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陈默意识回归时唯一清晰的感觉。一种湿漉漉的、渗入骨髓的寒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遍全身。紧随其后的是坚硬,身下并非床铺,而是某种粗糙、硌人的表面,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腐烂食物的酸馊、尿液挥发的臊气、垃圾堆沤久的霉烂,还有冬天本身冰冷的铁锈味。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被狭窄、肮脏的巷壁框住。头顶是城市黎明前灰蒙蒙、压得极低的天空,几缕惨淡的光线费力地挤过高楼之间的缝隙,吝啬地洒落下来。他躺在一个大型垃圾箱旁边,半个身子陷在湿冷的污水中,身体冻得几乎麻木,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气,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是谁这个问题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瞬间吞噬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意识。大脑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名字、面孔、过往的片段,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恐慌像冰冷的蛇,倏地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挣扎着坐起来,破旧单薄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冷,几乎无法提供任何御寒的作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肮脏,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手臂上有些擦伤和淤青,不知是何时留下的。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有钢锥在太阳穴上狠命凿击,他闷哼一声,抱住头蜷缩起来。这疼痛是真实的,但这具身体,这个名字——陈默一个模糊的音节在空洞的脑海里升起,带来一丝微弱的归属感,但依旧没有任何画面与之相连——却是如此陌生。
巷子外面传来城市苏醒的喧嚣:车辆驶过湿漉漉路面的呼啸,远处隐约的喇叭声,还有行人匆忙的脚步声。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虚弱得发抖。饥饿感如同苏醒的野兽,凶猛地撕咬着他的胃。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找到点吃的。
拖着沉重的步子,他挪到了巷口。外面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嘈杂的万花筒,刺眼的光线、飞驰的汽车、行色匆匆衣着各异的人群、琳琅满目橱窗里反射的光斑……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感到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和被排斥感。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干涩嘶哑的音节,试图向一个路过的、穿着厚实羽绒服的女人询问。女人瞥了他一眼,被他褴褛的衣衫和身上的异味所惊,眼中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和厌恶,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加快脚步绕开了他。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站在街角的便利店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警棍上。
世界对他关上了门。他只能凭着本能,沿着城市边缘最破败、最无人问津的区域漫无目的地游荡。翻找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运气好时能找到半块发霉僵硬的面包或沾着油污的残羹,囫囵塞进嘴里,胃里一阵翻搅。夜晚,他蜷缩在废弃公交车冰冷的地板上,或是桥洞下漏风的角落,听着寒风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间凄厉地呜咽,身体在单薄衣物下瑟瑟发抖。雨水在某个深夜不期而至,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落,瞬间将他浇透,寒意如同毒液般渗透每一寸皮肤。他只能缩在桥洞最深的角落,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意识在寒冷和饥饿的夹击下渐渐模糊。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无边无际的流浪和绝望,何时才是尽头
几天或者更久时间在饥饿和寒冷中失去了刻度。陈默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提线木偶,麻木地移动着。某个黄昏,天空被涂抹成一片浑浊的铁锈红,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正沿着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荒废道路蹒跚前行,路边是倾倒的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钢筋。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并非来自外界的声音或景象,而是源于他混沌一片的大脑深处,一种混杂着强烈不安、尖锐恐惧和某种病态到无法抗拒的……召唤感。这感觉如此突兀,如此蛮横,瞬间压倒了饥饿和寒冷带来的生理痛苦。它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麻木的意识,指向道路尽头那片被浓重暮霭笼罩的区域。
他停下脚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莫名的悸痛。理智告诉他应该远离任何感觉不对的地方,但那无形的牵引力却像铁链般锁住了他的双腿,拖拽着他朝那个方向走去。脚下的荒草越来越高,几乎没过膝盖,枯黄干硬,在风中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绕过一堆巨大的、覆盖着防水布的废弃物,眼前的景象豁然撞入眼帘。
一座庞大、阴森的建筑群轮廓,在暮色四合中沉默地矗立。高耸的主楼墙体斑驳陆离,大片大片的灰泥剥落,裸露出下面暗红色的丑陋砖块,像一块块巨大的、无法愈合的疮疤。窗户大多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破碎的玻璃残片零星地挂在窗框上,像野兽口中残留的獠牙。几座附属的小楼歪斜着,屋顶坍塌,露出腐朽的黑色梁木。整个建筑群被一道锈迹斑斑、布满扭曲尖刺的高大铁栅栏包围着。铁门——那扇本该紧闭、象征隔绝的大门——此刻却诡异地向外敞开着一条足以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仿佛一只巨兽在沉睡中无意识地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嘴,发出无声的邀请,又或是陷阱的入口。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灰尘、潮湿霉菌、腐败木质和某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被傍晚的冷风裹挟着,从敞开的门缝里扑面而来,灌入陈默的鼻腔。这味道瞬间激活了他大脑深处某些混沌的区域,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但同时也伴随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他站在离铁门十几米远的地方,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本就单薄的破衣。风穿过那些空洞的窗口,发出忽高忽低的呜咽声,时而像女人压抑的哭泣,时而像野兽受伤的哀嚎,时而又变成一种空洞悠长的叹息,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整座废弃病院如同一个巨大的、腐朽的棺椁,散发着不祥的死亡气息。
抗拒的本能像微弱的火苗,在恐惧的寒风中摇曳。但那源自大脑深处的召唤,那混合着恐惧和病态吸引的牵引力,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火光。他的双腿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扇如同巨兽咽喉般敞开的、锈蚀的铁门挪去。每一步都踩在枯草和碎石上,发出嚓嚓的轻响,在死寂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侧过身,挤过那狭窄、冰冷的门缝。
一股更加浓重、更加复杂的腐败气味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灰尘像有生命般,随着他的进入而纷纷扬扬地腾起,在手电筒般惨淡的暮光中狂舞,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肺部火烧火燎。他站在一个异常空旷的大厅里。
脚下是碎裂的水磨石地砖,覆盖着厚厚的、踩上去如同积雪的灰白色尘土,尘土下是可疑的深褐色污渍,大片大片地晕染开,形状不规则,边缘模糊。几缕惨淡的、带着铁锈红色的暮光,从高墙上巨大的、没有玻璃的破窗洞斜射进来,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几道倾斜的光柱,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反而将大厅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怪异区域,更凸显了周围深邃的黑暗。
大厅里散落着倾倒的木质长椅,椅腿大多断裂,露出参差不齐的木茬,像折断的枯骨。几张布满划痕、漆皮剥落的铁皮桌子歪倒在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角落里堆积着一些看不清原貌的杂物,被尘埃和蛛网层层包裹。地上散落着一些泛黄、脆硬的纸片,被风吹动,像垂死的蝴蝶般轻轻翻卷。他走近一张倒扣的桌子,用脚小心地拨开旁边的几片碎纸。其中一张较大的残页被尘土半掩着,他弯腰,手指颤抖着拂去上面的灰。
纸页边缘焦黑卷曲,似乎被烧过。上面是模糊的蓝色复写纸印迹,还能勉强辨认出一些潦草的字迹:

患者编号
073

主诉:幻听,被害妄想


抗拒治疗

行为狂躁

建议:加强镇静

必要时物理干预


今日注射:氯丙嗪
100mg

反应:剧烈呕吐,意识模糊

持续观察


物理干预记录:束缚带固定四肢,时长
4
小时

物理干预、束缚带固定……这些冰冷的词汇像细小的冰渣,顺着脊椎滑落。陈默的手指猛地缩回,仿佛那纸片烫手。他抬起头,目光被大厅一侧的墙壁吸引。在昏沉的光线下,那面墙显得异常斑驳。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
那不是简单的污渍或墙皮剥落。墙壁上覆盖着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涂鸦。用尖锐的石块、烧焦的木炭、甚至可能是……指甲,深深地刻划、涂抹上去的。线条混乱而癫狂,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愤怒。
大量扭曲变形的人脸。眼睛被画成巨大、空洞的黑洞,或者用交叉的线条粗暴地涂抹掉。嘴巴无一例外地大张着,露出尖利的牙齿,或者只是一个撕裂般的黑色窟窿,无声地尖叫。没有耳朵,或者耳朵的位置被画上了巨大的叉。其中一张脸尤其醒目,占据了墙壁中央不小的位置:眼睛是两个巨大的、向下流淌着黑色泪滴(或是血迹)的黑洞,嘴巴被刻成一个极其夸张的、延伸至脸颊边缘的倒弯月形,那分明是一个凝固在极致痛苦中的无声哀嚎。这张脸的周围,刻满了无数道短促、深刻、方向不一的划痕,仿佛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抓挠。
除了人脸,还有大量象征性的符号:无数条扭曲缠绕的锁链,将一个个简笔小人死死捆缚;密集的、如同牢笼般的竖线栅栏;巨大的、滴着黑色液体的针筒;一些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形的字:疼、救救我、死、恶魔、惩罚……这些字迹深浅不一,有的力透墙壁,有的则虚浮颤抖,透露出书写者当时不同的精神状态。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全身。这些涂鸦无声地咆哮着,将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绝望和痛苦,直接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钻进他的脑海。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滴答…滴答…
一个细微的声音打破了死寂。陈默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声音似乎来自大厅深处通往走廊的拱形门洞方向。是水声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滴答…滴答…声音规律而持续,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敲击着紧绷的神经。
不是水声。它似乎更粘稠,更沉重。
他犹豫着,脚步像灌了铅,但某种更深的、无法解释的探究欲,或者说那该死的召唤感,推着他朝声音来源挪去。他穿过拱形门洞,踏入一条更加幽深的走廊。光线更暗了,只有尽头一扇破窗透进些许微光。走廊两侧是紧闭的、刷着剥落绿漆的木门,门牌号大多锈蚀脱落。
滴答声清晰了一些,来自左侧一个虚掩着的房门。门牌依稀可见治疗准备室的字样,后面的字被污垢覆盖。陈默的手心全是冷汗,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
一股更加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浓烈的霉味、铁锈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令人联想到医院消毒水的化学气味——臭氧房间不大,靠墙是一排同样覆盖着厚厚灰尘和蛛网的金属储物柜,柜门大多歪斜敞开,里面空空如也。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东西。
那是一张特制的、涂着惨白油漆的铁床。四条粗壮的金属床腿牢牢焊死在地面上。床的两侧和床头位置,固定着几对坚固的金属环扣。其中一条深棕色的、约两指宽的皮质束缚带,一端还扣在床头的金属环上,另一端无力地垂落下来,拖在地上。束缚带的表面油亮,边缘磨损严重,似乎被无数人挣扎撕扯过。在束缚带垂落的下方,在布满灰尘和可疑污渍的地面上,一小滩粘稠的、深褐近黑的液体正从垂落的皮带头部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汇聚,然后…
滴答…
一滴液体落下,砸在下方积聚的小小血洼里,发出那令人心悸的声音。陈默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束缚带垂落的地方,在靠近金属环扣的皮革内侧,他看到了一小片深褐色的、干涸凝结的硬块——是浸透了、又干涸的血迹!那滴落的液体,正是从束缚带内部某个看不见的缝隙里,缓缓渗出的、残留的、凝固又融化的陈年血污!
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在陈默的脑海中炸响!不是从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他颅腔内震荡!那声音饱含着无法想象的剧痛和极致的恐惧,瞬间撕裂了他的意识!陈默惨叫一声,双手猛地抱住头颅,眼前金星乱冒,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那惨叫声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却在他脑海里留下了尖锐的嗡鸣和冰冷的恐惧。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是幻觉是这鬼地方的回音还是……他惊恐地环顾四周,昏暗的治疗准备室里,只有铁床、束缚带、滴落的污血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沉浮。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储物柜最下方一个敞开的柜门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强忍着膝盖的疼痛和脑海的嗡鸣,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那是一个边缘严重烧焦、几乎散开的硬壳文件夹。他颤抖着手把它拖出来。文件夹的封面被烧掉了一半,残留的部分印着模糊的字迹:编号073…最终…报告…
他翻开那焦脆欲裂的纸页。里面的纸张同样焦黄卷曲,字迹模糊,许多地方被烧穿。他借着微弱的光线,费力地辨认着:

编号073



18岁

诊断:精神分裂症(偏执型)…
主诉:坚信体内被植入监听设备

敌视医护人员


常规药物治疗(氯丙嗪、氟哌啶醇)效果不佳

抗拒强烈

存在攻击行为风险


经院长陈默批准

试行新型‘感官聚焦疗法’(即疼痛聚焦疗法)…
理论基础:高强度痛觉刺激可打断妄想链条,重塑认知…

治疗方案:在束缚保护下,于左前臂内侧使用点状电极…施加可控电流刺激…初始强度…

第一次治疗记录(日期模糊):患者反应剧烈…嘶喊…挣扎…血压急剧升高…出现短暂意识丧失…停止刺激后恢复…

第二次治疗记录(日期模糊):提高刺激强度…患者反应超出预期…全身痉挛…口吐白沫…小便失禁…心肺功能出现波动…紧急终止…转入观察室…

第三次治疗记录(日期模糊):患者状态未稳…院长指示继续…尝试调整电极位置…于太阳穴附近…

(此处有大片烧焦,字迹完全无法辨认)…

结果:患者于治疗过程中突发心室颤动…抢救无效…宣告临床死亡…

结论:试验性疗法风险超出预期…需重新评估…死亡原因为:严重心律失常(考虑基础心脏疾病可能)…

处理:按医疗事故程序…家属安抚…内部归档…

院长签字:陈默
(签名龙飞凤舞,异常清晰,力透纸背)

