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上最亮的星星
雨水狠狠砸在书房的玻璃窗上,密密麻麻,像是无穷尽的白噪声,将四四方方的房间层层包裹。台灯暖黄的光晕只勉强撕开书桌上的一小片黑暗,刚好笼罩住那叠空白打印纸和一只盛着浓黑咖啡的马克杯。
咖啡早就冷透了,气味又硬又苦。
江回绵斜靠在椅背上,指尖掐着眉心,指甲盖按得微微发白。空白纸张比夜更深,键盘上敲打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灌着沉重的铅,缓慢、笨拙,然后被他飞快地删掉。删除键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碾磨骨头,一声接一声,卡在他烦躁的神经上,咯啦咯啦响个不停。
他猛地向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椅脚磨擦地板发出刺耳噪音,在过分寂静的雨夜房间里如同突兀的裂帛声。胸口像压着一块板结的湿冷混凝土墙,憋得他一阵阵窒息。他急需透一口气,哪怕只是被雨水粗暴拍打脸颊的感觉。
通往顶楼天台的铁门异常沉重、冰冷,拉开时,潮湿铁锈的气味瞬间扑面。
冰冷的风裹挟着密集的雨水颗粒,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打透了他单薄的衬衫,寒意如同活蛇般缠上皮肤,贪婪地往里钻。江回绵狠狠打了个激灵,混沌的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物理刺激猛地甩脱几许僵木。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甩甩头,视线艰难地穿过瓢泼雨幕,无意识地扫过被霓虹泡染湿滑的地面。
猛然间,视线被钉死了!
天台尽头,那个被遗弃的机房水泥基座上方,一个模糊的影子嵌在高空湿滑的边缘上。
那地方根本没有围栏!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泛出冰冷光泽的水泥台面和再往外……就是令人目眩的七层楼底。
那人影只是轮廓模糊地坐着,垂落双腿,脚尖悬空轻晃,仿佛闲适地坐在寻常窗沿。
风雨中那身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吹走的旧报纸,稍纵即逝,摇摇欲坠。江回绵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直冲向头顶。
他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的双腿是什么时候开始发力的。
地面湿滑,积水在老旧水泥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脚下几次打滑趔趄,又被一股蛮横的求生般的爆发力强硬稳住。冰冷的雨水呛进他的口鼻、糊住他的视线,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全身。
他扑近了!湿透的衬衫紧紧贴附皮肤,勾勒出剧烈起伏的胸膛线条。他终于看清了那坐在悬边的人——竟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脸曾在小区转角那家晚钟咖啡馆里,无数次隔着袅袅咖啡蒸汽出现过。年轻男人总安静坐在角落那架旧钢琴前,指尖流淌出的旋律,像冬夜的炭火,带着某种近乎安抚般的沉静力量。他总是点最苦的浓缩咖啡,坐在阳光最好的靠窗位置。
此刻,那张曾平静弹琴的脸上却空无一物。
许裴安侧过头,脖颈划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下颚的线条滑落,滴进同样冰冷的水泥缝隙里。他眼睛空洞地望着远处城市被暴雨冲刷后模糊扭曲的霓虹灯河,如同注视着某种虚空。嘴唇微动,声音很轻,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却字字清晰地被风卷着,砸进江回绵耳膜:
掉下去的话……会变成星星吗
那声音里透出一种奇异又疯狂的认真。好像坠落和变成星星之间只是一次轻盈的转身。
要死就死远点!江回绵怒吼,声音劈裂在风雨里,比打在墙面的水珠更加爆裂凶狠。
右手五指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如同精钢焊铸的捕兽夹骤然合拢,狠狠扣住了许裴安暴露在雨水中那只冰冷刺骨的右手腕!
两只手腕在潮湿的雨夜相遇。刺目的白光从旁边老楼投射灯柱恰好横劈过来,蛮横地切割开这被雨水纠缠的方寸之地。江回绵死死攥着的那截手腕——那本该是执钢琴音符脉搏、骨节分明的地方——赫然布满陈旧交错、狰狞盘踞的深褐色疤痕!
那深刻的印记瞬间刺痛了江回绵的眼睛,一种更加巨大的恐慌和怒火猛地攫住了他。他自己的左手下意识往回缩了一寸。相似的皮肤纹理,在心底深处蛰伏已久的一道道伤痕,在冰冷的白光下若隐若现。
你他妈……!江回绵的吼声卡在喉咙深处,如同被荆棘堵住呼吸管道,别学我自毁!
那瞬间爆发出的巨大拉力,几乎是从深海里捞起一艘千疮百孔还不断下沉的沉船。许裴安轻飘飘的身体被他拽得重重一晃,整个人脱离了湿滑危险的边缘,踉跄着跌向坚实的地面。两个人重心不稳,一齐歪倒,重重摔在冰冷湿透的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江回绵手臂仍没松开,如同牢固的铁链,箍着那截缠满狰狞轨迹的脆弱手腕。许裴安被拖拽在旁,单薄得像一片刚刚从深渊边缘捡回来的湿透纸片。
我店缺个弹钢琴的。江回绵的胸腔剧烈起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急切喘息声。雨水混合着喘息喷洒在两人近在咫尺的脸颊上,冰凉又混乱。他目光紧锁住许裴安,那双眼瞳深处,仿佛有什么濒临碎裂的东西正艰难地、又绝不肯退缩地撑在那里。
许裴安整个人都湿透了,细软黑发被雨水糊在苍白的额角和脖颈旁,水珠不断沿着发梢滴落,滑进他那过分单薄的衬衫领口里。他微微偏过头,视线在江回绵狼狈又凶狠的脸上停留了很短暂的几秒。嘴唇微微动了动,喉结似乎也有个微小的滑动痕迹,在湿冷皮肤下显得无比清晰。
然后,那熟悉的眉眼竟在这片狼狈不堪的雨水中极其缓慢地弯开了一丝幅度。仿佛撕裂厚重雨幕的一道窄小缝隙,露出极淡、又稍纵即逝的光泽。
那你得先问问……
他顿了顿,被江回绵死死钳住的那只手腕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仰起的鼻梁滑下,那弧度竟显出些孩子气的专注感:
……你那儿的咖啡,有没有我的日子苦
雨水落在地上和两人肩胛处的响声细密而持续,仿佛永无尽头。许裴安靠坐在冰凉、满是湿渍的机房基座水泥墙根下,微微蜷起长腿。江回绵喘匀了气,靠着对方坐下,冰冷的湿意隔着衣料钻进脊柱。
他们像两只偶然在一夜暴风雨中避难的、湿透的鸟。
空气似乎从某种紧绷欲裂的状态被强扭回了静滞,只留下沉重呼吸在雨中湿淋淋地交融。江回绵忽然动了动身体,靠得更近些,左手摸索着探到裤袋深处。
掏出的烟盒早已被雨水浸透,如同被水泡过的废纸壳,软塌塌糊作一团。他低声骂了一句,把那团湿漉漉的垃圾狠狠攥在手心里揉搓几下,用力甩进了墙角的黑暗中。雨水浸透后的尼古丁焦渴,在舌根深处灼烧出一阵干涩难耐的躁意。
旁边的许裴安发出了一声极细微、几乎被雨声吞没的鼻息哼笑。江回绵猛地扭头瞪向他,眉头紧锁得如用刻刀深划。
笑什么
许裴安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摊开自己那只一直被紧握、此刻终于解放出来的右手——苍白的手背上骨节清晰,皮肤被泡得微微发皱泛白,几道醒目的红痕赫然印在腕骨皮肤上。那是江回绵刚才在生死关头爆发的指印。
江老板,许裴安抬起眼帘,那双在咖啡馆里浸润着低垂琴声的眼睛此刻竟盛着雨水反射的微弱霓虹光点,如同某种冰层下的微弱火焰跳动,……你抓救命稻草的力度都挺疼的,不知道抓顾客点单机键时会不会温柔点
他晃了晃那只留有指痕的手腕,语气平稳,又带着一丝难以辨别的戏谑:
幸好弹琴用的是另一只。他微微偏头,水珠从额发梢滴落,沿着苍白的耳廓滑向颈侧,不过嘛……被用力抓住的感觉,也不算坏。
雨势似乎小了一点点,从狂暴的抽打变成更为绵密的织网。高楼之上的风依旧在呼啸,卷起远处霓虹破碎的光点又摔碎在湿透的水泥地上。许裴安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靠在冰冷的水泥台边缘,侧头看着漆黑如泼墨的天空。
雨水早已将他身上衣物彻底打透,紧紧贴在嶙峋的肩胛与背脊线条上,勾勒出一个单薄却挺直的侧影。江回绵递过去的那件厚重风衣外套被他随意地搭在臂弯里,并未披上。
许裴安轻轻呵出一口气,在湿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他伸手指向某个遥远得看不见的点,姿态莫名显出些许散漫却又异常专注。
要是真会变成星星……
他的声音不高,在风雨声的缝隙里清晰地送过来,每个字都如同某种轻盈的预言,却又沉甸甸地坠入听者心底:
……那我一定就是天上最亮的那一颗。
许裴安转过头来看着江回绵,眼睛里倒映着城市浑浊的光和江回绵凝固的面孔,微微弯起,清晰得如同某种宣示:
专门照着你的那颗。
江回绵的脸颊倏地烧烫起来,像猝不及防被火星燎过。他猛地别过头,避开那道在雨雾中太过赤裸而明亮的注视,下意识地啐了一口,声音因突然蹿高的羞恼而显得尖锐:
