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还杀 > 第一章

嫡母病逝后,父亲将外室柳氏扶正。
她带来的庶妹抢走我的婚事,调换我的汤药。
柳氏擅香道,用秘制合香慢慢毁我容貌。
我佯装不知,夜夜翻查母亲遗下的香谱。
及笄礼上,柳氏含笑为我焚上贺寿香。
青烟袅袅中,庶妹突然抓烂了自己的脸。
母亲给我的香……有问题!
满座哗然时,我点燃亲手调制的返魂香。
清冽冷香中,柳氏当年毒害嫡母的私语响彻厅堂。
父亲跌坐在地,柳氏尖叫着扑向香炉。
我静静看着火舌舔舐她华美的衣袖。
这香,名唤‘还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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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猊香炉里最后一点沉香屑,终于耗尽了余温。那缕曾缠绵盘旋的淡青色烟痕,无声无息地散入佛堂清冷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余下冰冷的铜兽,空洞地张着嘴,对着满室肃穆的金身佛像。
檀香的气息厚重而沉闷,压得人胸口发慌。我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膝盖早已由刺痛转为麻木。眼前是母亲沈氏——曾经的靖安侯夫人——那尊簇新的长生牌位,乌木底子,金字冰冷,像一块沉重的石碑,压在这佛堂最不起眼的角落。父亲沈崇山的命令,嫡母新丧,合府茹素祈福七七四十九日。可这四十九日里,真正跪满时辰的,似乎只有我这没了倚仗的孤女。
一丝极淡、却极霸道的苏合香气,混着脂粉的甜腻,悄然飘入沉闷的佛堂。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来了。
阿姐,一个刻意放得柔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还在为母亲祈福呢真是孝心可嘉。
我的庶妹,柳氏带来的女儿沈知宜,莲步轻移,停在我身侧。她今日穿着一身娇嫩的杏子红织锦袄裙,裙摆上细细密密绣着缠枝西番莲,用的是顶好的苏绣,在略显昏暗的佛堂里也闪着珠光。腕上一只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她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母亲的牌位,没有丝毫停留,便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屑和居高临下的怜悯。
父亲说了,心意到了就好。她微微俯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只够我一人听清,姐姐身子骨弱,可别真跪出什么毛病来,倒叫父亲心疼。毕竟……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笑意,下月初六,便是妹妹我的好日子了。姐姐若病倒了,岂不是少个人替我高兴
下月初六。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轻轻扎在我心口上。
那本该是我的婚期。与已故威远将军嫡子陈瑜的婚约,是母亲沈氏还在世时,两家夫人指着腹中胎儿定下的。青梅竹马的情谊,京中谁人不知可母亲棺椁刚刚入土不过百日,父亲便以嫡母新丧,长女守孝三年恐误婚期为由,竟请动了陈家长辈,将婚约转到了沈知宜头上!守孝何其可笑!母亲的百日热孝刚过,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将柳氏扶了正,将沈知宜的名字堂堂正正写进了族谱。那时节,满府的素白尚未撤尽,新夫人的红绸与庶妹的嫁衣便已开始筹备了。这守孝二字,不过是父亲用来堵天下悠悠之口、成全他新欢爱女的遮羞布罢了。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疼痛尖锐,让我混沌的头脑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我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寒意,声音低哑,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恭喜妹妹。
沈知宜似乎没料到我这般平静,脸上的得意僵了一瞬,随即又绽开更明媚的笑容,像一朵精心培育、急于炫耀的芍药。姐姐想开就好。陈公子那样的人物,姐姐如今这身份……确实是有些不般配了。她意有所指地扫过我身上半旧的素白孝服,姐姐还是安心在佛前为母亲尽孝吧,妹妹还要去锦绣坊试嫁衣呢。
她带着那阵浓郁的苏合香气,像一阵裹挟着脂粉的风,旋出了佛堂。空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沉,更冷。只有长生牌位上冰冷的金字,无声地映着我苍白的脸。母亲缠绵病榻时的憔悴面容,父亲看向柳氏时毫不掩饰的温柔,沈知宜戴上原本属于我的赤金点翠衔珠凤钗时那刺眼的笑容……一幕幕在眼前交叠闪现。心口那股压抑了太久的浊气,如同被强行摁入深渊的火焰,灼烧着五脏六腑。喉头猛地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我下意识地掩口闷咳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倾伏。
小姐!守在门外的丫鬟拂雪疾步冲进来,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清瘦却有力的手臂支撑着我,焦急地拍抚我的后背。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稍稍平复,她已迅速从袖中摸出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倒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唇边。
快,小姐,含一颗。
那枚深褐色的药丸,躺在拂雪掌心温润的白玉小瓶里,像一颗凝固的、不祥的瞳仁。它是柳氏扶正后不久,在一个阳光过分明媚的午后,亲自送到听雪轩来的。彼时,她一身簇新的苏绣锦缎,鬓边簪着新打的赤金步摇,环佩叮咚,笑容温婉得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却带着一股子沁骨的寒意。
微姐儿,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却像滑腻的蛇,在我苍白的面孔和简陋的居所间逡巡,你母亲去得早,留下你身子骨这般弱,姨娘瞧着实在心疼。这不,特意请了京中最负盛名的济世堂老供奉,为你量身调制了这养身丸药。专治你这缠绵不去的咳疾,最是益气补虚的。她将那装着药丸的精致描金小匣推到我面前,檀木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浓烈的苏合香,霸道地侵入鼻腔。
匣内铺着柔软的猩红丝绒,衬得那几十颗深褐色药丸愈发诡异。我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药丸上。它们浑圆,表面光滑,在丝绒的映衬下,泛着一层微弱的、油腻的光泽,像是某种深藏地底的异虫之卵。柳氏殷切地看着我,那目光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猎物落网的期待。
姨娘费心了。我声音低哑,带着病中的虚弱,顺从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药丸冰冷光滑的表面。拂雪站在我身后,呼吸微微一滞,我能感觉到她绷紧的肩线。
柳氏笑意更深,亲自拈起一颗,递到我唇边:好孩子,快试试。这药金贵,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每日早晚各服一粒,姨娘会派人按时送汤药来,须得按时服用才好得快。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那抹粉色在药丸的深褐映衬下,刺眼得如同血痕。
