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投身到广阔天地里去了。
1
春雨如针,密密织着黄昏。
十六岁的玉知徽跪坐在案前,指尖划过冷硬的琴弦,几个伶仃破碎的音节从焦尾琴上跌落,不成曲调。
她目光落在祠堂中央供奉的古剑上——乌木鞘,铜吞口,剑身漆黑如墨,造型古朴厚重。父亲玉尚书称之为昆仑雪,祖传的镇宅之物,亦是凶物。据说三百年前,它痛饮过敌国数千将士之血,戾气难消,怨魂不散。剑身入鞘,却像藏着一头被囚禁的凶兽,在昏沉的光线里隐隐散发出幽暗的寒意。
春去秋来十余载,自记事起,无人时,她总来看它,时常猜测一把黑色的剑为何名为昆仑雪。好奇心与日俱增,像猫爪轻挠心底,微微发痒,一种隐秘的、近乎亵渎的冲动在心底滋生。那冰冷的铜吞口,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回望着她,无声地诉说着被尘封的岁月和铁锈锁住的故事。
指尖被琴弦勒出一道浅痕,微微的刺痛感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她站起身,裙裾无声拂过光滑如镜的水磨青砖。窗外雨丝斜织,将庭院里几株新绿芭蕉洗得发亮,衬得雕花窗内更加昏暗窒闷。那柄剑,就在这片窒闷里,发出无声的召唤。
她终于停在剑前。祠堂冷清,平日里绝不会有人轻易来,除了自小被主母送来祠堂偏院修身养性的玉知徽,大抵是因为玉知徽的亲生母亲是位貌美姨娘。
檀木供桌冰凉的气息透过薄薄的绣鞋底渗上来。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了那布满暗绿铜锈的剑柄。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上手臂!
指尖所触,并非粗糙的金属,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冽,仿佛瞬间冻结了血脉。紧接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猛地从剑柄传来!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抽离,眼前骤然一黑,耳边嗡鸣不止。她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供桌边缘。
剧痛伴随着眩晕,天地在旋转、崩塌。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恍惚看见那沉重的剑鞘深处,似乎有一道极淡、极冷的微光,如同蛰伏的冰龙之瞳,倏然睁开,旋即又隐没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意识在混沌的深渊里漂浮了不知多久,直到一股凛冽的寒意将她刺醒。
她猛地睁开眼。
没有烛火,内室却笼罩着一片奇异的、清冷的幽光,如同深秋凝结的月华。她正狼狈地伏在冰冷的地上,额角隐隐作痛。而就在她面前,那片幽光最浓郁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人影。
一个男人。
他身形极高,挺拔如松,一袭看不出具体年代的素色长袍,宽大的袖口和衣袂无风自动,轻轻摇曳。最摄人的是他那一头垂落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银白,一直流泻到腰际。他的面容极其年轻,却带着一种历经漫长岁月的疏离与沉静,五官如同冰雕玉琢,俊美得不似凡俗。那双眼睛,如同寒星沉入深潭,幽邃得望不见底,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万物的漠然。然而,就在那完美如神祇的颈项间,一道暗沉如铁锈的烙印,如同最粗陋的铁匠随手打制的锁链,狰狞地盘踞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玉知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四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凝固了。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塞满了冰冷的沙砾,只发出几声短促而破碎的抽气。
三百年……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在寂静的室内缓缓流淌,撞在墙壁上又折返回来,空旷得令人心头发冷。每一个字都像冰凌敲击着玉知徽的耳膜,……你是第一个见到吾的凡人。
他的目光扫过她额角的淤青,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快得如同错觉。
玉知徽浑身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你……你是……
昆仑雪。他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
昆仑……雪……玉知徽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名字带着古剑的冰冷锋芒,直直刺入心底,那些无聊时的猜测在目光触及到他身上时瞬间有了答案。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手脚却软得不听使唤。
昆仑雪并未上前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穿透她单薄的春衫,穿透她仓惶的皮囊,仿佛直视着灵魂深处那点微弱的、不甘熄灭的火苗。他微微侧首,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投向窗外那片被春雨濡湿、又被规矩束缚得方方正正的庭院。几株精心修剪的桃树,枝条弯折成病态的弧度,宛如女子被强行扭曲的脖颈。
他的目光落回玉知徽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碰它,所求为何
所求为何玉知徽被他问得心头一颤。她不知道。或许只是厌倦了每日的描红绣花,厌倦了教习婆子耳提面命的贞静柔顺,厌倦了这四四方方的天井里日复一日、纹丝不动的光影。那柄剑的冰冷和沉重,至少是真实的,与这宅院里无处不在又无形无质的束缚截然不同。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求为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模糊念想,如何能宣之于口
