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药柜里的甜 > 第一章

青石板路上还凝着晨露,苏蘅裹紧了身上的旧布衫,怀里药单攥得死紧。
师父病得重,咳了一夜,开的方子比往日都急,她头一回独自来守诺药行取药。
青芜医馆,苏姑娘
谢砚从账本后抬头,看见一个瘦小身影立在门口,发髻不整,裙摆沾灰,却站得笔直。
他皱眉,正要吩咐伙计去拿药,却被对方轻声打断:
劳烦拿药时核对一遍当归、黄芪、茯苓和炙甘草的份量。
这话听得谢砚微怔。
以往那些医馆学徒哪有这般细致,大多是拿了药就走,哪里会在意分毫之差
他多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脚边那双洗得泛白的绣鞋上,没说话,亲自下去取药。
不多时,一大包药材递到她手中,沉得几乎抱不住。
苏蘅低头检查了一遍,才点头道谢,转身迈出药行门槛。
哎呀——
她脚下不知绊了什么,整个人踉跄一下,药材袋脱手而出,哗啦一声洒满一地。
碎叶断枝混在青石缝里,她蹲下来,一片片捡起,连摔成两半的茯苓也小心包好。
谢砚站在柜台后看着,眉头越皱越紧,刚想开口训一句,却见那小姑娘捧着碎茯苓,轻轻吹掉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用油纸包起来。
他喉咙里那句责备生生咽了回去。
他从柜台后走出来,将一方干净帕子递过去:下次让学徒来拿便是。
语气依旧清冷,眼里却有了笑意。
苏蘅接过帕子,低声说了句谢谢,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把重新包好的药材一一收好。
她没注意,谢砚在递帕子的时候,袖口还残留着蜜糖的香气。
等她抱着药材回到青石巷口,阳光已经爬上屋檐。
风不大,吹得她额前碎发微微飘动。
她走得很慢,怀里沉甸甸的,每一步都踩得稳。
直到快到医馆门口,她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停下脚步。
从药材堆里翻出一小包晒干的蜜枣,上面还有一张叠得方正的纸条。
展开一看,字迹清峻有力:
甜的,试试入药如何
苏蘅怔了怔,手指轻轻摩挲过那几个字,笔锋清峻,力道却不重,仿佛写这张字条时,是有人坐在窗边,一边晒太阳一边随手写的。
哪有药商随便送人蜜枣的她皱眉自语,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暖意。
黄昏时分,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染红了屋檐,苏蘅蹲在灶前熬药。
炉火跳跃,药罐咕嘟作响,她望着那团跳动的火苗出神,耳畔忽地浮起今日谢砚那句:下次让学徒来拿便是。
语气冷,眼神却温和。
她想起他递帕子时袖口的蜜糖香,想起他转身去取药时略显匆忙的脚步,再想到他最后那一句:她不是普通的医馆丫头。
她心头微微一动,低声重复了一遍他当日说的——
药材不欺人。
念了三遍,记在了心上。
夜色深了,她将师父安顿好,坐在窗边翻着《证类本草》,目光却时不时扫向那包蜜枣。
她想着,若真入药,该配何物才不喧宾夺主……
第二日清晨,青石巷的雨总是下得绵密,打在檐角瓦片上,敲出一串串清脆的响声。
自那日谢砚送了蜜枣之后,他便像是找到了新的癖好,每日都要往苏蘅的药包里塞些试用的甜物。
从晒干的蜜枣,到炮制好的陈皮,再到一小罐腌渍梅子,皆用素纸裹得方正,字条也写得一本正经:尝尝看入药如何
苏蘅嘴上总抱怨:药柜快塞不下了。可她每次打开药屉,总会悄悄把那些甜物挪到最顺手的位置。
她自己没察觉,连师父都笑说:这药柜,倒像是谢掌柜的嫁妆。
林婶来医馆抓药时,偶然翻到药包里多了一块糖渍橙皮,笑着问:这是什么新药材我喝着怎么这么香,还带点甜味儿
苏蘅低头翻本草,耳尖微微泛红:是……调和药性用的。
林婶笑得更欢了:难怪谢掌柜总来咱们医馆,原来是这儿的药比旁处甜。
苏蘅抿了抿唇,没说话,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衣袖——那里残留着昨日谢砚递药包时不小心蹭上的淡淡蜜香。
那天下午,天边乌云压得极低,苏蘅正在药房整理新到的药材,突然听闻镇西头的小孩子发热抽搐,急需一味山野紫草。
她急匆匆披上斗篷,带上竹篓便往山上赶。
谁知刚采到半篮,暴雨骤至,山路湿滑,她一个不慎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泥水里,脚踝顿时肿起老高,疼得站不起来。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
她蜷缩在一棵老树下,浑身湿透,冷得牙齿直打架,意识渐渐模糊。
而与此同时,守诺药行内,谢砚正坐在柜台后翻阅药典,忽然听到外头跑来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说:苏姑娘还在山上采药!雨太大,她没回来!