我没有丝毫犹豫,启唇含住了那颗药丸。舌尖甫一触及,一股极其浓烈霸道的苦涩便轰然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刺得舌根发麻。但这苦涩并非纯粹,仿佛被一层厚重的、令人作呕的甜腻紧紧包裹着、渗透着。那甜腻感极其怪异,不似蜂蜜的清甜,也不似饴糖的醇厚,倒像是腐败的果子在湿热沼泽里发酵出的气息,带着一股子闷人的、死气沉沉的黏稠感。它黏附在舌苔上,顽固地向下滑去,顺着喉咙一路留下一条令人窒息的不适轨迹。
药丸在口中缓慢融化,那怪异的甜腻与苦涩交织,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几乎要冲破喉咙。我强忍着翻涌的呕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将它咽下。几乎是立刻,一股暖意,或者说是一种麻痹般的松弛感,从胸腹之间弥漫开来。那日夜纠缠、撕心裂肺的咳喘,竟真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按捺下去,胸口那沉重的、仿佛压着千斤巨石的憋闷感,也奇异地松快了些许,带来一种短暂而虚假的安宁。
如何可好些了柳氏紧盯着我的脸,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我微微颔首,掩住眼底深处的冰冷:谢姨娘,胸口……松快了些。
那松快感像一层薄纱,掩盖着内里被毒物侵蚀的真相。
拂雪立刻端来一盏温热的清水,素白的瓷盏递到我唇边。我小口啜饮着,清凉的水流冲刷过被那怪味蹂躏过的喉咙,带走些许黏腻,也像一场微雨,暂时浇熄了心口翻腾的灼热恨意,让混乱惊悸的思绪得以沉淀出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小姐……待柳氏带着那令人窒息的香风满意离去,拂雪才敢上前,她看着我愈发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的脸,眼中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和愤懑。她接过我手中的空盏,指尖微微发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这药……奴婢总觉得气味不大对劲。方才您含药时,那股子甜腻气……透着一股邪性!奴婢闻着心头发慌。
她顿了顿,眼圈瞬间泛红,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痛心又恐惧的事情,声音哽咽起来,您这咳疾,以前夫人……夫人在时,请的大夫开的药,从未有过这般怪异的味道!夫人她……
话未说完,她猛地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仿佛触碰到了不可言说的禁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肯落下。
我靠在拂雪瘦弱却异常坚定的肩上,闭上了眼睛。佛堂冰冷的空气、柳氏伪善的笑容、药丸诡异的甜苦、母亲牌位上冰冷的金字……无数碎片在黑暗中疯狂旋转、撞击。心口深处,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浊气再次翻腾咆哮,如同被囚禁在深渊的凶兽,带着焚毁一切的恨意,一次次撞击着理智的堤岸。喉头腥甜翻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听雪轩特有的、清冷萧瑟的竹叶气息,混合着拂雪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道,像一根冰冷的银针,刺入沸腾的识海。
再睁眼时,眸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万籁俱寂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最深处,只余下沉寂的、近乎死水的表面。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拂雪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背。她的手很凉,带着薄茧,那是常年劳作的印记,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握住的、真实的温暖。
无妨。
我的声音低微,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重量,试图安抚她紧绷的神经,也像是对自己立下的无声誓言。都无妨。
我重复着,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四合,佛堂的方向,隐约传来沉闷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心上,也敲在这寂静得令人窒息的院落里。
拂雪,我借着她搀扶的力道,缓缓站直身体,那虚假的药效带来的短暂松快感正在迅速消退,深重的疲惫和冰冷的寒意重新包裹上来,扶我回去。
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只残留着药味的描金小匣,眼底的寒潭深处,似乎有微不可察的冰棱碎裂,今日的经文……也诵得差不多了。
那诵得差不多了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诵的是超度的经文,念的是慈悲的佛号,心中翻涌的,却是复仇的业火与勘破阴谋的冷光。这佛堂的蒲团,跪的是孝心,祭奠的是亡母,却也是我窥见深渊、磨砺心志的修罗场。今日的经文已尽,而真正的较量,不过刚刚掀开帷幕的一角。
回到我那偏僻冷寂的听雪轩,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院中几竿瘦竹在寒风中瑟瑟作响,更添几分孤清。拂雪服侍我用了些清粥小菜,又将那温在炉上的、散发着一股浓重药味的汤盅端了上来。黑褐色的药汁在烛光下泛着浑浊的光,那股熟悉的甜腻气息混杂在药味里,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小姐,药好了。拂雪的声音带着犹豫。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放下。待她转身去收拾碗筷的间隙,我迅速起身,端起那盅药,走到临窗的书案旁。案上放着一盆母亲生前最爱的素心兰,此刻叶片有些蔫蔫的。我神色平静地将大半盅药汁,缓缓倾入了花盆的泥土里。浓黑的药汁迅速渗入土中,只留下深色的湿痕和更浓郁的怪味。
小姐!拂雪转身看到这一幕,惊得低呼出声,几步抢上前,想阻止又不敢,急得脸色发白,您这是做什么这药……这药是夫人吩咐每日必须看着您喝下的!若是被那边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我放下空了大半的汤盅,声音淡漠,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母亲当年,不也是每日喝着‘良药’么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冰凌,扎得拂雪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脸色由白转青,眼中充满了惊骇和愤怒。
我走到多宝格前,在最底下一层,摸索到一个不起眼的榫卯暗扣,轻轻一按。格板无声地滑开一小截,露出里面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匣。匣子古朴沉静,没有任何纹饰,只在锁扣处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上面刻着一个极小的篆体香字。这是母亲沈氏留下的唯一遗物,她临终前,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惧与不甘,用尽最后气力将这个匣子塞进我怀里,只反复嗫嚅着:香……小心……香……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按在那紫檀木匣冰冷的暗扣上。只听一声细微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如同尘封多年的心弦被悄然拨动。匣盖无声滑开,预想中珠光宝气、金玉满堂的景象并未出现。匣内衬着褪色的暗红丝绒,小心翼翼地承托着几册书——边角磨损得厉害,书页泛着岁月沉淀的深黄,甚至有些地方已显出脆弱的裂纹。封面上,一行娟秀却略显稚嫩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沈氏香谱》。字迹熟悉得令人心尖发酸,那是母亲闺阁时期的手笔。旁边,一个更小的、同样古旧的锦囊静静躺着,里面装着几个手指粗细、釉色各异的小瓷瓶,触手冰凉。