昆仑雪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身形微微一动,那朦胧的幽光也随之摇曳,身影竟开始变得稀薄、透明,如同烟雾般向墙角的古剑流去。既有所求,想好再来找吾。
留下这句话,他的身影彻底消散在空气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室内奇异的幽光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窗外的雨声,以及墙角那柄沉默的昆仑雪,剑鞘依旧冰冷,铜吞口上的锈迹,却似乎比刚才淡了一点点。
玉知徽独自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额角的痛楚和指尖残留的寒意无比真实。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庭院里被驯服的芭蕉叶,也敲打着她骤然被撕开一道缝隙的心。
2
上元夜,满城火树银花。尚书府内亦是张灯结彩,琉璃宫灯沿着游廊蜿蜒挂起,将雕梁画栋映照得流金溢彩。丫鬟仆妇们穿梭如织,捧着各色精巧的点心果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和甜腻的暖意。
玉知徽穿着半新不旧的水碧色袄裙,独自坐在角落里,难得她也被叫来参加宴会。她低垂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白丝帕,指尖冰凉,几乎要将那柔软的丝绢揉碎。周遭的喧闹——长辈们矜持的笑谈,姐妹们娇俏的嬉闹,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丝竹管弦的悠扬——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琉璃,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眼前晃动的,只有昨夜那刺目的红光,那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手中这枚破碎的玉簪。那是堂姐玉清漪,那个昨日还笑语盈盈、与她讨论新得花样的堂姐,府里唯一与她亲近的堂姐,被几个婆子强行拖进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前,挣扎着遗落下来的。据说是为了一个被贼人掠去半日的污名,为了家族所谓的清誉,她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将自己焚成了灰烬,成全了名节,她被冠以烈女桂冠。
烈火吞噬了一个年轻女子的生命,却被一句烈女轻飘飘粉饰过去了。这锦绣堆,原是吃人的白骨冢!玉知徽唇齿发冷,跌坐在地,睁眼枯坐至天明。
……清漪那孩子,性子是烈了些,可这份刚烈,到底全了我玉氏一门的清名!贞烈可嘉,我已命人连夜写了请旌的折子……
二伯母带着浓重哭腔、却又隐隐透着某种满足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入耳膜,像淬了毒的针。
玉知徽猛地闭上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那枚破碎的玉簪几乎要嵌入她的掌心,尖锐的棱角刺得皮肉生疼,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冰冷的、灭顶的绝望。这华美的厅堂,这满目的锦绣,这虚伪的颂扬,都化作了巨大的、无形的棺椁,将她死死钉在其中,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尘埃味。
她借口更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花厅。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清冽的雪意,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窒闷。她独自穿过寂静的抄手游廊,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转过一处假山,前方传来刻意压低的、兴奋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三房那个清漪小姐,啧啧,一把火烧得真干净!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多少!
一个小厮的声音带着病态的亢奋。
可不是!老爷夫人们都说她保全了名节,贞烈得很呢!要给她立牌坊!
另一个婆子的声音接口,语气里竟有几分羡慕似的,这下好了,咱们府里的名声更响了……
响我看是晦气!好端端的上元节,偏生闹这么一出……
寒风像无数根冰针,瞬间穿透了玉知徽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她僵立在原地,廊檐下挂着的灯笼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惨白如纸。胃里的翻腾再也抑制不住,她猛地弯下腰,扶着冰冷的太湖石假山,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那些仆役的议论,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舔舐着她的耳膜,也舔舐着她心底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
名节清誉贞烈
就是用烈火焚身的痛苦,用年轻鲜活的生命去换取的换来这满府虚伪的颂扬,换来仆役们猎奇般的议论,换来一座冰冷的石头牌坊
荒谬!冰冷彻骨的荒谬!她扶着假山粗糙冰冷的石面,指甲几乎要抠进石缝里,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和干呕而微微颤抖。那枚破碎的玉簪,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她的掌心。这深宅大院,这看似锦绣繁华的一切,内里早已被这吃人的规矩蛀空、腐烂,散发着比尸臭更令人作呕的气息!
