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染血的粽叶
闽南的七月,空气黏稠得能拧出尸水来。蝉鸣有气无力地撕扯着闷热,却被弥漫在老厝前院的香烛纸钱味沉沉压下,熏出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林晚跨过高高的石头门槛时,脚步有些发飘。三天前姐姐林晓上吊的消息像一根冰冷的铁钉,猝不及防地凿穿了她在大城市努力垒砌的那点现代生活的薄壳。现在,她又回到了这个叫乌礁角的海边小村,呼吸着记忆深处那混杂着咸腥海风、潮湿泥土和若有若无陈腐气息的空气。
院子中央架着薄皮棺材,油漆廉价得反着光,像一条搁浅在水泥地上的苍白大鱼。几个本家婶婆围在旁边,用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力折叠着纸元宝和纸衣,手速快得像在抢什么。偶尔飘进耳中的窃窃私语,压得极低:
……造孽啊,绳子一收就断了气了,眼睛还鼓鼓的……
……肯定是惹到不干净的东西了,晓丫头性子那么冲……
嘘!闭嘴!……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们的视线在触碰到林晚时,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缩回,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林晚的母亲蜷缩在堂屋角落的小凳上,眼睛肿得像烂桃,整个人空荡荡的,魂魄仿佛也随着那根绳索抽离了。
晚妹回来了。沉钝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压抑。三叔公林旺海从侧门走出来。他干瘦得像一块被海风日晒抽干了的老木,深褐色的皱纹层层叠叠嵌在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浑浊却又锐利如钉,死死扎在林晚身上。
林晚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嗯。
回来就好。林旺海走近,一股浓重的烟草和老檀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的目光越过林晚,钉在院角堆放的一堆东西上:新砍下来的、带着锋利边缘的青绿色粽叶,几捆手腕粗的崭新麻绳,还有一叠画着复杂血色符咒的黄表纸。旁边,一个油腻的瓦盆里盛满了散发着腥臭的黑色粘稠液体。
那是给送肉粽仪式准备的。送肉粽是流传在闽南沿海一带极其隐秘的除煞仪式,专为横死者——尤其是上吊者——驱邪送煞,防止死者怨气不散、寻人替身或祸害乡里。仪式过程诡异而禁忌,会将代表煞气(绳子、横梁碎片等)的物品装进特制容器(常裹以粽叶),由特定法事人员带领青壮年男子,在深夜走特定路线送到海边或十字路口,途中生人辟易,避之唯恐不及。
林晚胃里一阵翻搅。小时候她也曾无意间听大人提起过,那种描述带来的阴冷恐惧,时隔多年仍刻在骨子里。没想到,现在这邪异的仪式,要用在她亲姐姐身上。
三叔公的声音低沉而冷酷,每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林晚心上:阿晓的怨气太重,不送不行。后日丑时,必须送出去。你是她的至亲胞妹,血脉相连,气息最近……你,替代阿晓做仪式的‘引路人’(祭品隐晦说法)。
什么!林晚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叔公你疯了我是林晚!一个活人!凭什么当祭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迅速爬升,让她头皮炸开。
凭你是林家女儿!凭你姐的煞气要有人承受!凭这乌礁角几百口人的性命!林旺海厉声呵斥,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不容置疑的精光,带着一种宗族族长特有的威压,由不得你!看好她!他手一挥,几个粗壮的族兄立刻围了上来,眼神空洞而坚硬,仿佛只是听从命令的木偶。
恐惧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林晚。我不是祭品!她失声尖叫,试图推开身前的男人,妈!妈你说话啊!他们要让我去送死!母亲的身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却只是把头埋得更深,发出更沉闷压抑的呜咽。姐姐上吊的绳子仿佛也勒住了她的喉咙。
林晚的反抗是徒劳的。她被粗暴地推搡回属于她和姐姐的老屋房间里。厚重的老木门嘭地一声合上,门栓落下的沉重声响宣告了她的囚禁。窗户外也被飞快地钉上了几条粗糙的木板,只留下几道缝隙透进惨白的光。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线后,黑暗像浓墨般泼洒下来,粘稠得化不开。外面死寂一片,只有偶尔几声单调的敲打声(可能是钉棺材或加固祭品容器),重重敲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
呜…呜…好冤啊……
一个极其飘渺、像是风穿过窄缝、又像是女人哭泣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林晚耳畔响起。不是来自门外,更像是…来自房间的角落林晚瞬间僵住,汗毛倒竖。她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如擂鼓。
声音似乎消失了。是幻觉恐惧压迫下的幻听
她下意识地朝姐姐空荡荡的床铺望了一眼。目光滑过墙角那张蒙尘的老式梳妆台时,她的动作凝固了。
梳妆台斑驳的椭圆形镜面里,反射的明明是被钉死的窗户黑影和她自己惊惶苍白的脸。然而,就在这影像的上方,极其模糊地…飘着另一张脸!