这便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没有价值连城的珠宝,没有象征身份的田契,只有这些看似寻常的书册和小瓶。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面那本《香谱》,捧在手中。书页边缘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昭示着它曾被无数次翻阅。一股极其独特的、混合着清雅墨香与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旧纸特有的微酸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瞬间刺穿了记忆的屏障——是母亲倚在窗边软榻上,午后阳光斜斜照进来,她慵懒地翻着书页时,周身萦绕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母亲林沅,出身江南富商之家。外祖父林老爷经营着数家绸缎庄和钱庄票号,虽非簪缨世族,却也富甲一方,是名副其实的豪商巨贾。母亲作为唯一的嫡女,自幼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她的嫁妆之丰厚,当年抬进靖安侯府时,曾引得半个京城侧目。这《沈氏香谱》,便是那琳琅满目嫁妆中的一件。
据母亲偶尔提起,这香谱并非林家祖传,而是外祖父听闻女儿素爱清雅香气,特意重金从一位落魄的世家旧藏中寻来,当作添妆之物,只为博女儿一笑,增添些闺阁雅趣。它更像是一件精致的玩物,一件压箱底的念想,与那些璀璨夺目的金银头面、绫罗绸缎并无本质区别。母亲确实爱香,闲暇时也常焚香抚琴,或调制些简单的香囊香丸分赠亲友。她调制的香,多以清雅怡人、安神助眠为主,如清甜的梨香、温润的梅香、淡雅的兰香,如同她的人一般,温柔娴静,不喜浓烈霸道之物。她醉心于香气带来的愉悦和宁静,将香道视为闺中消遣、陶冶性情的雅事,从未深究过其中那些晦涩的药理、复杂的配伍,更遑论去触碰那隐藏在芬芳之下的、足以致命的禁忌篇章。她对这香谱的态度,更像是在欣赏一本记录着美好气息的诗集,而非钻研一门深奥危险的技艺。因此,她虽拥有这记载着无数秘辛的宝典,却只停留在知其然的层面,从未想过要知其所以然,更不会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人心,将香道用于害人之途。
我翻开香谱,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眷恋,轻轻抚过母亲娟秀的字迹。那些墨迹,有些是香谱原主人的记录,有些则是母亲少女时留下的批注或心得,字里行间还能窥见她当年的天真与兴致。比如在某味鹅梨帐中香旁,她用小字写着:此香清甜,最宜春夜,配新裁的绿罗裙极好。
或是瑞脑香下标注:爹爹不喜此味过浓,下次减半。
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琐碎记录,曾让年幼的我翻看时只觉得枯燥乏味,远不如那些香方本身描述的旖旎香气吸引人。
然而此刻,在听雪轩摇曳昏黄的烛火下,在柳氏那甜腻毒药日夜侵蚀的阴影中,那些曾经被年幼的我视作无趣旁白的文字,仿佛被注入了阴冷的生命,每一个字都变得惊心动魄,带着血色的回响!我急切地、近乎粗暴地翻动着泛黄脆弱的书页,目光如鹰隼般掠过那些记载着繁花似锦、瑞脑金兽的寻常香方,直刺向卷末最深、最隐秘的篇章——相克篇、禁忌篇。
纸张因急促的翻动发出细微的悲鸣。终于,我的目光死死钉在记载着引梦香与醉神草的一页上!
引梦香,主料取自异域一种名为迷迭梦的花蕊,其香馥郁甜腻,有安神助眠之效,然性属阴,易引它物入髓……
醉神草,生于阴湿腐地,其根汁无色无味,性极阴寒沉滞……
旁边,一行朱砂小字批注,笔迹古奥,显然出自香谱原主,字字如刀,刻入眼底:
此二物,气味相引,如影随形。若单用其一,或为良药,或为微毒。然若二者同存,引梦为引,醉神为刃,引其毒入髓,久服则伤神损智,气血凝滞,经络淤塞,渐蚀肌骨!尤损女子容颜,初现晦暗,终至枯槁溃败,形销骨立,药石罔救!慎之!慎之!
气味相引,久服伤神,渐蚀肌骨……
我无声地默念着这十二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带着冰棱的巨石,狠狠砸落在心湖之上,激起滔天的、冰冷的巨浪!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被一股名为真相的烈焰烧得沸腾!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拿不住那薄薄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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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擅香道!
这是阖府皆知的事情!她并非出身名门,却凭着一手调香的本事,在父亲面前得尽了脸面。她调制的香品,无论是父亲书房常燃的松涛凝神香,还是她自己惯用的那浓烈霸道的苏合欢情香,都让父亲赞不绝口,称其别具匠心、韵味独特。父亲曾不止一次在母亲面前夸赞柳氏兰心蕙质,言语间对母亲只爱摆弄些女儿家的清浅玩意儿似有微词。
我每日被迫服下的丸药和汤剂里,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它霸道地掩盖了药材本身的苦涩,像一层华丽而肮脏的糖衣!
沈知宜身上那浓烈得刺鼻、仿佛要将人熏晕过去的苏合香气……那是柳氏精心为她调制的标志,彰显着她们母女如今在府中的地位。
还有……还有母亲缠绵病榻的最后那些日子!柳氏总是贴心地亲自送来她亲手调制的安息香,说是能宁神助眠,缓解病痛。母亲那时已虚弱不堪,对柳氏的好意无力推拒,也或许……从未想过要推拒。那香炉日日夜夜在母亲房中燃着,甜腻的香气与药味混合,终日不散……而母亲的病体,就在那看似安宁的甜香中,一日日衰败下去,容颜迅速凋零,精神也日渐恍惚……
无数散落的、带着诡异甜香的碎片——丸药的甜、汤剂的甜、沈知宜身上苏合的甜、母亲病榻前安息香的甜——此刻,被香谱上这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的墨字猛地串联起来!像一条无形的、淬毒的锁链,环环相扣,首尾相连,最终清晰地、残酷地勾勒出一幅令人窒息的真相轮廓!
柳氏!是她!她深谙香道药理,远比母亲这个将香谱当闲书看的闺阁女子精通百倍!她洞悉了引梦与醉神这阴毒相生的秘密!她利用母亲病中需要安神的机会,以安息香的名义,将引梦香送入母亲房中,日夜焚燃,无声无息地侵入母亲的肌体。同时,她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无色无味的醉神草根汁,混入了母亲每日服用的汤药之中!两相引动,互为表里,如同最阴险的刺客,里应外合,一点点蚕食着母亲的生命力,摧毁着她的容颜与健康!母亲至死,恐怕都未曾想过,她每日闻着的安神香,喝着的治病药,正是将她推向死亡深渊的毒刃!她空有记载着真相的《沈氏香谱》,却因视香道为消遣雅趣,从未深入钻研过那些阴暗的禁忌,更不曾以最大的恶意去提防身边温柔体贴的柳姨娘,最终……死于自己嫁妆中这本被束之高阁的宝典所记载的阴毒伎俩!
而现在……柳氏将这如出一辙的、恶毒到令人发指的伎俩,用在了我的身上!那每日必服的甜腻丸药和汤剂……就是新的醉神草!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如同当年对母亲那样,点燃那味能彻底引爆我体内毒素的引香!
