌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那张褪色的老照片,是我和母亲很多年前在老家门口唯一的合影,是我在这冰冷城市里唯一能摸到的念想。
一路狂奔到舒筋堂那条脏乱的小街,天刚蒙蒙亮,卷帘门还严严实实地锁着,整条街都冷冷清清。完了!我心一沉,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上来。正准备抬脚狠狠踹那铁门泄愤,旁边阴影里却传来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懒洋洋的声音:
找啥呢大清早的,拆店啊
是昨晚那个值班的保安,裹着件臃肿的军大衣,缩在避风的墙角,手里夹着半截劣质烟,正眯着眼打量我,一脸睡眠不足的不耐烦。
钱包!我钱包落里面了!我急吼吼地冲他嚷,声音因为焦急而劈了叉,深棕色,皮的!看见没
保安慢悠悠地吸了口烟,浑浊的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他抬了抬下巴,指向按摩店门口那片冰冷的水泥台阶,眼神有点怪怪的,像是怜悯,又像是看了一场闹剧的余兴未尽。
喏,他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台阶角落,那哑巴聋的,听不见你昨晚上骂的啥,但肯定看懂你摔钱那架势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画面,喏,就缩那儿,守了一整宿。跟个鹌鹑似的,冻得直哆嗦,手里那钱包,攥得死紧,掰都掰不开似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僵硬地转过头。
清晨灰白的光线吝啬地洒在台阶上。小月蜷缩在冰冷的墙角,那件单薄的粉色工服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气。她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头深深埋在膝盖里,露出的半截脖颈冻得发青。两只手紧紧环抱在胸前,以一种绝对防御的姿态死死护着什么。她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脚边,是水泥地上那摊尚未完全干涸的、混着玻璃碎屑的油污印记,和我那两张肮脏的红票子,被风吹得半卷着,沾满了尘土。
她怀里死死护着的,正是我那深棕色的旧皮夹。她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钱包是她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保安最后吐出一口烟圈,那烟雾在清冷的空气里打了个旋儿,慢慢散开。他摇着头,声音带着点宿醉未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嘿,这傻姑娘……倔得跟头驴似的。拉她进去暖和暖和都不肯,就这么傻等……也不知道等谁。
他的话像一把迟钝的凿子,一下一下,重重地凿在我心口那块最冷硬的地方。昨夜的怒火、烦躁、居高临下的刻薄,此刻被凿得粉碎,露出底下从未正视过的、血淋淋的东西。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呛得我几乎站立不稳。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挪到那个角落。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她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埋在膝盖里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抬起。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是一种无声的、惊惧的防御。
我蹲下身,动作是从未有过的笨拙和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惊扰到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她环抱在胸前的手臂。冰冷,僵硬,像一块在寒夜里冻透了的石头。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头埋得更深了。
那个……我的声音哑得厉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来拿钱包。
这句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虚伪又无力。
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一点点抬起头。
那张脸完全暴露在清冷的晨光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上面还残留着深深咬出的齿痕。一夜的寒气和恐惧仿佛刻进了她的皮肤纹理里。然而,最刺痛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般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仿佛灵魂早已被昨夜的寒风和我的咆哮撕碎吹散,只剩下一具徒劳颤抖的躯壳。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那死死环抱的双臂,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露出了紧紧护在胸口、被她的体温焐得微微温热的旧皮夹。她双手捧着它,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圣物,颤抖着,递向我。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接过那带着她冰冷体温和微微汗湿的皮夹。指尖相触的瞬间,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电击。她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我,身体重新缩回那个防御的姿势,只是颤抖得更加剧烈了。
我打开皮夹,里面东西都在。手指下意识地摸到最里层的夹层,指尖触碰到那张熟悉而柔软的边角。我把它抽了出来。
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母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笑容腼腆而温暖,怀里抱着才五六岁、笑得没心没肺的我。背景是老家门口那棵歪脖子枣树。照片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却是我在这座钢铁森林里唯一的慰藉。
