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二层车库的电梯门向两侧滑开,一股阴冷的风像裹尸布般迎面扑来。混杂着机油、尘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霉腐气味,钻进鼻腔深处,带着地下世界特有的粘腻湿冷。
我下意识地收紧了大衣领口,高跟鞋踩在粗粝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旷孤寂的回响。惨白灯光在头顶投下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停放车辆的轮廓,远处则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咽喉。
钥匙串、手机、口红……零零碎碎的家当在随身的托特包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指尖划过冰凉的手机屏幕,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在踏入这片昏暗的瞬间,我点开了那个红色的录音圆点。屏幕幽光一闪,那个小小的红点便开始了无声而坚定的闪烁。自从姑姑张桂芬带着奶奶王秀芬和表弟张龙龙,把过户房子给龙龙的闹剧从老家搬到了我的小公寓门口,这录音键就成了我随身携带的盾牌。父亲的叹息犹在耳边:晓晓,你奶奶……电话里又闹上了吊……
神经末梢绷得像快要断裂的琴弦。
车库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引擎怠速声,沉闷压抑,像垂死野兽的喘息。我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哪辆老车该修了手不自觉地将手机攥得更紧,指关节微微发白。
就在这心神摇曳的刹那,一团浓重的、带着汗馊和劣质烟草味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右侧一辆高大的SUV阴影里暴起!速度快得像扑食的饿狼!
唔——!
惊呼被死死堵回喉咙。一只粗糙、黏腻、带着浓烈汗臭和廉价烟草味的大手,如同铁钳般从后面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颧骨按碎。另一条钢筋般的手臂同时从颈后狠狠勒紧,凶猛地卡住我的气管!
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空,眼前猛地炸开一片疯狂跳跃的金星。视野边缘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世界在窒息中疯狂旋转。身体被一股难以抗拒的蛮力向后拖拽,双脚瞬间离地,脚尖徒劳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
叮叮当当……
托特包脱手甩飞,钥匙串、口红、零钱……散落一地。那只顽强亮着的手机,屏幕朝上,滑落在离我挣扎的脚尖不远的地方。微弱的光线下,那个小小的红色圆点,在窒息般的黑暗里,无声而坚定地闪烁着——它忠实地记录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谋杀。
我叫李晓晓。一个在大城市里挣扎也享受着独居生活的普通白领。今年,我爸妈——父亲张成(某国企里勤勤恳恳熬了半辈子才混到的小领导)、母亲李梅(大学里教书的教授)——拿出了压箱底的积蓄,全款给我买了这套离公司不远的小公寓,还有这辆白色的小Polo。这本该是我这头都市牛马奔向新生活的甜蜜起点,却不知怎么,成了点燃某些人贪婪毒火的引信。
我爸张成,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在那个贫瘠得只剩下黄土和叹息的山村里,他硬是靠着不要命的苦读,一路考进了这座省城的大学。在那里,他遇到了我妈李梅——家境优渥,父母都是学术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结合,在当年,是彻头彻尾的高攀。外公外婆只有我妈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唯一的、不容商量的条件是:第一个孩子,必须随母姓李。
这成了我爸心中对母亲家族如山恩情的感激与妥协,也成了他努力融入新世界的证明。可这,却成了我奶奶王秀芬心里一根永远拔不掉、越扎越深的毒刺——在她那被旧时代深深烙下印记的认知里,儿子这简直是入赘!是天大的屈辱!尤其是我,李晓晓,这个赔钱货孙女,居然还霸占了本该属于张家的香火!