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万丈冰窟!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麻木。烛火在我眼中疯狂跳跃,映照着书页上那渐蚀肌骨的字样,也映照出铜镜中自己日渐憔悴、暗沉无光的脸。恐惧、愤怒、滔天的恨意,还有一丝彻骨的悲凉……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冰封的表象下疯狂冲撞!母亲……她不是死于天命,不是亡于病魔,她是被这以香为刃、精心编织的毒网,活活绞杀!而这本无意中成为她催命符的香谱,如今,成了我窥破阴谋、握在手中唯一的武器。
拂雪,我唤过心腹丫鬟,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有件事,只能交给你去办。
拂雪立刻肃容跪下:小姐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明日,你去外城‘回春堂’,找坐堂的孙老大夫。我取出一枚贴身藏着的、母亲留下的素银簪子,簪头是一朵精巧的玉兰花苞,拿这个给他看,告诉他,我想知道……我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化作耳语,我每日服的丸药和汤剂里,除了明面上的药材,还有什么别的‘好东西’。还有,查一查,醉神草的根汁,若长期混于饮食,会如何
拂雪接过簪子,紧紧攥在手心,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小姐放心,奴婢明白!
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像在烧红的铁板上煎熬。我依旧每日去佛堂,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对着母亲冰冷的牌位。父亲沈崇山来过一次,穿着簇新的宝蓝锦袍,腰间玉佩叮当。他站在佛堂门口,目光扫过我素淡的身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厌烦的疏离。
身子不好就少跪些。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关切,更像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例行公事,你柳姨也是为你好,那些药按时吃着。你妹妹的婚事在即,府里上下都忙,你……安分些,莫要添乱。
说罢,甚至没等我回应,便转身离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与不幸。
柳氏倒是来得勤了些。她总是带着一脸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怜悯与慈和的笑容,亲手端来温热的补药,目光如毒蛇的信子,细细舔舐着我的脸颊、脖颈,尤其是眼角眉梢。她的手指保养得极好,带着幽幽的玫瑰香膏气息,状似无意地拂过我的额发,指尖冰凉。
微姐儿瞧着气色还是弱,她叹息着,眼中却毫无暖意,这药是顶好的,最是滋养气血,润泽容颜。你母亲去得早,姨娘如今就是你的娘,定要把你调养得水灵灵的,将来也好寻一门不输你妹妹的好亲事。
我垂下眼,顺从地接过药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碗沿温热,那浓黑浑浊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我小口啜饮着,任那苦涩与甜腻在口中蔓延,胃里翻江倒海。心中却是一片死寂的清明。我知道,这每一口药,都在无声无息地侵蚀着我,如同母亲当年一样。柳氏眼中那丝满意的、如同欣赏一件即将完工的杰作般的笑意,像淬毒的针,深深扎进我的眼底。
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黄昏,拂雪顶着满身寒气回来了。她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愤怒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悲怆。她屏退其他粗使丫头,反手紧紧关上房门,扑到我面前,从贴身的夹袄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带着她体温的纸笺。
小姐……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孙老大夫……他验了!丸药和汤药里……都混着东西!她将纸笺塞进我手里,他写了……写清楚了!
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我展开那张薄薄的纸笺,孙老大夫熟悉的、苍劲中带着忧虑的笔迹映入眼帘。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字句,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丸药汤剂之中,皆含微量‘醉神草’根汁精粹。此物无色无味,然性极阴寒,善引它药之毒。混入饮食,初时只觉体虚畏寒、精神倦怠。久服之,则气血凝滞,经络淤塞,尤损女子容颜。初时皮色渐次晦暗,肌理失却光泽;时日既久,则面生细斑,色如蒙尘,肤质枯槁,形销骨立,终至容颜尽毁,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醉神草三个字,在烛光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了我的眼睛。好一个环环相扣的绝户计!母亲当年缠绵病榻、容颜凋零的痛苦,此刻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引梦香引毒入髓,醉神草蚀骨销颜!而柳氏每日慈爱的目光,不过是毒蛇在丈量猎物何时毒发毙命!
最后一行小字,更是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另,孙老泣告:此毒霸道阴诡,解法早已失传。更有一层,此毒需以一味特殊香料为引,方能彻底激发其性。此引香为何,老朽遍查典籍,亦不得知。小姐……珍重!
引香!果然!柳氏真正的杀招,还藏在她最得意的香道之中!那味能彻底激发醉神草毒性、将我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引香,是什么
我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向多宝格上那个紫檀木匣。母亲临终前那惊恐的眼神,反复念叨的香……小心香……此刻都有了最残酷的答案!她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这精心编织、以香为刃的绝杀之局!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恨意如同被点燃的岩浆,在冰冷的躯壳内奔涌咆哮,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柳氏,你想毁了我想让我步母亲后尘,在绝望和丑陋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好。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多宝格前,再次捧出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这一次,我的动作不再有丝毫迟疑,指尖稳定地拂过匣盖上冰冷的羊脂白玉。打开匣盖,母亲遗下的《沈氏香谱》安静地躺在里面,纸页泛黄,墨迹深沉,仿佛蕴藏着跨越生死的低语。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册香谱,借着案头摇曳的烛火,一页一页,近乎贪婪地翻阅起来。目光如鹰隼,掠过那些记载着繁花似锦、瑞脑金兽的寻常香方,直刺向卷末最深、最隐秘的篇章。那里,墨色似乎更为浓重,字迹也带着一种肃杀的决绝,记录着不为外人所知的禁忌——相杀篇。
苏合引梦,遇‘冷魄’则乱神……
醉神蚀骨,逢‘返魂’则逆行……
金猊炉火,燃‘孽海沉’之末,可溯其源……
一行行晦涩古奥的文字,一个个惊心动魄的香料名目,如同散落在黑暗中的星辰,在我眼前拼凑、旋转。柳氏惯用的苏合香,她下在药里的醉神草根汁,还有那味神秘的、能彻底引爆毒性的引香……线索在脑海中疯狂碰撞,发出刺耳的尖啸。
我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一页残缺的角落。那里用一种极细的朱砂小字,批注着一个名为孽海沉的奇诡香方。此香主料是数种至阴至寒的深海异材,辅以数种能引动人心深处隐秘记忆的奇香,其性暴烈诡异,能燃孽因,溯旧影,焚之可令深藏心底的执念、恐惧甚至过往的私语,在特定条件下重现!但批注旁,却有一个巨大的墨点,仿佛书写者内心剧烈的挣扎,旁边是母亲清秀却力透纸背的警告:此香凶险,逆天改忆,非大恨大冤、玉石俱焚不可轻用!燃之……恐遭天谴反噬!
天谴玉石俱焚
我盯着那鲜红的孽海沉三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天谴算什么反噬又如何母亲在地底不得安宁,柳氏母女踩着她的尸骨步步登高,而我,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的挣扎。这人间于我,早已是修罗场。若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拉着仇人一同堕入地狱,这残躯苟活,又有何意义
拂雪!我猛地合上香谱,声音因激动和决绝而微微发颤,取纸笔来!