玉知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卧房的。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偶人,任由丫鬟婆子服侍着卸下钗环,换上寝衣。
当房门终于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残余的喧嚣,世界彻底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玉知徽没有点灯,她蜷缩在冰冷的拔步床深处,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黑暗中,她摊开手掌,那枚破碎玉簪静静躺在掌心,像一颗冰冷丑陋的心脏。白日里强行压下的恐惧、绝望、愤怒,此刻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咆哮着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寝衣。堂姐被烈火吞噬前那凄厉的、非人的惨叫,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带着血腥气,又被她死死咬住被角堵了回去。泪水汹涌而出,灼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无声地洇湿了锦被。
就在这时,祠堂那柄沉寂的昆仑雪古剑,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嗡鸣。
那声音细微,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击穿了玉知徽濒临崩溃的意识。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的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出房门。黑暗中,一点幽冷的微光,如同凝结的星屑,正从那乌木剑鞘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幽光汇聚,勾勒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昆仑雪,如同从亘古寒冰中步出,银发无风自动,在黑暗中流泻着月华般的光泽。他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渊的模样,寒星般的眸子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她脸上,落在她紧攥着玉簪、指节发白的手上,落在她布满泪痕、写满绝望和惊惧的眼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冽,以及……一种玉知徽此刻无法解读的、深不见底的沉重。
玉知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所有的恐惧、委屈、愤怒和那灭顶的绝望,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几乎是扑跌着奔向古剑,赤着脚,踉跄地扑过去,一把死死抓住了那冰冷沉重的剑鞘,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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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走!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指甲用力到在光滑的剑鞘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昆仑雪!求你!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这个吃人的地方!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仰着脸,绝望地、哀求地望着那光影凝结的身影,我宁愿死在剑下……也不要……不要像清漪那样……
昆仑雪的身影在幽光中微微凝实了些。他垂眸,看着脚下这个狼狈不堪、如同惊弓之鸟的少女。她眼中的恐惧如此浓烈,几乎凝成实质,但那恐惧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微弱却极其顽强的火焰——那是对自由的渴望,对生的本能,哪怕是以最惨烈的方式。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短暂却又仿佛无比漫长。然后,他缓缓伸出了手。那只手并非实体,而是由流动的幽光构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般的质感。
抱紧。
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荡起决绝的涟漪,清晰地传入玉知徽的耳中。
话音未落,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骤然卷住了玉知徽的腰肢!她只觉身体一轻,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整个人被那力量带着,猛地撞向紧闭的雕花窗棂!
哗啦——!
脆弱的窗棂如同纸糊般应声碎裂!木屑和破碎的窗纸在凛冽的夜风中狂舞。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身体,夹杂着外面鼎沸的人声和烟火气。玉知徽下意识地死死闭上眼睛,双手不顾一切地抱紧了怀中那冰冷沉重的剑鞘。
失重感骤然袭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刮得脸颊生疼。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向上,再向上!
她猛地睁开眼。
脚下,是尚书府那片熟悉的、灯火通明的屋宇,此刻却变得渺小而遥远。无数琉璃瓦顶在满城璀璨的灯火映照下,反射着冰冷而迷离的光。头顶,是深蓝丝绒般的广阔夜空,一轮硕大皎洁的上元明月高悬,清辉遍洒人间。风,自由而狂野的风,呼啸着灌满她的衣袖,鼓荡着她的裙摆,猎猎作响!那风,不再带着深宅里的脂粉香和腐朽气,而是带着雪后的清冽,带着远处市井的烟火气,带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广阔!