日期:(被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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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
那个签名,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狠狠劈进陈默的视野!龙飞凤舞的两个字,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酷和权威。签名下方,盖着一个清晰的印章印记,红色的印泥早已干涸发黑,但印文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仁爱精神病院
院长:陈默
他死死盯着那个名字,那个印章。陈默…陈默…这是我这个签署了如此冷酷报告,批准进行这种名为疗法实为酷刑,最终导致一个年轻生命在痛苦中消逝的恶魔院长……是我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恶心、眩晕和无法言喻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他感觉胃部剧烈痉挛,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大脑深处,那个巨大的黑洞似乎被这个名字和报告的内容撕开了一道缝隙,一些模糊、扭曲、充满痛苦色彩的碎片试图挣脱束缚,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按住,只留下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战栗。
啪嗒!
一声轻响从身后传来。陈默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回头,心脏狂跳不止。
是那个垂落在地上的、沾染着污血的皮质束缚带。它原本无力地拖在灰尘里,此刻,那沉重的金属扣环部分,却无端地、轻微地向上弹动了一下,又落回地面,发出那声轻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刚刚拨弄过它。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但这一次,死寂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恶意和窥视感。陈默感到无数道冰冷的目光从黑暗的角落里、从敞开的柜门后、甚至从那张冰冷的铁床上投射过来,牢牢地钉在他身上。他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不再是探索者,而是猎物。而这座名为仁爱的坟墓里埋葬的怨毒,正缓缓苏醒,向他张开了无形的獠牙。
陈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治疗准备室里爬了出来,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走廊墙壁,仿佛那坚硬的触感能给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那份烧焦的073号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炭,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又像随时会咬人的毒蛇,让他想立刻甩掉。陈默…院长…那力透纸背的签名和冰冷的印章,像两把凿子,一下下凿击着他空白的记忆和摇摇欲坠的理智。我是恶魔这个念头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走廊深处,那滴答…滴答…的声音还在顽固地回响,如同倒计时的丧钟。不,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必须离开!离开这个吞噬一切的魔窟!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大厅的拱形门洞跑去。
然而,当他冲到拱门入口时,脚步却硬生生顿住了。
大厅的景象变了。
就在他刚才站立、阅读那份报告的位置,此刻,在弥漫着灰尘的昏暗光线下,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佝偻身影,正背对着他,面朝着那面布满痛苦涂鸦的墙壁。那身影极其瘦弱,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挂在枯枝上的一块破布。他的头发稀疏花白,露出的脖颈皮肤松弛褶皱。
他正伸出枯柴般的手指,用一种近乎虔诚、又带着刻骨怨毒的姿态,在墙壁上——在那张巨大、无声哀嚎的人脸涂鸦旁边——一笔一划地、缓慢地刻划着什么。指甲与粗糙的墙壁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异常清晰刺耳。
陈默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恐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后退,想逃走,但双脚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佝偻的身影刻完了最后一笔。然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身体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
接着,那身影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没有五官!
本该是脸的位置,只有一片模糊的、不断蠕动的黑暗!那黑暗并非空洞,而是像浓稠的、不断翻涌的墨汁,又像是无数细小的、扭曲的黑色虫子在疯狂蠕动!一种无声的、却饱含着极致怨毒的注视感,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了陈默的身体!
啊——!陈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就在他视线因为恐惧而模糊的刹那,那佝偻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墙壁上,在无声哀嚎的人脸旁边,多了一行歪歪扭扭、却无比清晰、仿佛用血写就的字:
院长…陈默…偿命…
血红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妖异的光泽。
轰!一声巨响,并非来自现实,而是直接在陈默的颅内炸开!仿佛一扇锈死多年的记忆闸门被这血字和那无面鬼影的注视狠狠撞开!
碎片!无数混乱、血腥、充满痛苦尖叫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他的意识堤坝!
冰冷的房间:
惨白的灯光下,一个穿着束缚衣的男人被死死绑在铁床上,双目圆睁,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嘶吼。恐惧和绝望几乎要从他眼中溢出来。
穿着白大褂的自己:
视角奇怪地切换了!他(陈默)看到自己!穿着浆洗得笔挺、一尘不染的白大褂,站在铁床边,表情冷漠得如同石雕。他的手里,稳稳地拿着一个连接着导线的、冰冷的金属器件——电极!
冷酷的命令:
按住他。一个低沉、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正是他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滋滋滋——!!
刺耳的电流声伴随着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惨嚎!铁床上的男人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弹跳、抽搐,眼珠上翻,嘴角涌出白沫。
冷漠的注视:
视角再次切换回自身。他看到穿着白大褂的自己,就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痛苦痉挛的身影,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研究的冷酷专注。那张脸…那张脸…冷酷、威严,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
另一个房间:
画面猛地跳到另一个场景。一个狭小、黑暗、冰冷刺骨的铁柜内部。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绝望像粘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人活活溺毙。柜门紧闭,只有一条狭窄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映出一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穿着病号服的瘦弱身影(似乎是个女人)。