接下来的日子,听雪轩彻底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堡垒。院门紧闭,对外只称我忧思成疾,需静养避人。拂雪成了我唯一信任的臂膀,也是唯一能出入这座堡垒的桥梁。她按照我开出的单子,一次次乔装改扮,秘密出入京城最不起眼的药材铺、香料行,甚至黑市。单子上的东西,有些寻常易得,有些却闻所未闻,极是刁钻冷僻。拂雪常常空手而归,或是带回的东西被我摇头否定。
小姐,那‘寒潭墨藻’和‘百年沉棺木屑’,跑遍了城西鬼市也没寻到,都说绝迹几十年了……拂雪又一次深夜归来,带着一身寒气和沮丧。
再去!我的声音不容置疑,眼睛因熬夜和心力交瘁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城南旧货集,找那些专收阴宅古物的老行商!告诉他们,价钱……不是问题!
我将母亲留下的一对赤金嵌宝耳珰塞进拂雪手中。那是母亲少女时的旧物,是我压箱底的念想。拂雪看着那对耳珰,眼圈一红,咬咬牙,转身又消失在寒夜里。
时间在焦灼的寻找和一次次失败的调配中飞逝。我的身体在那些掺了料的汤药侵蚀下,越发虚弱。铜镜中的人影日渐消瘦,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阴影里,却燃烧着幽暗执拗的火,亮得骇人。
及笄礼的日子,终究还是一天天逼近了。
这一日,拂雪几乎是撞开房门冲进来的。她发髻散乱,脸上沾着尘土,却兴奋得双眼放光,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散发着浓重海腥气和腐朽木头气味的小包塞到我怀里。
小姐!成了!寒潭墨藻!还有……还有那沉棺木屑!在一个专盗……咳,专收前朝古墓的老头子那里找到的!他藏得可严实了!
我心脏狂跳,手指颤抖着解开油布。一小块漆黑如墨、触手冰寒刺骨的海藻,还有几片颜色暗沉、纹理诡异、散发着浓重阴湿土腥气的木片出现在眼前。正是香谱上记载的孽海沉主料!
最后的障碍扫清了。我立刻将自己关在内室,门窗紧闭,连拂雪也不许进来。案上,所有搜集来的奇异香料和药材分门别类,摊开一片。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或浓烈、或诡异、或腐朽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如同一个最虔诚也最疯狂的匠人,按照那残缺香谱和心中无数次推演过的方案,开始调配。
研磨,筛滤,称量,混合……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极致,也沉重到极致。汗水浸透了鬓角,手指因过度专注而微微痉挛。失败的灰烬在脚边堆积,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案上那支即将燃尽的蜡烛,记录着黑夜的流逝。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当最后一点珍贵的百年沉棺木屑的粉末,被我以特殊的手法,小心翼翼地融入那一小撮混合了寒潭墨藻、引魂草蕊、忘川水露等奇诡材料的深灰色香粉中时……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到骨髓深处的气息,骤然从香粉中弥漫开来。它不似任何花香木香,带着一种来自九幽地府的森寒,仿佛能冻结人的灵魂。同时,又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低泣,瞬间穿透皮肉,直刺识海深处!
成了!
我踉跄一步,扶住桌案才稳住身体。看着掌心那一点点深灰近黑、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香粉,指尖冰凉,心头却一片滚烫的平静。孽海沉!这能燃孽因、溯旧影的凶戾之香,终于在我手中重现!
我将这来之不易的一点孽海沉粉末,极其珍重地装入一个寸许高的玄色小瓷瓶中,塞紧软木塞,又用蜜蜡严密封口。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瓷壁传来,仿佛握着来自地狱的一角。
窗外,天色已泛起鱼肚白。靖安侯府压抑了一夜的寂静被打破,下人走动的脚步声、隐约的喧哗声渐渐传来。今日,便是沈知宜风光无限的及笄之礼,也是柳氏为我精心准备的贺寿之期。
拂雪端来热水为我梳洗。铜盆里的水微微晃动,映出我憔悴不堪的面容。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暗沉无光,曾经清亮的眸子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柳氏的药,效果斐然。
小姐……拂雪的声音带着哽咽,拿着热巾子的手都在抖。
我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落在梳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同样寸许高的素白小瓷瓶上。那里面,是我这些日子来,用母亲香谱中记载的、最温和滋养的香料,辅以几味平补气血的药材,精心调制的返魂香。它不能解我体内的醉神草之毒,却能最大程度地压制那毒带来的痛苦和衰败表象,短时间内激发我残余的精神气血,让我能撑过今日。
更衣。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拂雪含着泪,为我换上柳氏特意命人送来的一套衣裳。料子是上好的云锦,颜色却是最显老气沉闷的深紫,上面绣着繁复却毫无生气的缠枝莲纹,样式也刻意做得宽大臃肿,将我瘦削的身形衬得更加单薄可怜。
我任由拂雪摆布,只在最后,拿起那瓶返魂香,用尾指蘸取了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香膏,极其小心地涂抹在两侧太阳穴和人中穴。一股极其清冽、仿佛雪后初霁时松针上凝结的寒露般的气息,瞬间沁入肌肤,直冲脑海!昏沉混沌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一股清明的力量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连带着眼神也锐利了几分。
走吧。我理了理深紫色的衣襟,那沉暗的颜色像一片乌云压在身上。
靖安侯府的正厅沉香堂,此刻已是流光溢彩,香风阵阵。大红的锦缎从廊下一直铺到厅内,金丝楠木的家具擦拭得光可鉴人。宾客如云,珠翠环绕,笑语喧阗。正中的主位上,父亲沈崇山一身簇新的赭石色蟒袍,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身侧,柳氏盛装华服,云鬓高耸,插着赤金点翠的凤头步摇,顾盼生辉,正亲昵地拉着今日的主角——沈知宜的手。
沈知宜一身正红蹙金绣百蝶穿花的及笄礼服,衬得她面若桃花,光彩照人。她微微昂着头,享受着满堂宾客或艳羡或讨好的目光,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看到我一身老气的深紫,形容憔悴地跟在拂雪身后走进来,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得意。
我的到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喧闹的池塘,激起了一圈微澜,随即又迅速平复。大多数目光只是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带着或同情、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的意味,便又迅速聚焦回今日光彩照人的主角身上。柳氏倒是关切地望过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担忧:微姐儿来了快,到姨娘身边来。瞧你这脸色……唉,定是又在佛堂跪久了。今日是你妹妹的好日子,你也要打起精神才是。
她语气温柔,眼神却像冰冷的蛇信,扫过我暗沉的皮肤。
我垂眸,顺从地走到柳氏下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将自己隐在光影交界之处,如同一个沉默的、不合时宜的剪影。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宽大的深紫色袖口下,紧紧攥着那枚冰冷刺骨的玄色小瓶——孽海沉。
礼乐奏响,赞者唱礼。繁琐而隆重的及笄仪式开始了。沈知宜在万众瞩目下,一次次更换发笄、发钗、钗冠,每一次都引来宾客们低低的赞叹。柳氏全程含笑看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满足。
终于,到了最重要的醮礼环节。宾客们安静下来。柳氏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款款起身,脸上带着温婉慈和的笑容,走向厅堂正中央那座早已备好的、造型古朴大气的金猊香炉。香炉旁,侍立着一个捧着紫檀托盘的小丫鬟,盘中放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如玉的瓷盒。
今日小女及笄,承蒙诸位亲朋厚爱,齐聚寒舍。柳氏声音清越,响彻厅堂,妾身别无长物,唯于香道一途,略有涉猎。特调制此‘贺寿香’,焚以为礼,一则酬谢天地祖宗庇佑,二则……她含笑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我,带着一种深藏的、淬毒的期待,愿以此香,为小女祈福,亦为府中所有孩儿……添福添寿,永葆青春。
她的话引来一片附和与赞叹。
柳夫人好雅兴!