那不是姐姐林晓!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女子面孔!眼眶深陷,苍白得毫无血色,脸颊上却有两道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泪痕迹,直直挂到下颌。五官被一种扭曲的痛苦攫住,半张着嘴,像是要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空洞无神的眼睛,隔着冰冷的镜面,仿佛穿透了时空,死死地……凝视着林晚。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咸水汽的寒意瞬间从林晚的尾椎骨直冲头顶,让她浑身血液都冻僵了。
镜中的女人缓缓抬起一只模糊、如同水中浸泡过的手,苍白肿胀的手指,指向了那扇被钉死的门。林晚甚至能感到镜面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在惨淡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她是谁
那血泪……
指向门外……是在指引什么还是警告
这非人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冰冷凝视,像一条剧毒的水蛇,缠绕上林晚的脖颈。
三叔公阴鸷的眼神,族叔粗暴的推搡,母亲绝望的沉默,此刻都在这张无声泣血的镜中面容前显得苍白无力。一个恐怖的认知沉甸甸地压在林晚心头:让她成为祭品,或许只是这桩家族秘事中,最微不足道的威胁。
她已经被更深的、来自无数个暗夜水域的阴影盯上了。
祭品尚未就位,煞已成骨。
第二章:水镜认骨
黑暗是活着的。
被钉死的窗棂缝隙里漏不进半点月光,只有外面院子远处摇曳的纸灯笼投来几缕浑浊摇曳的红光,像垂死生物的眼睑翕动。空气里塞满了香烛燃烧后的灰烬味、劣质油漆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深水底部的阴湿霉味。林晚缩在床角,背抵着冰冷坚硬的土墙,那镜中女人泣血的面容在眼前挥之不去。
呜咽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低频震荡,丝丝缕缕钻进耳膜,仿佛无数沙粒在空腔里摩擦,又像某种巨大生物在遥远水底的心跳。每一次鼓噪,都伴随着一种冰冷的拖拽感,试图将她拉入某个未知的深渊。
林晚猛地捂住耳朵,指尖冰凉。恐惧像水蛭,吸走了她最后一丝气力,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徒劳地撞击。
不行……不能待在这……被献祭的绝望和被窥视的悚然交织,反而逼出了一点反抗的微光。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弄明白那镜子里的女人是谁,三叔公到底要把她推向怎样的境地。
一个念头像电光般闪过——证据。这个时代,总有东西能留下痕迹,即使面对的是…非人。
林晚颤抖着掏出一直藏在牛仔裤兜里的手机。感谢现代生活的便捷习惯,它还有不到一半的电量。关掉屏幕的蓝光瞬间被黑暗吞噬,房间似乎更黑了。
她摸索着打开了录音功能,将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在那面诡异的梳妆镜前。
你是谁林晚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为什么找我
屏息,凝神。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那无处不在的低频震动摩擦声。
嗡……
手机屏幕上,录音时长无声跳动:00:00:02,00:00:03……
突然,一个极其飘渺、扭曲、分不清男女的怪响在录音音频的峰值线上疯狂地跳跃了一下!紧接着,是一串意义不明的气音音节,像是某种极其古老难辨的方言,带着浓重的、湿漉漉的回声感,断断续续地在空气中响起:
…阿…水…阿月…娘…
缚…
骨…
潭…
冷…
好…
冷啊…
那声音并非来自现实中的某处,更像是直接响彻在林晚的脑子里,尖锐的冷啊如同冰锥扎入神经!林晚浑身一颤,手机差点脱手。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继续听。音频里,混乱的、充满巨大痛苦的杂音越来越密集,像无数人在水底挣扎哭嚎,最后凝聚成一片刺耳的尖啸!
嘭!嘭!嘭!
沉重的拍门声如炸雷般响起,粗暴地打断了这恐怖的录音。晚妹!安分点!外面守着的族兄厉声呵斥。
林晚迅速藏起手机,心脏狂跳不止。阿月娘、缚骨潭、冷……这些破碎的词语像冰冷的毒藤缠绕上她的思绪。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姐姐的亡灵,镜中女人可能只是…其中一个
白天在一种高压的窒息感中熬过。三叔公派人强行送进来一碗冰冷的稀粥和几块硬邦邦的米糕。林晚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味同嚼蜡。院子里搭建灵棚的动静和更繁密的纸元宝折叠声不断传来,像为死亡庆典敲响的序曲。被钉死的窗棂缝隙里飘进浓郁的药草和腥臭味——他们正在处理那个用粽叶包裹的、代表煞气的肉粽容器。
黄昏再次降临,暮色四合之际,林晚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加快。一种奇异的牵引感从窗棂钉死的缝隙外传来。她鬼使神差地靠近,透过仅存的缝隙望出去。院子边缘靠近祠堂后墙的角落,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站在那里,头上裹着一块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靛蓝头巾。是村里那个独居的老神婆,大家都叫她水姑,一个被排斥在外、几乎被当作疯子看待的边缘人。
水姑并没有看林晚的方向,而是朝着祠堂那面爬满青苔的厚重山墙,干瘪乌紫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她布满老人斑的手,对着山墙虚空画了一个诡异的、像水波又像扭曲绳索的符号。
几乎在水姑指尖动作停止的瞬间,林晚感到那扇厚重的老木门对她精神的压制突然松动了一丝!微弱的、清晰的意念钻进脑海:从灶房……后面……出来……
没有声音,只有一道指向性的意志。是水姑!她是怎么做到的
一线生机灼痛了林晚的眼眶。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待。夜幕彻底吞没大地时,外面的看守似乎也放松了警惕。灵堂传来的道士诵经声和纸钱燃烧的噼啪声掩盖了细微的动静。
林晚赤着脚,像一只猫,无声地溜下床。她蹑手蹑脚推开虚掩的灶房小门(谢天谢地老屋结构复杂)。果然,灶房通往后院柴房的门门栓老旧松动,她用力一掰,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条缝。冰冷夹杂着鱼腥的海风猛地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
柴房堆满了杂物和腐朽的渔具,水姑像一尊融在阴影里的雕像,正等在那里。
走!干涩嘶哑的嗓音如同枯枝刮擦,水姑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犹豫。林晚咬牙跟上,心跳如鼓。七弯八绕,避开几处微弱灯火,两人最终停在村尾一处几乎半塌的破败老屋前。屋子依着一小块内凹的礁岩而建,仿佛随时会被拍岸的黑浪卷走。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草药味和海盐腐败后特有的咸湿腥气。
推开门,昏黄的煤油灯光照亮屋内。墙壁挂满风干到变形的鱼头和奇异的贝壳,桌上堆着各种干草药、矿石和说不清来源的零碎骨头。最显眼的是屋子中央一个三尺见方、黑黢黢的石槽,里面盛满了清澈的水,水面平静无波,如同一面打磨过的深色镜子——水镜。
水姑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泛着一种奇异的光,她示意林晚站在水镜前。
他们…不是要送阿晓走。水姑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悲凉,他们是怕,‘水月娘’的愤怒压不住了。
水月娘林晚愕然,心脏骤然缩紧。
水月娘。水姑重复,干瘦的手指指向水镜,是她们,从来就不是一两个人。是百年千年,在这片海角礁石上被辜负、被献祭、被溺死、被一根绳索夺去性命的……所有女魂的集结!