谢砚猛地起身,连伞都来不及拿,抓起装有姜茶的陶壶就往外冲。
他在风雨中奔跑,鞋底踩碎满地落叶,衣服早已湿透,却顾不上停下歇息。
终于,在山腰的老树下,他看到了蜷缩在泥水中的苏蘅。
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已经昏迷过去。
谢砚二话不说,蹲下身将她背起,雨水顺着她的额角滴落在他的肩上。
他一手扶着她,一手紧握陶壶,在湿滑的山道上一步步往下走。
风大雨急,山路难行,但他脚步从未停过。
直到寻到一处避雨的洞口,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解开自己的外袍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再从怀中取出那壶温热的姜茶,一口一口喂她服下。
她睫毛轻颤,嘴里喃喃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他听不清。
那一夜,谢砚坐在她身边,守到雨停风止。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得医馆门前那口老药缸泛起粼粼波光。
苏蘅睁眼时,被褥还带着些微潮气,屋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像是昨夜风雨未曾发生过。
她撑起身子,手臂微微发软,头还有些晕沉。
目光落在床边的小几上,那瓶止咳膏静静摆在那儿,像是从未挪动过。
她伸手拿起瓶子,指尖轻轻摩挲着瓶身,仿佛还能触到昨日谢砚温热的手掌。
瓶底果然压着一张纸条,素白纸上是熟悉的字迹:风寒需温补,勿再独闯风雨。
她心头一颤,眼角不自觉地湿润了些。
她没让泪水落下来,只是将瓶子悄悄藏进了被褥深处,像是怕被人发现这份藏不住的心事。
窗外脚步声轻响,陈阿公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进来,笑眯眯道:醒了昨晚可把大伙儿都吓坏了,还是谢掌柜把你背回来的,瞧他那副模样,我都差点以为他是你家什么人咯。
苏蘅低头搅动着米粥,嘴角抿成一条浅浅的弧线,没接话。
我看啊,陈阿公放下碗,慢悠悠地说,这药行迟早要搬到医馆旁边,不然谢掌柜天天往这边跑,不怕累也怕烦。
苏蘅闻言抬起头,见陈阿公正朝街对面努嘴。
守诺药行门口,谢砚正低着头整理刚送来的药材,只见他卷起了袖角,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
苏蘅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泡了杯热茶,暖洋洋地荡开涟漪。
翌日清晨苏蘅推开医馆门,晨雾还未散尽,药炉已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她走到炉边,正准备扇火添柴,却发现炉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蒲扇。
她怔了一下,拿起来一看,扇柄上系着一张小纸条:熬药辛苦,我替你扇风。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弯成月牙。
望向对面药行的方向,她忽然希望今天的太阳能升得更慢些,好让她多看一眼那个总在她不经意间送来甜意的身影。
午后,林婶拎着孩子来医馆复诊,今年夏末秋初,虫害频发,不少孩子身上都起了红疹,孩子娘亲都急得不行,苏蘅准备配制些驱虫的香囊。
简单列了一张药材清单,准备开始备料。
傍晚,医馆门前的铜铃轻响,谢砚抱着一个木盒走进来,神色一如往常淡然,只是眼神里藏着些许期待。
听说你在配香囊他将盒子放在案几上,这是特选的艾草与薄荷,晒干后药性最稳。
苏蘅打开盒子,果真见到整齐码放的艾叶和薄荷叶,香气扑鼻。
她抬头看他,唇角轻扬:谢掌柜倒是比我还懂。
谢砚微微一笑,转身欲走,却被她唤住:等等。
她从药柜中取出一瓶自己熬的蜜饯,递过去:昨日尝了你送的梅子,觉得……还不错。
谢砚接过瓶子,眼里笑意更深,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去。
苏蘅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中秋前夜,青芜医馆的窗纸映着药炉微光,苏蘅坐在案前,一针一线缝着驱虫香囊。
镇上的孩子都等着明日来领,她不敢马虎,连边角都要压得结实些。
桌上摆着谢砚昨日送来的艾草与薄荷,香气清冽,混着几日前晒干的陈皮蜜枣味儿,竟意外好闻。
林婶今早来取香囊时还笑眯眯地说:小蘅啊,谢掌柜的艾草真是一等一的好,清香扑鼻,不熏人都想多闻两口。
苏蘅低头笑了笑,没接话。
她其实也说不清是艾草好,还是谢砚送来的东西总让她觉得特别安心。