听闻夫人香道造诣非凡,今日我等有福了!
此香名为‘贺寿’,定是吉瑞非凡!
柳氏笑意更深。她伸出保养得宜的玉手,姿态优雅地打开那莹白的瓷盒。一股极其馥郁、浓烈得近乎霸道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那香气如同无数盛开到极致、即将糜烂的花朵,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甜到发腻的诱惑力,迅速压过了厅中其他的熏香。
我袖中的手猛地攥紧!孽海沉冰冷的瓶身硌着掌心。就是它!这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这能彻底引爆醉神草之毒、将我推入地狱的引香!柳氏果然选在了这万众瞩目的时刻,要将我彻底毁掉!
柳氏用银匙舀起一勺色泽艳丽的香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优雅,轻轻倾入金猊香炉早已燃好的银霜炭上。
嗤——
香粉接触炭火,瞬间腾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诡异桃粉色的烟雾!那股霸道的甜腻香气如同爆炸般,轰然充斥了整个沉香堂!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带着一种近乎迷幻的暖意,熏得人昏昏欲醉。
宾客们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纷纷露出陶醉的神色,低声赞叹:好香!果然不凡!
此香……闻之令人心神俱醉啊!
柳氏立于香炉旁,唇角噙着完美无缺的笑意,眼角的余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我所在的位置。那眼神里的期待和恶毒,几乎要溢出来——她在等待,等待我在这贺寿香的催化下,醉神草毒性彻底爆发,当众容颜尽毁,丑态百出!
我屏住呼吸,竭力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甜腻香气。藏在袖中的左手,指甲深深掐入右手手背,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同时,体内那蛰伏已久的醉神草之毒,被这霸道引香一激,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躁动起来!一股阴寒之气猛地从丹田窜起,直冲头顶!脸上、脖颈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疯狂攒刺,带来一阵阵诡异的麻痒和刺痛!
就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那股从身体深处翻涌而上的阴寒麻痒时,异变陡生!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满堂的甜腻与祥和!
啊——我的脸!我的脸——!!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香炉、从柳氏、从我身上,惊骇地转向声音的来源——今日最耀眼的焦点,一身正红礼服、站在柳氏身旁不远处的沈知宜!
只见她双手疯狂地在脸上抓挠着!那精心描画、如同娇嫩花瓣的脸颊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大片大片不祥的、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的深红色疹子!疹子迅速鼓起,肿胀,甚至开始渗出淡黄色的脓水!沈知宜眼神惊恐万状,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疯狂,她完全不顾仪态,尖利的指甲死命地抠抓着那些疹子,一道道血痕瞬间出现在她娇嫩的脸上,混合着脓水,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痒!好痒!痛!啊——!!她一边抓挠,一边发出非人的惨嚎,身体痛苦地扭曲着,头上的钗环叮当作响,散落一地。那身华贵的正红礼服,此刻只衬得她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宜儿!柳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化为极致的惊骇和慌乱,她失声尖叫,扑过去想要抓住沈知宜疯狂自残的双手,住手!快住手!你怎么了!
满堂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变故惊呆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沈知宜凄厉的哭嚎和柳氏惊惶失措的尖叫在回荡。方才还沉醉在贺寿香中的众人,此刻脸上只剩下惊愕、恐惧和难以置信。那浓郁的甜香依旧弥漫着,却再无人觉得美妙,反而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沈知宜被柳氏死死抱住双臂,却依旧疯狂地扭动着,布满血痕和脓水的脸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而狂乱。她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抱着她的柳氏,那目光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崩溃的指控,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母亲!是香!是你给我的香……有问题!!那贺寿香……啊——!!!
轰——!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死寂的沉香堂轰然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惨不忍睹的沈知宜身上,猛地转向僵立当场的柳氏!震惊、怀疑、探究、鄙夷……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瞬间将柳氏钉在了原地!
胡说!宜儿你疯了!柳氏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尖声反驳,试图去捂沈知宜的嘴,眼神却慌乱得如同惊弓之鸟,是那贱……她猛地意识到失言,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角落里的我。
就是此刻!
在那满堂哗然、柳氏心神剧震、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们母女身上的混乱瞬间,我动了。
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起。一直紧攥在袖中的右手,极其隐蔽地探出,指尖夹着一颗米粒大小、颜色深灰近黑的香丸——正是那凶戾无匹的孽海沉!
借着身体前倾、状似因惊骇而欲站起的动作,我的手腕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对着身旁不远处、那尊正吐着诡异粉烟的沉重金猊香炉,轻轻一弹!
咻!
那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黑色香丸,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精准无比地落入了金猊香炉内那堆炽热的、燃烧着贺寿香的银霜炭之中!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异响,被沈知宜凄厉的哭嚎和满堂的喧哗完全淹没。
紧接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冰冷到骨髓深处的气息,猛地从那金猊香炉中爆发出来!它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沉香堂!那原本浓郁甜腻、令人作呕的贺寿香气息,如同遇到了克星,被这股森寒凛冽的异香粗暴地撕开、吞噬!
这股新生的香气,极其霸道!它冰冷,仿佛来自九幽黄泉,带着深海淤泥的腐朽和沉棺木的阴湿;它凛冽,如同数九寒冬最锋利的冰棱,能刺透皮肉,冻结血液;它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悲鸣,如同万千怨魂在耳边同时尖啸低泣,直刺人的灵魂深处!
嘶……好冷!
这……这是什么味道
天!我……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宾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森寒的香气笼罩,纷纷打了个寒颤,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就在这冰冷诡异、仿佛能冻结时空的香气弥漫到极致的一刹那——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响彻了整个沉香堂!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毒!音色……竟与此刻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柳氏有着七八分相似!只是更年轻些,更尖利些!