照片的边缘,沾上了一小块已经干涸、变得深褐的痕迹。像是……血我的目光猛地转向她递还钱包的手。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背上,有几道细小的、被玻璃划破的血痕,已经凝固了。
心口那块被凿开的地方,此刻像被塞进了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那点残留的、微不足道的余怒,彻底被这无声的卑微和伤痕碾成了齑粉,只剩下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愧疚和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疼。
我攥紧了钱包和照片,指尖用力得发白。看着眼前这个缩在冰冷墙角、无声颤抖的小小身影,喉咙里那团棉花堵得更厉害了。我艰难地、笨拙地伸出手,不是去拉她,而是轻轻碰了碰她冰冷僵硬的胳膊肘,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起…起来吧,我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努力挤出一点温度,尽管听起来干巴巴的,地上…太凉了。
她身体又是一震,终于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了头,那双盛满恐惧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极其微弱地,映出了一点点困惑的光。
---
那场清晨台阶下的相遇,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在我心里拧开了一道从未有过的缝隙。愧疚沉甸甸地压着,让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忽视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再去舒筋堂,我刻意避开了老板娘安排的其他技师。每次只找小月。起初她依旧紧张,手指僵硬,动作带着试探性的谨慎。我尽量放松身体,忍着旧伤被触碰时的本能抽痛,努力传递出无声的信任。她按摩时异常专注,眉头微蹙,嘴唇紧抿,所有的力气和心神都凝聚在那双布满薄茧的手上。渐渐地,那力道和位置开始神奇地对了,尤其是右肩胛骨下那块旧伤,她似乎能精准地绕过雷区,用恰到好处的揉捏松解周围的僵死肌肉,暖流丝丝缕缕地渗进去,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酸胀。紧绷的神经在她手下一点点松弛,竟能让我在这狭窄隔间里获得片刻真正的安宁。
data-fanqie-type=pay_tag>
有一次,她按摩时,额前几缕碎发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拢到耳后,动作有些笨拙,手指擦过我的太阳穴。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头发掉下来了。说完才猛地想起她听不见。她毫无反应,依旧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那瞬间的无力感很清晰。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下一次去,我揣了一个簇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等她按完,我拿起本子,翻开第一页,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很工整:你,叫,什么,名字
她正在收拾小推车上的瓶瓶罐罐,动作一顿。慢慢地转过身,看到我举着的本子,那双大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像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亮起惊讶的光。她迟疑地走近,微微歪着头,仔细辨认着纸上的字迹。好一会儿,她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向本子上那个叫字,又疑惑地看看我,再看看本子。
我点点头,鼓励地看着她,又指指她。
她明白了。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知所措,甚至有点羞赧。她接过我递过去的笔,动作生涩,像第一次拿笔的孩子。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犹豫着,然后极其缓慢、笨拙地落下。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刻划。好半天,两个勉强能辨认的字才出现在纸上:
小,月。
字写得很大,结构松散,但一笔一划透着一种固执的认真。写完,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小月,我念出声,又指指自己,王哲。
我在她名字旁边写下我的名字。
她看着纸上的王哲,又看看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石子投入水面漾开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却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类似笑的表情。
那支笔和那个本子,成了我们之间一座沉默的桥。每次按摩结束后的短暂时间,成了我们奇特的课堂。我教她一些简单的字词:手、头、肩、疼、轻、重、水、谢谢……她学得异常专注,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笔尖,嘴唇无声地跟着我的口型嚅动。她的手指因为常年用力按摩,关节有些粗大,握笔的姿势也僵硬,但写出的字,却一天比一天端正清晰。她的领悟力强得惊人,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符号的含义。很快,她开始能写出简短的句子。
有一天,她写完今天,肩膀,还疼吗之后,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隔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她细微的呼吸。她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腕用力,在那行字下面,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很重:
你,骂得,对。
写完这四个字,她像是耗尽了力气,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头垂得更低,只留给我一个紧绷的、带着孤绝意味的后颈。
我一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一股强烈的酸涩直冲眼眶。我深吸一口气,拿过笔,在她那句话下面用力地写:不!是我错了!我脾气坏!对不起!