她悬在半空,脚下是万丈虚空,怀中是冰冷的古剑,腰间是昆仑雪那无形的、却坚实无比的力量。风吹乱了她的长发,迷离了她的视线。她低下头,看到自己居住的那座府邸,此刻就像一个华丽的鸟笼,在满城灯火中显得如此渺小、局促。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她的四肢百骸!恐惧尚未完全散去,却被这前所未有的体验冲刷得摇摇欲坠。她张大了嘴,想要呼喊,喉咙却被风堵住,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短促的抽气声。
看,
昆仑雪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响起,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几分寒潭般的冷意,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他带着她,轻盈地落在尚书府最高的一座歇山顶屋脊之上。脚下,是光滑冰冷的琉璃瓦;眼前,是豁然开朗的天地。
这才是人间。
昆仑雪站在她身侧,银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清辉,衣袂翻飞,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他指着下方那无边无际的、流淌着灯火的城池长街。无数盏花灯汇聚成光的河流,在街道上蜿蜒流动;丝竹管弦之声、鼎沸的人声、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成一曲宏大而鲜活的乐章,随着夜风隐隐约约地飘送上来。远处城楼上燃放的巨大烟火,在夜空中轰然炸开,瞬间点亮了半片天空,绚烂的金色、红色、紫色光点如雨般坠落,映亮了昆仑雪沉静的侧脸,也映亮了玉知徽眼中骤然迸发出的、近乎痴迷的光芒。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深宅里的灯火再辉煌,也只是一潭死水;这里的灯火,却在奔腾、在流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那些声音,不再是虚伪的客套和刻板的规矩,而是带着最真实的喜怒哀乐!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奔涌而出,滑过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却是滚烫的。
她站在高高的屋脊之上,站在猎猎的风中,站在铺天盖地的自由气息里,看着脚下那奔流的万家灯火,看着夜空中绽放又湮灭的盛大烟花,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亮,带着泪水的咸涩,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带着冲破樊笼的肆意,穿透风声,向着那轮巨大的明月,向着这广阔无垠的天地,尽情地挥洒出去!裙裾在风中翻飞如蝶,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随风而去。
3
后园深处,假山嶙峋,古木参天,将一隅僻静之地与府邸的喧嚣隔绝开来。月上中天时,这里便成了只属于玉知徽和昆仑雪的秘密天地。
昆仑雪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华下显得愈发朦胧,如同凝结的雾气。他并未执握那柄名为昆仑雪的实体古剑,只是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肉眼可见的、淡青色的微芒,森然寒气丝丝缕缕地散逸出来,让周遭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看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玉盘,敲在玉知徽紧绷的神经上。
话音落,他身形骤动!那并非凡俗武夫的腾挪跳跃,而是一种近乎违背常理的流畅与迅疾。如风过林梢,似惊鸿掠水。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芒随着他指尖的挥洒,在月下划出一道道玄奥的轨迹。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极致的精准、冷冽,以及一种斩断一切滞碍的决绝。剑风过处,几片离枝的枯叶无声无息地从中裂开,断口平滑如镜。
玉知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努力捕捉着那稍纵即逝的轨迹。她手中握着一截刚从老梅树上折下的、尚带着韧性的枯枝,权当木剑。
身如流云,意随剑走。
昆仑雪的身影倏忽出现在她侧后方,指尖的青芒几乎贴着她的鬓角掠过,带起一阵刺骨的凉意,你腕力太弱,心思太杂。
他的点评毫不留情,如同他的剑气般冰冷直接,绣花针的轨迹,只在一方绣绷之内。而剑锋所指……
他倏然收势,指尖青芒消散,负手而立,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影,投向高墙之外那片不可见的辽阔天地,……是方寸,亦是天涯。
玉知徽心头剧震。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粗糙的枯枝,再回想每日在绣绷前穿针引线的逼仄与凝滞,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在胸中激荡。她深吸一口气,学着昆仑雪的样子,笨拙地挥动手臂。枯枝划过空气,发出呜呜的破风声,生涩而滞重,远不及那青芒的万分之一灵动。
再来。
昆仑雪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汗水很快浸湿了玉知徽额角的碎发,黏腻地贴在肌肤上。手臂酸胀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有好几次,枯枝脱手飞出,砸在假山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咬着唇,默不作声地捡回来,再次挥动。掌心被粗糙的枯枝磨破了皮,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合着汗水,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昆仑雪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在她动作错得离谱时,才会并指一点。一道微不可察的寒气便会精准地撞在她手腕或腰间的某个节点,带来瞬间的刺骨冰凉,却也奇妙地纠正了她即将失控的姿势。
剑,是器,亦是心。
在她又一次因脱力而踉跄时,昆仑雪的声音淡淡响起,穿透她粗重的喘息,握紧它时,你握住的不是一段枯木,而是你欲破开樊笼的意志。痛,是挣脱的代价。
玉知徽喘息着,汗水顺着下颌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她低头看着自己磨破渗血的手掌,又抬头望向昆仑雪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那里面映着清冷的月,映着她狼狈的身影,却没有丝毫的怜悯或动摇,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枯枝,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指尖的痛楚尖锐而真实,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浮躁。
她再次抬手,挥动。动作依旧笨拙,眼神却沉凝了许多。这一次,枯枝撕裂空气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凛冽的意味。
那一日的冲动过后,玉知徽意识到了问题,她一个闺阁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样仓促离开尚书府,外面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昆仑雪也不能保她一辈子。她思考了很久,决定让昆仑雪教她剑术,有一技傍身,再出去闯荡,总归要安全些。
玉知徽只在深夜万籁俱寂时才敢悄悄溜去后园,让昆仑雪教她。这样的修行不知持续了多久,玉知徽以为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是夜,月光格外皎洁。玉知徽练得投入,汗水湿透了中衣。昆仑雪正以指为引,一道凝练的青芒如灵蛇般绕着她周身游走,让她感受剑气流转的轨迹。就在青芒划过她颈侧,带起一阵凉意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骤然从假山石后响起!