奶奶王秀芬,一个被岁月和狭隘磨砺得只剩下刻薄的老妇人。她对我那个嫁在邻村的姑姑张桂芬百依百顺,视若珍宝,仿佛姑姑才是她晚年唯一的依靠和指望。而对我爸这个没出息、生了赔钱货女儿还让孙女跟了外姓的儿子,则充满了病态的掌控欲和毫不掩饰的轻蔑。爷爷走得早,奶奶一手拉扯大我爸和姑姑,但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好,都只吝啬地给了姑姑一人。
姑姑张桂芬嫁了个村里游手好闲、喝酒赌博样样精的同姓无业游民。她的宝贝儿子,我的表弟张龙龙,中专毕业后,完美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眼高手低,沉迷游戏,心安理得地在家里啃老,二十好几的人了,连根筷子都懒得自己洗。姑姑一家三口,连同我奶奶,都靠着我爸每月雷打不动寄回去的、远超农村实际生活标准的生活费过活。我爸,就是她们全家赖以吸血的、沉默的血袋。
可悲又可怕的是,这群吸血鬼非但不懂感恩,反而觉得这一切天经地义,是我爸欠她们的!当得知我爸妈全款给我买了房和车后,她们那早已扭曲的贪婪彻底爆发了。在她们那套荒谬绝伦的逻辑里,奶奶王秀芬坚定地认为:我李晓晓是外姓人,是赔钱货,根本不配拥有张家(实际上是我父母共同辛苦积攒)的财产!而张龙龙,才是老张家的根!是传承香火的唯一希望!所有好东西都该是他的!我爸张成没用,生了女儿,更该把一切都补偿给侄子!姑姑张桂芬则更直接:她哥(我爸)的钱,就是她们家的钱!给我买房买车是糟蹋钱,是胳膊肘往外拐,必须把房子和车弄过来给她的宝贝儿子龙龙娶媳妇!至于表弟张龙龙本人,早已在游戏语音里跟他的狐朋狗友们吹嘘了无数遍:城里的大房子和那辆崭新的小白车,本来就该是他的!他甚至开始幻想有车有房后,在城里如何风光了。
于是,一场以奶奶王秀芬为道德先锋、姑姑张桂芬为幕后军师、目标直指抢夺甚至不惜毁灭我的阴谋,在老家那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怨气的屋子里,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电话轰炸、上门哭闹撒泼、当着邻居的面辱骂我是丧门星、在亲戚间造谣我私生活混乱欠下高利贷……她们无所不用其极地逼迫我爸把房产证上的名字改成张龙龙。我爸虽然孝顺,但在这件事上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死死护着我,这更激起了奶奶和姑姑刻骨的怨恨。
袭击者目的明确得可怕!捂嘴,勒颈,拖走!就是要趁着这车库的死寂,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塞进那辆积满灰尘、如同棺材般的破旧面包车里!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灌顶,反而激发出我身体深处一股蛮力!被勒住的身体拼命扭动,被捂住的嘴里发出闷哑的嘶吼,指甲在袭击者粗壮的小臂上狠狠抓挠,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
混乱中,右手死命攥着的钥匙扣上那个小小的银色防狼喷雾罐,被我凭着感觉,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狠狠捅去!大拇指猛地按下喷头!
嗤——!
一声刺耳的锐响!辛辣无比、如同浓缩辣椒油的刺激性雾气,在狭小的、几乎脸贴脸的空间里猛烈炸开!浓雾瞬间弥漫,带着强烈的化学气味,大部分精准地灌进了袭击者因低吼和用力而大张的嘴里,也糊住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嗷——!!咳咳咳咳咳!我的眼睛!X你妈……咳咳咳……
如同被滚油泼到的野兽,凄厉到变形的惨嚎猛然炸响!勒住我脖子的铁钳般手臂骤然松脱!巨大的力量消失,我像被弹开的皮球,连滚带爬地向前扑出去,膝盖和手肘重重撞在冰冷粗粝的水泥地上,火辣辣地疼。
袭击者像被扔进油锅的虾米,蜷缩着身体在地上疯狂翻滚、哀嚎、剧烈地咳嗽和呕吐,涕泪横流,双手痛苦地揉搓着眼睛。
贱人……你……你跑不了……
他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叶都吐出来,一边含糊不清、充满怨毒地咒骂,张成家的丫头……你家的房……早晚是……是龙龙的!你……你姑说了……弄死你……那房就……
张龙龙和你姑这两个名字,如同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穿透了惊恐,直抵灵魂深处!果然是他们!果然是这个恶毒的计划!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随即被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取代!远处有车灯扫过,短暂地照亮了那个在地上痛苦挣扎的身影——一个穿着廉价夹克、身材粗壮、面目模糊的男人。他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踉跄着,像一只瞎眼的野狗,仓惶地消失在车库深处纵横交错的阴影里。
我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喉咙。视线模糊地扫过地面,我那屏幕碎裂的手机,正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屏幕上,那个微小的红色圆点,依旧在黑暗的笼罩下,无声而坚定地闪烁着。它记录下了这地狱般的几分钟,也记录下了那句致命的指认。
警察局里灯光惨白,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气息。陈警官,一个四十多岁、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面色凝重地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录音。尤其是那句如同恶鬼低语般的你姑说了……弄死你……。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我惊魂未定、脸颊带着擦伤的脸上。
动机指向性非常强。陈警官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我们会立刻调取车库监控,排查可疑车辆,同时重点调查你姑姑张桂芬的社会关系网和近期的资金流动情况。李晓晓同志,他加重了语气,你最近要绝对注意安全!暂时不要独自居住在那个公寓了。这很可能是有预谋的犯罪。
我没有再回到那个差点成为我坟墓的小公寓。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搬回了父母位于城东的老房子。这里熟悉的气味、母亲无声递来的热茶、父亲沉默却坚定的守护眼神,筑成了我此刻唯一的、脆弱的避风港。然而,风暴的核心正裹挟着更大的恶意,急速逼近。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门铃被按得震天响。打开门,奶奶王秀芬和姑姑张桂芬带着一脸兴师问罪的表情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歪着肩膀、眼神飘忽的表弟张龙龙。奶奶穿着一件崭新的、不合时宜的绛紫色丝绒外套,腰杆挺得笔直,像要上战场的将军。姑姑脸上堆着假惺惺的笑,眼神却像淬了毒。张龙龙则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歪倒在客厅最舒服的沙发里,旁若无人地掏出手机,瞬间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手指在屏幕上戳得飞快。
小成!