她看着那三个加重的感叹号,还有那句对不起,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有一丝茫然的水光。她看看纸上的字,又看看我,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
***
日子在按摩店昏黄的灯光下、在纸笔无声的交流中滑过。母亲打来的电话越来越频繁,声音里的疲惫和压抑的咳嗽声也日渐清晰。老家县城的冬天阴冷潮湿,她几十年的老寒腿发作得厉害,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电话里,她总说没事儿,老毛病了,你工作要紧,可那强撑的语气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公司项目正到紧要关头,老板恨不得把我们一个人掰成八瓣用,请假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只能在电话里干着急,汇回去的钱似乎也缓解不了她钻心的疼痛,焦灼像藤蔓一样缠得我透不过气。
一个周末下午,我照例趴在按摩床上,小月温热的手指正精准地揉捏着我酸痛的腰背。她似乎总能轻易读懂我身体的疲惫。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母亲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
阿哲啊……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以往更加虚弱,带着极力忍耐的喘息,没…没打扰你吧妈就是…就是……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猛地爆发出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声音在安静的隔间里异常刺耳。我能想象她此刻佝偻着腰、痛苦地捂住胸口的样子。
妈!你怎么了又咳这么厉害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就想坐起来。
小月按在我背上的手微微一顿,似乎也感觉到了我身体的紧绷和情绪的剧烈波动。
电话那头,母亲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声音气若游丝:没…没事,老毛病,就是…就是这腿啊,像有…有冰锥子往里扎,连着…连着心口都扯着疼……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攥着手机,指节发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躁几乎要将我淹没。隔着几百公里,除了苍白无力的安慰和汇款,我还能做什么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着电话只能徒劳地重复:妈,你赶紧去看医生!别硬撑!我……
就在我语无伦次、急得火烧火燎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我的胳膊肘。
我一怔,下意识地转头。
小月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按摩,正站在床边,微微弯着腰,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我,里面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安静的关切。她指了指我手中的电话,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她听不到电话内容。接着,她拿起放在小推车上的本子和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递到我眼前:
家里,有事你,很急。
那清秀的字迹像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我一部分躁动。我看着她安静的眼神,心头一动。母亲的老寒腿,小月这双手……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念头冒了出来。我顾不上解释太多,飞快地在纸上写:我妈妈,腿疼,很厉害,老寒腿。在老家,很远。你有办法吗
写完,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期盼看着她。
小月低头看着纸上的字,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几秒钟后,她抬起头,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和认真。她没有写字,而是对我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然后,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对着我,轻轻做了一个放松的手势,又指了指我的肩膀——她刚才按摩的地方。
她的意思是,她有办法,就像她帮我缓解肩颈疼痛那样
这个无声的回应,像一颗小小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我心中压抑的焦虑。虽然渺茫,但总比束手无策要好。我立刻对着电话那头的母亲说:妈!你等我!我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你撑着!