她一边缝一边想着,怎么把这批药材用完,手忽然碰到盒底的一张包装纸,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一只兔子,耳朵翘得老高,眼睛圆溜溜的,像极了他上次送蜜饯时自己顺手贴在罐口那张纸条上的笔迹。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指尖轻轻摩挲那纸兔耳朵,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将它夹进了《证类本草》里。
书页间夹了几张她平日随手记的药方、干花、甚至还有半片去年春天谢砚第一次送来的茯苓碎屑。
你这人……她喃喃自语,连个包装纸都要让人记住。
正说着,门外铜铃轻响,打破了夜色。
她抬头一看,窗外不知何时放了一盏小小的灯笼,灯下搁着一小包东西,用金黄的银杏叶裹着,系上细麻绳,看起来像是特意挑了颜色最鲜亮的叶子包的。
她愣了一下,快步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包蜜饯,拆开一看,果真是谢砚惯常送的那种蜜渍山楂,酸甜适中,恰到好处。
可真正让她怔住的,是叶子内侧,一笔一划写着几个字:
我想把药行开在你医馆隔壁。
她指尖微微发颤,仿佛被那句话烫到了心尖。
眼眶有些发热,却不是难过,而是某种从未有过的柔软和踏实。
她站在门口,望着那盏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影子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是谁的心事,也被风吹散了一地。
她在窗前坐了很久,药炉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秋蝉鸣叫,她的视线落在柜子边的针线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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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走过去,轻轻打开盒盖,一件未完成的棉袍静静躺在其中。
布料厚实,针脚细密,袖口已经绣了几片艾草图案——是他最爱的药草之一,也是她亲手挑的纹样。
她坐回窗边,将棉袍摊在膝头,指尖拂过那些尚未缝完的地方。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谢砚站在医馆门口,低头看她整理药材时的模样。
他总是穿着一袭深色长衫,袖口沾着些药材碎屑,眼神却比药罐里熬出的糖浆还要柔和。
这句话像是种进了心里,悄悄生根发芽。
她低头笑了笑,她终于明白,自己也想让他挡得住穿堂风,护得住药行灯火。
门外铜铃又响了一声,她回神望去,只见陈阿公正拎着一篮月饼笑眯眯地走进来。
哎哟,小蘅啊,这都中秋了,你还守着药炉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篮子放在桌上,我特地让婆娘做了甜枣馅儿的,你尝尝。
苏蘅忙起身招呼:谢谢陈阿公。她顺手将银杏叶往怀里藏了藏,可还是被陈阿公一眼瞥见。
哟,这不是谢掌柜送来的吧他笑得意味深长,我看你盯着它都快半个时辰了,小丫头,你这脸都红到耳根了。
苏蘅怔了怔,脸上顿时烧起来,
陈阿公见状哈哈一笑,端起茶碗喝了口热茶,才慢悠悠地道:谢掌柜那人,看着冷,其实心里最是细腻。他每次送来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正好合你用上次那批薄荷叶子,不就治好了镇东头娃娃的风寒
苏蘅没说话,只是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棉袍,眼神温柔坚定。
陈阿公放下茶碗,拍了拍她的肩:你也别藏着掖着啦,要我说,你们俩啊,早就是一根藤上的两片叶子了。只是谁也不先开口罢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很是柔软,仿佛连呼吸都轻了些。
等陈阿公离开后,她仍坐在窗前,久久未动。
夜风渐凉,药炉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温柔如月。
她低头看着那件棉袍,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定一件事——她要把这件衣裳织完,亲手交到他手上。
与此同时,药行门前,谢砚正倚着门框抬头望月。
月圆如玉,洒落清辉。
他手中拿着一枚蜜枣,却并未放进嘴里,而是捏着那颗小小的果实,若有所思。
白日里,他看见她在医馆窗前缝香囊,低眉浅笑的样子,让他心头一阵发热。
那时她鬓角别着一支木簪,风吹过时轻轻晃动,像是她未曾说出口的心事。
等她的药柜腾出空格,我就搬过来。他轻声自语,声音随风散入夜色中。