奶奶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枯瘦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玻璃茶几上,声音尖利得刺耳,桂芬说得对!句句在理!晓晓一个外姓女娃,要那么好的房子车子做什么啊将来嫁了人,连人带东西都是别人家的!白白便宜了外人!龙龙才是老张家的根!是顶门立户的香火!这房,必须过户给龙龙!当姐姐的给亲弟弟添家底,天经地义!祖祖辈辈都是这个理儿!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坐在对面的父亲脸上。
妈!
父亲猛地抬起头,额角青筋根根暴跳,像盘踞的蚯蚓,那房子是晓晓安身立命的窝!是她加班加点、省吃俭用,加上我和她妈半辈子积蓄才换来的!跟龙龙没关系!您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怎么没关系!
姑姑张桂芬立刻尖声接话,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她猛地站起来,手指几乎要戳到父亲的鼻尖,龙龙姓张!是正根儿!是咱们张家唯一的香火!晓晓再好,她以后生的孩子姓什么能姓张吗啊再说了,
她话锋一转,怨毒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住坐在角落里的我,昨晚那档子破事儿,谁知道是不是她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惹了祸连累得全家跟着担惊受怕!这要是吓着了龙龙,耽误了他的前程,你们赔得起吗!龙龙可是咱们张家的命根子!
桂芬!你给我闭嘴!
父亲霍然站起,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指着姑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气得浑身筛糠似的抖。
警察哼!
奶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刻骨的冷哼,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鄙夷和固执的刻薄,顶个屁用!我看呐,就是晓晓命里带煞!八字硬,克人!招灾惹祸的扫把星!那房子晦气!冲撞了祖宗!为了龙龙的安全,为了老张家的根儿不断在你手里,她恶狠狠地瞪着父亲,这房,必须给龙龙!现在!立刻!这也是她给昨晚那场惊吓,给龙龙赔罪!
赔罪
冰冷的血液冲上头顶,我从角落的椅子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客厅中央,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逐一扫过奶奶那张因刻薄而扭曲的脸、姑姑那写满算计的眼、还有沙发上那个沉浸在游戏里、对外界一切漠不关心的张龙龙,我差点被人拖走,勒死,扔进面包车!你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关心我有没有受伤,不是后怕,而是急着要抢走我的房子,去给张龙龙‘赔罪’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人。
张龙龙,
我转向沙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二十多了!中专毕业三年了吧除了打游戏、啃老、对你妈和你姥姥呼来喝去,你干过一件人事吗工作找过一份吗简历写过吗给你房子你配吗!你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的废物!
李晓晓!我
X
你妈!
张龙龙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狗,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双眼赤红,扬起拳头就朝我脸上砸过来!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上他的游戏角色瞬间灰暗。
父亲一步跨出,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般死死挡在我身前,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抓住张龙龙挥过来的手腕!他平时温和的眼中此刻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暴怒火焰,声音低沉得如同受伤的雄狮:张龙龙!你再敢动她一下试试!
够了——!