挂了电话,我立刻向老板娘告假。老板娘显然不乐意放走小月这个摇钱树,尤其还是去外地。我咬牙,几乎是掏空了那个月的奖金,才换来了老板娘勉强点头,附加一堆快去快回、扣工资的警告。
买不到当天的火车票,只有深夜的长途大巴。我带着小月,像两个逃难的人,挤在气味混杂、颠簸摇晃的车厢里。她蜷缩在靠窗的座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里面装着她的按摩油和一些我说不出名字的草药粉。她望着窗外飞逝的黑暗,侧脸在偶尔掠过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沉静,只有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光芒。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旅途的疲惫和不适,整个身心都系在了远方那个需要她双手的老人身上。
颠簸了七八个小时,天蒙蒙亮时,我们终于踏进了老家县城那间弥漫着浓郁中药味的老屋。屋里的景象让我的心猛地一沉。母亲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依旧冷得瑟瑟发抖,脸色蜡黄,嘴唇泛着青紫。她的双腿露在外面,膝盖肿得像发面的馒头,皮肤紧绷发亮,透着不正常的暗红色。屋里弥漫着一股药膏和病痛的气息。
妈!我冲过去,声音哽住了。
母亲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丝虚弱的笑:阿哲……回…回来了……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我身后的小月身上,带着一丝困惑和审视。
小月没有在意母亲的目光。她快步走到床边,目光直接落在母亲肿胀的腿上。她甚至没有看我,只是对母亲微微躬了躬身,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她放下那个旧布包,动作麻利地打开。没有多余的寒暄,她直接坐到床沿,伸出双手,掌心相对快速地搓动起来。几秒钟后,那双纤细的手掌竟泛起了明显的、蒸腾般的热气。
母亲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小月的手,带着那股奇异的、暖烘烘的温度,极其轻柔地覆盖在母亲肿胀发亮的膝盖上。没有按摩,只是稳稳地覆着,像两块温热的烙铁。我能清晰地看到,母亲身体猛地一颤,随即那紧锁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小月的手开始极其缓慢地移动,沿着膝盖周围的穴位,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既轻且沉的手法,或点或揉或按。她的手指仿佛带着某种微弱的电流,精准地寻找着那些淤塞的节点。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下这双饱受折磨的腿。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也浑然不觉。
母亲起初还有些紧张,身体僵硬。但随着那双神奇的手持续不断地输出温热和力量,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蜡黄的脸上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点血色。小月按完一条腿,立刻转向另一条,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不知疲倦。老旧的屋子里,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的鸡鸣。时间一点点流逝,晨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这无声的救治场景镀上了一层静谧的光晕。
母亲竟然在小月持续的按摩中,沉沉地睡了过去。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此安稳,眉头不再紧锁,呼吸也变得均匀悠长。小月这才停下动作,轻轻拉过被子给母亲盖好。她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身体晃了晃,显得异常疲惫。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抬起头,看向一直守在旁边的我。那双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纯粹的、完成使命后的安然。她对我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努力想向上弯一下,却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显得有些勉强。
***
小月留在了老家。她像个不知疲倦的守护者,日复一日地照顾着母亲。那双神奇的手,成了母亲对抗病痛的唯一良药。母亲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腿上的红肿也消下去不少,虽然走路还不太利索,但疼痛大大减轻,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了。小月不仅按摩,还默默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洗衣做饭,把冷清的老屋收拾得井井有条。
母亲看小月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陌生和审视,渐渐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喜爱。她总拉着小月的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小月手背上那些做活留下的薄茧,眼里泛着泪光:好孩子,苦了你了……这手热的,心更热乎……她省吃俭用攒下的那点可怜的退休金,偷偷跑去县城扯了一块柔软的碎花棉布,硬是塞给小月:拿着!做件新衣裳!姑娘家家的,哪能总穿工服!小月拗不过,捧着那块花布,手足无措,眼圈红红的,在本子上写了好多遍谢谢奶奶。
看着母亲脸上久违的笑容,看着小月在这个简陋的家里一点点舒展眉头,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浅浅的生动,我胸口那块压了多年的石头仿佛被移开了。生活似乎终于肯对我展露一点仁慈的笑脸。
就在这时,公司那个熬了无数通宵的大项目终于尘埃落定,大获成功。庆功宴上,老板红光满面,拍着我的肩膀当众宣布给我升职加薪,周围是震耳的欢呼和酒杯碰撞的脆响。香槟气泡辛辣地冲上喉咙,同事们轮番敬酒,奉承话像潮水一样涌来。长期压抑后的骤然松弛,加上酒精的强力催化,我彻底醉了。视线模糊,脚下发飘,世界在旋转的灯光里扭曲变形。有人提议去KTV续摊,我脑子一热,豪气地挥手:走!我请!都去!