风起了,带走了他唇角的一抹笑意,却带不走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念想。
屋内,苏蘅终于站起身,将棉袍重新放回针线盒中。
她走到案前,拿起《证类本草》,翻开扉页,将那片银杏叶夹了进去。
叶脉清晰,墨字温润。
她合上书,心里已有主意。
第二日天刚亮,苏蘅便出了医馆,手里攥着一卷布样。
她穿过青石板路,走到镇东头的绣坊门口,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柳娘子的声音。
是我,苏蘅。
门吱呀一声开了,柳娘子披着外衣迎她进来,哟,这么早
想请教些针线上的事。苏蘅把布料摊开在案几上,我想缝一件带有金银花的棉袍,但不太懂怎么处理边角。
柳娘子眼睛一亮,笑得意味深长:这可是给谁做的瞧你挑布料的样子,怕不是要送人吧
苏蘅低头摩挲着厚实的灰蓝布料,没说话,只是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些。
柳娘子见状也不再追问,拿起针线比划起来:这种厚布要选粗点的线,缝之前先用火熨一下边角,不然容易起毛。袖口要是想精致些,可以加个暗纹,比如说——金银花
苏蘅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用金银花
柳娘子扑哧一笑:我哪有那么神,是你自己说漏嘴了。
苏蘅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微红,低头继续听她讲解针法上的细节,知道咋回事后变回到了医馆。
没过多久,谢砚照旧在清晨亲自将新炮制好的药材送到医馆。
他站在柜台前,将一个小包袱递到苏蘅手中:这批党参和黄芪是今早刚晒好的,补气养身的,适合体虚者长期服用。
苏蘅打开包袱,果然看到每味药材都分装得整整齐齐,标签上还写着详细的炮制过程。
她翻看时注意到,其中一张纸上竟用小字写着一句:风寒初愈,宜温补。
她心头一热,悄悄将这些药材收好,摆在药柜最上层。
赵三爷恰巧路过医馆门口,正巧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停下脚步,朝街坊们笑道:哎哟,这药行怕是要改名‘守衡’了吧
街边几人哄笑起来。
谢砚闻言淡淡扫了一眼赵三爷,没说话,转身离开时却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医馆门口,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谢砚照旧每日送来药材,苏蘅也照旧忙碌于医馆与绣坊之间。
她开始学会如何在袖口缝出细腻的花纹,如何在领口加入暖和的里衬。
而那件棉袍,在她的手中,逐渐成形。
夜里,医馆灯火未熄,药炉还在咕嘟作响。
苏蘅熬完最后一副药,才从角落取出针线盒,坐回窗前。
她展开棉袍,轻轻抚摸着已经缝好的部分,眼神温柔。
她拿起针线,小心翼翼地开始缝制袖口。
这一次,她在袖口加了一圈暗纹——金银花的图案,细密而柔和,仿佛藏着说不出的心意。
夜风吹过,药香弥漫,月光洒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映出一片宁静。
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可此刻,她的心却从未如此笃定。
夜里风凉,医馆里只剩苏蘅一人坐在窗前。
药炉上的汤剂已经收了火,残余的药香还缭绕在屋内,混着布料淡淡的棉絮味。
灰蓝的布料上,袖口已缝出一圈细密的暗纹——金银花的图案,一针一线皆是她的心思。
谢砚最爱用金银花。
他曾在一次送药材时随口提起:清热解毒,四季可用,最是百搭。那时候他说得随意,可她却记住了。
如今这一圈花纹便像是她藏不住的心事,在夜色下静静绽放。
她的手指被银针扎了几回,指尖泛红,可她没有停下。
每一针落下,仿佛都织进了她在医馆门口看他转身离去的那个背影。
你这是打算给他穿到明年冬天柳娘子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
苏蘅吓了一跳,连忙将棉袍收起,抬头看去,只见柳娘子抱着一匹新裁的布料进来,一边走一边打量她:我刚才在外头听你说要赶工,特意多裁了一匹,想着能给你加个夹层。
说着话,她眼睛扫到了桌上尚未收起的针线盒,还有那一角露出的袖口纹样,脚步一顿。
这……这针法
她走近几步,拿起那片袖口细细端详,眉眼间透出几分惊讶,这不是普通绣娘的手艺,像是老裁缝铺里的师傅才有的功底。你一个医馆丫头,哪儿学来的
苏蘅笑了笑,把袖口放回去,轻声道:师父病中我常给他缝衣裳,自然就学会了。
柳娘子听罢,眼神变了三分,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没再多问,只是默默放下手中的布料,轻声说了一句:那你继续忙吧,我在外头等你歇了再走。