奶奶王秀芬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猛地站起身,枯瘦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摇晃。她死死瞪着挡在我身前的父亲,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绝望,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张成!我就问你一句!这房!你给!还是不给龙龙!你要还认我这个生你养你的妈!还认龙龙是咱们张家的独苗根儿!就给我句痛快话!现在!立刻!马上!
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窒息感。客厅里只剩下张龙龙粗重的喘息和墙上挂钟单调的嘀嗒声。父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他看着眼前这个生养他的母亲,看着她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疯狂;看着旁边那个咄咄逼人、眼中只有贪婪的亲妹妹;看着那个被养废了、只会喊打喊杀的侄子……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然后,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越过奶奶,投向虚空,声音嘶哑、疲惫,却带着磐石般的决绝:
妈……这房子,是晓晓的命。是她在这个城市立足的根。谁想动它……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除非,先从我张成的尸体上踏过去!
死寂。
奶奶王秀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刷了一层白灰。她伸手指着我爸,枯瘦的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鬼怪:你……你……好……好你个张成!白眼狼!畜生!你会遭报应的!天打雷劈啊你!
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哀嚎,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几乎被旁边同样脸色煞白的姑姑和张龙龙手忙脚乱地架住。怨毒的、不成调的咒骂声混合着绝望的哭嚎,如同肮脏的潮水般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最终,那扇厚重的防盗门被张龙龙泄愤般地狠狠甩上,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墙壁都在微微发颤,也彻底斩断了那令人作呕的噪音。
父亲没有回头。他像一尊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石像,重重地跌坐回沙发里。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压抑的、无声的颤抖从他宽阔的肩膀传递出来,指缝间,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悄然滑落。那不是悲伤的泪,是心被彻底碾碎、血脉被生生斩断后,流出的绝望的灰烬。
警方缜密的调查在阴暗的角落里悄然铺开。陈警官的团队调取了车库及周边所有能捕捉到的监控录像,一帧帧反复筛查。技术部门复原了我手机上那段关键的录音,每一个音节都被放大分析。袭击者的体貌特征被迅速锁定——一个绰号刀疤强的本地混混,有过抢劫前科,最近手头很紧。秘密监控显示,姑姑张桂芬在案发前一周,确实在城郊一个混乱的棋牌室附近,与一个形迹可疑、脸上带疤的男人有过短暂接触,时间点与刀疤强账户上突然多出的一笔来路不明的钱款高度吻合。
然而,姑姑张桂芬狡猾得像泥鳅。面对警方初步的询问,她表现得如同一个最痛心又无辜的长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家门不幸,侄女不懂事在外面惹了祸连累家人担心,对刀疤强这个名字矢口否认,声称根本不认识。资金流向也被她东拉西扯,编织得如同乱麻,难以直接咬死。她就像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让人无处着力。我知道,她们绝不会就此罢休。一次不成,只会让毒蛇的獠牙更加疯狂。我需要一个机会,让她们再次亮出毒牙,并且,这一次,必须留下无法抵赖的铁证!
几天后,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沙发上面色凝重的父母,按下了接听键,同时打开了免提。
喂晓晓啊是姑姑。
张桂芬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假惺惺地裹着一层腻人的亲热,哎呦,晓晓,那天是姑姑不对,太着急了,说话冲了点。咱们可是一家人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隔夜仇的你说是不是
她顿了一下,声音里刻意挤出几分沉重,你奶奶……唉,回去后就气病了!躺炕上起不来了,血压高得吓死人!我这当女儿的,看着心都碎了,跟刀剜似的……
她吸了吸鼻子,仿佛真的在抹眼泪,你看这样行不行那房子的事儿啊,咱们先不提了,放一放。都是一家人,别为这个伤了和气。主要是龙龙,
她的语调陡然轻快起来,带着一种重大利好的意味,龙龙最近啊,可是想通了!懂事了!吵着闹着要出去找份正经工作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啊!姑姑我这心里头,总算透点亮光了!
她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可你也知道,城里头不比咱们乡下,没辆车,那真是寸步难行!公交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龙龙大小伙子,哪受得了那个罪你那小车,
她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不值钱的旧玩具,反正你爸妈现在也能接送你上下班,闲着也是闲着,风吹日晒的还糟蹋东西。不如……先借给龙龙开开帮他过渡一下就借一阵子!等他工作稳定了,立马还你!姑姑给你写借条!白纸黑字!保证给你保养得油光锃亮、里外三新!一点磕碰都不会有!