随着水姑低沉而压抑的述说,一股无形的寒意在水镜旁弥漫开来。她的手指蘸了蘸不知何时割破指尖渗出的一滴墨珠般的浓血,轻轻点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
啵。
一声轻响,墨点化开。刹那间,平静的水面如同煮沸般翻滚起来!清澈的水变得幽暗浑浊,无数苍白肿胀、面目扭曲、带着无尽怨毒的女人面孔,层层叠叠地从水底挣扎着向上涌!张开的嘴无声地哭喊着,空洞的眼窝里流淌着暗红近黑的血泪,无数双形如枯爪的手向上抓挠着,试图冲破这无形的水镜束缚!整个石槽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盛满绝望女魂的骨灰瓮!
林晚如遭雷击,踉跄后退,那镜中女人的面孔,赫然就在这无数面孔之中!
乌礁角的送肉粽……水姑的声音在水镜翻涌的怨灵嚎叫(无声却震撼灵魂)背景里,如同钝刀子割肉,送的根本不是什么吊死鬼的煞!它是个更大的诱饵!每一次仪式摇铃举幡,撒符纸,抬着那裹了煞物的‘肉粽’招摇过巷……就像敲开了阴井盖!它是在告诉海底的沉眠者:又有‘姐妹’来了!快来聚拢!然后……仪式真正的作用,是把所有被引来的‘水月娘’的怨气,连同新死的‘煞’一起,镇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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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姑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蘸着水镜边缘冰冷的水,在桌上缓缓写下两个森然字迹:缚龙潭。
村子西南角,废弃多年那个大深水潭三年前才填了改的水库林晚失声,她小时候和姐姐去偷玩过,大人严禁靠近,说有千年老龙怨魂镇着。
缚的不是龙,是人骨……是成百上千被宗族丢下去的女婴尸骨!水姑浑浊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饥荒、船难、或是单纯觉得女娃养着费粮……这潭水,就是你们林家、还有其他几个大姓‘清理门户’的地方!为了所谓的风水兴旺,人口平安!水月娘的怨,是她们永沉冰冷潭底、不得解脱、骨肉腐朽的怨!那才叫‘煞’!
水姑的干枯指甲猛地戳向林晚的胸口,那力道仿佛要刺穿她的皮肉直达心脏,字字泣血:为什么选你因为你和她们一样!是水月娘!是天生水灵根命!只有你的生魂作引子,才能让这群被镇压百年的怨灵满意地‘吃饱’,才能让仪式成功地把这股滔天怨气,再次……压回那尸骨累累的深潭底下!你想当祭品你去了,就不再是林晚,你的魂魄会被撕碎,成为她们怨气的一部分!永远在冰冷的黑暗里哭嚎!
林晚如坠冰窟,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水镜中那些凄厉挣扎、无声嘶吼的苍白面孔,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出水镜,将她彻底吞噬。冰冷的潭水似乎已经从脚底漫了上来,带着刺骨的恨意和无尽的绝望……
水姑的话如同一把生锈的冰锥,凿穿了乌礁角百年宗族史华丽的假象,露出下面累累的白骨和冲天的怨气。
就在这时,窗外远处,第一声送煞法事的沉闷鼓点,毫无预兆地咚一声炸响!那声音穿透夜色和海风,带着不详的震颤感,直直砸在水镜翻涌的怨魂池上!
啵——!
一股更加汹涌的、仿佛无数指甲刮擦玻璃的尖啸(依然无声却震得林晚大脑剧痛)从水镜深处爆涌而出!水面激烈地搅动,水花四溅,无数惨白的手臂和扭曲的面孔更加疯狂地向上拥挤,试图冲破水面!
水姑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枯树皮般的面孔在煤油灯下惨然灰白,她猛地抓住林晚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如同铁钳,嘶声低吼:
煞气……惊醒了!它们……在找引路祭品了!它们感应到你了!天一亮……他们就会来抓你了!
第三章:煞起于渊
水姑破屋里的水镜如同沸腾的油锅,腥咸冰冷的水汽裹挟着无数濒死的尖啸直冲屋顶!林晚被那扑面而来的怨毒和绝望逼得几乎窒息。手腕上水姑枯爪般的钳制力道奇大,勒得骨头生疼。
咚——!第二声沉闷的鼓点带着更强的震颤感从远处炸响,如同重锤敲在绷紧的鼓膜上,也将水镜中翻涌的怨灵激得更加疯狂。
快!水姑声音嘶哑如裂帛,猛地将林晚推向通往后门的小路,塞给她一个冰冷刺骨的、形似小小龟甲的东西,贴着心口放!它能暂时盖住你的‘气’,让那些东西暂时嗅不到你!天亮之前,想办法往西南去!别回村!
她口中的西南,正是那片白骨为底的——缚骨潭水库。
林晚攥紧那枚刺骨的龟甲塞进衣领,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疯狂跳动的心脏。她甚至来不及问水姑自己,一头撞进如墨的夜色。身后,破屋里传来水姑高亢怪异、仿佛对抗风浪的吟唱声。风更大了,带着海腥和一种…腐败内脏的腥气。
逃离柴房后的狭窄小径,林晚刚踉跄着靠近村子边缘最近的一口水井,一个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鬼啊——!水!井水!!
