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醒来,我正躺在八岁生日的病床上。
前世被养父母虐待致死的记忆仍在灼痛。
我拔掉输液管翻窗逃跑,凭着模糊记忆寻找那个叫朝阳的男孩。
桥洞下发烧时,一双小手笨拙地为我擦汗:别怕,我叫朝阳。
多年后我们共同创立的公司上市那天,养父母跪在发布会外。
原谅我们吧,我们追悔莫及!
记者镜头对准我时,朝阳握紧我的手:保安,请无关人员离开。
余生还长,我的向日葵只为他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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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回来
滴答,滴答,滴答。
那是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冰冷又规律,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金属昆虫,牢牢钉在我意识模糊的边缘。每一次滴答,都像是在我脆弱的神经上轻轻敲打。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浑浊不清。
粘在天花板上的几个彩色气球,瘪瘪的,可怜兮兮地垂着。其中一只印着粗糙的8字,边缘已经有点褪色。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廉价水果糖的甜腻香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绳索,狠狠勒住了我的喉咙。
八岁生日。
这个认知像一道裹挟着冰渣的闪电,瞬间贯穿了我混沌的脑海,激得我浑身一颤。所有麻痹的神经末梢在这一刻轰然苏醒,带来灭顶般的灼痛——不是来自这具幼小躯体的病痛,而是来自灵魂深处被撕裂的记忆。
冰冷的水,灌进口鼻的窒息,沉重的车身像狰狞的巨兽,碾碎骨头的声音清晰得可怕。养父那张被贪婪扭曲的脸,养母那假惺惺的悲泣……最后定格在黑暗降临前,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模糊的向日葵田。他们为了那份可笑的保险金,亲手把我推向死亡!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嫩的皮肉里,尖锐的疼痛却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不能哭,不能出声,不能惊动任何人!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扫过病房。惨白的墙壁,空荡荡的椅子——养父母不在。这短
暂的空隙,是命运赐予我唯一的、稍纵即逝的逃亡窗口。
视线落在自己小小的手背上,一根细长的输液针深深埋入青色的血管,冰凉的液体正源源不断注入这具刚刚逃离地狱的身体。束缚!这感觉与前世被捆绑在车后座时如出一辙!恐惧和憎恶像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攫住了我。
没有任何犹豫。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那只没被束缚的手,五指死死攥住那根连接着针头的塑料软管,狠狠一拽!
皮肉被撕扯的锐痛尖锐地刺入大脑。针头带着一串细小的血珠离开了我的血管,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红痕,无力地垂落下来,像一条被斩断的毒蛇。手背上迅速鼓起一个青紫的小包,温热的液体混着血丝,沿着皮肤蜿蜒流下,濡湿了洁白的床单。
2
寻找
我顾不上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掀开薄薄的被子,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股寒意直冲天灵盖,反而让混沌的意识更加清晰。目标明确——那扇紧闭的、距离病床几步之遥的窗户。
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我踮起脚尖,双手拼命去够那冰冷的金属插销。指尖滑腻,全是冷汗,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抠住,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如同惊雷。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向上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窗。
初冬凛冽的风猛地灌进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我只穿着单薄病号服的身上,激起一片寒栗。我毫不犹豫地爬上窗台,窗外是医院后院荒芜的花圃,枯黄的草叶在风中瑟瑟发抖。高度让我眩晕,但窗下松软的泥土是唯一的生路。
回头最后瞥了一眼那印着8字的、垂死的彩色气球,它像是我前世短暂而灰暗生命的可笑墓志铭。下一秒,我闭上眼,纵身跳了下去。
身体砸在松软冰冷的泥土上,冲击力让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左脚的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像是骨头错了位。我挣扎着爬起,顾不上查看伤势,也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一瘸一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医院围墙外那片未知的、昏暗的街巷深处狂奔而去。
脚踝的疼痛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每一次触地都狠狠凿进骨头缝里。单薄的病号服早已被冷汗浸透,又冷又黏地贴在身上,寒风吹过,带走仅存的热量,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城市巨大的阴影在暮色中膨胀,将我小小的身影彻底吞噬。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圈,像一个个冷漠的、注视着我逃亡的眼睛。
去哪里那个名字,那个在黑暗记忆深处唯一散发着微光的存在,是我此刻全部的执念。
朝阳。
我只记得这个名字,像刻在灵魂上的烙印。他的声音在我前世最后痛苦的弥留之际,曾经模糊地响起过,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却无比真切的焦急:林晚林晚你醒醒!
