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藏在时光里的外婆 > 第一章

我至今记得外婆家厨房飘来的香味,那是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父母离婚那年,我一岁半。法院把我判给了父亲,从此便住进了爷爷奶奶家。说来也巧,外婆家与爷爷奶奶家只隔了两户人家,一株老槐树的枝丫横跨两家的院墙,春天时会落下细碎的白花。
小丫头,过来。外婆总爱站在槐树下叫我。她是个圆脸的老太太,眼睛弯弯的像月牙,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个深深的酒窝。我那时瘦得像根豆芽菜,细胳膊细腿,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外婆每次见到我,都会皱起眉头:怎么又瘦了
爷爷奶奶家条件不好,饭桌上的荤腥总是有限。我正长身体的时候,常常刚吃完午饭就又饿了。外婆似乎有特异功能,总能在我最饿的时候出现。她会神秘兮兮地冲我招手,然后从围裙口袋里变出一块芝麻糖,或者几颗花生酥。
外婆做的鸭腿最好吃了。这是我常说的一句话。确实,外婆炖的鸭腿有种特殊的香味,肉质酥烂却不失嚼劲,酱色的表皮泛着油光,咬下去会溢出鲜美的汁水。外婆总是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不好意思哈,我不会做菜。然后眼睛笑成两道缝。
记得有年冬天特别冷,我放学回家时冻得直打哆嗦。外婆不知怎么知道的,提前熬了一锅姜汤。她把我拉进她家厨房,那间狭小却总是暖融融的屋子。灶台上的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外婆掀开锅盖的瞬间,白色的水蒸气模糊了她的圆脸。
快喝,驱寒的。外婆把碗推到我面前。姜汤很辣,我喝得龇牙咧嘴,外婆却满意地点头,又往我嘴里塞了块冰糖。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过年是我最期待的时候。外婆家的八仙桌上永远摆满了我爱吃的零食:芝麻糖、冬瓜糖、蜜三刀...大年初一早上,我总会第一个跑去给外婆拜年,而她早已准备好了压岁钱,用红纸包得整整齐齐。
外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有次我忍不住问。
外婆正在剥花生,闻言停下动作,用沾着花生皮的手指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因为你是我外孙女啊。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世界上最不言而喻的事情。
十二岁那年,我进入了叛逆期。开始觉得外婆的关心是种打扰,她叫我吃饭时,我总是假装没听见。有次她给我送新织的毛衣,我当着她的面把毛衣塞进了衣柜最底层。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离家前的晚上,外婆悄悄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塞进我手里。别让你妈知道。她小声说,眼睛亮晶晶的。我捏了捏,里面应该是几张百元钞票。那一刻,我突然鼻子发酸。
大学四年,外婆经常给妈妈打电话,问我的情况。好久没看见小丫头了。她总这么说。而我,只有在假期回家时才会去看她一眼。外婆的头发越来越白,背也越来越驼,但见到我时,她的眼睛还是会弯成月牙。
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她每次都这么问,仿佛我是出远门刚归来的游子,想吃什么外婆给你做。
直到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与外婆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偶尔妈妈去外婆家时会打视频电话,屏幕里的外婆笑呵呵的,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她的记性开始变差,有时会重复问同一个问题,但我每次都会耐心回答。
我没想到,命运的转折来得那么突然。那个下着大雨的午后,当我看到外婆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地说肚子疼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阴云般笼罩了我。
雨水敲打着外婆家的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焦急地抓挠。我坐在外婆床边,看着她蜷缩在被子里,整个人小得像个孩子。
肚子疼...外婆又嘟囔了一句,眉头皱成一道深深的沟壑。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潮湿。要不要去医院我问道。
外婆摇摇头,白发在枕头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老毛病了,躺会儿就好。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皱巴巴的。
外公在客厅里踱步,拖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水泥地面。她就是跟我怄气,外公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早上我说了她两句,就不吃饭了。
我走到厨房,盛了一碗早上剩下的排骨汤。汤已经凉了,表面凝结着一层白色的油膜。我把汤放进微波炉加热,盯着转盘上旋转的碗,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也是这样,把我最爱吃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等着贪玩晚归的我。
外婆,喝点汤吧。我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扶她坐起来。
外婆摇摇头,眼睛半闭着。微波炉热过的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要是往常,外婆早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勺子。现在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那我也不吃了,我故意说,你饿着,我也陪你饿着。
外婆睁开眼,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你这孩子...她慢慢撑起身子,我赶紧把汤碗递过去。外婆的手在发抖,汤匙碰着碗边,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只喝了几口就放下了,汤面几乎没下降。
我打电话给妈妈,说外婆不舒服。可能是跟外公吵架气的,妈妈在电话那头说,胃病又犯了吧,我明天带点胃药过去。
我们都以为这只是老年人常见的小毛病。
三天后,表妹给我发来消息:我带外婆来医院了,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我正在上班,看到消息时手指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办公室的空调突然变得很冷,我盯着屏幕上情况不太好四个字,感觉有蚂蚁在背上爬。
什么意思什么情况我飞快地打字回复。
晚上急诊检查不全面,明天还要做详细检查。表妹回复道,但医生怀疑是...癌。
癌。这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眼睛生疼。我盯着手机屏幕,直到那些字变得模糊不清。一定是弄错了,外婆只是胃疼而已,她上周还给我做了红烧肉呢。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整理文件,表妹的电话打了进来。办公室很吵,我跑到走廊上接听。
确诊了,表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胆管癌。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像有人在我脑袋里敲钟。什么...什么期我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晚期。表妹说,医生说,这个年纪已经不能手术了...