几个早起打水备礼的村妇惊恐地围在井口,手中的木桶打翻在地。其中一个指着井里,脸色惨白如纸,抖如筛糠。林晚心头剧跳,借着远处灵棚未熄的惨淡灯光凑近几步看去。
井口深处,原本清澈的水面翻涌着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块被打散稀释。更可怖的是,那些暗红色中,夹杂着丝丝缕缕如同黑色水草般的东西在缓缓扭动、缠绕、上升!仔细看去,哪里是水草,分明是无数细软的、纠缠在一起的……胎发!带着某种黏液的反光!
血!井水都变血水了!
还有娃娃的头发!作孽啊!
祠堂!快去祠堂看看!
恐慌瘟疫般蔓延。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村头那几家养了十几年的老黄狗、牛棚里温顺的母牛,毫无预兆地,突然开始发狂撕咬自己的同伴!惨烈的牲畜嚎叫声此起彼伏。其中一头健壮的公牛甚至撞开了牛栏的横木,瞪着血红的牛眼,狂暴地冲向人群!
拦、拦住它!
这畜生疯了!打死它!
混乱瞬间炸开锅。血腥味、牲畜的腥臊气、恐惧的汗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原本集中在灵堂那边的族人也被惊动,嘈杂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晚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这是一个机会!混乱中无人看管!她转身就往村外小路跑,希望能趁乱按照水姑所指的西南方向逃去。
然而,她刚钻出村尾一片低矮的芭蕉林,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如同锁链般猛地罩住了她!
林旺海(三叔公)阴沉的身影挡在狭窄的路口,他身后是几个脸色铁青、肌肉虬结的族叔,他们手里的棍棒在光线下闪着不祥的寒芒。更让林晚绝望的是,她的母亲被一个婶婆紧紧搀扶着,站在旁边,眼睛红肿,嘴唇嗫嚅,却不敢看她。母亲身后,那个用厚重糯米青团压实、被浸染了黑狗血和朱砂符咒的肉粽容器已然完成,用新麻绳捆绑得像个巨大的、散发邪异腥甜气的粽子。
就知道你心思多,野了那么多年,骨头都硬了。林旺海的声音冰冷得像井底的石头,没有任何感情,把水姑那老疯婆子的话当圣旨她想自己逃命才撺掇你!煞气已经起来了,不压下去,全村都得给阿晓陪葬!你是林家的女儿,这是你的命!
他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一指旁边两个面无表情的族婶:给她换上!辰时(仪式主时辰)一到,立刻上路!
不!放开我!这不是我的命!我不是祭品!林晚的挣扎在几个壮妇的铁钳下显得如同雏鸟扑棱。她的外衣被粗暴撕开丢弃,一件冰冷滑腻、散发着浓烈血腥臭气的裙子被强行套在她身上——这根本不能称之为衣服,而是一件用粗糙白布染透黑狗血、上面还用腥红朱砂画满了扭曲符咒的祭品袍!那湿冷黏腻的感觉包裹住她身体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和窒息感瞬间笼罩下来。
吼——!!
就在这时,那几头冲出村子的疯牛竟然循着气味追了过来!它们的目标仿佛不是人,而是林晚身上那散发着浓烈煞气的袍子!其中一头最为壮硕的公牛,鼻孔喷着粗大的白气,低着头,四蹄刨地,直直朝林晚和林旺海等人冲撞而来!
找死!一个拿铁叉的族叔怒吼着迎上去。
——杀了他!杀了他们!
——血债要用血偿!沉下去!永远沉在冰冷的潭底!好冷!好黑!娘!
——女儿啊……娘好想你……
无数的声音!冰冷、怨毒、凄厉、绝望的嘶吼!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如同沸腾的钢水,瞬间灌满了林晚的脑海!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意识!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身体瞬间绷直僵硬如木偶,皮肤肉眼可见地泛起青灰色,仿佛溺毙在水底多日!
那个装着祭品肉粽的粗麻绳索,凭空断裂!肉粽滚落在地。而同时,林晚被附身的身体猛地抬起手,不是对着疯牛,而是对着那几个冲上来要制服疯牛的族叔!
看!!!一个不属于林晚的、如同钝刀刮铁、混合了无数个扭曲哭嚎的女声,从她喉咙里凄厉地爆发出来!
一股肉眼可见的灰白寒气从她抬起的指尖喷射而出!精准地打中她身前——刚才挣扎中掉落在芭蕉叶下的手机!不知是慌乱误触还是怨灵有意,那屏幕瞬间点亮,屏幕中心赫然是直播APP的标志!
而随着那声凄厉的看,林晚眼前如同被强光刺破的胶片,无数破碎的、血腥的、被历史尘封的画面瞬间灌入脑海,又如同不受控制的洪流,顺着她身体的指尖(或某种怨念的无线传播),涌入了那个正在启动直播的镜头!
画面碎片一:
枯骨遍布的深水潭边(熟悉的村西南位置),几个穿着古旧、面容模糊的成年男子面无表情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抛入深水,动作麻木如同丢弃垃圾。婴儿无声沉没,水面上只留下几个小小的漩涡和一缕缕散开的、细软的胎发。
画面碎片二:
饥荒年月,山坡上草草挖就的浅坑。坑底是几具小小的、如同干柴般的孩童尸骨,其中一对女孩尸体扭曲交叠,一个年长些许的姐姐用枯瘦的手臂紧紧抱着已经失去呼吸的妹妹,空洞的眼窝望着灰暗的天空。(林晚惊骇地认出,那枯骨穿着的是林家祖传样式打了补丁的小袄!)