少来这套甜言蜜语!舌尖的唾液似乎都在发苦,驱散那一瞬间心跳突兀的慌乱,喝点雨水能把你喝得这么会编鬼话
夜色中的风雨持续着它们的絮语。终于,两个人狼狈地挣扎着站起身,彼此沉默无言地步下冰冷湿滑的楼梯通道。空气里只回荡着他们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和水珠不断滴落的啪嗒轻响。
直到走出漆黑老旧的居民楼口,被下方路面橘黄灯光倏然笼罩全身,将他们湿透而单薄的身影拉长在积水的地面上。路灯浑浊的光晕融化在雨丝织成的帷幕里。江回绵放缓脚步,稍稍落后。
许裴安的脚步在前面顿住。他扶着湿漉漉冰冷生锈的楼道铁扶手,没有立刻转回头,只有略带沙哑的声音穿透雨声传来:
……做江老板头顶上的星星,好像也挺好。
话音未落,他身体便不自觉地晃了一下——或许是疲惫的眩晕,或许是酒意未散。他无意识地倾斜,那冰凉潮湿的额头便轻轻抵靠在了江回绵的肩上。一丝微弱带着水汽的气息掠过江回绵的颈侧皮肤,如同冰凉蝴蝶震颤翅膀。只一触,那片被雨水浸透的布料的凉意便像某种刻印似的蔓延开来,悄然蛰伏。
江回绵僵硬了一瞬。肩上传来那个微小的、带着湿意的重量,还有对方身上被雨水泡出的某种微弱的、像朽木又似铁锈的气息。他站在原地没有马上躲开。
几秒无声的僵持,如同漫长的雨夜定格在模糊的光晕里。许裴安像是耗尽力气,最终支撑不住,无声从江回绵肩上滑落。他勉强站直,没有去看江回绵的脸,只是低低地说:
……走了。
他转身,独自走进了前面更为深浓的雨雾中。湿透的风衣衣角被风吹得微微摆动了一下,消失在路灯切割出的昏黄界限之外,如同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域。
江回绵依旧立在原地,肩头那个微凉触碰的地方,仿佛比雨水浸透的其他地方更加清晰地烙印着一丝寒意。他抬眼,目光追着那个消失的背影投向深不可测的雨夜。
雨点冰凉,持续敲打在他脸上和手上,方才在楼顶天台拉扯许裴安时残留在掌心的触感,那带着疤痕皮肤下方脉搏的微弱震动感似乎还未消散……隐隐重叠在记忆中另一道同样盘踞手腕内侧的陈旧伤痛之上。
心脏深处某个不常被触碰的角落,缓缓裂开一道微弱的缝隙。
他转过身,准备走向另一个方向。裤兜里的手机却在这片湿漉漉的寂静中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嗡——。那震动异常固执,带着一种紧追不舍的意味。
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雨雾中刺得他瞳孔骤然一缩。
冰冷的蓝光屏幕上,悬浮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一条信息横陈在上面,每一个字都尖锐得刺穿了他刚刚陷入茫然恍惚的神经,直捅进最深处:
【紧急通知】您好,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系统接入记录显示您的朋友许裴安,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XX,于今日凌晨3时05分,在跨江大桥主桥面失足坠落。目前警方已介入。如有任何线索,请立即与本号码联系。节哀顺变。
路灯的光晕在雨水中化开,冰冷的雨水密集地落在手机屏幕上,字迹瞬间被砸得扭曲模糊,碎裂成一片无法辨认的霓虹光影。
2
凝固与破碎的边界
路灯碎在湿冷的路面上,一片狼藉的橙黄。
手机屏幕彻底花了。雨滴执着地敲打着塑料外壳,将那条冰锥般的消息撕裂、扭曲,最终糊成一团刺眼的蓝白光晕,什么也看不清了。
江回绵死死攥着那台方寸大小的机器,指节压得咯吱作响,薄薄的塑料外壳在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掌心的冷汗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滑腻得几乎抓握不住。
嗡——
又一次!同样的号码,更剧烈的震动。像索命的叩击,沿着手臂神经一路撞进他麻木的颅腔里。
他猛地吸进一口饱含雨腥味的冷气,喉咙被呛得生疼。手指僵硬地滑动接听,仿佛每一个微小的关节都在锈死。
喂他的声音劈开了,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
您好,请问是江回绵先生吗听筒那边传来的声音奇异地平稳,一种职业化的、毫无波澜的确认口吻,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是。这个字像冰坨一样砸出来。
这里是市局水上搜救指挥中心。再次与您确认,您的朋友许裴安……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翻动纸质文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确认于凌晨三时零五分左右在跨江大桥中段位置落水。目前搜索打捞工作正在进行中。请您立即前往大桥下游三公里处的东港派出所旁临时安置点配合身份确认。请带好本人有效身份证件。
……落水江回绵无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如此轻飘,和他脑海里那个摇摇欲坠坐在七楼天台边,问他会不会变成星星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却产生了一种荒诞至极的不协调感。他宁愿那人现在还在哪个湿冷的角落里安静地腐烂着,也好过从这个冰冷仪器里听到这个冰冷的事实。
电话那头似乎没有耐心解释更多细节。是的,落水。请尽快前往指定地点。我们需要家属协助确认身份,越快越好。
家属江回绵胸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近似窒息的闷响。
嘟——嘟——嘟——
忙音冷酷地切割着雨声。
冰凉的雨水从发梢淌过眉骨,流进眼睛里,激起一阵刺痛的模糊。他甩了甩头,水珠飞溅。几乎是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拖着双腿,在湿滑的街道上跋涉。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踩碎了地上路灯模糊的倒影。
十字路口。红灯像一个巨大的、凝固的血块,冰冷地横亘在眼前。雨水冲刷着灯面的透明罩子,红光被晕染开,弥漫了整个路口,如同一片无声的血海。行人稀疏,车辆焦躁地排着队,尾灯在雨中氤氲成朦胧的红点。
等待。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季节的枯竭。
他茫然地望着那片红色光雾,身体细微地发着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那点寒冷似乎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怎么也驱不散。许裴安……那个名字像一根浸了冰水的丝线,勒进他混乱的神经里。
……要是真会变成星星……那我一定就是天上最亮的那一颗。专门照着你的那颗。
昨天晚上的声音。背景是悠扬的钢琴声和咖啡香。许裴安歪在晚钟的吧台边,脸颊微醺泛红,看着刚拖完地的江回绵,手里晃着半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他眼睛亮得出奇,像落入了星子。
少来这套甜言蜜语!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带着惯有的不耐,甚至因为那点醉意带来的过分直白而有些羞恼。
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回旋镖,在寂静无声的雨夜路口,精准地、残忍地洞穿了他的心脏。
绿灯亮了。身后的车流不耐烦地按响喇叭,尖锐刺耳。江回绵像是被惊醒的木偶,猛地冲了出去,身体沉重,脚步蹒跚,好几次都感觉要滑倒在冰冷的水洼里。
东港派出所的蓝白牌子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冰冷肃杀。临时用防水帆布和钢架搭建的棚子就靠在旁边,几束强光照亮了一小片区域,晃得人眼晕。
人不多。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神情疲惫中带着一种见惯不惊的麻木。角落里蹲着几个衣衫湿透、瑟缩着的人影,大概是围观者或无关的群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冰冷的腥气,江水、淤泥、还有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混杂在一起。水汽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
他僵在门口,双腿像被钉在了地上。一个穿着荧光马甲、戴着印有搜救队字样帽子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他,大步走了过来。雨水顺着他马甲的防水层往下淌。男人上下扫视了江回绵一遍,声音平板无波:
江回绵
是。
跟我来。
男人转身就走,脚步溅起积水。江回绵浑浑噩噩地跟上,帆布棚子里那种压抑的腥气瞬间浓重了数倍。他的胃部猛地一阵痉挛,酸液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又被强行吞咽下去,留下一片灼烧的苦涩。