可他在哪里家在哪个方向城市那么大,道路纵横交错如同迷宫,对于一个八岁、又瘸着脚的孩子来说,每一步都是绝望的跋涉。
我蜷缩在一条僻静小巷的垃圾箱后面,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凶狠地掏着我的胃。脚踝的肿胀一跳一跳地疼。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一阵冷一阵热交替侵袭。昏沉感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的味道,用这尖锐的疼痛抵抗着昏睡的诱惑。不能睡,睡着了就完了,会被抓回去,或者冻死在这里。
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有高大的身影晃动,有汽车刺眼的灯光扫过。每一次都让我惊恐地缩紧身体,像受惊的蜗牛躲回壳里。那些身影,那些灯光,都可能代表着那个将我推入地狱的家庭,代表着再次被拖回深渊的恐怖。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巷口的风声似乎变了调,不再是纯粹的呼啸,夹杂着一种急促的、属于孩童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啪嗒啪嗒,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慌的韵律,直直朝着我藏身的角落而来。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背。终究……还是被找到了吗被养父母,或者他们派来的人
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住了。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粗暴的拉扯和熟悉的呵斥。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并没有降临。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奔跑后的微喘,还有些变声期前的稚嫩,却奇异地穿透了我意识的重重迷雾:
喂你…你怎么睡在这儿啊
3
新生
不是养父粗嘎的嗓音,也不是养母那假惺惺的、甜得发腻的腔调。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孩声音。
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昏黄的路灯光艰难地挤进这条狭窄的巷子,吝啬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棉袄,背着个看起来很沉的破旧书包。他微微弯着腰,正低头看着我。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感觉他好像很瘦,头发有点乱糟糟地翘着。
他蹲了下来,离我更近了些。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他脸上似乎有点脏兮兮的灰痕,眼睛却异常明亮,像黑暗里骤然点起的两盏小灯,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狼狈不堪的小小身影。
你生病了吗他凑得更近,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脸好红,还发抖……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自己的手,那手指同样沾着点污迹,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温暖,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
呀!好烫!他低低惊呼一声,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随即又立刻伸过来,这次不是试探,而是用他那件旧棉袄的袖子,胡乱地、有些用力地擦拭着我脸上冰冷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动作毫无章法,甚至有点粗鲁,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我的脸颊,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却奇迹般地驱散了一丝那彻骨的寒意。
别怕,他的声音有些急,又努力想稳住,别怕啊!我叫朝阳。他一边擦,一边重复着,像是某种安抚的咒语,朝阳!就是早晨太阳的那个朝阳!
朝阳!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闪电,带着万钧之势,狠狠劈中了我混沌的识海!所有的昏沉、剧痛、冰冷,在这一声宣告般的名字面前,轰然溃散。
是他!真的是他!
前世冰冷绝望的深渊里,唯一投射下来的那束光!那个在我灵魂弥留之际,带着哭腔呼唤我名字的少年!那个在前世模糊遥远的记忆碎片里,曾笨拙地往我课桌抽屉里塞过一颗糖、在我被嘲笑时偷偷递过一张纸巾的同桌!