玉知徽如遭雷击,猛地回头。只见负责巡夜的老花匠张伯,如同见了恶鬼般,脸色煞白如纸,瘫软在地,手指颤抖地指着昆仑雪那月下朦胧的身影,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语无伦次地嘶喊着:鬼……鬼火!妖怪!附……附在小姐身上了!
喊完,连滚爬爬地朝院外逃去,凄厉的呼号划破了死寂的夜空:来人啊!救命啊!有妖怪——!
玉知徽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完了!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
走!
昆仑雪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那青芒瞬间敛去,他虚幻的身影一闪,便要重新没入墙角的昆仑雪古剑之中。
然而,已经太迟了!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喊声、灯笼摇晃的光影,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朝这小小的后园涌来!
快!围住后园!别让那妖物跑了!
小姐!小姐还在里面!
快请道长!快啊!
整个尚书府被彻底惊动了。
4
玉家祠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沉重的紫檀木大门紧紧关闭,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却更显得堂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刺鼻的香烛味和一种奇异的、带着硫磺与药草气息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玉知徽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死死按着肩膀,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她挣扎着抬起头,发髻散乱,脸上还带着挣扎时留下的红痕,眼中燃烧着愤怒和惊惧交织的火焰。她死死盯着前方。
那柄祖传的昆仑雪古剑,被强行从乌木鞘中拔出,横放在祠堂中央的香案之上!剑身狭长,在烛火映照下流淌着幽暗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冷光。剑身靠近剑格处,几道深深刻入的、如同符咒般的奇异暗纹,此刻正隐隐透出微弱的红光,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香案前,站着一位身着杏黄八卦道袍的老者。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手持一柄桃木剑,剑尖上串着几张燃烧的黄色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含混而急促。随着他的咒语,一股无形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压抑感如同水银般在祠堂内弥漫开来。香炉里的烟气不再笔直上升,而是诡异地扭曲盘旋。
妖孽!还不速速显形伏诛!
老道蓦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左手掐诀,右手桃木剑猛地朝香案上的昆仑雪古剑一指!
嗡——!
古剑发出一声沉闷痛苦的嗡鸣,整个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剑身上那几道暗纹的红光骤然暴涨,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肉眼可见的淡青色气流,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从剑身上被强行逼出,在香案上方剧烈地翻滚、凝聚!
光影扭曲,那个玉知徽无比熟悉的身影——昆仑雪,被迫显现在众人面前!他的身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稀薄、动荡,如同风中残烛。银发狂乱地舞动,那张俊美而沉静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痛苦之色。他紧抿着唇,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却依旧沉静,穿过缭绕的烟雾和扭曲的光线,精准地落在玉知徽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妖物!果然是你蛊惑我玉家女儿!
玉尚书玉崇山须发戟张,指着光影中动荡的昆仑雪,厉声咆哮,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道长!快!快收了他!
老道眼中精光爆射,脸上掠过一丝狠厉与得意。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一串由九枚非金非玉、刻满蝌蚪般细小符文的黑色环扣组成的锁链!锁链甫一出现,整个祠堂的温度仿佛瞬间又下降了好几度,一种阴森、污秽、令人灵魂都感到粘滞不适的气息弥漫开来。
九幽锁魂链!缚!
老道舌绽春雷,手腕一抖,那串黑沉沉的锁链如同有了生命般,化作一道阴冷的乌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撕裂空气,直射向光影中动荡的昆仑雪!
不——!!
玉知徽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钳制,那两个婆子却像铁钳般纹丝不动。
乌光的速度快如闪电!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钝器穿透朽木的闷响!