画面碎片三:
一张沾满污秽的纸——依稀是旧式地契文书,其中用朱砂歪歪扭扭地勾勒着一行字:潭献处子一名,保一岁渔汛丰隆,合族安康。
短短几秒!如同最恐怖的默片剪辑!冰冷、残酷、将宗族遮羞布彻底撕烂的记忆碎片,通过那个小小的、意外启动的直播镜头,毫无保留地投射了出去!
嗡…嗡……手机在震动,屏幕疯狂闪烁起弹幕的亮光:
[卧槽我看到了什么!]
[溺婴献祭是特效吗!主播在哪!]
[那枯骨穿的衣服……艹!感觉好真!]
[地址呢!快定位!报警啊!]
——孽障!毁了它!林旺海终于看清发生了什么,他的脸瞬间狰狞如厉鬼,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一拐杖狠狠砸向地上的手机!
啪嚓!
屏幕碎裂!
直播画面瞬间中断,只留下满地狼藉——惊怒交加的族人、惊魂未定的疯牛(被寒气短暂慑住)、一地粘稠腥臭的黑狗血祭品肉粽、断裂的麻绳碎片,还有……
穿着血污祭袍的林晚。
那股强大冰冷的怨灵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她的身体恢复了控制,但意识却被刚才强行灌入的恐怖历史彻底冲垮,像一个空壳般,软软地向前栽倒,重重摔在冰冷粘腻的泥地上,溅起几滴混着黑狗血的泥浆。
苍白的脸上,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她以为自己能逃,能反抗。但在唤醒百年来被故意遗忘的滔天怨气与血泪真相面前,个体的渺小,在这一刻体现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悲壮。祭品依旧要被送上祭坛。只是这一次,祭坛底下,亿万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已经穿透了冰冷的水泥堤坝,死死盯住了整个腐朽的宗族。
林旺海喘着粗气,枯瘦的手剧烈颤抖。他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祭品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慌乱人声(显然直播震动已传到村里),浑浊老眼里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困兽般极致的恐惧。
水月娘……真的醒了。
缚骨潭底沉睡的诅咒……
活了。
第四章:百骨系月
林晚是在一种冰冷入骨的湿黏感中恢复意识的。
浓重得化不开的腥甜气糊在口鼻之间,像塞满了腐烂的海藻与凝固的血块。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铁锚,挣扎几次才勉强撬开一条缝。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抹刺目的红——她身上那件浸透黑狗血、画满符咒的祭品袍。浓稠腥臭的液体并未彻底凝固,湿冷地贴着皮肤滑动,每一次微弱呼吸都带来令人作呕的窒息感。视线向上,是幽暗、斑驳晃动的树影,缝隙里偶尔漏下一星半点惨淡的星光,却被弥漫在空气里的灰白色雾气吞噬得模糊不清。
哐啷……哐啷……
有节奏的铜铃震荡声沉闷地从前方传来,每一次摇动,都像是沉闷的丧钟敲在骨髓深处,震得她意识也跟着嗡鸣。她还活着,却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操控的湿尸。双手被粗粝的麻绳反捆在身后,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她被放置在一副简陋的竹架子上,由一个林晚叫不出名字的族叔和一个脸色灰败的壮年男子抬着,如同抬一件死物,行进在一条弥漫着灰白雾气的狭窄林间小径上。周围影影绰绰簇拥着十几个沉默的男人,手里或握着棍棒铁叉,或高举着燃得噼啪作响的火把,火光摇曳下,他们的脸在雾气和暗影中显得僵硬而麻木。
丑时已到。送煞队伍在死寂中蜿蜒前行。
林晚试图挣扎,身体却像被沉重的冰水灌满,只有眼珠能艰难地转动。她看到了队伍最前方的三叔公林旺海。他穿着不合时宜、脏污褪色的道袍,手执一柄黄铜法铃,腰间挂着一面暗淡的小鼓,背上斜挎着一柄暗沉的桃木剑。那枯瘦的身形在灰雾中更像一截摇曳的焦炭。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断续,并非驱邪的咒文,更像是某种自我催眠的哀求:
怨……走……怨气……散去……莫留……莫害……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冷苔藓,在每一个人脸上蔓延。昨夜井水涌血发的恐怖场景和牲畜发狂撕咬的惨状,将原本笃信仪式威力的族人压垮了。这不再是简单的送走姐姐林晓,而是……更恐怖的东西醒了。林晚甚至看到那个抬着她左侧的壮年男子,牙关不受控制地颤抖,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抬着竹架的手更是抖得厉害。
队伍行进的终点,不再是预定的海边,而是……缚骨潭!或者说,现在是那片被筑了水泥堤坝改造成的、沉寂如死水的水库!三年前为了所谓的水库安全加高堤坝时,不知淹没了多少旧时的枯骨痕迹。
水库边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废弃多年的老屋墙体倾颓,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和滑腻的青苔,如同巨兽残破的尸骸。这里比村中更加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空气凝滞而沉重,温度骤降,湿冷的寒气透骨而入,呵出的气瞬间化为细密的白雾。水面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磨砂黑曜石,没有一丝涟漪,倒映着岸边那些惨淡摇曳的火光,像无数向下凝视的、诡异的眼睛。
林旺海浑浊的老眼带着极致的恐惧死死盯着水面,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对负责扛着那沉重肉粽(被重新装好)主祭品容器的两个汉子艰难地挥了挥手。那两人脸色惨白如纸,壮着胆子一步一滑地靠近水边,试图将那代表煞气的粽子抛入深水。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刺鼻腥气和浓重水锈味的狂风,毫无征兆地从死寂的水面中心猛地爆发!呜——!!如同无数怨灵集体深吸一口气后发出的尖啸!
狂风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水汽碎渣扑面而来,吹得火把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噗通!