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苏蘅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担心了。
翌日清晨,谢砚站在药行门前,望着远处青石板尽头的医馆方向出神。
手里握着一张图纸,是他昨夜反复修改后画下的守诺药行搬迁计划。
他在图纸边角处留了一块空地,那是留给青芜医馆的位置。
他想把药行开在她医馆隔壁,哪怕只隔着一面墙,也能每天看见她进出医馆的身影。
掌柜的,早上的货都装好了。伙计在身后提醒。
谢砚应了一声,却没有动身,目光仍落在远处的医馆方向。
忽然,一阵熟悉的茶香飘来。
他回头一看,果然是陈阿公端着茶碗晃悠悠地走过来。
哟,谢掌柜今天怎么站着不动,是在等什么人吗陈阿公笑眯眯地问。
谢砚轻咳一声,把图纸收进怀里:没什么,就是想事情。
想事不如听听我的建议。陈阿公压低声音,听说镇西有块空地要出让,原本是旧宅拆了后的荒地,现在正对外招租呢。你若真想搬,不如去瞧瞧
谢砚眸光一亮,随即转为思索。
镇西……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地图,那边离医馆倒是不远。
可不是嘛!陈阿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是真搬过去,小蘅也不用天天跑这么远拿药,你们俩啊——哎哟哎哟,我说错什么了吗
谢砚脸上不显,但耳根悄悄红了一下。
他没有接话,而是转身快步朝药行内走去,嘴里只留下一句:我去准备一下,下午出门。
傍晚,苏蘅在医馆门口晾晒药材,远远望见谢砚背着药箱从街口走来,肩上的包袱比平时大了些。
她正要打招呼,却被柳娘子拉住。
你那个棉袍……我已经找好几家裁缝铺问过了。柳娘子低声说,他们都说这种金银花暗纹,只有老手艺人才会,而且还要专门练过。你怎么会的
苏蘅低头整理着手中的药材,语气平静:师父腿脚不便,我从小替他补衣裳,练出来的。
柳娘子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知不知道,谢掌柜最近在打听镇西的地说是想搬药行。
苏蘅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她:真的
我能骗你柳娘子挑眉,不过……听说那块地也不是谁都能拿下的。
苏蘅没说话,只是目光越过柳娘子的肩膀,看向远处那个正在走近的身影。
谢砚的脚步稳稳踏上青石板路,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手臂上一道细小的划痕,显然是昨日翻山采药时留下的。
她忽然觉得手心里有些发烫,想起昨夜那圈金银花的纹路。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为彼此靠近的路上,偷偷埋下了一颗种子。
而那颗种子,或许很快就要发芽了。
此时谢砚站在镇西那块空地上,脚下是未清理干净的碎瓦砾,风一吹,扬起细尘。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契草稿,心头却沉得像压了块药石。
那外地商人已经先一步签下了意向书。
据说是从北方来的药材商,出手阔绰,开出的价格几乎高出市价一倍有余。
原本这地不过是个破旧宅子拆后腾出来的荒地,现在倒成了香饽饽。
谢砚攥着地契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几乎陷进纸角。
他原想着,只要能买下这块地,就能把药行搬到苏蘅医馆旁边。
她不用再每日穿街走巷来取药,他也能在她煎药时多守一会儿——哪怕只是悄悄站在窗外,看她被热气熏红的脸颊。
可如今,一切打算都落了空。
谢掌柜陈阿公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听说那位商人还带了几个北地的工匠,说是要在这儿建个大药库。
谢砚没应声,只是蹲下身,随手捡起一块青砖,在地上比划着丈量。
陈阿公叹了口气:你这孩子……
另一边,苏蘅正在医馆门口整理晒好的金银花,忽然听见林婶压低声音道:小蘅啊,你听说了吗谢掌柜去镇西看地,结果被人抢先了。
苏蘅手指一顿,抬头看了眼林婶:谁抢了
好像是个北边来的商人。林婶摇头,出手大方得很,镇上几个老人都被他说动了。
苏蘅没说话,低头将最后一把金银花收进布袋里。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个木匣上,那是师父临终前留下的,里面有几个古方,都是些不传之秘。
她以前从未想过要动它,但此刻,心里却浮出一个念头。
她不能让谢砚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赵三爷站在自家杂货铺门口,端着茶壶,一边喝一边朝街上张望,嘴里啧啧道:你们说说,这谢掌柜是不是为了某个小丫头才非要在这镇上扎根
路人听得不明所以,有人低声问:哪个小丫头
还能是谁青芜医馆那个!赵三爷压低声音,人家日日送蜜枣、陈皮,连药柜都能塞成甜罐子了!