混乱中,不知是谁拨通了小月的电话。等我残存的一点意识反应过来时,小月已经出现在KTV包厢门口。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闪烁的彩灯让她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鹿。她穿着母亲给她做的那件新碎花棉袄,局促地站在喧嚣的边缘,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努力地在摇晃的人影中搜寻我的位置。
哲哥!你妹子来接你啦!有人醉醺醺地嚷道。
妹子哲哥啥时候有这么水灵的妹子了另一个油头粉面、满身酒气的客户(好像是姓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眯缝着眼,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小月,目光像黏腻的蛇信子在她身上舔过。
我醉得厉害,舌头都大了,含糊地摆手:小月…你…你怎么来了回…回去…我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往下沉。
那姓刘的客户根本没听我的,他端着酒杯,一步三晃地凑到小月面前,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假笑,满嘴酒气喷薄而出:小妹妹…找…找你哥啊来…陪哥哥喝一杯…哥哥…罩着你…说着,一只肥腻的手就朝着小月纤细的胳膊抓去。
小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一缩,躲开了那只手。她焦急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信号。
刘…刘总…别…她…我挣扎着想站起来阻止,身体却软得像面条。
我的阻止在震耳的音乐和酒精的麻痹下显得苍白无力。姓刘的见我这样,更加肆无忌惮。他见小月躲开,反而来了劲,嘿嘿笑着,再次伸手,这次的目标竟是她的脸颊!哟嗬…还挺…还挺害羞让哥哥…看看…那只带着金戒指的手,带着猥亵的意图,直直地戳向小月的脸。
就在那只恶心的手即将碰到小月皮肤的瞬间——
砰——!!!
一声巨响压过了所有嘈杂的音乐!
世界仿佛按下了静音键。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只觉得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光了所有的酒精和理智!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弹了起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我双手猛地掀翻了面前那张堆满酒瓶果盘、油腻腻的玻璃茶几!
沉重的玻璃桌面狠狠砸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碎裂声!酒水、果盘、玻璃碴子像炸弹一样四处飞溅!整个包厢瞬间一片狼藉,尖叫四起!
姓刘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淫笑瞬间变成了错愕和惊恐。
我的动作没有停!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我抄起一个滚落脚边的沉重威士忌酒瓶,带着全身的力气和无法遏制的暴怒,朝着那张令我作呕的肥脸,狠狠砸了下去!
操你妈!!!别碰她!!!
哐啷——!
酒瓶碎裂的声音混合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猩红的液体(不知是酒还是血)猛地溅开!姓刘的捂着脸,像截烂木头一样直挺挺地栽倒下去,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指缝里瞬间涌出鲜红的血。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包厢。音乐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破碎音响发出的滋滋电流声。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看着我,像看一个突然爆发的疯子。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锋利的碎酒瓶。滚烫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臂往下淌,分不清是酒还是血。我转过头,越过满地狼藉,看向角落。
小月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捂着嘴,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总是安静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泪水汹涌地无声滚落。她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极其恐怖的怪物。
***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刮不散心头那团冰冷的绝望。开除通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口袋里。站在出租屋门口,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点廉价香薰的气息扑面而来,却让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陌生。
屋里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浑浊的光,我看见小月瘦小的身影蜷在沙发一角,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她脚边,放着那个她当初从按摩店带来的、洗得发白的旧布包,此刻已经塞得鼓鼓囊囊。
她听见开门声,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回头。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冰。
我摸索着按下开关,惨白的灯光瞬间刺破了黑暗,也刺痛了我的眼睛。
小月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灯光下,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已经哭了很久很久。她看着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自责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她拿起放在腿上的本子和笔。她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痕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在刻写:
我,害了,你。
工作,没了。
我,走。
写完这三个短促得如同断头铡落下的句子,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生命,整个人虚脱般地晃了一下。她不再看我,猛地低下头,抓起那个鼓囊囊的旧布包,肩膀单薄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那小小的包袱压垮。她绕过呆立在门口的我,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决地朝门外走去,瘦小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
那决绝的背影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脑子里轰的一声,那晚在KTV爆发的、毁灭一切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彻底取代!不能走!她不能就这么走!