棚子深处隔开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灯光更加刺眼。几个穿深色制服的身影围在靠墙的位置。一张担架床停在靠墙的位置,盖着厚厚的塑料布——那是医用级别的深蓝色一次性遮盖物,下面隐隐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江回绵的目光被死死钉在那片深蓝的塑料布上。他的呼吸停止了,血液在体内凝固,喧嚣的世界瞬间坠入真空般的死寂。所有的声音——雨水的冲刷、外间模糊的人语、塑料布在气流下的细微鼓动——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腔里血液冲顶的尖锐嘶鸣。
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法医模样的人正低声和旁边一个穿警服的青年说着什么。看到搜救队的人带着江回绵进来,他们停下了交谈。
法医拉下口罩,露出下半张略带疲惫的脸。他转向江回绵,声音没有温度,纯粹的确认流程:
是家属
朋友。搜救队的男人代答,他是紧急联系人。对方家人……都联系不上。
法医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看向江回绵,目光审视,像是在评估眼前这个浑身湿透、脸色煞白、眼神空洞的青年是否还能承受下一个步骤。
江回绵先生穿警服的青年上前一步,声音同样低沉平稳,在正式确认遗体身份之前,我们需要先向您了解一些基本情况,作为身份认定的辅助依据。请您配合。
遗体身份。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铅块,沉重地砸在江回绵的意识上。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下头。
您最后一次见到许裴安是什么时间
……昨天晚上十点多。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在什么地点
‘晚钟’……我的咖啡店。
当时他的状态如何有没有异常
状态……异常
江回绵的视线无法控制地飘向那深蓝色的塑料布下的人形轮廓。异常
昨夜十点的画面在眼前碎裂又重组:吧台的暖黄灯光。许裴安微醺的眼角,比平时弯得更深一些。指尖点着冰凉的杯壁,说要做最亮那颗星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是真的带着点虚幻的执拗……还是自己的错觉
他记得那人弹最后一段旋律时,右手小指习惯性地有个轻微的颤动……他当时还觉得是琴键太旧了。
现在想来,那指尖是否曾在冰凉的玻璃杯上,因为某种他未曾捕捉的疼痛而不易察觉地蜷缩过是否在他说甜言蜜语的时候,眼底深处曾飞快地掠过一丝更深、更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喝了点酒。江回绵吃力地回答,每个字都像从冻土里刨出来,说了些……平常不说的话。看着……像是情绪比较高但我以为……
情绪高警官的目光锐利了几分。
江回绵忽然顿住。许裴安昨晚靠向他时,额头的温度……是冷还是那冰凉雨水一般的触感不……是热的。是喝了酒之后微醺的热度。可为什么现在想起那靠过来的短暂一瞬,留在肩上的却只有挥之不去的……冰
时间被切割成混乱的碎片。记忆里那个带着热度和微醺笑意的脸孔,与眼前这片冰冷的、隔绝生死的深蓝塑料布,在脑海中疯狂地碰撞、撕裂。
有没有特别提到什么警官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江回绵的嘴唇张合了几下,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他想说那句话——那句关于星星、关于照耀的荒唐话。但舌尖像被胶水黏住,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是独属于他和许裴安之间的、最后的一句……咒语
没有。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背叛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警官似乎不再追问,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法医已经走到担架床边,戴上了蓝色橡胶手套。那刺耳的啪一声,手套被拉伸贴合皮肤的声响,在寂静的棚子里格外清晰。
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炸开,顺着血液冲向四肢百骸。江回绵的手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
法医没看他,只是平静地、用一种近乎刻板的公事公办的口吻确认:那我们准备做形态辨认了。请注意情绪。
他伸出戴着蓝色塑胶手套的手,轻轻捏住了那片盖在遗体脸部区域的深蓝色塑料布边缘。
指尖微动,塑料布发出细微又清晰的哗啦声响。
那一瞬,江回绵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猛地震散架了。
3
废墟里的指纹
蓝灰色的塑料布如同一面隔断阴阳的冰冷旗帜,在那戴着蓝色手套的指尖牵引下,掀开一个缓慢而精准的弧度。
时间凝固。空气冻结。棚子里惨白的灯光如同巨大的探照灯,蛮横地倾泻而下,照亮那片刚从塑料布下显露出来的……
皮肤。
一种失去活力的白,像蒙了层厚厚的、永远擦不掉的灰尘。冰冷水气凝成的细小水珠,不规则地密布在那片皮肤上,在强光下折射出细小、破碎的光芒,如同无数微型的棱镜,将灯光分割得更加锋利刺眼。
边缘处粘连着几缕深色的、湿润的……苔藓还是水底淤泥里某种不知名的腐败植物残片深绿色的、边缘腐烂,如同这具躯体上长出的诡异寄生胎记。
湿漉漉的额发散乱地贴在颧骨上方,遮挡了部分轮廓。下巴的轮廓被淤伤和撞击后的不规则肿胀撕裂了,呈现出一种近乎怪异的变形——那曾是属于许裴安清隽线条的一部分。
江回绵的目光像被瞬间冻结的激光束,死死钉在那片暴露出的区域。
鼻梁的线条。记忆中那个微微仰头望着雨夜天空时,雨水会顺着那道弧线滑落的鼻梁。
苍白的嘴唇。曾说出掉下去会变成星星吗和咖啡有没有日子苦的嘴唇。此刻,那薄唇死死抿着,边缘透出一种冰冷的青紫色,凝固着某种未知的痛苦或最后的沉默。
喉咙深处发出一下轻微的抽气声,细微得如同枯叶在风中最后的挣扎。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身体僵硬得像一截被强风推倒的朽木,指尖带着某种绝望而盲目的力量,伸向那张被死亡气息笼罩的脸。
别动!冰冷严厉的喝斥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这片死寂。两个工作人员几乎是本能地扑上来,粗暴地架住了他的手臂!
后退!
规矩不懂吗确认就好,不要触碰遗体!严厉的斥责声砸在他的耳膜上,裹挟着防护服摩擦的哗啦声和皮鞋踩在水洼里的声音,一片混乱。
冰凉的橡胶手套边缘狠狠硌在他肘部的骨头上,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失去平衡的他踉跄着连连倒退,直到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金属支架!
嗡——
巨大的撞击声在脑中回荡。不是支架的声音,是他颅腔内部某种断裂坍塌的轰鸣。所有被强行压制在堤坝之后的情绪——荒谬、恐惧、否认、刺入骨髓的痛——被这狠狠一撞,彻底引爆!
滚开!江回绵猛地甩臂,挣脱了束缚。巨大的冲力让他自己也不稳,又重重撞在身后的帆布棚壁上。湿透的布料摇晃,凝结的水珠簌簌落下,冰冷地砸在脸上、脖子上。
视线瞬间像高度聚焦的热能镜,在那张苍白、淤青、不再拥有神采的面孔上疯狂地来回扫射——每一寸皮肤!每一道细微的旧痕!那道熟悉的、靠近颧骨下方曾有一次摔伤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疤痕!还有……右耳垂上那颗曾经被自己无意调侃过的、褐色的小痣!
所有的细微特征在脑海里精准闪现、一一对照!
精确无误。
严丝合缝。
他就是许裴安。
站在他面前几步之外、冰冷灯光下、失去灵魂支撑的这一具残破的皮囊……就是昨天还靠在他肩上,散着微弱酒气说要做他头上星星的那个……人。
江回绵的身体猛地向前弓起,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伴随着痉挛,如同烧红的铁钩从胃底向上猛力抓扯!他死死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所有试图翻滚上来的东西——恐惧、痛苦、无法消化的现实——都被这堵绝望的手掌强行阻截在咽喉深处。只有沉重的、如同老式鼓风机般急促而破裂的喘息,撕裂了他压抑到极致的死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炸裂般的剧痛,眼前的画面随着这剧烈的呼吸而晃动、撕裂成尖锐的碎片。
……江先生警官的声音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带着程式化的、小心翼翼的探寻,像一根试图拨开野兽的手杖。
江回绵无法回答,也无法思考。所有的感官和思维都被那个残酷对照的结果烧成了焦黑的灰烬。只有身体的本能驱动着他,在这片崩塌的废墟里进行着最后的疯狂搜索——寻找足以反驳这个结论的任何一丝微弱的可能!
