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错位的橡皮擦**
高二开学那天,空气里还残留着暑气的尾巴,混合着初秋特有的清爽。我踩着铺满校门口小径的碎金般槐树叶,风风火火地冲进高二(3)班的教室,差点撞上一个正往外走的同学。教室里闹哄哄的,久别重逢的嬉笑和新学期伊始的兴奋交织在一起。
阮星眠!这边!班主任老赵洪亮的声音穿透喧闹,他推了推眼镜,指向教室最深处靠窗的位置,喏,坐谢砚声旁边去。砚声,照顾下新同桌!
靠窗最后一排,那个穿着浅灰色连帽卫衣的男生闻声抬起头。他手里正灵活地转着一支黑色中性笔,笔杆上缠绕着一条深绿色的编织手绳,末端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在透过窗户的晨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的视线先是落在老赵身上,随即缓缓移向我。就是这一眼,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左眼下方那颗浅褐色的小小泪痣,像被最细的笔尖不经意点落的墨痕,为那张清俊却稍显疏离的脸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味道。他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抱着书包走过去。他的课桌收拾得很干净,只在敞开的抽屉一角,散落着几颗橘子味的硬糖,彩色的糖纸边缘在阴影里微微蜷曲着,像几只想要挣脱束缚展翅的小兽,带着点孩子气的随意。
早。我刚把书包塞进桌肚,他就随手推过来一叠码放整齐的作业本,指尖不经意间扫过我摊开的英语课本封面——那上面,我刚用记号笔用力写下的名字阮星眠。阮星眠他低低念了一遍,尾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微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名字挺有意思。那语调轻飘飘的,却像羽毛轻轻搔过耳廓,留下一点微痒的悸动。
我耳根一热,慌忙低下头翻开英语书,假装预习单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的课本。他的扉页很特别,夹着一片脉络清晰、保存完好的风干槐树叶,叶脉间用铅笔工整地写着两个字——秋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每年秋天都会做的季节标本,一种带着固执诗意的浪漫习惯。
第一节课是语文,讲的是李商隐的《锦瑟》。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我却对着课本里那首缠绵悱恻的诗走了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橡皮擦,一个没拿稳,啪嗒一声,它滚落下去,径直溜到了谢砚声的脚边。
抱歉…我小声说着,弯下腰去捡。就在视线低垂的瞬间,我瞥见他干净的白色运动鞋鞋帮旁,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巧玲珑的东西——那是一只用透明玻璃糖纸精心折成的小船。船身线条流畅,船头微微翘起,更令人惊奇的是,船身上用极细的笔写着两个娟秀的小字:顺流。
捡到了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猛地直起身,差点撞到桌角。他不知何时侧过了身,卫衣宽大的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段少年人清瘦漂亮的锁骨线条。距离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爽干净的皂角香气。他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只小小的玻璃船,递到我眼前。阳光穿过透明的糖纸,在他掌心投下变幻流动的七彩光斑。上周闲着,跟初三一个小丫头学的,他嘴角噙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眼神却专注地看着我,带着点探究的意味,她说这玩意儿能带来好运。试试
教室里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同学翻书的窸窣声,窗外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都在这一刻退得很远。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从他微凉的指尖接过那枚承载着顺流祝愿的小船。冰凉的玻璃纸硌着掌心,却像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瞬间燎原。窗外的槐树枝叶婆娑,细碎的阳光穿过他低垂的浓密睫毛,在并排的课桌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像撒了一把会跳舞的碎钻。那一刻,胸腔里鼓噪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盖过了所有。
**第二章
午后的共振与微澜**
日子像浸了槐花蜜的流水,在书页翻动和粉笔灰飞扬中缓缓淌过。我和谢砚声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话不多,却总能在细微处让人察觉他的存在——比如在我被数学题卡住皱眉时,一支写着清晰解题步骤的草稿纸会悄无声息地推过来;比如值日擦高处的玻璃时,他会一声不响地搬来凳子,然后稳稳地扶住。
我的同桌兼闺蜜林薇,是个性格活泼得像只百灵鸟的姑娘。午休时,她常常拉着我去小卖部买零食,然后凑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眠眠,你跟谢砚声…有情况哦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上次体育课你跑步,他眼神跟粘你身上似的!