那道阴冷的乌光,那串散发着污秽气息的九幽锁魂链,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昆仑雪那由光影构成的胸膛!锁链的尖端,甚至带着一蓬虚幻的、淡青色的光点,从他后背透了出来!
昆仑雪的身影猛地一僵!剧烈的痛苦让他虚幻的身体剧烈地扭曲、震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他那头流泻的银发瞬间失去了光泽,变得如同枯槁的衰草。贯穿他胸膛的锁魂链上,那些蝌蚪般的符文疯狂地蠕动起来,散发出贪婪的乌光,如同无数张细小的嘴,疯狂地吞噬、撕扯着他构成身体的精魂之力!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险些从香案上跌下。
玉知徽只觉得那一链贯穿的仿佛是她自己的心脏!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窒息。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看到昆仑雪在锁魂链的侵蚀下痛苦地弓起背,看到他那双望向她的眼睛,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这平静比痛苦更让她肝胆俱裂!
放开他!他不是妖!他从未害人!
玉知徽嘶声哭喊,声音沙哑得如同泣血,爹!娘!你们放开他!求求你们!他只是在教我……教我……
她想说自由,可这个字眼在这森严的祠堂里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孽障!住口!
玉崇山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你已被这妖物迷了心窍!道长,快!快将这妖物彻底炼化,以绝后患!
老道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口中咒语念得更急。他双手紧握桃木剑,剑尖指向贯穿昆仑雪胸膛的锁魂链,一股更为污秽、阴邪的力量顺着锁链传递过去!
昆仑雪的身体在锁魂链的侵蚀和咒法的双重折磨下,变得更加稀薄透明,边缘甚至开始溃散,化作点点微弱的青芒飘散。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丝毫惨叫。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玉知徽,那里面翻涌着痛楚,翻涌着不舍,更翻涌着一种玉知徽此刻才终于完全看懂的、沉重如山的决绝!
就在这时,昆仑雪的目光猛地一凝,死死盯住玉知徽腰间——那里,悬着一柄装饰性的、未曾开刃的短匕!那是她幼时习女红,用来裁剪锦缎的旧物。
一个无声的、带着无尽悲怆与催促的眼神,如同惊雷般在玉知徽脑中炸开!
瞬间,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为何他颈间始终盘踞着那道锁链般的烙印!那烙印,那锁链,从来就不是偶然!那是昆仑雪之灵永恒的诅咒!是玉家世代供奉这凶剑,以血脉为牢笼,对剑灵设下的禁锢之印!锁魂链不过是引动了这早已存在的诅咒!唯有剑主亲手弑灵,以血为祭,方能斩断这宿命的枷锁!
不……不……
玉知徽绝望地摇着头,泪水疯狂奔涌。她做不到!她怎么可能亲手将剑锋刺向他
昆仑雪的眼中闪过一丝焦急,那无声的催促几乎化为实质的呐喊!锁魂链的乌光疯狂侵蚀,他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破碎。他猛地挣扎了一下,锁链哗啦作响,带来更剧烈的痛苦,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动手!
一个嘶哑、微弱、却带着斩钉截铁般力量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玉知徽脑海中直接炸响!那是昆仑雪最后的神念!
玉知徽浑身剧震!被巨大的悲痛和绝望撕裂的心,在这一刻,被那声决绝的呐喊狠狠砸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杂着极致的痛苦、无边的愤怒,以及对昆仑雪意志最后的服从,如同火山般在她体内轰然爆发!
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竟猛地挣脱了两个婆子的钳制!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踉跄着扑向香案!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甚至看不清昆仑雪的脸,只凭着本能和那烙印在灵魂中的指引,一把抄起香案上那柄未开刃的短匕!
冰冷的触感刺激着她滚烫的掌心。
没有半分犹豫,也容不得半分犹豫!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父亲玉崇山惊怒的咆哮和母亲王氏惊恐的尖叫里,在道士骤然变色的注视下——
玉知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那柄钝拙的短匕,朝着光影中那被锁魂链贯穿、痛苦挣扎的身影,狠狠刺去!
匕首刺向的,是那虚幻胸膛上锁魂链盘踞的核心,亦是那道锁链烙印在颈项间延伸出的、无形的源头!