那沉重的肉粽容器没能被抛远,只落在浅水处,溅起大片黑浊的水花。也就在这一瞬间!
哗啦啦——!!!
死寂的黑水水面像是被无形的巨力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创口!不是漩涡,而是无数道惨白的身影如同沸腾的水草般,争先恐后地从水底深处直直向上涌!它们不再只是林晚在水镜中看到的模糊面孔轮廓!
她们冲出了水面!
那些形体扭曲,半透明如同劣质的灰白凝胶,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湿冷怨气。一些如同在水底泡胀又被粗糙石砾磨烂,脸上血肉模糊,唯能辨认那属于孩童的空洞眼眶和咧开的、无声哭喊的嘴;一些身形已如成人,肢体破碎,断裂的脖颈挂着歪斜的头颅,腹部是被鱼虾啃噬出的巨大空洞,能依稀看见胸腔里不再跳动的心脏和森白的肋骨;更多的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幼小的、脆弱的肢体和散乱的胎发,凝结成巨大的、蠕动不休的灰白巢穴,仿佛一团凝固的、饱含怨念的胚胎组织!
她们没有眼珠,只有两点幽深如井的暗红火焰在灰白胶质的眼眶深处疯狂灼烧!
啊——!!!
凄厉到冲破人类承受极限的尖啸终于冲破了无声的屏障!那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大脑深处、在灵魂最脆弱的弦上刮擦!那是积攒了数百年、无数份绝望、愤怒、恐惧、被遗忘的痛楚凝聚成的精神风暴!抬着林晚的竹架猛烈摇晃!两个抬架子的男人发出非人的惨叫,七窍瞬间渗出细细的血线,如同被无形的音波重锤砸中,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扑通!扑通!
林晚重重地摔在泥泞冰冷的地上,竹架散了。祭品袍上湿冷的腥气与泥土、碎草的腐烂味道混合在一起。
整个送煞队伍瞬间崩溃!
水月娘!!水月娘显形了!!
跑啊!!
救命——!
村民们肝胆俱裂,恐惧彻底压垮了那点仅存的麻木和对仪式的信心。他们丢盔弃甲,像炸了窝的蚂蚁,哭喊着向四面八方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铁叉棍棒、火把被胡乱丢弃,在湿地上滚动,发出噼啪的哀鸣。
拦住!拦住啊!怨气会反噬整个村子!!林旺海状若疯魔,挥舞着桃木剑,但那暗淡无光的木剑在无数怨灵翻涌升腾的灰白冰冷怨气面前,渺小得如同风中枯叶。他被一个仓惶逃命的族人狠狠撞翻在地,道袍沾满泥泞,狼狈不堪。
呜——!好冷!好痛!
沉下去……永远沉在下面!娘!我疼啊……
丢我下去!阿爹!为什么要丢我下去!
恨啊……恨你们所有人!
无数混杂的、嘶哑的、稚嫩的、悲绝的声音直接钻入林晚的脑海!不再仅仅是景象的灌输,而是无数水月娘临死前的恐怖感知和滔天恨意,如同冰冷的脏水一样灌满了她的意识世界!她仿佛同时被溺毙上百次!冰冷咸涩的水灌满她的口鼻!尖锐的石块刮蹭着她的皮肤!沉入潭底的无边黑暗与绝望紧紧攥住她的心脏!
就在这精神即将被彻底撕碎的绝境中,一直冰冷地贴在她心口的那枚龟甲——水姑所赠的最后屏障,猛地爆发出滚烫的灼热感!
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志,如同穿透层层怒海狂风中的微光信号,强行传入她被淹没的意识核心:醒……祭品袍……血绳……怨在血中……你也是水月娘!
是水姑!她还活着!
轰!
龟甲的灼热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同时,那些强行灌注的无尽怨念和冰冷感知,仿佛触发了林晚血液深处某种沉睡的共鸣!一种奇异的、仿佛源于血脉最底层的悲怆与愤怒,如同沉眠千年的火山,在龟甲短暂的灼痛刺激下,轰然爆发!
我不是祭品!
我是林晚!我也是一个……水月娘!
一个更强大的意念在林晚心底炸响!她猛地撑起上身,沾满泥浆的黑血祭品袍粘在身上,冰冷刺骨,但那被强行穿上的袍子上,那一缕沾满黑狗血与怨灵恨意、系在袍腰作为最后锁扣的——鲜红如血的绳结,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正散发着妖异的、仿佛活物般搏动的光芒!
她体内爆发的同源力量与水月娘滔天的怨气,在这祭品红袍上产生了某种无法想象的诡异共鸣!她感觉那粗糙的布料下,无数冰冷尖锐的手指在疯狂抓挠她的皮肉,但不再是单纯的撕裂感,更像是……一种传递力量的痛苦通道!
水姑的力量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自身被压抑的血脉之力,让她短暂地在怨灵的意识洪流中获得了一丝立足点。她不是被撕碎,而是被无数冰冷刺骨的手拉扯着、包裹着、推搡着!
一个离她最近的、形体扭曲、似人似胎的怨灵虚影猛地扑至近前!那张本该是嘴的位置裂开一个扭曲的黑洞,发出无声的尖啸。然而,当它的手(一团凝实的灰白怨气)触碰到林晚身上那件诡异共鸣的祭品袍时,林晚意识中轰然涌出一段不属于她、却让她心胆俱裂的记忆碎片——
画面碎片四:
废弃老屋的房梁下!一根粗麻绳悬在眼前晃动!不是姐姐林晓!是一个衣衫素净、容貌清丽却写满决绝的年轻女子!是妈妈年轻时的样子!她穿着红绳装饰的衣裙(一种当地古老习俗),赤着脚,站在摇晃的凳子上,眼神空洞而绝望,双手颤抖着要将绳圈套进自己的脖子!(母亲绝望的意念在她脑海轰鸣:不让我走……困住我……像困住她们一样……那不如……)
林晚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妈妈的绝望挣扎……和姐姐林晓最终吊死在同一根房梁下……
原来这诅咒,这无形的锁链,早已将她们母女三人紧紧捆缚!