我挂掉电话,蹲在走廊角落里,给妈妈打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突然崩溃大哭:妈...外婆她...是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我听见妈妈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我马上回来。妈妈说,声音突然变得很老。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照在同样惨白的墙上。我们全家人聚在医生办公室门外,像一群等待宣判的犯人。
胆管癌晚期,已经转移了。医生推了推眼镜,诊断书在他手里发出轻微的哗啦声,考虑到患者年龄和身体状况,建议保守治疗。
妈妈紧紧抓着诊断书,指节发白。还有...多长时间她问,每个字都像是挤出来的。
医生叹了口气:这个说不准,可能几个月,也可能...更短。
小姨突然哭出声来,像小孩一样抽噎着。表妹扶着她,自己的眼泪却也在不停地流。我站在那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变成了冰水。这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外婆昨天还说要给我织毛衣呢。
病房里,外婆正坐在床上摆弄她的老花镜。你们怎么都来了她看见我们一群人进来,惊讶地问,眼睛因为没戴眼镜而眯着。
妈,您觉得怎么样妈妈强作镇定地问,声音却抖得厉害。
外婆摆摆手:就是肚子有点疼,非让我住院。她压低声音,这里的饭还没你做的好吃。
我们都笑了,笑声干巴巴的,很快就消散在消毒水味儿的空气里。
医生说我怎么了外婆突然问。
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胆结石,妈妈迅速回答,您年轻时就有,现在结石长大了,得治疗。
外婆点点头,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我说呢,疼得这么厉害。她摸了摸腹部,那要治多久
看情况,小姨接话,得听医生的。
外婆叹了口气:那得花多少钱啊...
您别操心这个,我握住外婆的手,那双手现在摸起来像粗糙的纸,您就好好养病。
外婆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们轮流陪护。她总说医院太花钱,闹着要回家。有次我去接班,看见她正偷偷往枕头底下塞什么东西。
藏什么呢,外婆我笑着问。
外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慢吞吞地掏出一个小布包。二十块钱,她小声说,你们老给我买东西,我不好意思...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那二十元钱皱巴巴的,边缘都磨毛了,不知道她攒了多久。外婆,您留着吧,我把钱塞回她手里,等我想要了再问您要。
外婆固执地摇头:你拿着,去买点好吃的。她把钱塞进我的口袋,还拍了拍,确保不会掉出来。
那二十元钱,最终谁也没花。它一直放在外婆的病号服口袋里,随着衣服一起被送进洗衣机,又被我抢救出来,晾干后重新放回她的抽屉。这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治疗方案确定后,外婆出院了。正巧赶上她七十五岁生日,我们决定好好庆祝一下。
生日那天,外婆穿上了那件她最爱的藏青色外套,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表妹订了一个大蛋糕,上面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浪费了,外婆看着蛋糕直摇头,这么甜,我又不能多吃。
许个愿吧,外婆。表妹点燃蜡烛。
烛光在外婆脸上跳动,照出她深深浅浅的皱纹。她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动着,然后吹灭了蜡烛。我们鼓掌欢呼,外婆笑了,但我知道她很疼——她的手指紧紧抓着桌沿,指节都泛白了。
表妹突然拿出一束鲜花:外婆,送给您。
外婆愣住了,接过花时手有些抖。谢谢你啊,她轻声说,低头闻了闻花香,真好看...