我总是红着脸去捂她的嘴:别瞎说!人家那是…同学友爱!
梅雨季毫无征兆地降临,空气变得黏腻潮湿,低沉的云层压得人心头发闷。这天午休,我抱着一摞刚收齐的、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作文本往语文办公室跑。走廊的光线昏暗,突然,咔嚓——!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炸开!
啊!我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一松,厚重的作业本眼看就要撒手滑落。
小心。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稳稳托住了摇摇欲坠的作业本底部。我惊魂未定地抬头,谢砚声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处。他臂弯里搭着那件标志性的校服外套,里面是件洗得有些发旧却异常干净的白衬衫,左胸口依旧别着那枚小小的槐树叶金属夹。他撑开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自然而然地朝我这边倾斜过来,瞬间隔断了外面倾盆而下的雨帘。
雨太大了,现在过去办公室也够呛。他看了看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声音平稳,去图书馆躲躲顺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怀里那堆本子,帮你找点作文素材看你上次为那篇槐花作文挠头了半天。
他的邀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自然。我抱着作业本,跟在他身侧。伞下的空间有限,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点距离,鼻尖却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和雨水的气息。
图书馆的旧书区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纸张、尘埃和岁月沉淀的独特气味,光线有些昏暗。谢砚声显然对这里很熟,他熟稔地在角落一堆蒙尘的旧杂志里翻找,动作轻快。很快,他抽出一本封面泛黄、边角卷起的《飞鸟集》。
喏,这句。他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某一页,指尖划过泛黄脆弱的书页,‘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他低声念出来,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配你那篇写槐花短暂花期却绚烂盛开的立意,是不是刚好他侧头看我,眼底带着一丝询问的肯定。
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落,落在他抬起的手腕上。那根深绿色的编织手绳安静地贴着皮肤,那颗透明的玻璃珠里,清晰可见一片被完美封存其中的、微缩的槐树叶标本——脉络清晰,宛如新生。后来,在一个同样下着雨的午后,他才轻描淡写地提起,那是初中时一个转学的好友送的,戴着它,能想起那个夏天,和…一些约定。语气平淡,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珍重。
我拿出笔记本,想把那句诗抄下来。大概是本子太旧,油墨蹭花了我的指尖,留下几道乌黑的痕迹。
啧。他瞥见了,轻蹙了下眉。下一秒,一张洁白的纸巾递到了我面前。我下意识伸手去接,他却似乎改变了主意,直接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他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我温热的虎口皮肤,像一滴冰水落入滚油。他动作猛地一顿,仿佛被烫到一般,那张纸巾从他指间滑落,掉在了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
空气瞬间凝固了。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图书馆里却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我抬眼,清晰地看见他白皙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薄红,那颜色,竟比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愈发娇艳的杜鹃花还要鲜亮几分。
咳…他掩饰性地飞快弯腰捡起纸巾,塞回我手里,视线飘向高高的书架,语速明显加快:其实…你发呆的时候特别像只树懒。不等我消化这句话里的信息量,他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别扭,别总绷着脸,怪…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挺可爱的。
我的脸颊瞬间像着了火,慌忙翻开笔记本想掩饰窘迫,却赫然发现空白页上多了一只用简练线条勾勒的、憨态可掬的树懒!它正举着一块小小的橡皮擦,圆溜溜的眼睛里透着股呆萌的认真。旁边还画着一颗圆滚滚的橘子糖,下面一行潇洒的小字:阮星眠的专属守护兽。那流畅的笔触,带着他独有的那份漫不经心却又无比精准的劲儿。
**第三章
暗涌的雨季与心跳**
四月的校园运动会,是沉闷学业里的一剂强心针。鼓点震天,彩旗飘扬,空气里弥漫着青春荷尔蒙和塑胶跑道的味道。我鬼使神差地报了最不擅长的四百米。候场区人头攒动,我攥紧了胸前别着的号码布,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擂鼓。
紧张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嘈杂中响起。谢砚声不知怎么从拥挤的人群里挤了过来,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他不由分说地将一颗冰凉、裹着橙色糖纸的橘子糖塞进我汗湿的手心。
含着,甜的能压惊。他的指尖带着操场阳光晒过的微暖,又混杂着冰镇汽水般的凉意,轻轻擦过我滚烫的掌心。那一触,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直抵心尖。跑道旁高大的槐树,新绿的枝条在带着暖意的春风中摇曳生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我加油。我深吸一口气,将那颗橘子糖含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开。就在这时,发令枪即将响起的前一秒,我清晰地听见他在起跑线外扬高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喧嚣:阮星眠!冲过终点线,我请你喝冰镇橘子汽水!管够!