沈氏那个病秧子……终于快不行了!哈哈哈……这‘引梦醉神’的方子果然神妙!每日在她的安神香里掺一点点‘引梦’,再让那蠢丫头喝下混了‘醉神草’的汤药……两相引动,神仙难救!等她一死,这侯府主母的位置……还有她女儿那份丰厚的嫁妆……就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宜儿的!
这恶毒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满堂宾客,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带着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如同聚光灯般,死死钉在了柳氏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如同厉鬼般惨白的脸上!
不……不是我!不是我说的!柳氏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案几上,杯盘叮当乱响。她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否认,妖法!是妖法!
然而,那诡异的声音并未停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和怨毒,继续在冰冷森寒的香气中回荡,如同附骨之疽:
……哼,沈崇山那个蠢货,眼里只有我的宜儿!等他发现他那个嫡女的脸也毁了……哈哈,一个毁了容的嫡女,还能有什么价值到时候……整个靖安侯府,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谁也别想挡我的路!谁也别想!
轰——!
如果说前一句是指向柳氏毒杀嫡母的罪证,这一句,则将她谋害嫡女、觊觎侯府家业的狼子野心,赤裸裸地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毒妇!一声暴怒到极致的嘶吼猛地炸响!主位之上,一直呆若木鸡的靖安侯沈崇山,此刻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目眦欲裂,浑身筛糠般抖着,猛地站起身,指着柳氏,如同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你!原来是你!害死了阿沅!还要害我的女儿!你这蛇蝎毒妇!
他太过激动,眼前一黑,肥胖的身躯晃了两晃,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跌坐回太师椅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指颤抖地指着柳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滔天的愤怒和被愚弄的耻辱。
不是我!侯爷!你听我说!是这香!是这妖香!柳氏彻底崩溃了!那回荡在厅堂里的、属于她自己的、最隐秘最恶毒的心声,如同无数条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她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了角落里的我身上!那眼神里的怨毒和疯狂,足以焚毁一切!
是你!沈知微!是你这小贱人搞的鬼!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母兽,不管不顾地朝着我的方向,朝着那尊依旧散发着森寒诡异香气的金猊香炉,猛扑过来!她华美的衣袖在空气中带起一阵风,染着丹蔻的尖利手指,直直抓向那滚烫的炉身!竟是要以血肉之躯,去扑灭那焚尽她所有伪装的孽海沉香!
就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贴上那金猊炉滚烫的兽首,染着丹蔻的尖利指甲即将触碰到灼热炉壁的刹那——
一个平静得近乎死寂的声音,穿透了满堂的混乱、尖叫与那回荡不休的恶毒私语,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让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这香,名唤‘还施’。
声音响起的瞬间,柳氏扑向香炉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硬生生僵在了半空!她猛地扭头,猩红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了声音的来源——那个一直被她视作俎上鱼肉、蜷缩在阴影角落里的我。
我缓缓站起身。深紫色的宽大裙裾在死寂的空气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脸上依旧是病弱的蜡黄,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脊背挺得笔直。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冰封的深渊下燃起的幽蓝火焰,没有愤怒,没有得意,只有一片看透生死的、极致的冰冷和……嘲弄。
柳姨娘,我看着她瞬间扭曲到极致的脸,唇边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冷得刺骨的弧度,‘还施’二字,取自何意,您……应当比我更清楚吧
以彼之道——我向前踏出一步,目光扫过她惨白如鬼的脸,扫过地上抓烂了脸、蜷缩哀嚎的沈知宜,扫过跌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浑身发抖的沈崇山,最后落回柳氏那双充满疯狂和毁灭欲的眼睛上。
——还施彼身。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四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柳氏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这冰冷的话语扼住了咽喉。
啊——!!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疯狂的尖啸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恐惧,不是悔恨,而是所有算计被揭穿、所有伪装被撕碎、所有希望被彻底碾灭后,纯粹的、歇斯底里的毁灭欲!她不再扑向香炉,那双猩红充血的眼睛,如同地狱恶鬼般,死死地锁定了我!
我要你死!沈知微!我要你陪葬——!!
她彻底疯了!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完全不顾一切,张牙舞爪地朝着我猛扑过来!华美的衣袍因剧烈的动作而撕裂,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脸上是极致的狰狞!那架势,竟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然而,就在她扑出的瞬间,脚下不知被谁慌乱中碰倒的矮凳一绊!
噗通!
柳氏整个人失去平衡,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向前重重扑倒!而她扑倒的方向,正是那尊依旧散发着森寒诡异香气的金猊香炉!
啊——!!
惨绝人寰的尖叫响彻云霄!
柳氏那身昂贵的、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的华美锦缎衣袖,不偏不倚,正正地扫过了香炉口那堆炽热的、燃烧着贺寿香余烬和孽海沉灰烬的银霜炭!
嗤啦——!
滚烫的炭火瞬间点燃了轻薄的丝绸!火舌如同贪婪的毒蛇,猛地蹿起,以惊人的速度沿着她华美的衣袖向上疯狂蔓延!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残余的甜腻与森寒,瞬间弥漫开来!
火!着火了!
快!快救人!
水!拿水来!