小月!我嘶吼出声,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慌而撕裂变调。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停顿。瘦小的身影决绝地冲下楼梯,脚步声急促而凌乱,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我像疯了一样追出去!冰冷的夜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出租楼狭窄的楼道里回荡着我沉重的脚步声和她那越来越远的、细微却如同重锤的奔跑声。冲出单元门,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细密如针,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衣服。
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圈。一辆破旧的、车灯昏黄的长途巴士,正喷吐着黑烟,缓缓驶离公交站台,发出沉闷的启动声。小月那穿着碎花棉袄的瘦小身影,正背着那个巨大的旧布包,跌跌撞撞地冲向即将关闭的车门!
小月——!!!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雨夜里显得异常凄厉和渺小。
她似乎没有听见,或者根本不想听见。她冲到了车门前,司机似乎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车门在她踏上踏板的那一刻,开始缓缓关闭!
就在车门即将合拢的瞬间,我像一头绝望的困兽扑到了车边!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我发疯般地用拳头、用手掌、用身体所有能用的部位,狠狠砸向那扇冰冷坚硬、正在关闭的车门!
嘭!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在雨夜里回荡,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感觉不到。我张大着嘴,想要喊她的名字,想要喊别走!,可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任凭我如何撕扯,除了嘶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窒息。我只能徒劳地、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那扇隔绝我们、缓缓移动的铁皮怪兽!
开门!开门啊!我在心里绝望地呐喊。
突然!
我疯狂拍打车门的动作猛地僵住!
隔着布满雨痕的、模糊的车窗玻璃,就在我眼前——
小月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车窗边。她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惨白的灯光勾勒出她瘦削的侧脸轮廓,嘴唇因为极致的痛苦和用力而扭曲着,微微张开。
然后,我看到——
那两片紧抿的、从未发出过任何声音的嘴唇,在剧烈的颤抖中,极其艰难地、如同挣脱了万年冰封般,一点一点地,开!合!
伴随着她胸腔剧烈到几乎痉挛的起伏,一个微弱得几乎被引擎声和雨声彻底吞噬,却又像惊雷一样在我死寂的世界里炸开的音节,艰难地、破碎地从她唇缝中挤了出来:
不…走。
那声音极其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泣血般的重量。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额头流进眼睛,模糊了车窗上那张布满泪痕、嘴唇艰难开合的脸。世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雨水的哗啦,以及那微弱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脑海里的破碎音节——不…走。
她…她说话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绝望和疯狂。砸门的手僵在半空,冰冷的雨水顺着指尖滴落,混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滚烫液体。喉咙里那团堵死的硬块,被这无声的惊雷震得松动,一股混杂着狂喜、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堤坝。
小月!我终于嘶吼出声,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开门!司机!开门啊!我更加疯狂地拍打车窗,目标不再是冰冷的铁皮,而是转向驾驶室的方向。
或许是那绝望的嘶吼和拍打起了作用,或许是司机从后视镜瞥见了这雨夜站台上的混乱一幕。那扇沉重的车门,在发出一声刺耳的嗤——声后,竟然真的,缓缓地,重新打开了!