枪声炸响!我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前两百米还算轻松,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同学们的呐喊。但到了最后一百米,肺部像是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眼前的跑道开始模糊、扭曲。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放弃的念头疯狂滋生。
就在意志力濒临崩溃的边缘,一道浅灰色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跑道内侧的绿色草坪上!他竟然在跟着我跑!他跑得并不轻松,额发完全被汗水浸湿,紧贴在额头上,那件标志性的浅灰卫衣后背被汗水洇透了一大片,清晰地勾勒出少年劲瘦而富有力量的脊柱线条。他紧抿着唇,目光却像最灼热的探照灯,牢牢锁在我身上,无声地传递着一种近乎固执的鼓励和力量。
加油!阮星眠!最后一点!他的声音穿透我沉重的喘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终点线就在前方!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刺。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他早已等在终点线后,高高举起一罐凝结着冰凉水珠的橘子汽水,用力晃了晃,晶莹的水珠滚落,滴在他手腕那颗透明的玻璃珠上,在阳光下折射出剔透如水晶般的光芒。
给你的,冠军!我刚踉跄着冲过终点,几乎脱力地弯下腰,他就拧开了瓶盖,将冰凉的、冒着气泡的汽水不容拒绝地塞进我手里。他的指尖还沾着新鲜的、带着青草香的草屑。厉害啊,他喘着气,额角汗水晶亮,却忽然蹲下身,极其自然地替我调整因为剧烈奔跑而松掉的鞋带,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哑和毫不掩饰的赞许,我小学跑四百米可是万年吊车尾,后来硬是咬牙,每天放学绕着学校后山那片槐树林跑足五圈,才把这丢人的成绩扳回来的。
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洒满整个操场,把他蹲下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我脚下。我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橘子汽水,酸甜的气泡在舌尖和喉咙里欢快地炸开,那冰凉的感觉一路熨帖到几乎燃烧的肺腑,甜意却丝丝缕缕地渗进了心底。我的白色运动鞋鞋尖,不经意间轻轻碰到了他同样沾着草屑的鞋头。那轻微的触碰,像两片在晚风中羞涩靠近、即将融为一体的云朵。
**第四章
蝉鸣的秘密与微妙的涟漪**
期末考试的压力像逐渐升温的夏日空气,沉甸甸地笼罩下来。临近期末的某天下午,大部分同学都去参加课外活动或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埋头苦读的身影,头顶的老式吊扇嗡嗡作响,努力驱散着闷热。
我在后排自己的座位上整理厚厚的物理错题集。起身去讲台拿粉笔时,手肘不小心碰倒了谢砚声放在桌角的一本厚厚的速写本。啪的一声轻响,画本掉在地上,散落出几张画稿。
哎呀!我轻呼一声,赶紧弯腰去捡。就在拾起散落纸张时,一张对折的画纸从中飘了出来,滑落在我的脚边。
好奇心驱使我捡起了它。展开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纸上是一个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的女孩侧影。阳光从窗户的方向斜射进来,勾勒出她微蹙着眉头、专注前行的侧脸轮廓。那微微自然卷的发尾,用一枚小巧的、我再熟悉不过的槐树叶发夹别住。女孩身上的校服、抱书的姿势,甚至那略显吃力的神态…都无比熟悉!画风简洁却异常传神,捕捉到了某个瞬间的神韵。而画纸的右下角,用铅笔清晰地写着几个字:槐月巷3号的春天。
槐月巷3号——那是我家的门牌号!画上的女孩,分明就是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在下一秒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脸颊瞬间滚烫,血液仿佛都涌上了头顶。手忙脚乱地,我想立刻将这张泄露了太多秘密的画纸塞回速写本里,仿佛它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他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复杂难辨。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连吊扇的嗡嗡声都显得格外刺耳。他愣了一下,随即伸手,动作快得有些突兀,从我手里抽走了那本速写本。他的指尖在画纸上停顿了半秒,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那行槐月巷3号的春天,然后移开目光,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和疏离:哦,这个啊。上周在走廊上随便画的,看着构图还行,就留着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不认识是谁。