流言传得飞快,最后竟传到了周工头耳中。
他正蹲在工地吃饭,听人说了几句,嗤笑一声:有钱人家的少爷闹脾气罢了。
那人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周工头夹起一口咸菜,慢悠悠道:我昨天亲眼见那小子一个人蹲在空地上,拿根树枝在地上画线,那认真劲儿,像是闹脾气的
这话一出,众人一时没了声音。
夜色渐深,谢砚提着灯笼走在回药行的路上,脚步有些沉重。
今日的失望像是一味苦药,吞下去,却迟迟化不开。
刚走到门口,他就看见地上放着一个小包袱,用麻绳系着,上面还贴着一张纸条。
他弯腰捡起,打开一看,竟是糖渍山楂,酸甜气息扑鼻而来。
他怔了一下,又看向那张纸条:
【地基贵,我能帮。】
字迹清秀,一笔一划都写得认真。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几行字,心头突然泛起一阵暖意。
他抬头看了看天,星星点点,夜风拂面。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靠近。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青石板路上已响起清脆的脚步声。
谢砚站在药行门前,等的人终于来了。
苏蘅抱着一卷图纸走来,头发还没完全束好,发梢散落在肩头,像是被晨风拂乱了一般。
她手里还拎着个布袋,显然是装了些药材备用。
你真要和我去谢砚问。
苏蘅抬眼看他一眼,嘴角轻扬:我答应你的。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穿过镇中热闹的街巷,走到镇西那片空地时,周工头已经等在那里了。
谢掌柜,你们这是……周工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苏蘅,这位是
她是苏大夫。谢砚介绍道,也是这新药行的设计者之一。
苏蘅上前一步,朝周工头拱手行礼:周师傅好,我是青芜医馆的苏蘅。
周工头一听是医馆的人,态度立刻亲了几分:原来是治病救人的姑娘。听说你们想在这儿盖药行
是。苏蘅点头,展开手中的图纸,我想建议用医馆后院那棵老树做横梁。木料省了不说,还能让旧物有个归处。
周工头听着这话,眉头渐渐舒展:懂行啊你!老木头比新木头更耐久,这道理不少人都不懂。
他弯腰捡起块石头在地上划出几笔:照你这图,屋脊要高些,方便晒药;门面要宽,进出也便利。
苏蘅一边听一边记下重点,时不时插几句专业术语,听得周工头连连点头:这丫头,懂行。
谈妥之后,开工便提上日程。
黄昏时分,空地上已是热火朝天。
谢砚和苏蘅站在一角,手中握着夯土用的木槌,跟着几个泥瓦匠一起打桩。
夕阳洒在他们身上,拉长了影子。
汗水滑过额角,苏蘅伸手擦了一下,指尖却沾上了泥土。
谢砚见状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替她抹去污渍。
可下一秒,他自己却因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整个人失去平衡,手掌重重磕在一块棱角分明的石板上,鲜血瞬间渗出。
哎!苏蘅惊呼一声,立即放下木槌,从随身药囊中取出止血粉。
她蹲下身,将谢砚的手掌小心托起,动作轻柔又利落,像是无数次给病人处理伤口那样熟练。
疼不疼她低声问。
谢砚摇头,目光却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暖意。
你别动。她说着,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段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起来。
夕阳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映出两道依偎的身影。
那画面,像极了医馆门前那株双生杏树——根系相连,枝叶交错,虽各成一体,却早已难舍彼此。