一股混杂着机油、潮湿和人体气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我一步就跨上了湿滑的台阶,目光急切地扫过车厢。乘客们带着被打扰的不满和惊疑的目光齐刷刷射来。在车厢中段,一个靠窗的位置,小月像一片被风雨打蔫的花瓣,蜷缩在那里。她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在她苍白的脸上冲出两道明亮的痕迹。那双曾经空洞、后来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大眼睛,此刻正透过朦胧的泪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望着冲上车的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我拨开几个挡路的乘客,踉跄着冲到她的座位旁。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而多余。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臂,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不容拒绝的坚定,将她整个人——连同那个湿漉漉的旧布包——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像受惊的小兽。下一秒,冰冷的、带着雨水湿气的身体便彻底瘫软下来,所有的压抑、恐惧、委屈和那刚刚冲破樊笼的、微弱的声音,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滚烫地浸透了我的衣襟。她瘦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无声地宣泄着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惊涛骇浪。她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我后背的衣服,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窗外哗哗的雨声。乘客们或惊愕或沉默地看着我们这对在雨夜里紧紧相拥的、浑身湿透的男女。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催促着。
我搂紧怀里颤抖不止的小月,抬起头,对着司机,也对着这冰冷雨夜里唯一敞开接纳我们的车厢,嘶哑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下车。
***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出租屋锈迹斑斑的雨棚。屋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昏黄的光晕将我们两人笼罩在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温暖里。湿透的衣服堆在墙角,我们裹着同一床厚实的毛毯,肩并肩挤在狭窄的单人沙发上。小月的身体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但依旧冰凉。她靠在我肩头,呼吸渐渐平稳,只是偶尔还会不受控制地抽噎一下。
窗外的雨声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旧毛毯和她发间淡淡的、混合着按摩油和草药的味道。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奇异的宁静包裹着我们。
我轻轻抚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感觉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她慢慢抬起头,那双哭肿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澈。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残留的惊悸,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刚刚萌芽的、怯生生的东西。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自己的喉咙,又指向我,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询问——为什么为什么刚才在站台,我发不出声音
看着她天真的疑问,我心头一酸,随即又涌上一股暖流。我摇摇头,拿过放在旁边矮几上的本子和笔——这是我们最熟悉的沟通方式。我翻开新的一页,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太急了,太怕了。怕你走掉。
我写得很慢,很认真。
她看着这行字,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遮住了眼中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拿起笔。她的手指依旧有些凉,握笔的姿势却异常稳定。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笔迹清晰而用力:
我,听见了。
写完这四个字,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继续写道:声音,在心里,很大。
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没有了恐惧的阴霾,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坦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涩。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无声地练习。然后,极其艰难地,一个模糊的音节从她唇间逸出:……哲……
虽然依旧沙哑含混,却像一道破开云层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房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
对!对!王哲!我激动地回应,声音因为喜悦而微微发颤。我指指自己,又指指她:小月!
她看着我,很努力地牵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还很生涩,甚至带着点扭曲,却是我见过最动人的表情。她再次尝试:……月……
成功了!虽然依旧是一个字,一个音节,但清晰度明显提高了!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们俩。我们像两个发现了惊天秘密的孩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笨拙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对方的名字。我叫她小月,她努力地发出哲或者月的音节。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引来我们无声的欢呼和眼神里璀璨的光亮。
兴奋稍稍平复后,她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了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为什么,能,说话
我摇摇头,表示我也不知道。这确实是个奇迹。
她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回忆和思考。然后,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写:奶奶,病床前,想喊。喊不出。
她的笔迹微微颤抖,你,雨里,追车。心里,声音,好响。要,喊出来。不让你,走掉。
原来如此!是母亲病危时她日夜守护的无声呐喊,是雨夜里我绝望追赶的身影,共同冲垮了那堵禁锢她声音的、无形的高墙!不是医学的奇迹,是情感的洪流,是守护与不舍的强烈意念,最终撕裂了沉默的枷锁!
就在这时,我放在矮几上充电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发出轻微的震动。是母亲的视频通话请求!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小月也看到了,身体瞬间绷紧,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母亲那张熟悉而慈祥的脸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上。老家那边似乎是白天,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显得气色红润了许多,比我离开时好了太多。
阿哲!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听起来中气足了不少,吃饭了没小月呢在你旁边不快让我看看那丫头!几天没见,怪想的!
我赶紧把手机摄像头转向身边的小月。她有些局促地往我身边靠了靠,对着小小的屏幕,努力想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但显然还是有些紧张。
哎哟!我的小月!母亲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疼惜,怎么看着有点蔫蔫的是不是阿哲那臭小子又惹你生气了跟奶奶说,奶奶替你收拾他!