冰冷的声音在铁柜外响起:好好反省。什么时候认清现实,什么时候出来。
又是自己的声音!
水声与窒息:
画面再次切换。冰冷浑浊的水淹没口鼻,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四肢。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按着他的后脑勺,将他更用力地压向水底!肺部火烧火燎,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挣扎,但四肢被什么紧紧束缚着。绝望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紧他的心脏和喉咙……
呃…嗬嗬…陈默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身体蜷缩着滑倒在地,在冰冷的走廊地面上剧烈地抽搐、干呕。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后背涌出,瞬间浸透了衣服。那些碎片化的记忆是如此真实,第一人称的视角,施暴者的冷漠,受害者的痛苦……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刻骨的真实感和撕裂灵魂的剧痛!
是我…真的是我…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像受伤的野兽般呜咽着,泪水混合着冷汗滑落。那份报告、那些涂鸦、那些冰冷的器械、这恐怖的记忆碎片……所有的证据都如同冰冷的铁链,将他牢牢锁死在恶魔院长陈默的身份上。巨大的自我厌恶和恐惧几乎要将他碾碎。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裂灵魂的痛苦才稍稍平息。他虚弱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大厅那面涂鸦墙。那行血红的院长…陈默…偿命…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视线。
离开!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过。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向记忆中来时的方向——大厅另一侧应该是通往出口的通道。
然而,当他冲过大厅中央时,异变再生!
走廊深处,那些原本紧闭的、刷着剥落绿漆的病房门,其中一扇,毫无征兆地、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缓缓地、自行向内打开了!
一股比之前任何地方都要浓烈的、混杂着霉味、排泄物恶臭和浓重血腥味的污浊气息,如同溃烂的伤口般,从那敞开的门洞里喷涌而出!
陈默的脚步僵住了。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牵引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意志,推着他,一步一步,朝着那扇敞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病房门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粘稠的血泊里。
门内一片漆黑,像通往地狱的入口。只有门口的地面上,借着大厅斜射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到一些深褐色的、泼洒状的陈旧污渍,一直延伸到门内的黑暗中。
他站在门口,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里面有什么是刚才那个无面鬼影还是更可怕的东西他想逃,但双腿如同灌满了铅,被那无形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的童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空洞感,从门内的黑暗中幽幽飘出:
进来…陈院长…我们在…等你…
冰冷的金属环扣死死锁住了陈默的手腕和脚踝,粗糙的皮质束缚带勒进皮肉,将他呈大字型牢牢绑缚在惨白的铁床上。铁床冰冷坚硬,焊死在地面的四条床腿如同钉入地狱的桩子,断绝了他任何挣扎的可能。他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只能徒劳地扭动脖颈,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喘息。汗水、泪水和鼻涕糊满了他的脸,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灌满了他的肺腑。
不…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不是他!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治疗室里扭曲变形,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他徒劳地想要辩解,想要撕开这强加于身的恶魔外衣。但那群沉默的、充满实质怨毒的鬼影,只是围在铁床边,用他们空洞或扭曲的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那个穿着束缚衣的男鬼,铁青的脸上肌肉扭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骨头摩擦的声响。他伸出一只半透明、指甲乌黑尖利的手,指向铁床床头方向。陈默的视线被迫跟随着那根可怖的手指。
床头柜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然而此刻,灰尘之上,一个物体正缓缓地从虚无中凝聚、浮现。先是模糊的轮廓,然后迅速变得清晰、冰冷、沉重——正是那台锈迹斑斑、连接着杂乱电线的电击仪器!仪器的指示灯部位,一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红光,毫无征兆地噗一声亮起,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不祥的光晕。紧接着,仪器的旋钮,那个标示着电流强度的金属旋钮,开始自行、极其缓慢地转动起来!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哒…咔哒…声,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为这场治疗预热。
滋滋滋——一阵微弱却高频的电流噪音从仪器内部响起,如同毒蛇的嘶鸣。
陈默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所有的挣扎和辩解瞬间被冻结在喉咙里,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筛糠般的剧烈颤抖。那份073号报告里冰冷的死亡记录,记忆碎片中受害者撕心裂肺的惨叫和痉挛的身体,此刻都化作了最真实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他全身的血管!不!不要!那种痛苦…那种毁灭…
呃…啊…他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身体在束缚下剧烈地弹动,像一条离水的鱼。
咔哒。旋钮停止了转动,稳稳地停在了一个刻度上。
两条缠绕着破旧绝缘皮、末端连接着圆形金属电极片的导线,如同两条拥有生命的毒蛇,从仪器后面缓缓地、扭曲地扬起。电极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陈默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眼睁睁看着那两条致命的导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在半空中划过诡异的弧线,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令人绝望的精准,朝着他的太阳穴缓缓飘落下来!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皮肤的瞬间,他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一股强烈的尿意几乎无法控制。
不——!!!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电流贯穿大脑,等待着那非人的痛苦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亡瞬间!
等等!
一个清脆的、带着强烈困惑和惊疑的童音,如同锋利的冰锥,猛地刺破了室内凝固的怨毒和绝望!
是那个一直沉默的、脸色苍白的小男孩鬼魂!他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铁床边,距离陈默的头颅只有咫尺之遥。他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陈默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布满泪水和汗水的脸。确切地说,是盯着陈默的眉心!