唱生日歌时,外婆一直笑着,眼睛亮晶晶的。我看着这个把我从小疼到大的老人,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最后一个生日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匆忙走出房间。
小姨跟了出来,我们俩在楼道里抱头痛哭。她看起来那么小...小姨抽泣着说。是的,病痛把外婆一点点缩小了,现在的她看起来还没有我高大。
回到房间时,外婆正在切蛋糕。她给每个人都分了一大块,自己却只留了一小角。糖尿病,不能多吃。她解释道,却偷偷用指尖沾了点奶油尝了尝,冲我眨眨眼,像个偷糖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帮外婆整理收到的礼物时,发现她把表妹送的花小心地插在花瓶里,放在床头柜上。真香,外婆说,比药味儿好闻多了。
我坐在她床边,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外婆也是这样守着我,用沾了酒精的棉球给我擦手心脚心。外婆,我握住她的手,等您好了,我带您去青岛看海,好不好
外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我还没见过海呢。
真的,我点头,我们可以去沙滩上捡贝壳,还能吃海鲜。
外婆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那说定了,不许反悔。
不反悔。我保证道,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医生的话在我耳边回响:几个月,也可能更短...
外婆靠在枕头上,轻轻哼起一首老歌。歌声很轻,像一缕烟,飘散在夜色里。我坐在那儿,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去景区的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推开窗户,晨风带着露水的清新扑面而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我特意选在工作日,想着游客会少些,外婆能玩得舒服点。
当我赶到外婆家时,她已经穿戴整齐在等我了。让我惊讶的是,外婆穿上了我给她买的新衣服——她总说太鲜艳舍不得穿。外公给她找了顶米色草帽,帽檐下外婆的脸显得格外小,但眼睛却亮得出奇。
好看吗外婆有些害羞地转了个圈,像个准备春游的小学生。
特别好看!我竖起大拇指,喉咙却突然发紧。
景区门口,表妹已经买好票等着了。观光车沿着盘山公路缓缓上行,外婆紧贴着车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真漂亮啊...外婆轻声感叹。山间的野花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的绿意中点缀着粉白黄紫,像谁打翻了调色盘。
到了观景平台,外婆执意要下车走走。来都来了,不能光在车里看。她说。我搀着她慢慢走在木栈道上,外婆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山中的精灵。
外婆,看那边!表妹指着远处一道瀑布。银白的水练从青山间倾泻而下,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外婆停下脚步,出神地望着远方。山风拂动她的白发和衣角,那一刻她站得笔直,仿佛病痛从未侵蚀过她的身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风景。她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满足。
表妹提议在瀑布前拍照。外婆站在中间,我和表妹一左一右挽着她。当表妹举起手机时,外婆突然俏皮地比了个耶,我和表妹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比出同样的手势。
咔嚓一声,这一刻被永远定格。照片里的外婆笑得那么开心,眼睛眯成两条缝,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谁能想到这是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呢
我们在景区的凉亭里吃了简单的午餐。外婆从布包里掏出几个煮鸡蛋和洗好的水果。自己带的干净,她分给我们,景区的东西贵。这就是我的外婆,即使在这种时候还想着省钱。
下山时,外婆在观光车上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最后靠在我肩上。我轻轻搂住她,感受着她轻微的呼吸。她那么轻,那么脆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回到家,外婆竟没有喊累,反而精神出奇地好,给外公讲了一路见闻。那瀑布有十层楼那么高!她夸张地比划着,眼睛闪闪发亮。我和表妹相视一笑,没有纠正她的说法。
晚上临睡前,外婆拉着我的手说: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只能紧紧回握她的手。
那天之后,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每当提起景区之行,她的眼睛就会重新亮起来。记得那个瀑布吗她总这样开头,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仿佛那是她珍藏的宝贝。
我知道,在那段被病痛阴影笼罩的日子里,那天的阳光、山风和欢笑,成了外婆心中最明亮的一块拼图。而对我而言,那张三个比耶的合影,则成了最珍贵的礼物——它记录下的不仅是外婆最后的笑容,更是生命在黑暗来临前,绽放出的最动人的光芒。
清晨六点十五分,手机铃声划破寂静。我摸索着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妈妈急促的呼吸声。
快来医院,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外婆大出血了。
我猛地坐起,眼前一阵发黑。昨晚离开时,外婆虽然虚弱,但还清醒地跟我说了晚安。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日期——距离景区游玩才过去十七天。
医院的走廊比记忆中更长。我的运动鞋在地板上发出黏腻的声响,像是踩在潮湿的苔藓上。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我看到全家人围在护士站前,小姨的口罩已经被泪水浸透。
正在抢救,妈妈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吐了好多血...床单都染红了...