小月连忙摇头,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妈,没有的事。我赶紧解释,心里斟酌着怎么开口告诉母亲这个不可思议的喜讯。
母亲却自顾自地说开了,语气带着点神秘和骄傲:阿哲啊,有件事儿,我得替小月说说,这丫头啊,心思重,啥都憋着不吭声!你知道不我这腿啊,还有心口这老毛病,能好这么快,可不光是她按摩的功劳!
我和小月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屏幕。
母亲在那边得意地笑了,像个分享秘密的孩子:这傻丫头啊,背着你,偷偷摸摸地学东西呢!学啥学扎针!中医针灸!她指了指自己的腿,好些日子了,等我睡熟了,她就拿着根小针,比划着,对着书,在我腿上找穴位……轻轻的,一点都不疼!嘿,你还别说,扎完就是舒坦!问她跟谁学的,她就在本子上写,看书,录像学的!你说说,这丫头……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满是自豪和疼爱。我却如遭雷击,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小月!
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毯的边缘,耳根通红,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原来如此!原来母亲奇迹般的好转,不仅仅是她那双温热的手,还有这背后无数个深夜的偷偷钻研,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去自学针灸,在母亲身上小心实践!她默默承受了多少压力和风险,只为报答一份温暖而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巨大的震动和心疼像海啸般席卷了我。我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还有啊,母亲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点感慨,小月床头柜最底下那个抽屉里,有个旧铁盒子,宝贝似的藏着,不让人动。有天我找东西不小心碰开了,你猜里面是啥母亲故意卖了个关子。
小月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紧张和慌乱,甚至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捂屏幕!她看向我,大眼睛里满是哀求,拼命地摇头!
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母亲在屏幕那头笑了:瞧把你紧张的!奶奶又不拿你的!里面啊,就一个老掉牙的录音笔!我好奇啊,就按了一下……母亲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酸楚,里面啊……就录了一句话,翻来覆去地放……
母亲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声音,然后,她努力模仿着那录音笔里传出的、极其微弱、极其沙哑、断断续续,却一遍遍固执重复的声音:
奶…奶…不…疼…了…
奶…奶…不…疼…了…
……
母亲的声音哽咽了:这傻孩子……就这么一句,录了又录,练了又练……她是多想亲口跟我说出来啊……
母亲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巨大的轰鸣声在我脑海里炸响,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我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小月。
她早已泪流满面。所有的羞怯、紧张、秘密被揭穿的无措,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决堤的泪水。她不再试图掩饰,只是仰着脸,任凭泪水肆意流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最纯粹的悲伤和最浓烈的渴望——渴望发出声音的渴望!
原来,她早已在无数个孤独的深夜,对着冰冷的录音笔,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练习着那句最简单也最滚烫的祈愿——奶奶不疼了。那是她冲破沉默深渊最初的、笨拙的尝试!那是她心底最深的爱与痛!
我再也无法抑制,伸出手臂,将这个瘦小的、承受了太多苦难却始终温暖如光的女孩,再一次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我的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进她的发间。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手机屏幕里,母亲也红了眼眶,却欣慰地笑着,悄悄挂断了视频,把这一刻的无声风暴,留给了我们。
***
一年后。
城中村深处,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小巷子。临街一个小小的门脸,崭新的红底金字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暖阳理疗馆。玻璃门擦得锃亮,里面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艾草和中药的清香。
小月穿着崭新的白色理疗服,正弯腰给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做着肩颈按摩。她侧对着门口,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手指沉稳有力,动作娴熟流畅,大爷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我系着沾满机油污渍的深蓝色围裙,刚从隔壁巷子那家汽修店钻出来——那是我的新战场。虽然满手油污,但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我手里拎着两份还冒着热气的街角打包的馄饨,轻手轻脚地推开理疗馆的玻璃门。
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小月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瞬间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阳光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笑容干净而明亮,像初春融化的雪水。
我扬了扬手里的馄饨,用口型无声地说:饿了吧
她心领神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用力地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阳光下,对着我,极其缓慢而清晰地,比划了一个动作——一个简单的手语: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