他的视线像被磁铁牵引,死死胶着在那只垂落在担架床沿的手腕上——那只他曾在天台边缘死死攥住过、布满陈年疤痕的手腕!此刻那只手僵硬地垂着,手腕内侧同样肿胀淤血,被水泡得发白发胀。
没有……那道在旧伤之上新鲜叠加的、该属于昨夜天台撞击留下的抓握痕呢江回绵的心脏如同被冰锥狠狠扎穿!天台……冰冷的水泥墙根……自己近乎失控地攥住他手腕将他拖回来时留下的指印……那个雨夜唯一证明过他们之间曾存在过一场徒劳救助的位置……
那只手腕上……只有青紫色肿胀的水伤和淤痕!那鲜明的指印……被泡没了!被时间溶解了!被这该死冰冷的江水彻底抹平了!
喉咙深处卡着的那团东西陡然化作一股腥甜!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一下,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金属支架上,硬质的冰冷暂时刺醒了眩晕。
身份……身份……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混乱的脑海里嘶喊,如同被困在漆黑洞穴里的濒死野兽,还有别的……别的标识……证明他是他……
警官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封口的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几样小物品,浸泡在浑浊的液体里,表面附着着细微的泥沙颗粒:遗体发现时随身携带的物品。您看看,有没有眼熟的。
江回绵颤抖着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穿过模糊的雨汽,落在那个袋子里。
一只款式极其普通的防水金属打火机,廉价而实用,被江水冲刷出斑驳的银色底纹。
一串冰冷的钢制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已经被泡得有些发白的透明小熊挂件。那挂件小熊的脑袋在江水的剧烈冲击下似乎有些歪了。
最后。
一个……皮夹不,是证件套。那种最常见的、黑色硬塑封皮、带透明窗的卡片夹。
透明窗口里,露出的照片一角。
照片中的青年侧着脸望向窗外,清晨的阳光洒在睫毛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嘴角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笑意,那是江回绵在无数个晚钟的早上,隔着柜台、隔着咖啡的氤氲热气,无数次看到过的沉静模样。
那是许裴安咖啡馆里的照片。他用在他的会员卡上。
而在这张被雨水、江水和冰冷包裹的年轻脸庞旁,夹着一张小小的、颜色突兀的卡片。那是晚钟的会员积分卡。正面印刷体的V.I.P.下,是手写的三个字,笔画端正,清晰可辨:
许裴安。
江回绵死死盯着那三个字。每一个横,竖,折,钩,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视网膜。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生理反胃感终于冲破了他喉咙里堵塞的防线!
呃——呕……
他猛地推开试图上前拉住他的人,踉跄着冲向棚子边缘。身体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失去重心,整个人重重摔跪下去!膝盖撞击冰冷泥水的钝痛瞬间被胃部翻江倒海的痉挛掩盖!
他剧烈地呕吐起来。
没有食物,只有冰冷的酸水和苦胆的胆汁,灼烧着食道,伴随着撕裂心肺般的呛咳和喘息。吐得视线一片模糊,眼泪和鼻涕混着雨水流了满脸。每一次痉挛性的呕吐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部从喉咙里翻扯出来!
棚子里只剩下他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混杂着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在冰冷的雨幕和死寂的空气里弥漫。
……确认了吗警官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终于等到了间隙,如同宣判的锤音,穿透了这令人作呕的声响,清晰敲落。
江回绵的身体猛地绷紧成僵硬的弓形,维持着一个跪伏的姿势,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粘稠的泥地上。雨水混杂着污水顺着发梢流进他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后的模糊。他张着嘴,喉咙里一片火烧火燎的撕裂痛楚,只能发出破碎、如同漏风风箱般的嘶哑声音。
他无法发出完整的字词,只能用力地、极其缓慢地、用尽了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气,点了一下头。
那颗沉重的头颅每一次下压,都像是在泥泞中无声地刻下一个认罪的标记。冰冷的泥水灌进领口,顺着脊椎向下淌。
旁边伸过来一支笔和一叠印着墨字的纸,纸张的下沿被雨滴迅速洇开。
……身份确认文件……遗体处理授权……需要签字。
笔杆冰凉的触感塞进他沾满泥水的手里。
江回绵缓缓抬起头。视野里一片猩红和扭曲的光晕,棚壁上强射灯的光芒如同无数根探照灯的光柱,直直刺向他。在那片强光中心,警官的脸孔模糊、晃动,唯有那双眼睛,透出一种等待流程完成的职业冷漠。
他颤抖的手,如同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僵硬地握住那支笔。笔尖悬在纸张姓名栏那一大块空白处上方,微微哆嗦着,划不出一个清晰的起始点。
纸上的铅字印得清清楚楚——亲属/监护人确认签名:____________________。
雨水顺着他的手腕滑落,滴在姓名栏旁边的空白处,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许裴安。
他在哪儿
这具躺在冰冷担架上、盖着塑料布的东西……真的是他吗
那个会弹冰冷彻骨的曲调,却说咖啡可能没有日子苦的青年那个在暴雨天台上问他坠落会不会变成星星的疯子那个靠在他肩上,说要成为照着他那颗星的……人
现实像冰锥一样凿进心脏最深处。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死死锁定在那个等待签名的横线上。那不是一个位置,而是一个巨大的、正在吞噬一切的黑色豁口。
笔尖最终带着决绝的沉重落下,在纸上划拉出僵硬的、不成形的墨迹。每一笔都拉得极其艰难,歪歪扭扭,如同在泥沼中用残肢刻下的符号。三个字写得支离破碎,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形态,被雨水和不知名体液迅速糊开。
最后一个笔画拖拽完成。
墨迹像是凝固的焦油,带着冰冷的吸附感。他松手,那支笔啪嗒一声掉入泥水中。
冰凉的指印覆盖在了墨迹未干的签名上,混合着泥泞,形成一个混沌模糊的印记。一个无法辩驳的、亲手缔结的契约。
警官面无表情地收回纸笔,迅速放入防水文件夹内。
相关处理后事安排和警方后续需要……请联系户籍地或暂住地管理部门……后续会有专人与您对接。警官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播放录好的磁带,节哀。
节哀二字像两根冰冷的铁钉,直直钉进江回绵的耳膜。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半跪在泥泞里的姿势,背脊僵直,像一尊被遗弃在风雨中剥落了彩绘的湿冷石俑。
冷。前所未有的冷意从被泥水浸透的裤腿、腰腹一路钻上来,紧紧裹住了内脏,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胃部深处仍在残留性地轻微痉挛抽搐。
脚步声散开了。棚子里剩下的人影在晃动,白大褂、荧光马甲、低声的交流声……担架床的轮子滚过不平整的地面,发出沉闷的碾压声,伴随着厚重的塑料布重新覆盖上去时那种黏腻、湿冷的摩擦轻响。
……身份确认完毕,收队吧。
……移交……冰柜……
……家属情绪非常不稳定……联系一下后续的心理安抚渠道
隐约的话语碎片飘过,最终也被淅沥不断的雨声吞没。
一种巨大的、彻底的真空感骤然降临。
结束了。关于许裴安此生的全部痕迹,在这个冰冷、腥臭、灌满风与雨的临时工棚里,被几张纸、一次签字、一块重新盖上的塑料布……做了最终的了结。
那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变成了一份签了名字的……处理文件
江回绵挣扎着用麻木僵硬的手撑地,试图站起来。膝盖传来刺骨的冰冷和酸痛。他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片刚刚停放担架的水泥地面。
那里残留着深灰色的湿痕轮廓——一个模糊的人形。边缘已经被无数踩踏的泥脚印污染得不成样子。人形的中央位置,散落着一小片深绿色的、粘稠的……大概是江底拉上来的某种腐败水草残余而在那片湿痕的边缘泥污里,一个被踩了半脚的东西闪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是一枚小小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圆形的……衬衫纽扣。贝壳材质,表面已经划花了,还沾着泥点。
它属于谁是许裴安衣服上遗落的吗
江回绵的目光死死粘在那颗纽扣上,如同抓住一块漂浮的浮木。它微不足道,冰冷,污秽,却又像一个刺眼的坐标。
他像是被某种力量驱动着,迈开灌了铅的腿,一步,又一步,沉重地踩过泥泞,走向那片污浊。
周围的灯光和人影都模糊成了晃动的背景板。
他艰难地弯下僵直的腰,手指伸向那颗躺在泥水里的冰冷小圆片。泥浆漫过手背,留下漆黑的污迹。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微小的硬物。
就在那一刹那——
嗡!嗡!嗡!