就在这一刻!
嗡——!!!
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水库之下沉睡的巨兽彻底苏醒!巨大的、漆黑的水泥堤坝表面,瞬间爬满了蜘蛛网般的、细密的裂痕!裂缝之中,不再是浑浊的库水,而是渗出了大片大片诡异的……暗蓝色粘稠物质,像某种生物的血液,又像是沸腾的……液态月光!那是水月娘们怨力实质化的爆发!无数道惨白的半透明身影裹挟着这冲天而起的怨恨之气,如同沸腾的熔岩般冲向天际!狂暴的冷风席卷一切,无数飞沙走石被打得粉碎!
阿晚!抢拐杖!混乱的风暴中,一个微弱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穿透轰鸣!林晚猛地抬头,惊见水库对岸远处残破的堤坝上,一个浑身血迹斑斑、被狂风吹得几乎站立不稳的佝偻身影——水姑!她一只手死死抱着那棵被雷劈得半焦的老树桩,另一只手竟颤抖着指着被狂风吹得在地上翻滚、狼狈不堪的林旺海!
那根象征宗族最高权力的——黄铜龙首拐杖!
第五章:红绳新祭
世界仿佛被摁进了沸腾的冰海。
无形的尖啸如同亿万根冰针,从四面八方扎刺着林晚的耳膜和灵魂。怨灵的冰冷洪流裹挟着暗蓝色的液态月华,如同失控的天河从崩裂的堤坝中倾泻而出,冲垮了残存的秩序。飞沙走石、断裂的草木、甚至惊呼奔逃的人影,都被这滔天的怨恨能量卷起、撕扯,又重重砸在泥泞冰冷的土地上!
母亲年轻时的绝望影像——那悬梁前的死志——如同烙印,灼烧着林晚最后的清明。
阿晚!抢拐杖!
水姑嘶哑的呐喊穿破精神风暴的屏障,微弱却清晰如刀!水库另一侧那残破老堤上,老妇人佝偻的身影像狂风中最后一片叶子,双手死死抱住焦黑的树桩。她半边身体染着未干的血污(显然为引开部分怨灵或通知外界付出了惨重代价),浑浊的眼睛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光芒,紧紧盯着下方翻滚挣扎的目标——林旺海,以及那根在泥浆中翻滚、却依旧闪烁着微弱威严光芒的黄铜龙首拐杖!
那是父权的脊骨!是宗族暴力的权柄象征!是百年铁幕镇压的支柱!
——啊!!!
林晚喉咙深处爆发出撕裂般的呐喊!这呐喊不再是被怨灵驱动的悲啸,而是源自她五脏六腑、血脉骨髓的狂怒与觉醒!龟甲最后残留的保护性灼热与体内汹涌奔腾的水月娘同源力量瞬间共鸣!
她不再只是一个被捆绑的容器!她就是怨念的出口!她就是复仇的引信!
身上的祭品红袍不再是冰冷的束缚!那浸透了黑狗血(镇压灵体)、朱砂符咒(束缚灵力)和无数枉死女性怨念的粗糙布料,此刻在暗蓝月华和体内共鸣力量的冲刷下,如同活物般搏动!系在袍腰、那鲜红如血的绳索绳结,更是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她没有去解开绳索!而是用被反绑、指甲劈裂、满是污泥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腰后那段最长的红绳绳头!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混合了她自己的所有愤怒、恐惧、决心,以及水月娘们如山如海般倾泻而下的怨恨,如同找到了最终决堤的缺口,顺着那滴血的绳结,疯狂地涌入她指间的红绳!
嗡!
红绳末端猛地绷直!如同一条被赋予生命的毒蛇!不再是冰冷的棉线,它通体爆发出刺眼的、血一样的光泽!在席卷天地的暗蓝色怨气狂流中,硬生生劈开了一道猩红的光路!
去!
林晚心中怒吼!
嗤——!
血色红绳如同离弦之箭,激射而出!无视空间距离,无视狂暴的灵能乱流,精准无比地缠绕上林旺海身边滚动的黄铜龙首拐杖——缠绕在怒张龙口的上下颚之间!
呃啊——!林旺海惊骇欲绝,本能地去抓那红绳,手指刚一触碰——
滋滋……!
如同烙铁烫肉!焦臭味瞬间弥漫!他枯柴般的手指皮开肉绽,冒起阵阵黑烟!那红绳承载的,是无数水月娘被镇压、被虐杀、被遗忘的冰冷怨毒!是她们对这象征物烙印骨髓的憎恨!
红绳的另一端,牢牢攥在林晚染血的掌心!
起——!!!
随着林晚灵魂深处爆发的呐喊,红绳骤然收紧!并非靠她的肉体力气,而是那根沾满秽血的麻绳,此刻已化作一道由无边怨恨凝成的、最锋利的绞索!在天地怨气的加持下,牵引着沉重的黄铜拐杖,如同拔起腐朽的朽木!
那拐杖应声而起!
林晚的双目彻底被血红色和暗蓝色的光焰充满!她不再看那拐杖,不再看林旺海,她的视线穿透了遮天蔽日的怨灵洪流,越过奔逃哭喊的蝼蚁般的族人,死死锁定了水库对面——那座在狂风中矗立的、象征乌礁角林氏百年宗族荣耀与血腥的——林家宗祠!
祠堂最高处,支撑着巨大厚重牌匾的古老横梁!
那才是镇压她们百年的——最终的棺盖!
缚!骨!梁!
混合了林晚与水月娘无数怨念的呐喊撕裂天地!