就在那对冰冷的电极片即将完全贴上皮肤、电流即将爆发的最后零点一秒,小男孩猛地伸出了他苍白透明的小手,不是去碰电极,而是极其迅捷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凉,轻轻点在了陈默的眉心!
嗡——!
一股并非电流、却同样强烈百倍的震荡感,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陈默的意识深处!他感觉自己整个人,不,是整个灵魂,都被这一指从躯壳里短暂地戳了出来,悬浮在冰冷的空气中。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亿万根冰冷钢针同时刺入大脑的剧痛轰然爆发!但这剧痛并非源于电击的预期,而是某种更深层、更本源的东西被强行撕开!
新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淤泥深埋的沉船残骸,被这股强大的、源自鬼魂的力量硬生生拽出意识的海床!
幽暗的办公室:
视角不再是施暴者,而是卑微的仰视!他(陈默)穿着浆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廉价白大褂,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病历文件,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前,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办公桌后,宽大的真皮转椅上,坐着一个穿着考究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男人。那男人背对着门口的光线,面容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冷硬的下颌轮廓,和指间一枚硕大金戒指反射出的冰冷光泽。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从那人身上弥漫开来,如同实质的重物压在陈默(当时的他)的肩头。
低沉威严的声音:小李,073号的‘感官聚焦’方案,你亲自跟进。数据要详细,过程要‘规范’。
阴影中的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生死的冷酷。院长…这…这强度…风险评估…
一个年轻、充满惶恐和犹豫的声音响起——正是陈默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下级面对绝对权威时的战栗。
冰冷的命令:
阴影中的男人缓缓转过了椅子。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那张脸!正是陈默在记忆碎片中看到的、穿着白大褂实施酷刑的、属于恶魔院长的脸!冷酷,威严,眼神如同手术刀般锐利无情,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掌控一切的漠然。他盯着陈默(小李),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骨:风险疗效就是最好的答案。按我说的做。记住,你是我的助手,李默。你的职责,是执行。
他刻意加重了李默两个字。
签名的笔:
画面切换。还是那间豪华办公室。阴影中的男人(院长)拿起一支沉甸甸的金笔,龙飞凤舞地在073号最终报告上签下名字——陈默!然后,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院长印章,看也没看,递给旁边垂手侍立、脸色苍白的助手(李默)。归档。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处理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份普通文件。
恐惧的烙印:
助手(李默)颤抖着手接过那份签着陈默名字和盖着院长印章的报告。纸张上仿佛还残留着院长指尖的冰冷。他感到一种深沉的、骨髓都在发冷的恐惧。院长的眼神扫过他,如同看一件工具。他明白了,自己就是那个随时可以被推出去顶罪的执行者。
深夜的召唤:
画面再次切换。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助手(李默)被电话叫回病院。院长办公室灯火通明。院长的脸色在灯光下异常阴沉,甚至带着一丝…焦躁出事了。073的家属…有些麻烦。需要有人…暂时承担一下‘责任’。
院长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放心,只是暂时的。我会处理好一切。你只需要…安静地待一段时间。
院长的手中,拿着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型注射器,针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寒芒。他一步步逼近,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冷酷,而是一种疯狂和决绝。喝了它,李默。忘记今晚,忘记你的名字…你会得到‘妥善安置’。
李默(陈默)惊恐地后退,但办公室的门不知何时已被锁死。他看到院长眼中倒映着自己绝望的脸…
针尖刺入的冰凉与黑暗:
记忆的最后,是针尖刺破皮肤瞬间的冰凉刺痛,随后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黑暗和意识剥离的虚无…还有院长那张在扭曲视野中最后定格的、混合着冷酷与疯狂的脸!
呃啊啊啊——!!!
这一次,陈默(李默)发出的惨叫不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身份被强行重塑的极致痛苦!捆绑他的束缚带被他剧烈的挣扎崩得吱嘎作响!他猛地睁开双眼,眼球因为充血而布满猩红的血丝,死死瞪着虚空,大口喘息着,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李默…我是李默…助理…李默…
他嘶哑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驱散那个强加于身的恶魔之名。我不是陈默…我不是院长…我是…替罪羊…
铁床边,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鬼影都凝固了。束缚衣男鬼铁青脸上扭曲的肌肉停滞了。水鬼女人长发下滴落的水珠悬停在半空。那个点出真相的苍白小男孩,空洞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被欺骗后燃起的、更加汹涌的滔天怒火!
束缚衣男鬼猛地转向小男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促气流声,像是在无声地追问。小男孩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他那苍白的小手,指向陈默(李默)的眉心,又指向铁床边那些凝固的鬼影,最后,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洞穿虚空的怨毒,猛地指向了——治疗室那扇紧闭的、通往更深处的厚重铁门!
他…骗了我们…小男孩的声音不再是空洞的童音,而是混合了无数怨毒灵魂的、嘶哑重叠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刮出的寒风!真的…恶魔…在那里!
嗬——!!!束缚衣男鬼发出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暴怒和被愚弄的狂啸!他猛地抬起双手,那束缚着他身体的、象征着他生前无尽痛苦的皮质束缚衣,如同腐朽的纸片般,刺啦一声被无形的怨气彻底撕裂!他青黑色的身体膨胀起来,散发出更加狂暴的怨气!
其他鬼影也瞬间沸腾!水鬼女人的长发如同无数黑色的毒蛇般狂舞,滴落的水珠变成血红色!墙壁上,那些痛苦涂鸦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的人脸无声地咆哮,锁链哗啦作响!整个治疗室的温度骤降至冰点,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积年的怨毒找到了真正的出口,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目标,转移!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震得整个废弃病院都在颤抖!治疗室那扇厚重的、通往更深区域(也许是院长私密区域或地下设施)的铁门,在狂暴的怨气冲击下,如同被万吨巨锤砸中,厚重的金属门板向内扭曲、变形,然后整扇门带着刺耳的金属撕裂声,被硬生生地从门框上撕扯下来,如同炮弹般倒飞进去,砸在内部未知的黑暗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门后,并非预想中的黑暗。一股暗红、粘稠、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诡异光芒,从被暴力破开的门洞中渗透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味和浓烈的硫磺气息,瞬间淹没了治疗室冰冷的空气!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片暗红光芒的中心。