裤兜深处,那台浸透了雨水、早就被遗忘了的手机,再次剧烈地、固执地震动起来!
震动短促、急促,像垂死的挣扎信号。
铃声还没响完第一声就戛然而止,仿佛电量瞬间耗尽。又或许是……来自某个更深、更冰冷地方的信号被强行掐断了
江回绵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指尖僵在半空,距离那颗冰冷的纽扣只有毫厘之遥。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雨滴敲打帆布顶棚的单调鼓点。
4
午夜来电的残响
那纽扣躺在泥泞里,冰冷、污浊、微不足道。
江回绵的手指悬停在它的上方,距离触碰仅剩毫厘。裤袋里手机的震动却如同垂死的冰层开裂,骤然传来!那震动短促、剧烈、像被扼住咽喉的信号,仅仅两下,便彻底沉寂。连铃声都没能彻底撕破雨声。
世界短暂地停摆。雨水打在帆布棚顶的滴答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棚内工作人员低沉的对话声……所有声响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那个戛然而止的震动残响,在意识深处制造着令人心悸的回荡——嗡……嗡……
他僵在原地。
指尖触碰纽扣的意图被彻底冻结、粉碎。一股全新的、混杂着荒诞、恐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期望的激流,猛地冲垮了刚刚因确认死亡而凝固的堤坝。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猝然松开,失控地在空腔里疯狂擂动。
口袋里的手机!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浸透了雨水的机器!
几乎是同一瞬间,江回绵猛地挺直身体,仿佛摆脱了无形的束缚。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的动作猛然绷紧,他撞开旁边似乎想说些什么的工作人员,甚至没有在意对方猝不及防下发出的一声惊呼和身体摇晃。他像一头被无形鞭子抽打、冲回巢穴的困兽,以完全无视自己僵硬膝盖的姿势,狠狠冲出了那个腥臭冰冷的蓝色帐篷!
外界浑浊的雨幕重新将他吞噬。
他没有停步,没有丝毫犹豫,只是更发狠地往前冲!裤袋成为唯一的焦点,那里面的冰冷硬物是此刻连接着所有混乱和无解的唯一物理端口。手指伸进去,触碰到那黏腻的、塑料外壳被水泡过的滑腻感。他甚至能隔着布料和裤袋内衬,感受到那块曾显示过冰冷死亡信息的屏幕的温度——不,没有温度,只有一层不化的冷,如同摸到一块潮湿河底的石块。
掏出来!
雨点无情地砸在屏幕上,迅速糊开,形成一层不规则的水膜。屏幕漆黑一片。江回绵的拇指近乎疯狂地连续点击侧边按键!
没有反应!屏幕固执地保持冰冷的漆黑!连一丝微弱的光都不曾亮起!
操!喉咙里滚出一声被雨水呛住的、破裂的诅咒。
他用袖子胡乱地在屏幕表面擦拭!粗糙的湿布摩擦冰冷的玻璃面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水珠被抹去一部分,又迅速被新落下的雨水覆盖。屏幕依旧死寂!像一面冰冷的黑色墓碑,固执地反射着天上落下的浑浊水滴和他自己苍白失措的倒影。
这不可能!刚才还震动了!它发出了声音!是电!是没电了!一定是!
慌乱像水银一样灌满了四肢百骸。江回绵在原地仓促转了一圈,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派出所门岗檐下刺目的白光、旁边临时安置点棚子缝隙里透出的晃动人影、更远处在雨幕中被光线拉扯得模糊变形的街角——那里似乎有商店的招牌
手机!充电!
这个念头像炽热的岩浆从混乱的头脑中喷涌而出,瞬间成为主宰一切的命令。他把那块冰冷的、滴着水的砖头紧紧攥在手心,不顾一切地朝那个闪着模糊光亮的街角狂奔而去。
雨水抽打着他的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腥气,灌进肺里。膝盖撞击地面时的伤痛麻木地抗议着,又被更汹涌的焦灼感压制。鞋底在湿滑的人行道上打滑,他几次趔趄,全靠着一股蛮力稳住身形。那家24小时便利店橘黄色的招牌终于清晰了些,像沉入水底的一团模糊的光球。
自动门滑开的瞬间,里面过于强烈的白炽灯光和暖气裹挟着油炸食物的气味迎面扑来,形成一股强烈的、令人眩晕的物理冲撞。江回绵被这温差和气味呛得脚步一滞,差点窒息。他浑身滴着水,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间留下一个污浊的水渍。冷热空气激烈地在他身体周围交织。
收银台后的店员是个干瘦的年轻人,正低头刷着手机,闻声抬头,看到落汤鸡般的江回绵和他手中明显不正常的水机,脸上瞬间堆满了警惕和明显的不悦。
充电江回绵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带着强行压抑的急切。他根本无视了对方的表情,充电宝!有没有!目光急迫地在收银台后面乱扫。
店员皱着眉,慢吞吞地拉开一个抽屉,语气懒散:有是有,扫码押金……
他话没说完,江回绵一把抢过店员刚拿出来的移动电源和配套线!
诶!你这个人!店员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江回绵根本没看对方,手指颤抖着找到电源的按钮。当那枚小小的白色电源按键终于亮起时,他几乎感到一丝眩晕般的解脱。他粗暴地将自己手机的充电口对准数据线接口,狠狠插进去!
屏幕依旧漆黑。
心跳如同脱缰野马冲向下一个悬崖。
亮啊!操!给老子亮啊!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手指用力在屏幕中心戳点着,又疯狂按压手机侧边的物理按键。
店员被他吓住了,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喂…你有病吧!赶紧付钱!别在这儿……
就在这时,电源指示器上的微弱蓝光,如同挣扎爬升的火苗,微弱地跳了一下!
紧接着——嗡!
掌心那块冰冷沉重的墓碑,猛地一震!幅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带着一种濒死挣扎后终于获得的澎湃能量!
屏幕,亮了!
光线并不强烈,在便利店的强光下甚至有些黯淡,但绝对清晰——屏幕中央,显示着正在接通电源的标志:一个电池内部被代表电流的微小闪电符号填满的蓝色图标。它亮着!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活过来的光芒!
操!亮了!江回绵脱口而出,带着某种劫后余生般的剧烈喘息。他立刻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死死钉在屏幕上。指纹、密码、人脸识别……任何解锁方式都需要亮起的屏幕!
他需要看到那个号码!那个曾经发来死亡消息,此刻又震动了两次的陌生号码!那串冰冷的数字,是唯一可能与那个消失的人、那座冰冷断桥发生联结的关键线索!
解锁!解锁!
他颤抖的手指划过湿漉漉的屏幕。指纹识别失败。水滴干扰了触点。他粗暴地抹去手机表面的水渍,顾不得是否擦进了充电口。再试!失败!屏幕上水痕残留的光晕扭曲了图像。他更用力地在衣角上擦拭。额头的汗水混着雨水滑落下来,滴在屏幕上。
他死死盯着屏幕左上角信号栏旁边飞快滚动的细小字体:【未接来电1个】。
就在这几个字上方,那个陌生号码在后台系统记录里清晰无比地悬停着!以一行冰冷的、毫无关联的数字序列形式存在着!
是它!就是它!
凌晨三点多,用冰冷的官方口吻告知他许裴安失足坠落的号码!此刻,它再次在深夜里鸣响!是系统误触是某种延迟还是……亡灵的午夜铃声抑或是……某个活着的人,在绝境中发出的第二次信号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黑暗——如果尸体不是许裴安!那……那具躺在担架床上、被他签字确认了的尸体是谁而许裴安……许裴安此刻在哪里刚才那通挂断的电话……是否是他生命尽头最后的……拨号尝试是否是他发出的求救信号自己错过了!自己竟然因为手机没电错过了!
不……喉咙里挤出一声绝望的嘶鸣。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顺着脊椎骨向上爬升,瞬间刺穿了颅骨!
他猛地按下电源键!屏幕熄灭了!然后他再次用力按下!屏幕亮起!那一行记录着【未接来电1个】的系统提示还在!那串数字像某种诅咒的密码!
回拨!回拨!