那欲盖弥彰的不认识三个字,像投入已经波澜起伏的湖面的又一颗巨石,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更深的困惑。一股莫名的委屈和酸涩涌上鼻尖。
不认识我低下头,掩饰着发红的眼眶,胡乱翻动着面前的物理笔记,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赌气,我能误会什么。谢大学霸画技高超,画谁都像。
他突然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翻动书页的手背,阻止了我近乎发泄的动作。他的掌心带着薄茧,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我的手指僵住了。他的指腹轻轻蹭过我画在笔记边角空白处的一朵歪歪扭扭、聊以自慰的槐花插图,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无奈:这朵花…画歪了。花瓣走向不对。
他拿起一支HB铅笔,声音放得更缓,今晚留下来,我教你。
头顶的吊扇依旧嗡嗡地转着,搅动着粘稠的空气。窗外的晚霞燃烧得正烈,瑰丽的色彩将他的侧脸轮廓染上一层温柔而朦胧的蜜色光晕。他拿过我的笔记本,微凉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在被我画坏的花瓣旁,重新落下流畅的线条。这一次,他没有画花,而是在空白处勾勒出一只背着书包、眼神懵懂又带着点执拗的树懒,旁边堆着几颗圆滚滚的橘子糖,下面一行小字:笨蛋,花瓣要从外向内勾。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晒干白衬衫般的干净皂角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愈发清晰,无声地萦绕在鼻尖,混合着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心跳失序的悸动和夏日特有的、让人心烦意乱的燥热。
**第五章
夏末的信笺与心跳的回响**
时间在笔尖和试卷的摩擦中飞快流逝,转眼就到了毕业前的初夏。最后一次值日,我和谢砚声被分到了一组。傍晚的教室被金色的夕阳填满,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弥漫着一种告别的、略带伤感的宁静。我负责擦黑板。够着最顶端那行老赵龙飞凤舞的前程似锦时有些吃力,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小小的雪,钻进我的后颈衣领,痒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心点。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下一秒,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掌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腰侧,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拂掉我肩头沾染的白色粉笔灰。那带着体温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传来,像带着微小的电流,瞬间灼热了我的皮肤。我惊得脚下一滑,重心不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背咚地一声轻响,结结实实地抵在了冰凉的黑板上。
他的脸瞬间近在咫尺。呼吸在极近的距离里交缠,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左眼下那颗浅褐色泪痣的细微纹路,能感受到他骤然变得急促而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带着橘子汽水的清甜气息。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在空旷中鼓噪着,如同密集的鼓点。
阮星眠,他开口,声音低哑得不像话,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其实我…
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或戏谑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倒影,盛满了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
然而,叮铃铃——!!!