巨大的冲击让我浑身剧烈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哽咽。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恐惧、委屈、绝望,还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这张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脸庞。
我甚至发不出像样的哭声,只能像个坏掉的风箱般剧烈地抽噎着,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我不管不顾地伸出冰冷僵硬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了他正在为我擦汗的胳膊。那旧棉袄下传来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微弱暖意,成了这冰冷绝望世界里唯一的浮木。
朝…阳……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我颤抖的唇齿间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绝望确认。
被我抓住的男孩——朝阳,明显愣住了。他胳膊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似乎被我突然爆发的激烈反应吓到了。他明亮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和不知所措。但仅仅是一瞬,那光芒就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固执的关切取代了。
哎,你别哭!别哭啊!他更急了,另一只没被我抓住的手也伸过来,更加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动作依旧笨拙,力道却放轻了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认识我你……你怎么了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不要回去!听到回去两个字,巨大的惊恐瞬间压过了汹涌的情绪,我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他,抓着他胳膊的手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旧棉袄的布料里,不能回去!他们会……会打死我的!会把我关起来!会……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和抽噎堵住,我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濒死的虾米。身体里的热量似乎在这阵猛烈的咳嗽中急速流失,视野开始发黑,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昏过去之前,我只感觉到那双笨拙地替我拍背的手,和他焦急得几乎变了调的呼喊:
喂!喂!你怎么了醒醒啊!醒醒!别睡!
声音越来越远,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4
获救
意识沉浮着,像一片羽毛在混沌的河流中漂流。身体时而沉重如铁,深陷冰冷的泥沼;时而又轻飘飘地飞起,被一种奇异的暖意包裹。在这光怪陆离的迷途中,总有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固执地穿透层层迷雾:
……烧退一点了……阿婆,药……
……水……喝一点……
有时是微凉湿润的触感,笨拙地落在滚烫的额头上;有时是温热的、带着点粗糙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沾湿干裂的嘴唇。那笨拙的关切,像黑暗海面上的微弱灯塔,一次次将我从意识沉沦的边缘拉回。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高热终于开始缓慢地退潮。沉重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掀开了一道缝隙。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一片灰扑扑、带着细小裂纹的……水泥光线很暗,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从侧面投来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四周粗糙、未经粉刷的水泥墙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草药苦香。
这不是医院。也不是我记忆中任何熟悉的地方。
我转动酸涩的眼珠,目光缓缓移动。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一层薄薄的旧褥子,硌得骨头生疼。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棉被,沉甸甸的,却异常温暖。
床边不远处,一个小小的、穿着那件熟悉旧蓝棉袄的身影蜷缩着。他坐在一张破旧的小板凳上,上半身趴在床沿,头歪着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似乎是睡着了。黯淡的光线下,能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还有一小块蹭在脸颊上的灰痕。
朝阳。
这个名字在心头无声地滚过,带着劫后余生的酸楚和暖意。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我微微动了动手指,想碰碰他。喉咙里干得冒烟,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
这微弱的声音立刻惊动了趴在床沿的男孩。他猛地抬起头,惺忪的睡眼里还带着迷茫,但看清我睁开的眼睛时,那迷茫瞬间被惊喜点亮。
你醒了!他几乎是弹跳起来,凑到我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憔悴的小脸,太好了!阿婆说你烧退了就能好!他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转身跑到旁边一张简陋的小木桌前,笨手笨脚地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
喝点水!慢点喝!他一手笨拙地托起我的后颈,一手端着粗瓷碗凑到我唇边。
温热的水流浸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舒畅感。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他身上。他专注地看着我喝水,眉头微微皱着,像个小大人似的。
这……是哪里喝完水,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桥洞下头,阿婆家。朝阳把碗放回去,指了指外面,阿婆白天出去捡东西了。她人可好了,看我拖不动你,就让你住她这里,还给你熬了草药。他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丝腼腆和感激,药是我用……用捡瓶子的钱买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
桥洞下……捡瓶子的钱……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他看起来,过得并不比我好多少。
你……叫什么名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好奇。
林晚。我轻声回答,目光落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上,试图寻找前世记忆里那个模糊少年的一丝痕迹。此刻的他,比记忆中更瘦小,更稚嫩,脸颊上还有未褪尽的婴儿肥,但那份关切和明亮,却如出一辙。
林晚……他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点点头,像是记住了。随即,他小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一种属于孩子的认真,你昨天说……不能回家说有人会打你是真的吗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分辨真假。
5
什么是家
提起那个家,寒意再次从心底蔓延。我闭上眼,那些狰狞的面孔、冰冷的殴打、恶毒的咒骂……如同鬼影般在眼前晃动。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牙关都在打颤。
嗯……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喉咙哽咽得说不出更多,只能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所有的委屈、恐惧、无助,在这个给予我唯一温暖的男孩面前,再也无法伪装。
一只手,带着微微的凉意,迟疑地、轻轻地落在了我紧握成拳、还在发抖的手背上。他的动作很生涩,带着一种小心翼翼,似乎怕碰碎什么。
别怕。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那就不回去了。阿婆这里……虽然小,挤挤也能住。我捡瓶子,捡纸板,能换钱,买吃的。他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安慰我,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饿不着!