借车
我故意让声音带上几分犹豫和顾虑,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手机,姑,龙龙……他有驾照吗我记得他好像……(示弱,引蛇出洞)
有!有驾照!
姑姑立刻急切地打断我,语速加快,唯恐我反悔,去年就考出来了!花了好几千呢!本本儿就在家里收着呢!小伙子机灵着呢,手脚麻利!你放心!姑姑用人格担保!绝对没事!稳稳当当的!
可是姑……
我声音压低,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丝后怕的颤抖,仿佛惊魂未定,我……我心里头还是……还是不踏实。上次车库那事儿……太邪门了。警察那边……陈警官后来跟我分析,说那人不像临时起意的抢劫,像是……像是冲着我来的……到现在也没抓到人。我这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
我故意停顿,制造紧张气氛,万一……万一我开车的时候……那人又冒出来……或者,在车上动什么手脚……
哎呀!你这孩子!就是爱瞎想!自己吓唬自己!
姑姑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几度,带着一种急于消除我顾虑、甚至显得不耐烦的迫切,警察都说了是抢劫未遂!那种小毛贼,一次不成,早他妈吓破胆跑外地躲风头去了!哪还敢在城里待着那不是找死吗
她嗤笑一声,随即,她的语气突然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故作神秘、又令人极度不适的宽慰和暗示,仿佛在分享什么江湖经验:再说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不合身份的笃定,道上……咳,我是说,外头混的那些人,也是有规矩的!拿钱办事,一次不成,要么退钱,要么赶紧躲风头,绝不会死缠烂打给自己惹麻烦!这是行规!死规矩!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绝对安全了!那车……
就是现在!我心脏狂跳,但声音却异常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好奇,精准地反问:道上规矩姑,你还懂这些啊‘拿钱办事’……听起来怪吓人的。这种‘规矩’,真的靠谱吗万一……万一他们不讲规矩呢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紧接着,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咳!咳!
姑姑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慌乱和欲盖弥彰的急躁,语速快得像是要咬到舌头,我……我懂什么道上!我一个乡下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不是……还不是听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小年轻回来瞎传的!都是些喝多了酒胡咧咧的屁话!根本不着调!没影儿的事儿!
她强行把话题往回拽,声音因心虚而微微发颤,意思就是……就是那种人胆子都小!不敢再来了!你甭瞎琢磨!就说车的事……你看啥时候方便……
哦,知道了姑。
我打断她语无伦次的解释,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车的事,我再想想吧。回头再说。
说完,不等她再开口,我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挂断键。
屏幕上,红色的录音圆点停止了闪烁。这段对话,没有一句直接的认罪,却充满了无法自圆其说的逻辑漏洞、超越常理的江湖知识和那份被戳穿后的、赤裸裸的心虚。它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足以撕开她精心伪装的画皮!
客厅里一片死寂。父亲张成的脸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那是火山爆发前极致的压抑,黑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眼中翻涌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毁灭性的恨意。母亲早已泪流满面,无声地啜泣着,肩膀不住地颤抖。
这段致命的录音,连同警方前期辛苦搜集的证据链——袭击者刀疤强在审讯中崩溃,供认出中间人的体貌特征与张桂芬高度吻合;秘密监控拍下的她在棋牌室附近与可疑人员的接触;她账户上那笔来源不明、时间诡异的款项——如同最后一块严丝合缝的拼图,构成了无法撼动的证据堡垒。
刺耳的警笛声撕裂了城郊结合部那个混乱城中村的午后宁静。姑姑张桂芬在她那间堆满杂物、弥漫着劣质烟草和剩饭菜酸腐气味的出租屋里被抓获。她正在唾沫横飞地跟邻居编排我如何不孝、在外面乱搞,警察破门而入时,她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怨毒,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叫骂着冤枉、警察欺负老实人。
同一时间,张龙龙正在烟雾缭绕、键盘声震耳欲聋的网吧里,沉浸在国服韩信大杀四方的美梦中。冰凉的手铐锁住他手腕的瞬间,他茫然地抬起头,油腻的脸上满是错愕,随即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操!老子五杀!快推塔啊傻逼队友!……诶你们谁啊干嘛!放开我!赔我账号!我装备!我的皮肤啊——!