满堂宾客彻底乱作一团!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碰撞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有人慌乱地后退躲避,有人试图上前扑救,场面混乱不堪。
柳氏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挣扎、惨叫!她试图用手拍打手臂上的火焰,但那火势蔓延极快,灼热的剧痛让她发出非人的嚎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她的衣袖、臂膀,华美的锦缎在烈焰中迅速化为焦黑的灰烬,露出底下焦糊的皮肉!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深紫色的衣袍在混乱的气流中微微拂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眼前这烈火焚身、凄厉惨嚎的景象,不过是戏台上的一幕。
那冰冷的、带着腐朽与悲鸣的孽海沉香气,依旧丝丝缕缕地从金猊炉中溢出,缠绕在鼻尖。母亲牌位上冰冷的金字,柳氏每日送药时那慈爱的笑容,沈知宜戴上凤钗时得意的眼神……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母亲临终前那双不甘的、忧虑的眼睛上。
火舌终于被几个胆大的仆役用浸湿的毡毯扑灭。柳氏躺在冰冷的地上,左臂至肩膀一片焦黑狼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她双目紧闭,不知是痛晕了过去,还是羞愤欲绝不敢睁眼。地上,沈知宜蜷缩着,脸上血痕交错,脓水横流,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沈崇山瘫在太师椅里,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满堂狼藉。宾客们惊魂未定,或站或坐,脸上交织着恐惧、嫌恶、幸灾乐祸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沉重,更压抑。
我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那尊曾吞吐过阴谋与复仇烈焰的金猊香炉。脚下是冰冷光滑的金砖,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浮的云端,又似踏过凝固的血泊。深紫色的裙裾沉重地拖曳着,扫过狼藉的地面——碎裂的瓷片、倾翻的果品、还有几点深褐色的、不知是药汁还是血迹的污渍。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残余的甜腻香气、以及那令人灵魂颤栗的孽海沉留下的森寒余韵,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浑浊。
炉身依旧温热,甚至有些烫手。狰狞的兽首口中,最后几缕扭曲的青烟正不甘地袅袅散尽,那是贺寿香的残骸与孽海沉的灰烬共同奏响的终曲。烟雾的轨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仿佛无数不甘离去的怨魂在挣扎嘶鸣。
站在炉前,那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胜利的滋味不,那太遥远,太奢侈。胸腔里翻涌的,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被强行压榨到极限后、轰然崩塌的剧痛。醉神草之毒失去了引香的压制,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在我四肢百骸里疯狂反噬、撕咬!一股阴寒至极的气流从丹田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所过之处,筋脉如被冰针穿刺,骨骼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仿佛被冻裂的剧痛!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了上来,我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只在唇齿间留下铁锈般的咸腥。
就是此刻了。
我俯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痛,眼前阵阵发黑。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瘦削得只剩一层苍白皮肤包裹着骨头的手腕。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探入袖中,摸索到那个触手温润的素白小瓷瓶——返魂香。
拔开塞子,一股清冽到极致、仿佛雪山顶峰最纯净冰晶融化般的气息,悄然逸散出来。它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周遭浑浊的空气。我用尾指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沾取了一点点淡金色的、近乎透明的香膏。那香膏触手微凉,质地却异常细腻柔滑。
目光落在金猊炉内。银霜炭的余烬尚存暗红,灰白色的香灰覆盖其上,混杂着未能燃尽的贺寿香粉末和孽海沉深灰色的残骸。这小小的炉膛,刚刚见证了一场无声的杀戮,一场以香为刃的复仇。
指尖微弹。
那一点淡金色的香膏,如同坠入凡尘的星屑,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尚有余温的炉灰之中。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初雪落于滚烫石面的声响。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冷澈到了极致的香气,猛地从炉灰中升腾而起!它并非汹涌澎湃,而是如同破开厚重阴云的第一缕雪后清风,带着涤荡一切污浊的凛冽意志,悄然弥漫开来。这股香气,纯净得近乎残酷!它毫不留情地撕扯着、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所有焦臭、所有令人作呕的甜腻、所有来自孽海沉的森寒悲鸣与腐朽气息!如同无形的、冰冷的潮水,温柔又霸道地冲刷着这片刚刚经历过烈火与尖叫的污浊之地。
它微弱,却异常顽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净化一切的力量。清冷的香息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沁入心脾,带来一种近乎灵魂被洗涤的颤栗。
我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清冷纯净的空气。那支撑着我从听雪轩走到沉香堂、支撑着我完成这致命一击的返魂香带来的短暂清明,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消散无踪。支撑身体的那根无形的弦,彻底崩断了!
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混合着醉神草之毒疯狂反噬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冰冷,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不受控制地向一旁软倒,晃了几晃,几乎要一头栽倒在那滚烫的香炉之上!
小姐——!
带着哭腔的拂雪如同离弦之箭,从混乱人群的边缘猛冲过来!她清瘦却异常有力的双臂,死死地、紧紧地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手指冰凉,带着薄茧,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的依靠。她用力支撑着我,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我构筑了一道屏障,隔绝了身后那些或惊骇、或探究、或怨毒的目光。
小姐!我们走!我们回听雪轩!拂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后怕、担忧,还有一种巨大的、终于熬过来的解脱感,泪水在她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奴婢扶您回去!我们离开这里!
我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力气点头。所有的意志力都在刚才那场孤注一掷的豪赌中消耗殆尽。此刻,我只想逃离,逃离这片充斥着谎言、背叛、尖叫与焦臭的炼狱。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拂雪身上,任由她半扶半抱着,支撑着我残破的身躯。
在无数道复杂难辨的目光注视下——有靖安侯府下人惊魂未定的茫然,有宾客们尚未散去的震惊与鄙夷,有沈崇山空洞呆滞的绝望,有地上柳氏昏迷中无意识的抽搐和沈知宜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我们主仆二人,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挪动。
深紫色的裙裾拖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醉神草的阴寒剧痛啃噬着脚踝、膝盖。拂雪咬紧牙关,清秀的小脸憋得通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我们穿过那片狼藉的中心,如同穿越战场的废墟。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背上,但我已无力去分辨其中蕴含的情绪。仇恨怜悯恐惧都已与我无关。
终于,走到了沉香堂那高高的、象征着侯府威严与等级的门槛前。
我停住了脚步。
没有回头。没有去看身后那片由我亲手掀翻、此刻正浸泡在痛苦与混乱中的泥沼。母亲的长生牌位,柳氏的惨叫,沈知宜的毁容,沈崇山的崩溃……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身后那道门内。
只是微微抬首,将目光投向厅堂之外。
不知何时,铅灰色的天空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细密的、冰冷的雪粒子,如同上苍撒下的盐,正无声无息地飘落。它们那么轻,那么静,落在庭院中尚未清理干净的、猩红的地毯上,将那刺目的红一点点覆盖、模糊;落在被踩踏得零落的枯枝败叶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圣洁的银白;落在这片刚刚经历过烈火焚烧、尖叫嘶吼、人心倾轧的污浊之地上,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沉默的覆盖与洗涤。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凛冽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我单薄的衣衫,激得我打了个寒颤。但这寒意,却奇异地带走了肺腑间最后一丝浑浊的甜腻与焦臭,带来一种……天地初洗、万物归寂的凛冽与洁净。一种久违的、近乎疼痛的清新空气,涌入胸腔。
那缕清冷纯净的返魂香,丝丝缕缕如同有生命的灵蛇,依旧缠绕在我的身畔不肯散去。它混合着初雪清冽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了母亲最后带着无尽忧虑与不舍的叹息,穿过冰冷的空气,轻轻拂过我的耳畔,带着一丝释然,一丝悲悯,最终消散在这漫天飞雪之中。
走吧。
离开这吃人的侯府。
离开这以爱为名、以香为刃的修罗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冰冷而洁净的空气,在拂雪全力的支撑下,抬起了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腿。
迈步。
我的鞋尖,轻轻点在了那冰冷的、积了薄薄一层雪的门槛之上。这一步,跨过了门内门外,跨过了地狱与人间的模糊界限,也跨过了那个曾经在仇恨中挣扎、隐忍、最终以命相搏的沈知微。
深紫色的身影,如同风雪中一片倔强的枯叶,终于融入了门外那片铅灰与银白交织的、广阔而冰冷的天地之中。漫天飞雪,无声地落下,迅速覆盖了我们留下的、浅浅的足迹,仿佛要将这府邸中发生的一切血腥与阴谋,都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