重症监护室的门突然打开,走出来的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惫的脸。暂时稳定了,但情况不乐观。他扫视着我们,需要转ICU,家属来签个字。
我透过门缝看到推床的一角,外婆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像一团枯萎的蒲公英。她的手臂上插着各种管子,监护仪的曲线不断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我去。妈妈跟着医生走进办公室。表妹突然蹲下来,把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地颤抖。我盯着ICU那扇厚重的金属门,上面映出我扭曲变形的倒影。
转院手续办得很快。救护车闪着蓝光驶入省立医院时,我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是噩梦。直到看见救护人员推着担架出来——外婆瘦小的身体几乎消失在白色被单下,只有一缕白发露在外面,随着颠簸轻轻晃动。
外婆!我不顾阻拦冲上去。担架上的老人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了片刻,突然聚焦在我脸上。
小丫头...她气若游丝地叫出我的乳名,嘴角努力上扬,你怎么...也来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外婆清晰地叫我的名字。
ICU的探视制度残酷得精确:每天下午三点到三点半,仅限一人。妈妈进去的那天,我在等候区盯着电视上的静音广告发呆。手机突然震动,妈妈发来一段视频。
画面摇晃得厉害,先是天花板惨白的灯光,然后向下移动。病床上的外婆被各种仪器包围,她剧烈挣扎着,干枯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妈!妈!妈妈在画面外呼喊。外婆突然转向镜头,眼神狂乱而陌生。
放我走!你们这些恶魔!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完全不似平日温和的外婆,别脱我衣服!我不是这样的人!
视频戛然而止。我冲出等候区,在洗手间里吐得昏天黑地。冰凉的大理石贴着脸颊,我突然明白外婆在恐惧什么——一辈子体面整洁的她,此刻正赤身裸体地躺在陌生人面前,身上插满管子,尊严被撕得粉碎。
第三天早晨,主治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CT片插在灯箱上,那些黑色的阴影已经吞噬了大半个肝脏。
继续待在ICU意义不大,医生转动着手中的笔,设备只能延长痛苦。
妈妈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您是说...放弃治疗
是转为舒缓治疗。医生纠正道,让老人少受点罪。
回家的救护车上,我握着外婆的手。她的指甲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皮肤薄得像一层纸,下面蜿蜒的血管清晰可见。偶尔她会睁开眼睛,但目光已经无法聚焦,只是茫然地望着车顶。
我们把外婆安置在她睡了四十年的老床上。熟悉的碎花床单,印着淡黄色小雏菊的窗帘,床头柜上还摆着景区那天的合影。外婆的呼吸渐渐平稳,仿佛终于卸下了重担。
亲戚们陆续赶来。表妹把外婆最爱的老唱片放进留声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填满了房间。小姨煮了小米粥,一勺一勺晾温。我负责更换外婆额头上的冰毛巾,每当擦拭她凹陷的脸颊时,都能感觉到生命正从这具躯体里悄悄溜走。
第二天下午,小姨突然喊醒我们:快过来!
外婆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则,像是破旧的风箱。我们围在床边,妈妈握着外婆的右手,舅舅握着左手,小姨轻轻梳理着她的白发。监护仪上的数字不断下跌,发出单调的警报声。
妈,我们都在这儿,妈妈俯身在外婆耳边说,您别怕...
外婆的瞳孔已经放大,但听到这句话,她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我确信那是一个微笑——就像小时候我发烧时,她安抚我的那种笑容。
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时。世界依旧运转,只是我的外婆不在了。
殡仪馆里,工作人员递来一个塑料袋。老人的随身物品。他说。里面是景区门票的存根,还有——我抖着手掏出来——那张二十元钞票。它被洗得发白,但外婆叠得整整齐齐。
火化炉前,妈妈突然崩溃了。她扑向缓缓移动的传送带,工作人员不得不拦住她。妈妈!妈妈!她哭喊着,声音撕裂空气。小姨跪在地上,前额抵着冰凉的地砖。我和表妹抱在一起,眼泪把彼此的肩头都浸湿了。
骨灰盒比想象中轻得多。舅舅捧着它走向墓地时,我恍惚看见盒子上映出外婆的笑脸。当第一抔土落下时,表妹突然轻声哼起生日那天唱给外婆的歌。
葬礼后的第三天,我梦见了外婆。她站在景区瀑布前,穿着那件红衣服,头发乌黑发亮。别哭,她在梦里对我说,我一点都不疼了。醒来时,枕巾已经湿透。
婚礼那天阳光很好。化妆师刚给我做完发型,表妹就捧着个纸箱闯进来。在外公阁楼找到的,她眼睛红红的,外婆给你准备的...
箱子里是手工编织的婴儿鞋,鹅黄色的连体衣,还有一张字条:给我重孙女的礼物。字迹已经褪色,但每一笔都透着认真。我摸着那些细密的针脚,想象外婆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编织的样子。
婚礼仪式开始前,我独自站在酒店露台上。远处青山如黛,像极了景区那天的背景。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外婆,我对着虚空轻声道,您看到了吗
风拂过耳畔,温柔得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