刺耳而急促的上课预备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剪刀,骤然响起,蛮横地剪断了这暧昧到极致、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气氛。
我像一只受惊过度、急于逃离陷阱的兔子,猛地推开他(或者说,是从他那令人窒息的气息范围里弹开),抓起讲台上的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一路跑出校门,傍晚微凉的风才让脸上的热度稍稍退却,但心里的悸动却久久无法平息。
手指无意识地插进校服裤子的口袋,指尖却触到了一个硬硬的、折得棱角分明的东西。不是钥匙,也不是零钱。
心跳莫名地又漏跳了一拍。我掏出来,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看清——那是一只用厚实米白色信纸折成的、异常精巧的纸船。船身线条流畅,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干净利落。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折痕,展开了这只承载着未知的船。
少年力透纸背、潇洒飞扬的字迹,瞬间撞入眼帘,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
**阮星眠:**
>
**我喜欢你。**
>
**从你被粉笔灰呛到咳嗽,眼睛红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却还固执地踮着脚、抿着嘴,非要把黑板最高处擦得干干净净的那天开始。**
>
**——
谢砚声**
世界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彻底远去。川流不息的车声,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同学的嬉笑声…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那短短几行字,像烙印般刻在视网膜上,灼热滚烫。我猛地攥紧那张薄薄的信纸,仿佛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秘密。没有丝毫犹豫,我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教学楼的方向,朝着那个刚刚逃离的地方,狂奔而去!
夕阳已将教学楼的走廊染成一片温暖而辉煌的金橘色,像流淌的蜂蜜。长长的走廊尽头,那个穿着浅灰色卫衣的身影果然还站在那里。卫衣的帽子被晚风吹得鼓起,像一面等待归航的帆。他就靠在教室门框上,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些许眉眼,安静地看着我跑来的方向,仿佛笃定我会回来。当我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扬起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涨红的脸时,他抬起头。左眼下的那颗泪痣,在暮色四合的光线里,泛着温柔而坚定的微光,像一颗终于落定、只为她闪耀的碎钻。
谢砚声!我…
胸口剧烈起伏着,我喘着粗气,想要把心中翻涌的、同样滚烫的情感倾泻而出。
他却先一步伸出手,将一罐冰凉沁着水珠的橘子汽水递到我面前。冰凉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掌心的燥热。橘色的罐身上,贴着一张小小的、印着槐树叶图案的便利贴,上面是他飞扬依旧的字迹:
>
**给我的树懒小姐:**
>
**以后每一天,都要像喝橘子汽水一样开心。**
>
**慢慢来,没关系。**
>
**我等你。**
>
**——
你的橘子船长**
晚风温柔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带着夏日尾声特有的暖意,还有被阳光晒透的白衬衫散发出的、干净清爽的皂角香气。我的指尖先是触碰到冰凉的罐身,随即,覆盖上他同样微凉却无比坚定、带着薄茧的手指。远处操场上,似乎隐约传来初一新生练习广播操的断续音乐声,教学楼旁的槐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一刻鼓掌喝彩。我看着他那双映着漫天晚霞和一个小小的、无比清晰的我影子的眼睛,忽然无比透彻地明白了他速写本里每一片槐树叶的意义,明白了他腕间玻璃珠里那片被封存的夏天,明白了他那些看似随意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橘子糖和汽水——那些未曾宣之于口、却早已刻入时光脉络的心事,在日复一日的目光交汇、在每一次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在每一句看似平常的对话里,早已悄然生长,清晰无比,枝繁叶茂。
这一次,我没有再退缩。我用力握紧了手中冰凉的橘子汽水,也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伸过来的、带着同样期待的手。指尖缠绕,掌心相贴,然后,十指紧紧相扣。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清晰地传来,带着少年独有的炙热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无比真实,无比滚烫。
他低头看着我,眼底的笑意如同此刻铺满天际的晚霞,璀璨而温柔。无需再多言语,所有的心意和答案,都已写在了彼此交缠的视线里,刻进了紧密相扣的掌心纹路中,融化在弥漫着橘子汽水酸甜气泡和槐树清冽芬芳的夏末晚风里。
青春的心事,终于在这个被金色夕阳包裹的傍晚,找到了它最完满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