奶奶王秀芬则是在老家那间昏暗的堂屋里被找到的。她穿着那件象征着她权威的绛紫色丝绒外套,枯坐在褪色的八仙桌旁,眼神空洞。面对警察的询问,她浑浊的老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惶,随即被一种根深蒂固的、混合着愚昧和怨恨的疯狂取代。她拍打着桌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恶毒的诅咒,咒骂警察遭天谴、不得好死、欺负孤老婆子,哭嚎着老张家绝后了。最终,在女警严肃而克制的劝导下,她被请上了警车,去配合调查。那件紫丝绒外套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不祥的暗沉。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面对陈警官锐利如刀的目光和环环相扣、密不透风的证据链——那段清晰指向动机和关联人的车库袭击录音;那段暴露她对犯罪流程异常熟悉、充满致命漏洞的诱导电话录音;警方梳理出的她与刀疤强及其团伙中间人的资金往来和接触轨迹——姑姑张桂芬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如同被洪水冲击的沙堡,彻底崩溃了。
为了争取那渺茫的减刑机会,她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供认了全部罪行:如何怨恨我霸占了本该属于她儿子的财产;如何联系上道上有点路子的远房表亲;如何通过表亲辗转找到刀疤强;如何支付定金策划了那场车库绑架袭击,目的就是制造意外或直接让我消失;以及这次借车,同样是包藏祸心,是想制造一场看似意外的车祸……她如同倒豆子般,供出了刀疤强的真名王强及其几个同伙的藏匿点。警方雷霆出击,刀哥王强及其党羽迅速落网。
法庭肃穆。巨大的国徽高悬,冰冷的光芒俯瞰着众生相。
姑姑张桂芬穿着宽大的囚服,被两名面无表情的法警押上被告席。短短时日,她已形容枯槁,头发蓬乱花白,眼窝深陷,曾经那副刻薄精明的嘴脸只剩下灰败和惊惶。她佝偻着背,眼神躲闪,像一只被拔光了毛、丢在冰天雪地里的老母鸡。
公诉人沉稳有力的声音在庄严肃穆的法庭内回荡,条理清晰地陈述着案情始末。当提到关键证据——那段在父母见证下完成的致命电话录音时,整个法庭落针可闻。法官示意:播放录音。
冰冷的电子设备忠实地还原了当时的对话:
【……道上……咳,我是说,外头混的人也是有规矩的,拿钱办事,一次不成要么退钱要么躲风头……】
【道上规矩姑,你还懂这些啊‘拿钱办事’……听起来怪吓人的……】
【咳!我……我懂什么道上!还不是听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人瞎传的!……】
不——!!
一声凄厉得完全扭曲、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炸雷般从被告席上轰然爆开!张桂芬像是被一道无形的、万伏高压电流狠狠击中!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随即又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和筋脉,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从椅子上滑落,重重地瘫软在地!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那颗花白的脑袋,身体像通了电的筛糠,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疯狂抖动,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嘶鸣。假的!是假的!李晓晓!你个贱人!你害我!你设套害我啊!!
她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肮脏的唾液顺着嘴角淌下,在地板上蜿蜒。法警上前,面无表情地将她像拖一条死狗般架起来,重新按回椅子上。她瘫在那里,只剩下神经质的抽搐和呜咽。
旁听席上,奶奶王秀芬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固执地保持着绛紫色调的旧外套,坐在角落里。那颜色,此刻看去,像一块陈年的、肮脏的裹尸布。录音响起的那一刻,她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杆,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垮塌下去。她枯瘦如柴的身体猛地向前佝偻,浑浊的老眼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被告席上崩溃的女儿,随即,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猛地转向旁听席的另一边——那里坐着她的儿子,我的父亲张成。
父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脸灰败得如同久病之人,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所有的血色和生气都被抽干了。然而,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支撑着那具仿佛只剩下空壳的身体。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对母亲那怨毒绝望的注视,毫无反应。
奶奶王秀芬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深刻的皱纹扭曲成一个痛苦、悔恨、怨毒交织的漩涡。浑浊的老泪无声地奔涌而出,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一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仿佛那里有把刀在剜她的心。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气流声,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有意义的音节。那一刻,她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充满无尽怨毒与绝望的活化石。
法官的法槌沉重落下,敲击声在寂静的法庭里回荡,宣判着命运:
……被告人张桂芬,犯故意杀人罪(未遂),情节特别恶劣,系雇凶杀人主犯……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同案犯王强(刀哥)……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从犯XXX判处……
被告人张龙龙,犯包庇罪、敲诈勒索罪(未遂)……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十五年!