江回绵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死死按压在那个冰冷的数字序列上!指尖触碰到屏幕呼叫按钮的瞬间,他感到连牙关都在抑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呼叫声沉闷地响起。
嘟…嘟…嘟…
一声。两声。三声。
单调,空洞,如同电子信号在虚无中搭建的独木桥。
每一次间隔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江回绵紧绷的神经上。他的心跳和着这冰冷的节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指尖死死抵着冰冷的屏幕,指甲边缘因用力而压得失去血色。
嘟…嘟…
第五声。第六声。
绝望开始像浓稠的墨汁在心底翻涌。挂断还是接通任何一个结果都将在悬崖边引爆一颗惊雷。
突然!嘟声中断了!通话提示的图标由连接中骤然变化!
——接通了!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不是忙音。也不是提示无法接通。就是那种接通线路后,瞬间被切换过去的物理连通感。像一扇沉重冰冷的铁门,在无尽的虚无深处,被轰然推开了一条缝隙。
然而,缝隙之后,是比深冬寒夜更加浓稠、更加彻底的无声。一片绝对的真空。没有任何环境杂音,没有细微的风声,没有电流的底噪。仿佛通话的彼端,直接连接着一片死亡之海的最深处,连信号本身的传递都被冻结在零点之下。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击太阳穴的声音,以及骨骼深处因冰冷和恐惧发出的细微战栗。
江回绵瞳孔瞬间缩紧!全身的肌肉纤维如同被高压电瞬间击中!
他死死扣住手机,仿佛要将冰冷的塑料壳碾碎在自己滚烫而颤抖的掌心。他对着话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烧的喉咙里挤压、磨碎出来的血块:
喂!嘶哑,炸裂。
谁!
说话!!!最后的咆哮带着濒临崩溃的尖利破音,撕开了便利店暖光下凝固的空气。
回应他的,依旧是那片深海般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秒。两秒。
就在江回绵感觉自己的大脑神经即将被这无声绞断的前一秒——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粘稠湿气的断裂声,清晰地从听筒另一端传了过来。
像一根枯朽潮湿的树枝被意外踩断。又像是……某种更坚韧、更细微的纤维或者塑料外壳,在极端压力下骤然崩断的声响。
短暂、突兀、令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
是水。水滴声。
一滴。
嗒。
很轻,落在某种坚硬材质上的回响。空旷而冷漠。
再一滴。
嗒。
间隔着死寂的缝隙。
然后,声音变得更加绵密……一串……如同细小珍珠连续崩落……
嗒…嗒…嗒……
那水滴声,冰冷、清晰、规则得如同某种来自地狱的计时器。
就在这片单调的水滴声构成的冰冷背景中,一声模糊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吸气音响起。极其微弱,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巨大的痛苦,如同肺腔在冰冷的水和巨大的压力中勉强张开了一条通往毁灭的缝隙。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深海的寒冰和死亡的黑铁气味。
吸气音之后,再无声息。只有水滴,持续不断地敲打在那片冰冷的未知表面上。嗒…嗒…嗒……
仿佛那个发出微末声响的存在,已被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淹没、溶解。
通话陡然中断!
嘟嘟嘟——忙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进耳朵,填满所有听觉感知。
便利店里空调的轻微嗡鸣、收银机待机的滴答声、店员惊恐瞪视的目光、货架上泡面包装袋在气流中的轻微摩擦……所有的声音和感知,如同被剥离的碎片,猛地回填进江回绵瞬间空白的意识里,形成一个巨大而喧嚣的漩涡!
他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力量过大而呈现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通话结束界面上的时间显示:34秒。
那冰冷、单调、如同计时的水滴声……嗒…嗒…嗒…仿佛依旧顽固地烙印在他鼓膜的深处,带着一种令人寒毛倒竖的、非人间的阴冷质感。
许裴安!他在水里!那声音!那水声!他刚才就在水边!在某种密闭的角落!濒临窒息!
喂!你到底要不要付钱!店员的声音带着被惊吓过度的尖锐和恼怒,终于压过了那可怕的水滴声,再在这里发疯我就报警了!
江回绵猛地抬头!
便利店的强光刺得他眼前发花,瞳孔剧烈收缩。店员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在视野里晃动。
充电宝,钱!店员指着江回绵手里还连着的移动电源,另一只手摸向柜台下的警铃按钮,动作带着被冒犯的威胁,还有你刚才撞了我!马上!不然我叫保安!
江回绵的视线越过店员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落在便利店里端玻璃墙后的一个小隔间上。隔间门开着一条缝,墙上挂着闪烁跳动的监控屏幕——那里是值班经理或者保安室!
屏幕!监控!回放!
一个念头如同燃烧的导火索,瞬间燃爆了他混乱的脑海!
凌晨!跨江大桥!如果许裴安在那里!如果刚才打电话的人是他……或者不是他!无论是什么!大桥或者附近的监控!必然记录了什么!
他需要看!立刻!马上!
跨江大桥!现在就去!去查监控!
江回绵猛地拔掉充电线,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失控的蛮力!移动电源啪一声掉在光滑的瓷砖地板上!
喂!店员脸色剧变,立刻弯腰去捡。
就这一瞬间!江回绵已经化作一道残影,根本无视了那个移动电源和还处在震惊状态的店员,以一种近乎狂飙的姿态,朝着便利店门口闪电般冲去!
操!拦住他!店员破音的尖叫在背后响起。
自动门滑开的嗡鸣声如同野兽的低吼。冰冷的雨夜湿气再次狠狠撞在脸上。门边的防盗门铃发出急促刺耳的尖锐警报:滴呜——滴呜——!!
这声音如同刺针,狠狠扎在江回绵因极端刺激而绷紧的神经上!但他连脚步都没停,只是将那个已经显示着陌生号码的通话记录页面死死锁在屏幕,朝着街对面疯狂招手拦车!
出租车!!!
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在雨幕中被强行截停,刹车发出刺耳的尖叫。
司机惊愕地摇下沾满水雾的车窗:搞什么啊!吓死人!
跨江大桥管理处!江回绵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命令,快!马上!同时已将湿透的身体塞进了副驾驶。
车门被暴力甩上。后视镜里,便利店门口亮起警铃的刺目红光,保安冲出来的身影在雨中模糊扭曲。
师傅!快!江回绵死死盯着前方被雨刮器勉强清扫出两片扇形轨迹的前挡玻璃,声音紧绷欲裂,去跨江大桥监控中心!
出租车如同离弦之箭,引擎发出沉闷的低吼,车轮在湿滑的地面上碾过路面的积水,卷起冰冷肮脏的水花。
手机屏幕上的电量图标稳稳地停留在超过半数的绿色区域内。
那串陌生号码,如凝固的冰锥,静静悬停在通话记录的第一行。
城市被雨水浸泡的模糊轮廓在窗外飞速后退,巨大的霓虹广告牌投下斑斓而扭曲的光影,在湿透的车窗上拉长、融化。江回绵的身体在轻微颠簸的车厢内僵直挺立,如同冻结的雕塑,唯有胸膛起伏的线条显示出内部被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指腹用力地按压着手机屏幕冰冷的边缘,直到骨节泛起尖锐的疼痛。
就在车子猛地转弯,驶入一条通往江边的宽阔辅路时,伴随着转向时轮胎摩擦路面的一声尖锐呼啸,江回绵的目光无意识地从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扭曲的街景中掠过。
模糊的残像中,一条狭窄的、布满水洼和倒伏垃圾桶的背街巷口深处。
一点微弱如萤火的光,极其突兀、极其短暂地在那个绝对黑暗和潮湿的角落深处,明灭了一瞬!
极其短暂!像被点燃又瞬间掐灭的火柴头!随即被更浓稠的黑暗吞没!
那位置……是废弃的、常年失修的……老邮电局大楼背后!那个方向,根本不可能有路灯!
是火机的火苗还是……手机屏幕的微光
江回绵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钩猛力向后拽去!喉咙深处发出一个破碎的、来不及成型的音节:呃——!
出租车带着巨大的惯性,已经拐过了路口!