他穿着笔挺的、一尘不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指间那枚硕大的金戒指在暗红光芒下反射着妖异的光泽。他的脸,正是那份报告上签名的拥有者,是陈默(李默)记忆碎片中冷酷施令的源头,也是李默被注射药物前看到的最后一张脸——真正的院长,陈玄!
只是此刻,这张曾经威严冷酷的脸上,充满了惊愕、扭曲,以及一种计划被彻底打乱的、近乎疯狂的暴怒!他手中似乎还握着一个样式古怪、像是某种骨质或金属制成的、刻满诡异符文的短杖,杖头镶嵌着一颗浑浊的、散发着微弱暗红光芒的晶体。短杖的尖端,正对着铁门的方向,似乎刚刚在进行着某种被打断的仪式。
一群…不散的…蛆虫!陈玄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低沉平稳,变得尖锐刺耳,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他死死盯着门口那群怨气冲天的鬼影,尤其是那个点破真相的小男孩,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你们竟敢…打扰我的‘安息’!
嗬…陈玄…恶魔…束缚衣男鬼喉咙里滚动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他破碎的束缚衣下,青黑色的身躯涌动着实质般的黑色怨气,第一个朝着那片暗红光芒中的身影扑了过去!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杀了他!!!无数重叠的、饱含血泪的嘶吼声在陈默(李默)的脑海中,在破败的治疗室里轰然炸响!那是所有被欺骗、被折磨、被残害至死的灵魂,积蓄了无数岁月的怨毒,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复仇目标!
小男孩的身影化作一道惨白的流光,紧随其后。水鬼女人卷起腥臭的血浪。墙壁上,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挣脱了涂鸦的束缚,化作一道道漆黑的怨影,如同离弦之箭,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疯狂地涌向那片暗红光芒的中心——那个披着人皮的、真正的恶魔!
陈玄的脸色剧变!他没想到这些被他用邪术蒙蔽、当作清除替罪羊工具的怨魂,竟能突破他精心布置的认知牢笼,更没想到他们汇聚的怨气竟如此恐怖!他狂吼一声,猛地举起手中的诡异短杖,杖头那浑浊晶体爆发出刺目的暗红光芒,试图构筑防御。
轰——!!!
狂暴的怨气洪流与暗红光芒狠狠撞击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只有一种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嗤啦声和能量湮灭的尖啸!暗红的光芒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寸寸碎裂!陈玄手中的短杖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杖头那颗浑浊晶体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不——!!!陈玄发出一声绝望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惨叫!
束缚衣男鬼那由纯粹怨气凝聚的利爪,第一个穿透了溃散的暗红光芒,狠狠抓在了陈玄的胸口!没有血肉撕裂的声音,西装如同纸片般破碎,陈玄的胸口瞬间腾起一片青黑色的、如同被强酸腐蚀的烟雾!他发出了比刚才李默更加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小男孩惨白的手指点在了陈玄的眉心!一股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侵入!水鬼女人腥臭的血浪将陈玄彻底吞没!无数道由痛苦涂鸦化身的怨影,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疯狂地切割、撕扯着陈玄的身体和灵魂!
呃啊——!!!
陈玄的惨叫声被无数怨魂的嘶吼彻底淹没。他的身体在狂暴的怨气撕扯下剧烈地颤抖、扭曲,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溃烂、剥落!他那张冷酷威严的脸庞在极致的痛苦中变形,金戒指从迅速腐败的手指上滑落。他试图挣扎,试图再次举起那根布满裂痕的短杖,但徒劳无功。他精心维持的安息和伪装,在积攒了无数岁月的、指向真正目标的滔天怨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李默(陈默)依旧被绑在冰冷的铁床上,目睹着眼前这地狱般的复仇景象。捆绑他的束缚带,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松开,如同失去了力量的死蛇般垂落。他瘫软在铁床上,身体因为脱力和极致的震撼而无法动弹。他看着那个真正的恶魔在怨魂的撕扯下迅速瓦解,看着那张冷酷的脸庞在痛苦中崩溃、腐烂,心中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束缚衣男鬼最后的一击,是带着所有怨魂力量的一记重拳,狠狠砸在陈玄那已经不成人形的头颅上!
噗嗤!
如同烂西瓜被砸碎的声音。暗红的光芒彻底熄灭。那根诡异的短杖啪地一声断成两截,掉落在污秽的地面上,杖头的浑浊晶体碎裂成齑粉。
陈玄的存在,连同他那罪恶的灵魂,在狂暴的怨气撕扯下,如同被投入强酸般,迅速地消融、湮灭,最终化作一缕缕散发着恶臭的黑烟,彻底消散在充满血腥和硫磺味的空气中。
复仇完成了。
治疗室里陷入了死寂。暗红的光芒消失了,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更加惨淡的月光。那股狂暴的怨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束缚衣男鬼的身影变得极其稀薄,几乎透明。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曾经充满狂暴怨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解脱般的疲惫。他看向瘫在铁床上的李默(曾经的替罪羊),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怨毒已散的小男孩鬼魂,最后,他的目光扫过水鬼女人和其他漂浮的、同样变得稀薄透明的怨影。
没有言语。束缚衣男鬼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率先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水鬼女人长长的血发垂落,她对着李默的方向,似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身影也化作点点黯淡的荧光,融入月光,消失不见。其他的怨影,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地消散。
最后,只剩下那个苍白的小男孩。他飘到铁床边,悬停在李默的面前。空洞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李默,里面没有了恨意,没有了怨毒,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歉意
他伸出苍白透明的小手,这一次,动作极其轻柔,如同羽毛拂过,轻轻碰了碰李默满是冷汗和泪痕的额头。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直接传递到李默的脑海:
对不起…我们…错了…也…谢谢你…
意念消散。小男孩的身影如同被阳光照射的露珠,迅速地变淡、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冰冷的月光里。
治疗室里,只剩下李默一个人。
束缚带松开了。冰冷的铁床,锈迹斑斑的电击仪器(指示灯的红光早已熄灭,如同死物),散落的院长印章碎片(在怨气冲击下崩裂),还有地面上那滩深褐近黑、早已干涸的血污…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颤抖的呼吸声。