就在匕首即将刺入那虚幻光影的瞬间——
昆仑雪痛苦扭曲的脸上,竟骤然绽放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如此清晰,如此纯粹,带着一种穿透了所有痛苦枷锁的、令人心碎的释然和解脱!他非但没有躲避,反而猛地向前一倾,主动迎上了那冰冷的、未开刃的匕首尖端!
噗——!
一声轻响,如同薄冰碎裂。
没有刺入实体的感觉,只有一种斩断某种无形枷锁的、瞬间的凝滞与决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玉知徽手中的匕首,刺入了昆仑雪的胸膛。不,是刺入了那疯狂吞噬他精魂的锁魂链核心!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声响!
贯穿昆仑雪胸膛的九幽锁魂链,猛地一颤!链身上那些疯狂蠕动的蝌蚪符文骤然黯淡,如同被掐灭了灯芯!紧接着,整条污秽的锁链,从被匕首刺中的地方开始,寸寸崩裂!化作无数细碎的黑色粉末,簌簌飘散!
束缚消散的刹那,昆仑雪那早已稀薄不堪的身影,如同被阳光穿透的晨雾,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溃散、消融。点点青色的光屑,如同夏夜流萤,从他身体各处飘飞出来,在烛火通明的祠堂里,显得如此脆弱而美丽。
他低头,看着胸前刺入的匕首,又缓缓抬起目光,再次看向玉知徽。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此刻如同冰雪消融的春水,清澈见底,盛满了无尽的温柔、释然,还有一丝……欣慰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声音发出,但玉知徽的灵魂深处,却清晰地响起了他最后的话语,如同叹息,如同祝福,如同永恒的诀别:
剑断魂消处,方得自在天……
话音袅袅,如同最后一丝消散的雾气。
他的身影,彻底化作万千细碎的青色光点,如同无数只小小的萤火虫,盘旋着,升腾着,在玉知徽绝望的泪眼中,在满堂死寂的惊骇注视下,穿过高高的祠堂横梁,穿过紧闭的窗棂缝隙,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外面那无边的、自由的夜色之中。只留下香案上那柄昆仑雪古剑,剑身之上,那几道曾泛着红光的暗纹,彻底黯淡下去,如同被岁月彻底抹平的疤痕。
哐当一声,那柄未开刃的短匕从玉知徽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脆响。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烛火摇曳,在每个人惨白的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香烛的烟气依旧缭绕,却再也无法掩盖那锁魂链崩碎后残留的、淡淡的阴冷腐朽气息。
玉知徽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她怔怔地望着昆仑雪消失的地方,望着那空荡荡的、只剩下烛火光影的空气。掌心残留着他最后神念传来的微凉触感,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五个字——方得自在天。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瞬间吞噬了她,比之前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加起来都要深重百倍。她亲手……送走了他。用他赐予的领悟,用他指引的方式。
泪水无声地滑落,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水痕。没有哭声,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妖……妖物……魂飞魄散了
老道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打破了死寂。他看着香案上彻底失去光泽的昆仑雪古剑,又看看地上散落的黑色锁魂链碎屑,脸色变幻不定。
玉崇山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瘫倒在地、失魂落魄的女儿,再看看那柄已成凡铁的古剑,心头五味杂陈。恐惧、愤怒、后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依凭的茫然。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他重重地跺着脚,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强撑的威严,将这孽障……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还有这柄邪剑……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香案上的昆仑雪,找个地方,深埋了!永绝后患!
两个婆子战战兢兢地上前,想要搀扶起玉知徽。
就在她们的手即将碰到她肩膀的刹那——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玉知徽,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此刻如同被暴雨洗过的寒星,没有焦距,没有情绪,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空洞。然而,就在这空洞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烧尽了所有的软弱、犹豫和恐惧,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玉石俱焚般的平静。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越过婆子惊惶的脸,越过父亲铁青的面容,越过道士惊疑不定的眼神,直直地投向香案。
在婆子们的手抓住她之前,她动了。
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敏捷,猛地扑向香案!动作快得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她一把抓起了那柄刚刚埋葬了剑灵、此刻已黯淡无光、如同凡铁的昆仑雪古剑!
剑身入手,沉重、冰冷。没有了一丝一毫属于昆仑雪的气息。但它依旧是剑!是昆仑雪存在过的证明!是他最后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拦住她!
玉崇山惊怒交加地咆哮。
两个婆子如梦初醒,尖叫着扑上来。
玉知徽没有回头。她紧握着冰冷的剑柄,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紧闭的祠堂大门方向,狠狠一挥!