姑姑张桂芬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鸡一般的哀鸣,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像一袋垃圾般瘫软在被告席上。表弟张龙龙被法警带离时,脸上依旧是一片茫然和麻木,似乎还没从那场国服韩信的幻梦中完全清醒过来,不明白这冰冷的现实意味着什么。
尘埃落定。法律的巨轮碾过贪婪与罪恶,留下冰冷的刑期和一地狼藉的亲情。
几个月后,深秋。梧桐叶落尽了,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空下伸展。我独自开着那辆白色的小Polo,驶向那个劫后余生的小区。车子驶过地下车库入口,惨白的灯光依旧,那股混杂着机油、尘土和霉腐的冰冷气息依稀可辨,但那份曾让我窒息的恐惧感,已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恍如隔世的平静。停好车,锁门,走向单元门。午后的阳光带着薄薄的暖意,却驱不散深秋的萧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陌生本地号码。
我停下脚步,站在单元门外那片小小的光秃树影下,接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苍老、沙哑、虚弱得几乎要被电流声淹没的声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乡音和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晓……晓晓是……是晓晓吗我……我是奶奶……
声音里透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衰败和浓重的药味。
奶奶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哎……哎……
她连声应着,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最后的力气,晓晓……奶奶……奶奶对不起你……奶奶糊涂啊……老糊涂了啊……
压抑的、浑浊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夹杂着剧烈的咳嗽,你姑姑……她该死……她黑了心肝……害了你……也害了龙龙啊……我的龙龙……他才多大啊……要在那里面关两年……奶奶……奶奶心都碎了啊……碎成渣了……
哭声陡然变得凄厉,充满了绝望的自怜。
……
我沉默着,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晓晓……
她的声音陡然一变,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你劝劝你爸……让他回来……回来看看我,行不行奶奶……奶奶快不行了……医生说了……也就……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了……就想……就想再看看我儿……成子……我的成子啊……
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嚎猛地穿透电波,带着血沫般的凄厉,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我糊涂油蒙了心啊……我瞎了眼啊……我害了我儿……害了我孙女……我……我悔啊……肠子都悔青了……我的成子啊……你回来看看妈吧……妈……妈要走了啊……妈想你啊……
那哭声,凄厉、苍老、绝望,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听者的骨头上反复刮擦。
我站在深秋带着寒意的风里,阳光落在脸上,却没有一丝暖意。声音清晰、平稳,如同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公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质地:
奶奶,赡养费,我爸每个月都会按时打到您卡上。这是他作为儿子的法定义务。也是他,
我顿了顿,那个情字在舌尖滚了一下,终究没有出口,……最后能尽的义务。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那撕心裂肺的哭嚎都像被骤然掐断,只剩下拉风箱般粗重、绝望的喘息。
至于回去看您……
我的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我爸他,需要时间。或许,是很长很长的时间。您……保重身体吧。
说完,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挂断。随即,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刚打进来的号码,没有丝毫犹豫,按下加入黑名单。动作干脆利落,如同斩断最后一丝腐朽的藤蔓。
推开厚重的单元门,温暖干燥的气息带着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全身。电梯平稳上升,熟悉的楼层数字亮起。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属于我的、小小的、安全的、带着淡淡柠檬清洁剂香味的空间,像一个无声的拥抱,温柔地将我接纳进去。赤脚踩在门口柔软的米色地毯上,一丝暖意从脚底升起。走到客厅明亮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轮廓在黄昏中渐渐清晰,万千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坠落人间。
手机屏幕亮起柔光,是妈妈的微信头像跳了出来:晓晓,到家了吗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送过去(笑脸)
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跳动:到了妈,别折腾了,我自己煮个面就行。您和爸早点休息,别等我爸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放下手机,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玻璃杯壁的温度熨帖着掌心。劫后余生,父母安在,毒蛇入笼,头顶有瓦,名下有产。那些流淌着毒汁的过往,那些无法和解的伤痕,就让它彻底埋葬在老家那片贫瘠的黄土之下吧。
窗外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琐碎、艰辛,甚至惊心。但此刻,我头顶的这盏灯,脚下这方小小的、完全属于我的天地,就是我最坚实的堡垒,我最自由的王国。
挺好。当个有车有房、自由自在的都市牛马,偶尔被生活抽几鞭子,但脊梁骨还硬着,窝还在,这日子,够劲儿,也够踏实。我抿了一口温水,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深秋最后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