绷紧的血绳牵引着沉重如山的黄铜拐杖,化作一道横贯天际、燃烧着怨火的赤红雷霆!没有飞向林晚,而是势不可挡地、精准无比地撞向宗祠最高处那根承载一切历史重量的——巨梁!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
咚!喀啦啦……!
沉重粗大的龙首拐杖如同一把巨大的铆钉,被怨力红绳狠狠钉入了宗祠横梁的正中央!木屑爆裂飞溅!整个宗祠高大庄严的建筑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象征着光宗耀祖的巨大牌匾在剧烈的震颤中龟裂、歪斜!
但还未结束!
绳系!天地!
林晚所有的意志与力量,连同水月娘们无边无际的怨念,尽数灌注进那根浸透她鲜血的红绳!
嗡!
钉死在横梁龙口中的红绳另一段,在虚空中如同活蛇般飞速延长、盘旋、缠绕!它不再是一条,而是分裂幻化为千百道猩红的线条!缠绕上拐杖!缠绕上横梁!缠绕上宗祠崩裂的飞檐斗拱!最终……在林晚自身意志的终极引导下,在横梁与拐杖缠绕的核心点,一个无比巨大、繁复、带着最古老最原始绞杀意味的——血色绳结,轰然成型!
巨大的暗红绳结高悬宗祠之巅!在席卷一切的暗蓝怨气洪流中,宛如一颗巨大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心脏!又像一个悬挂在腐朽旧时代脖颈上的绞首绳环!
那不再是为了送煞的旧祭!那是水月娘们和林晚一起,用百年的血泪、被遗忘的白骨、燃烧的怨恨编织的——
新祭!对父权绞索的公开献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冲天而起的暗蓝液态怨气猛地一滞。无数在半空中翻腾嘶嚎、疯狂冲击的惨白怨灵身影同时定格。她们空洞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窝,齐齐转向那座高高悬挂着猩红绳结的宗祠之顶。
呜——呜呜——呜呜——呜呜——
风变了。不再是凄厉刺耳的尖啸,而是千万声汇成一片的、悠长苍凉的号哭。哭声里蕴含了太多太多——积压了数百年的无边痛苦、深入骨髓的刺骨冰冷、被至亲遗弃的绝望、永沉黑暗的窒息……但此刻,却又奇异地揉进了一丝……如释重负如同沉冤昭雪的那一刻,泪流满面的复杂宣泄
哭声在风里盘旋,在暗蓝怨气缭绕中回荡,然后开始升腾。不再向下冲击撕扯,而是向上攀升。
那些挣扎凝结的恐怖身影,那些扭曲的孩童面孔、破碎的妇孺躯体、纠缠的胎发骨殖所构成的灰白胶质……如同冬雪遇到正午的阳光,在漫天暗蓝月华的包裹、在宗祠顶上那巨大猩红绳结的注视下,开始升腾、分解、融化。不再是狂暴的冲击,而是化作了亿万点如泪滴般闪烁着幽蓝微光的星火,伴随着那绵长悠远的号哭声,依依不舍地盘旋着,升向那被怨气遮蔽、却仿佛已经敞开一丝缝隙的夜空。
整个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水姑布满血迹的老脸上,皱纹舒展着,浑浊的眼中倒映着漫天升腾的蓝光泪雨,流下两道清澈的热泪。她抱着焦黑树桩的手,终于放松了一丝。
扑通!
耗尽最后一丝心力的林晚,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沼中。缠绕指间的血绳悄然松脱,那刺目的血光已然消失,又变回一段染透黑血的普通麻绳。她身上的祭品袍也失去了那搏动的诡异生命感,变得冰冷湿重。但一股沉重的、源自血脉深处和脚下这片土地的沉重枷锁,仿佛随着那些蓝光一同消散了。
她抬起头,脸上全是泥浆血污,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呜——呜呜——呜呜——
最后的呜咽声也消散在更高远的苍穹。
风,停了。
月光重新穿透稀薄的云层洒下,竟是百年未见的澄澈清冷。水库平静如初,堤坝上巨大的龟裂无声无息地弥合,仿佛一切只是噩梦。岸边的老屋废墟彻底垮塌,只余焦土碎石。满地狼藉:熄灭的火把、丢弃的棍棒、破碎的手机(直播中断后的手机仍躺在地上,屏幕碎裂但偶尔因震动闪烁一下微光)、瘫软昏迷的族人与牲畜……以及,失魂落魄、看着自己焦黑手指、仿佛被抽走脊梁般瘫坐在泥地里的林旺海。
那座供奉着光宗耀祖牌匾的宗祠,并没有完全倒塌。只是顶端那巨大的牌匾严重歪斜碎裂,横梁被巨大的黄铜拐杖洞穿,一个醒目的、沾血的巨大绳结,悬挂在那里,在清冷月光下,无言地昭示着今夜发生的一切。
林晚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滑,走向那部破碎的手机。它的摄像头正对着水库的方向。她捡起来。屏幕裂痕如蛛网,电池只剩一丝红线,但它竟然顽强地……还通着电!视频通话请求的提示图标微弱地闪烁着。
她抬起沾满泥血的手指,无视屏幕锋利的碎片边缘,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按下了……接听。
碎裂的屏幕亮了一下,微弱地映出她狼藉的面容,以及背景里那高悬绳结、沉默歪斜的宗祠废墟。
没有言语。
没有哭泣。
只有月光下,一片沾血的唇缓缓开合,用沙哑到极致、却平静得可怕的嗓音,对着那可能连接着无数个世界另一端的破碎屏幕,轻轻吐出两个被尘封百年、浸满血泪与月光的字:
……水月娘。
远处,水库平静如镜的水面边缘,倒映着一轮澄澈的满月。一轮从未如此清亮的……蓝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