那个黑暗巷口的景象被彻底甩在身后,连同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如同幻觉般的微光。
只有哗哗的水声和发动机持续的轰鸣在车厢内响着。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副驾驶座上脸色惨白如同鬼魅、双手死死攥紧的乘客,皱紧了眉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不安:
喂,兄弟……你到底要去哪儿大桥管理处那边夜里可能没人啊……再说你去那儿干啥
江回绵的目光猛地钉在司机的后视镜里。
镜子里映出他自己血丝密布的、因极度恐惧和渴望而显得狰狞扭曲的脸。
5
苦咖啡里照进来的星光
江面在雨夜中泛着阴沉的、沥青般粘稠的墨色光泽。出租车粗暴地停在跨江大桥巨大的、钢铁脊梁般的引桥阴影里。引擎熄火的声音在磅礴雨声中微弱得像一声叹息。车门被从内部猛力推开,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江回绵几乎是摔了出来。
冰冷的雨水再一次狠狠砸在脸颊和脖颈上,浇熄了车内短暂积攒的虚假暖意。他踉跄着在湿滑的路肩水洼里稳住身体,粗重的喘息在雨幕中凝成短促的白雾。视线被雨水冲刷得难以聚焦,只能死死盯住手机屏幕上那个刚刚拨通又诡异地掉线、此刻正被无数水珠砸得波纹扭曲的陌生号码页面。
刚才那通来自地狱般、回荡着冰冷水滴声的短暂通话,像浸透毒液的钩子,死死钩住了他的心脏。那断裂声!那溺水般的微弱吸气!它们和眼前这片横亘的、通向深渊的桥面发生着某种致命的、疯狂的回响。
跨江大桥。凌晨三点零五分。主桥面。失足坠落。
每个词都成为一根尖刺。桥体上方巨大的钢梁结构在稀疏的路灯照射下,投下纵横交错、如同骨骼阴影般的巨大网格。每一个网格深处,都翻涌着来自江面的潮气腥风,冰冷刺骨,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呼唤——像是那微弱吸气声的冰冷呼号。
他必须上去!必须站在许裴安消失的那个点上!立刻!马上!
身后司机的抱怨隔着车窗和雨声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江回绵充耳不闻,脚下发力,朝着大桥人行道的方向拔足狂奔!
喂!你车钱!!司机探出头的怒吼被淹没在风雨里。
冰冷的风像是无数条湿滑的蛇,纠缠着钻入他单薄的、早已湿透的衣服。雨水糊住眼睛,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在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冰冷的金属步板上,极易打滑。大桥横跨江面的气势磅礴,此刻只化作一股巨大的、令人晕眩的深渊拉力,从脚底汹涌地吸附着他的灵魂。
他奔跑着,胸口闷痛,肺叶如同燃烧着冰焰。视线艰难地穿透雨雾,在巨大的钢结构间搜索——桥上的监控探头!哪里一定在桥头或者桥身关键位置!他要去桥管中心!那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监控室!
就在他冲上主桥面不久,身体在惯性驱使下微微拐过一个倾斜的弯道时——
嗡!
口袋里的手机再一次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短促、剧烈!像垂死心脏最后一次、也是最为用力的搏动!
江回绵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惯性让他身体前倾,几乎要摔倒。他狼狈地扶住冰冷的金属护栏稳住身体,顾不得掌心被冻得发麻,另一只手闪电般掏出手机。
屏幕被雨水打湿,但那个号码!那个刚刚才呼出未果的号码!此刻赫然显示在屏幕中央——是它!是它在拨打自己的手机!
许裴安的号码!它在呼叫自己!
恐惧如同滔天巨浪,混合着巨大的、灼热的希冀,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他死死盯着来电显示上那串熟悉的数字,呼吸彻底停滞!指关节因为握力而惨白,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脆弱的塑料壳捏碎。
滑屏接听!接通了!
他几乎是吼叫着将手机贴在耳边!
喂!许裴安!!你在哪!
听筒里,依旧是死寂。
浓得化不开的虚无吞噬了一切声响。没有江水拍打桥墩的轰鸣,没有风撕扯钢缆的呼啸,没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只有一种绝对无声的压迫感,如同浸满水银的厚重幕布,沉甸甸地覆盖下来。江回绵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血管里奔流撞击的声音,还有雨水顺着自己头发滴落、砸在步板上的微小单调回响——嗒、嗒、嗒。
那节奏,竟与刚才在便利店那通电话里的水滴声……诡异地重合了。
一种冰冷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同步感扼住了江回绵的咽喉。
说话啊!操你妈!许裴安!你给老子说话!他嘶吼着,声音破碎变形,巨大的绝望和被玩弄的愤怒让他浑身都在抖,你到底在哪!告诉我!你他妈别装神弄鬼!告诉我!!
绝对的静默是唯一的回答。
然后。
沙……沙……
极其微弱的电流声。像信号极度不良时,噪音透过劣质麦克风渗入的杂音。细微、断续,但清晰可辨。如同有细沙,正一粒一粒……落在一个极深、极寂静的空间底部。
沙……沙沙……
在这片单调的、令人不安的沙沙背景声里,江回绵屏住了呼吸。耳膜在寂静的压力下几乎要破裂。
忽然!
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叹息。
不,那不是从唇齿间泄出的气息。那更像是某种……坚硬的、锐利的东西(是牙齿是喉骨)在极其冰冷和巨大的压力作用下,猝不及防地强行碰撞摩擦……挤出来的一声短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金属质感和骨头碎裂前兆的……高频微鸣。
咔嚓。
声音轻微如同冰晶炸裂,却又异常清晰地穿刺了沙沙的背景噪音,敲在江回绵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电话……陡然断了。
盲音。
嘟嘟嘟——
冰冷、空洞、毫无意义的回响。手机屏幕暗淡下去,冰冷地反射着桥上路灯浑浊的光晕和江回绵此刻扭曲的倒影。刚才那可怕的碎裂声(骨头牙齿)、沙沙声和紧随而至的冰冷忙音,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声景,在江回绵颅内反复轰鸣盘旋。
他身体晃了一下,胃里再次剧烈翻搅,强忍着一波波恶心。绝望和荒诞感像两条巨大的铁链,一左一右拖拽着他,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撑着湿冷的护栏,低垂着头,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
就在这时。
一片冰凉黏腻的东西,轻轻贴上了他的手背。
像一张湿冷的薄纸,又像……被江水泡烂的塑料片
江回绵像被毒蛇咬到,猛地缩手!
低头看去——
是一片不起眼的、边缘已磨损的……纸片。印刷粗糙。半透明塑料质感。被水浸泡得几乎失去颜色,但上面那行印刷体的字依旧刺眼:星辰连锁旅店东港分店。
星辰旅店这名字……!
江回绵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穿透连绵的雨幕,刺向大桥下方、沿江路更远处那片被雨水模糊的区域。
对了!就是这里!桥头下方不远!那栋灰色的、在记忆中留下过模糊轮廓的破旧小楼!招牌!就是这家星辰旅店!他带许裴安去找便宜房子时远远瞥过一眼!
刚才那通电话里的死寂……沙沙声……冰晶碎裂般的短鸣……会不会……会不会根本不是来自江底深渊
一个更加惊悚、更加直接的可能性如同黑暗中的闪电劈开迷雾!
他猛地转身!
无视了桥体的巨大和身下的虚空深渊,像一头嗅到血腥气的困兽,朝着通往桥下的黑暗岔路狂奔而去!雨水抽打着他的脸,每一步都踏在湿滑危险的边缘,但他不管不顾,所有感知都指向那个桥影下、破旧小旅店的方向。
目标异常明确。
几分钟后,他被自己剧烈起伏的喘息声包裹着,停在了一栋陈旧得如同被岁月遗忘的建筑脚下。六层小楼,灰扑扑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砖块。几个窗户黑洞洞地开着口,没有灯光。一块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破旧霓虹灯牌斜挂在二楼,星—辰—旅—店几个大字里,星和辰字的灯管坏了大部分,只剩下最后旅店两个字顽强而惨淡地在雨夜中明灭着,投下忽长忽短的、鬼魅般的暗红光影。
旅店底层是关着卷帘门的铺面。一个狭窄、仅容一人的通道入口嵌在旁边,通往上方陡峭而昏暗的水泥楼梯。一股混杂着霉味、廉价消毒水和不明腥气的陈腐味道,浓郁地弥散在楼梯入口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江回绵的心脏狂跳得如同要冲破胸腔。他侧身挤进那个黑暗的通道口。声控灯在他踏入的瞬间应声而亮,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惨白的光照如同医院的太平间,照亮了眼前斑驳脱落的墙皮和积着厚厚黑泥灰的陡峭水泥台阶。
这里……太像了。那通电话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密闭空间感……不!不是像!那个诡异的、似乎有砂砾滑落的沙沙声……或许……或许就是有人挣扎、挪动……在楼梯上蹭过的声音!