这一夜,谢砚辗转难眠。
他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星月,脑海中全是苏蘅今日在工地上的样子:认真、坚定,还有那份藏不住的温柔。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努力靠近,而是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走在同一条路上。
而这条路的尽头,或许并不需要太多言语。
只需要一个名字,一句承诺,一间药行,一家医馆。
以及,一个愿意与你一同筑梦的人。
新开的守诺药行立在青石板路尽头,门楣上挂着崭新的牌匾,墨色字迹还未完全干透,守诺药行·分号几个大字映着晨光,正对不远处的青芜医馆。
苏蘅抱着新采的当归走进去时,脚步一顿——柜台后摆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袍,针脚细密,袖口绣着金银线勾出的云纹,正是她亲手织的那一件。
谢砚从里间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账册,见她盯着棉袍,轻声道:我试穿过了,很暖。
苏蘅脸微微泛红,别过头不看他,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袖口的花纹,指尖拂过那一缕金线,像是抚过秋日晒暖的风。
你……你怎么会把它放这儿
总不能让我穿着它四处晒药。谢砚嘴角微扬,不过,倒是比我想的要合身。
外头传来脚步声,林婶牵着孩子进来,笑着道:谢掌柜,以后我家孩子看病抓药,可都得靠你俩一块儿了。
谢砚点头微笑,目光却落在苏蘅身上。她回望一眼,眼中满是温柔。
柳娘子也来了,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是一批特制的香囊,说是送给新开业的药行做贺礼。
我瞧着你们这儿药材多,蚊虫也多,这些香囊里加了驱虫草,挂上一两个,屋里清净些。
她说罢又凑近苏蘅,低声笑道:你那件棉袍,我也学着做了件给自己丈夫,没想到他也喜欢。
苏蘅掩嘴轻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温暖的小家。
整个白天,药行门前络绎不绝,有来取药的、送礼的、祝贺的,还有不少特意从邻镇赶来的病人。
陈阿公也在门口支起茶摊,笑呵呵地招呼客人:来来来,喝杯热茶歇歇脚!小蘅啊,你家药商开张,我这茶也得配个好名儿,叫‘守诺杏花’如何
苏蘅哭笑不得:哪来的杏花
这不是等着明年春天呢嘛!陈阿公拍着腿笑。
夜幕渐沉,药行里渐渐安静下来。
谢砚将最后一份药材归档完毕,正准备合上账本,忽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抬头,看见苏蘅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小陶罐,罐口用红纸封着,纸上墨字写着润喉蜜三字,是她一手工整的小楷。
这是我新调的润喉蜜,试试
谢砚接过陶罐,揭开红纸,一股温润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抿了一口,蜂蜜与薄荷的清香在舌尖化开,竟还带了一丝山楂的回甘,唇齿留香,仿佛连心都跟着甜了起来。
这是……你特地为我做的
苏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声音更低:你日日晒药理货,说话多,嗓子总哑……我想着,总该做点什么。
谢砚心头一暖,望着她低垂的眼睫,几乎想伸手替她撩起那被夜风吹乱的一缕发丝。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笑声。
哟,两位站在这灯火通明的地方,倒真是一幅好画。陈阿公拎着茶壶路过,笑眯眯地打趣,这回是真的,药行开到了医馆隔壁咯!