结束了李默瘫在铁床上,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冰冷的铁床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身体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扶着床沿,艰难地站起来,双腿抖得厉害。他踉跄着,一步一挪地走向那扇被怨魂暴力破开、门板扭曲飞入内部黑暗的铁门。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狭窄的混凝土楼梯,盘旋着深入更加浓重的黑暗。楼梯的墙壁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虬结凸起的诡异纹路,此刻正在迅速黯淡、消退,散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硫磺味。
李默没有走下去。他只是站在门口,扶着冰冷粗糙的门框,朝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望去。
在楼梯底部,那片最深沉的黑暗边缘,借着从门口透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了一小片……水渍。
一片新鲜的、在冰冷地面上尚未完全干涸的、小小的水洼。水洼的边缘,似乎还残留着半个……湿漉漉的脚印轮廓像是有人刚刚从水里爬出来,仓促离开时留下的。
李默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刚刚经历完地狱、疲惫不堪的大脑:
陈玄…真的…彻底湮灭了吗那根诡异短杖…那暗红的光芒…那所谓的安息…还有这新鲜的、通往未知黑暗的水渍…
嗬…他倒抽一口冷气,一股比之前被冤魂索命时更加深沉、更加无法摆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身,用尽残存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那敞开的、通往大厅的走廊——亡命奔逃!身后,那扇破开的、通往地下的铁门,如同恶魔张开的巨口,散发着残留的硫磺味和冰冷的死寂。而那黑暗深处的新鲜水渍,像一个无声的、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他冲出破败的主楼,冲出那扇锈蚀敞开的铁门,冲进黎明前最黑暗的荒野。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枯草在脚下发出断裂的脆响。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朝着有城市灯火的方向,朝着渺茫的生路狂奔。
那座名为仁爱的废弃精神病院,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在他身后迅速缩小,最终融入黎明前深沉的黑暗地平线。
天边,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李默骨髓里的寒意。他踉跄着扑倒在一条被荒草淹没的废弃公路上,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挣扎着回头望去,仁爱病院那扭曲的轮廓在渐亮的晨光中只剩下一个模糊、阴森的剪影。
结束了
他低下头,摊开自己肮脏、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掌。没有印章,没有白大褂,只有流浪汉的污垢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李默…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入心底,带着被篡改、被利用、被撕裂的剧痛。他不是陈默,那个真正的恶魔已在怨魂的怒火中灰飞烟灭。他是李默,一个被推入地狱、侥幸爬出的无名小卒。
他挣扎着站起来,沿着公路蹒跚前行。城市的轮廓在远方显现,车流的喧嚣隐约传来。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心底摇曳。他需要一个地方,一点食物,一个证明自己存在的机会…然后,远离这里,远离那个名字带来的一切噩梦。
几天后,城市边缘一家通宵营业的廉价面馆里。
李默缩在最角落油腻的塑料凳上,面前放着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他用颤抖的手,珍惜地小口吃着,滚烫的食物落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面馆里油腻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午间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模糊不清。
…本台插播一条最新消息…位于市郊废弃多年的仁爱精神病院,今晨被一名流浪人员发现异常后报警…警方赶到现场,在主楼地下区域发现一处…隐秘空间…
李默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僵!面条滑落回碗里,溅起几点油汤。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电视屏幕。
屏幕上切换到了现场画面。晃动的镜头里,是熟悉的、破败的仁爱病院主楼。警察拉起了警戒线。镜头快速扫过几个神色凝重的警员,然后,画面定格在几个正小心翼翼抬着担架从主楼里出来的身影上。
担架上盖着白布,但一只苍白、浮肿、明显在水里浸泡了相当长时间的手,从白布边缘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指关节僵硬扭曲,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
李默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画面一闪而过。新闻主播的声音继续传来:
…发现一名男性死者…初步勘查,死者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死因疑为溺亡…现场环境极为诡异…死者身份尚未确认…警方在地下空间还发现大量难以解释的宗教符号及…医疗实验记录残片…案件疑点重重,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哐当!李默手中的筷子掉落在油腻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周围几个食客投来诧异的目光。
他浑然不觉。电视画面里那只从白布下垂落的、苍白浮肿的手,如同最恐怖的梦魇,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24小时溺亡他逃离那个地狱,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那只手…那个轮廓…那湿漉漉的、新鲜的死亡气息…
一个冰冷彻骨、带着浓重水汽和硫磺味的名字,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耳膜,在他空白的、刚刚寻回自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陈玄!
他没死!那个恶魔…他根本没死!怨魂撕碎的…湮灭的…是什么是替身是幻象还是…另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那新鲜的、通往黑暗深处的水渍…那根碎裂的、诡异的短杖…那所谓的安息仪式…
嗬…呃…李默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他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撞翻了面前的汤碗,滚烫的面汤泼了一身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和绝望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油腻的面馆,冲进正午刺眼的阳光下。阳光灼热,却无法驱散他骨髓里的寒意。他像个真正的疯子,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狂奔,引来无数惊诧和厌恶的目光。
去哪里能去哪里报警告诉他们有一个叫陈玄的恶魔院长没死,还变成了一个刚刚溺死的、身份不明的浮尸谁会信谁会信一个满身污垢、语无伦次的流浪汉
他是李默。一个刚刚找回名字、却又立刻被更深的噩梦吞噬的孤魂野鬼。那个叫陈玄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如同那片通往黑暗的新鲜水渍,早已渗透了他的生命,注定将追随他至天涯海角,直至…将他拖回那冰冷、黑暗的水底。
他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条肮脏的后巷墙壁,身体顺着冰冷的砖块滑坐在地。阳光被高耸的楼房切割,只吝啬地投下一条狭窄的光带,将他半明半暗地笼罩。他抱着头,身体在正午的阳光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仁爱病院的废墟在远方沉默。而新的、更深的恐惧,如同缓慢上涨的冰冷潮水,正一点一点地,将他仅存的、名为李默的孤岛,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