他放轻了脚步,如同踏入猎物的巢穴。空气里浓重的灰尘味和下方陈腐的气息令人作呕。他一级一级向上,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又被外面磅礴的雨声迅速吞没。
楼梯尽头是一截更狭窄的、只有两三步的转折平台。平台上方通往六楼旅店前台的狭窄楼道尽头,堆满了废弃的纸箱和看不出形状的垃圾,散发着更浓烈的馊臭气。
惨白的声控灯光在他踏上平台的瞬间,骤然熄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视野陷入绝对黑暗。
江回绵的身体瞬间僵硬。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眼睛在瞬间的致盲后开始疯狂适应黑暗。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黑暗中只有雨水疯狂敲打楼道外侧模糊窗玻璃的密集爆响。还有……他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
但不对……黑暗中似乎……似乎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存在感不是声音,是……气息一种冰冷的、绝望的、如同浸在深井底层散发出的……近乎腐质的寒
他几乎是本能地、缓慢而僵硬地……转过身。
那截狭窄的转折平台,一边是堵死的墙壁,一边是粗糙的铁栏杆扶手,扶手的另一侧下方,就是几层楼高的、绝对黑暗的楼梯井虚空。
江回绵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而迟钝地……落在那段锈迹斑斑的铁扶手旁——靠近冰冷水泥墙根地面的角落。
那里似乎……有东西
比周围的黑暗……更深的……一片
在声控灯熄灭后的短暂几秒视觉适应后,那片深黑的角落勉强显出一点模糊的、极不规则的轮廓。
像一团被遗忘的、沾满了泥浆和冰水的巨大垃圾袋
江回绵的心跳如同失速的撞锤!他猛吸一口气,如同即将潜入无底冰海,身体前倾,几乎是匍匐般地向前探去,目光死死锁定那片阴影!
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片冰冷粗糙的地面,距离那团深色物体仅有咫尺之遥的刹那——
刺啦——啪!
头顶上方那盏该死的声控灯,仿佛被这逼近的气息瞬间唤醒,猛地炸亮了!惨白炽热的光线如同冰水瀑布,猝不及防地倾泻而下!将平台上每一个污浊的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光线无情地刺穿了黑暗,也同时刺穿了江回绵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灯光暴烈的照射下,他看清了——
墙角那里,哪里是什么裹着尸体的黑色塑料袋。
那赫然是一个被随意丢弃、早已干瘪变形的巨大黑色垃圾袋。袋口大张着,里面塞满了腐烂的菜叶、油污凝固的一次性饭盒、被踩瘪的矿泉水瓶……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酸腐恶臭!几只黑亮的蟑螂正惊慌地从烂叶子底下四散奔逃。
垃圾袋旁边,散落着一些被雨水渗入浸透的肮脏废弃硬纸板。纸板上覆盖着厚厚的污垢,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在这堆恶臭、肮脏、构成墙角那片深色区域的主体的垃圾废品边上,靠近墙根最不起眼的缝隙里……
一支手机。
一支通体漆黑、边框磨损严重、屏幕却完好无损但已彻底熄灭的……智能机。屏幕的玻璃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锐利的光斑。机身被一层半湿的泥垢包裹,显然已在角落的湿冷中躺了不短的时间。手机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贝壳质地的……白色衬衫纽扣。和他之前在安置点湿痕旁看到的那颗……如此相似。
不是许裴安。不是尸体。只有一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垃圾和一部被遗弃的旧手机。
一阵强烈到摧毁所有神经的虚脱感伴随着汹涌的反胃感瞬间冲垮了江回绵!支撑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
扑通!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平台上!膝盖骨撞击硬物的剧痛也被更庞大的空洞和绝望感碾碎!胃里最后一丝内容物混合着大量酸苦的胆汁,无可抑制地翻涌上来!
他俯身蜷缩在肮脏的地面,对着那堆腐烂刺鼻的垃圾,剧烈地呕吐起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灵魂被撕开的痉挛喘息。
灯光在头顶冷漠地亮着。
呕吐的眩晕和剧烈的喘息中,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目,死死盯住那支躺在垃圾堆阴影里的漆黑手机!
晚钟咖啡馆的顶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空气中漂浮着咖啡因和烤可颂面包的微焦香气。低沉的爵士乐如同温柔的溪流。
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外斜斜射入,照亮靠窗位置桌面中央放着的那一杯不再滚烫的意式浓缩咖啡。深褐色的液体表面,一层薄薄的油脂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杯垫是一张晚钟VIP卡——正面印刷体的V.I.P.下,手写着清癯端正的三个字:许裴安。
一张边缘盖着官方钢印的、泛着冷光的文件复印件,被随意地压在这杯冷掉的咖啡下面。纸张被遗漏杯底的冷凝水沾湿了一角,深色的水渍如同墨染的泪痕,晕开了遗体确认书下方签名栏里三个如同残肢扭曲的墨字。
江回绵坐在许裴安惯常的位置,背对着吧台。肩胛骨的线条绷得笔直,像一堵沉默的石墙,将店内所有柔和的声响和气味都隔离在外。他低垂着头,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桌面上的任何东西。那杯咖啡和那张纸,在他视线里凝固成一片模糊而痛楚的背景。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指腹下是光滑的木纹和一道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刻痕——那是许裴安有一次用小银勺百无聊赖划下的。
要是真会变成星星……耳边,那个带着一丝狡黠和认真、微醺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比店里的爵士乐更加真实,……那我一定就是天上最亮的那一颗。专门照着你的那颗。
声音落下,紧接着响起的,是自己当时不耐烦的啐骂:少来这套甜言蜜语!
那些字句,清晰地、带着回响地在耳中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成为针,刺向心脏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
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留下清晰的刺痛感。那痛楚尖锐,真实,如同一道倔强的绳索,拉扯着他不要沉入那片无边无际、名为死亡的冰冷深海里。
……就会……甜言蜜语……他终于从紧咬的牙关里,极为艰难地、异常低沉地,吐出了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压抑至极后被强行挤出的破碎砂砾。更像是某种确认,确认那个曾经存在、并且不断向他投射光芒(哪怕他总嗤之以鼻)的生命碎片,确实存在过。
就在这时。
一道异常明亮的光束,忽然越过他僵直的肩头投射过来!如同舞台的聚光灯,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面前那张冰冷反光的鉴定文件……以及压在那文件上、那张边缘被水渍晕染开些许字迹的晚钟VIP卡上!
光亮太过突兀、太过霸道!江回绵被刺得下意识侧过脸避开强光。
光源来自街对面。
那是一栋新开盘住宅楼的巨大玻璃幕墙。此时,恰好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像一面精准的反光镜,将城市另一端高耸的摩天大楼顶层的反光材料所反射出来的、今日第一抹挣脱了浓密云层的、金红色的、锐不可当的……正午的朝阳强光!
它破开了厚重的云层束缚,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剑,直接刺穿晚钟那扇宽敞干净的落地窗!在玻璃窗上折射出耀眼的金色光斑!那光芒精准地覆盖住了桌面上那个小小的角落——
压在冰冷鉴定文件上的、写着许裴安名字的卡片。以及旁边那一杯……早已冷透、油脂凝结的……浓缩咖啡。
阳光过于炽烈。
卡片上被湿润水渍晕染得有些模糊的手写许裴安三个字,以及V.I.P.的印刷体标识,在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射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液态黄金般的边缘!
光芒沿着那杯深色咖啡杯的边缘缓缓移动、流淌……将那深褐的液体中央凝滞不动的冷硬油脂表面,照得突然如同……燃烧!如同投入了一颗微缩的、正在喷薄光芒的日核!
那咖啡杯口的边缘,正面对着这刺目光源的一小块区域,被阳光穿透折射——一滴刚刚凝结、还悬在杯壁边缘、尚未坠落的水珠,此刻被照射得如同悬在宇宙尘埃间的……钻石!折射出璀璨、纯净、令人无法逼视的七彩碎芒!
那光芒,纯粹,锐利,穿透了所有弥漫的苦涩香气和阴影。无声地,但带着一种宣言般的绝对存在感。
……最亮的那一颗……
耳边,那个微醺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带着固执的回响,再次清晰无比地响起。
江回绵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他依旧僵硬地侧着脸,似乎抗拒着去看那耀眼的光芒源头。但一只紧紧攥在桌沿边缘的手,却极为缓慢地抬了起来。那只手沾着尚未完全干涸的咖啡渍,在冰冷文件上留下的模糊指印尚未褪去。
手指颤抖着,迟疑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最终,指尖带着一丝无法形容的决绝和笨拙的虔诚……轻轻地……极其轻微地……触及了被那燃烧的光芒所笼罩的咖啡杯的杯壁。
冰冷细腻的瓷器触感立刻传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被那折射光线所聚焦后的……令人惊异的一股清晰的、滚烫的热量!隔着冰凉的瓷壁,从那被点燃的咖啡深处透出来,如同抓住了……一捧来自遥远星辰核心熔炉内的……温暖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