谢砚笑了笑,没说话。苏蘅也抿嘴不语,只是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
陈阿公拍了拍门框,转身回去煮茶,嘴里哼起了老歌谣:杏花春雨江南路,药香深处有人家……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柜台上的油灯轻轻晃动着微光。
谢砚站在药行门前,望着对面青芜医馆熟悉的屋檐,在月色中轮廓柔和,像极了记忆里那个蹲在药柜前认真抓药的小姑娘。
他低声开口:苏蘅,我终于把药行开到了你身边。
而屋内的苏蘅,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棉袍挂进药柜深处。
她的手指在金银线绣出的云纹上停留片刻,像是触碰一段悄悄生长的情意,又像是藏起一颗不愿示人的心。
她轻轻合上药柜门,转头望向窗外灯火通明的守诺药行,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笑意。
这一夜,风清月朗,药香悠悠。
镇子里的人说,新开的守诺药行和青芜医馆遥遥相望,一个卖药,一个治病,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细腻如水,倒像是天生一对。
这话传到柳娘子耳里,她笑着对旁人道:你瞧瞧,以前是谢掌柜往医馆送‘试尝’的药材,如今是药行直接开到人家门口了,这不是情意,还能是什么
林婶也点头附和:就是啊,我看他们俩啊,迟早得让人请喝茶吃喜糖。
可就在众人纷纷议论着这段佳话之时,谁也没注意到,一封快马加急的信,悄然送进了镇东头的县衙。
没人知道,知县老爷昨夜梦见女儿病重无药可医,醒来后便下令:要在守诺药行之中,择一位医道双修的青年才俊,许以千金之女。
青芜医馆门前的杏花被昨夜一场细雨打得零落,谢砚站在药行门口,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已被捏皱的纸条,忽地一用力,将它揉作一团扔进了墙角的垃圾篓。
周工头听说这事,拎着铁锤就从工地赶了过来,嗤笑道:哪有这等好事分明是县令想借机拉拢好药材供应。
他径直走到谢砚面前,压低声音道:你要真不想搬走,就赶紧把话挑明。你以为人家不晓得你这些日子往青芜医馆送了多少‘试尝’的药材
谢砚望着医馆门前那株双生杏树,花瓣随风飘落,枝干依偎如影随形。
他轻声道:我怕她不愿。
另一边,柳娘子也带着笑意登门医馆,手里提了个香囊:苏姑娘,这是安神助眠的好东西,特意为你调的。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谢掌柜这些日子可闷了不少,你若真不在意,我倒可以替他说句话。
苏蘅低头摩挲袖口上的金银花暗纹,那是她亲手绣的,针脚细细密密,一如那些藏在药柜深处的心思。
她想起那个暴雨夜,谢砚背着她翻山越岭找药的模样,还有他掌心被石块划破时自己替他包扎的瞬间……
她终究只是轻轻摇头,一句话都没说。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镇子里的人议论纷纷。
有人说谢掌柜是真心为苏姑娘好,也有人猜他是想借势往上爬。
赵三爷在茶摊上大肆宣扬:你们猜怎么着谢掌柜怕是要当上门女婿了!这话像风一样钻进街坊们的耳朵,也钻进了谢砚的耳里。
他正站在药行门口,手里捏着一包刚炮制好的陈皮,听闻此言,手指猛地收紧,纸袋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本可以一笑置之,可不知为何,这句话像针扎进了心里,刺得他喘不过气来。
风从巷口吹过,带着杏花的残香和药草的苦涩。
他望向对面医馆那扇青木门,迈开步子,穿过窄窄的石板路,站到了医馆门前。
苏蘅此时正低头整理柜台上几味药材,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谢砚,怔了一下,没说话。
谢砚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却低得几乎只有她能听见:你若愿留在这镇上,我便不走了。
苏蘅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还搭在一颗干瘪的山楂上。
她愣住了,眼眶微微泛红,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砚却没有再看她,只是轻轻转身,走回了药行。
那一整天,谁都没再提那句话,可两人都知道——有些话一旦说了出口,就像泡在水里的药,再难收回。
夜色渐深,守诺药行的灯火还亮着。
谢砚坐在柜台后,手中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是前日苏蘅随手写下的字迹:地基贵,我能帮。字迹歪歪扭扭,是他教她写的,当时她笑得眉眼弯弯,说自己这辈子头一回给人写担保书。
他摩挲着那几个字,像是摸着她的手。
药行的账册摊开在桌上,一封已经封好的信静静躺在灯下。
他早已写好,托人连夜送去城里总号。
他在信中请求将分号升为总号,迁至这个小镇,并在信末加了一句:
若不能守她左右,守诺二字,也无意义。
他知道父亲当年取守诺之名,是为了守住药行的诚信。
可如今他想守住的,不只是药材的好坏,还有那个蹲在地上捡碎茯苓的小姑娘。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完全亮透,青芜医馆的门被轻轻推开。
苏蘅披衣起身,准备熬今日第一剂药,却发现门前地上躺着一封信。
信封素净,没有署名,只用一根细绳系着。
她犹豫片刻,解开绳子,打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一行清秀小楷:
药柜里的甜,不止于糖。
她心头一震,手指微微发颤。她缓缓抬头,看向对街的药行。
谢砚已站在门口,一身藏青长衫随风轻扬。
他看见她,朝她点了点头,目光温柔坚定,一如他送来的每一味药材。
那一刻,苏蘅终于明白。
他从未打算离开。
他的药行不会搬走,他的心也不会。
他把守诺二字改写了,只为守她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