没有剑气,没有寒芒。只有沉重的剑身,带着一股决绝的、孤注一掷的气势,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
砰!
沉重的紫檀木大门竟被她这毫无章法、却凝聚了所有绝望与意志的一剑,硬生生劈开了一道缝隙!木屑纷飞!
门外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婆子们扑上来抓住她衣角的瞬间,玉知徽的身影,如同挣脱了所有丝线的木偶,决绝地撞开了那道缝隙,一头冲进了门外无边的、寒冷的夜色里!
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把刀子,瞬间割在玉知徽的脸上,割开了祠堂内那令人窒息的香烛浊气。身后是父亲玉崇山暴怒到变调的咆哮:抓住她!快给我抓住这个疯了的孽障!
还有婆子们惊恐的尖叫、杂沓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追而来。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枯枝的泥地上,每一步都传来钻心的刺痛。散乱的发丝被风抽打着黏在满是泪痕的脸上。她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着怀中那柄沉重的古剑。冰冷的剑鞘硌着她的肋骨,那份沉重和坚硬,此刻却成了支撑她不倒下去的唯一支点。
昆仑雪最后消散时那释然的微笑,那五个字——方得自在天,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她的灵魂。自由他魂飞魄散换来的,就是这亡命奔逃吗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深宅大院的高墙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她只知道向前跑,拼命地跑!远离那吃人的祠堂,远离那些要将她重新拖回金丝笼的双手!
慌不择路。脚下猛地一滑!是雨后湿滑的青苔。她惊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怀中的古剑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不远处的一块山石上,在死寂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膝盖和手掌传来火辣辣的剧痛,掌心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身后追兵的声音更近了,灯笼的光影摇晃着,如同鬼魅的眼睛,在树木的间隙里时隐时现。
完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要将她淹没。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够那柄剑,身体却像散了架一样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芒,如同风中的残烛,倏然从砸落在山石旁的昆仑雪剑身上一闪而过!
那光芒微弱至极,转瞬即逝,快得让玉知徽以为是自己痛极之下的幻觉。
然而,就在青芒闪过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碎的疲惫,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
西北……角门……
昆仑雪!玉知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是幻觉还是……他最后一点残魂未泯的指引
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对那最后指引的盲目信任压倒了一切!她不知从哪里又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扑过去,抓起那柄冰冷的剑,不顾掌心的伤口被剑鞘粗糙的边缘再次磨破带来的剧痛,朝着西北方向,跌跌撞撞地再次狂奔!
借着树木和假山的阴影,她像一只慌不择路的狸猫。果然,在府邸最偏僻荒凉的西北角,一道低矮、仅供下人运送杂物进出的旧木门,虚掩着!门外,是黑沉沉的山影和更广阔的、未知的天地!
她猛地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一股混杂着泥土、草木和自由气息的山风,扑面而来!
她一步跨了出去,赤脚踩在了门外冰凉、潮湿、长满柔软青苔的山地上。那微凉的湿意透过脚心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真实感。
她停下了脚步,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转过身。
身后,是那扇刚刚被她撞开的、如同巨兽豁牙般张开的破旧角门。门内,尚书府几盏惊慌失措的灯笼光影,如同困兽犹疑的眼睛,在门洞深处摇晃、闪烁,却终究没有追出来。高耸的府墙在夜色中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依旧如同牢笼,却已被她踏在了身后。
玉知徽低下头,看着怀中那柄冰冷沉重、再无一丝灵性的昆仑雪古剑。剑鞘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她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那粗糙的铜吞口,抚过剑鞘上冰冷的纹路。掌心的伤口渗出的血,在冰冷的金属上留下几道蜿蜒的、暗红的痕迹。
山风更大了,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冷得刺骨。散乱的长发在风中狂舞,遮挡着视线。
她抬起头,望向门内那片她生活了十六年的、灯火辉煌却又令人窒息的深宅。
然后,她缓缓地、异常坚定地转过了身。
不再看那门内一眼。
赤着的、沾满污泥和血痕的双足,踏着雨后冰凉湿润、布满青苔的山地,深一脚浅一脚,却无比决绝地,朝着前方那黑沉沉、未知的、广阔的山林,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怀中紧抱着那柄冰冷的剑。月光如霜,将她单薄而倔强的影子,在湿滑的山路上拖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