他的承诺如此稚拙,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在这个冰冷的桥洞下,在这弥漫着霉味和草药味的狭小空间里,却像一道金色的阳光,穿透了所有阴霾,直直照进我冰冷绝望的心底。
我反手,用尽此刻能汇聚的所有力气,紧紧抓住了他那双同样稚嫩、带着些微薄茧的小手。仿佛抓住了这重生之后,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从那天起,这个潮湿狭小的桥洞角落,成了我和朝阳暂时的、风雨飘摇的家。
阿婆是个寡言少语的拾荒老人,背佝偻得厉害,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却有种阅尽世事的平静。她默许了我们两个小拖油瓶的存在,从不问我们的来历,只是每天早出晚归,带回一些勉强糊口的食物和能换钱的废品。狭小的空间里,多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就是我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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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成了唯一的主题,沉重得如同压在背上的巨石。
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我和朝阳就裹紧单薄的衣服,顶着冷风钻进城市刚刚苏醒的街道。巨大的垃圾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踮起脚尖,半个身子探进去,用一根捡来的短木棍在里面翻搅。冰冷的铁皮边缘硌着肋骨,尖锐的碎玻璃和变质的食物残渣黏在手上。一个踩扁的矿泉水瓶,一个沾满油污的硬纸板……每一点收获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污秽。路人投来的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朝阳比我熟练得多。他总是冲在前面,把那些最脏、最深处的瓶子抢着翻出来,尽量不让我去碰那些污秽。他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垃圾桶间灵活地穿梭,眼神专注得近乎凶狠,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斗。偶尔翻到半块发霉的面包或者一个别人丢弃的、还算完整的苹果,他会立刻眼睛一亮,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林晚,快吃!还不太坏!
食物永远匮乏。捡回来的东西能换的钱少得可怜,只够买最便宜的馒头或面条。我和朝阳常常蹲在桥洞外避风的角落里,分食一个冷硬的馒头。他总会偷偷把稍微大一点的那半塞给我:你病刚好,多吃点。
看着他明显比我更瘦削的脸颊,我心里又酸又暖。
脚踝的扭伤在寒冷和劳碌中迟迟不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钻心地疼。有一次在一个陡坡上,我脚下一滑,整个人连同背着的废纸板一起滚了下去。纸板散落一地,沾满了泥水。膝盖和手肘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绝望和委屈瞬间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林晚!朝阳惊叫着冲下来,丢掉自己手里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把我扶起来,小脸上满是惊慌和心疼,摔哪儿了疼不疼他蹲下身,用那件旧棉袄还算干净的里衬,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破皮流血的手肘,一边擦一边笨拙地吹着气,不疼不疼,吹吹就不疼了……
看着他专注又心疼的样子,看着他同样布满细小伤痕和污垢的小手,看着他身上那件比我更单薄破旧的棉袄,所有的委屈和自怜瞬间消散了。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摇摇头:不疼。我们…捡纸板。
6
赚钱读书
他抬起头,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冬日灰蒙蒙的天空,却异常清澈。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豁牙的笑容,用力点头:嗯!捡纸板!今天一定能换个大馒头!
寒风依旧凛冽,脚踝依旧疼痛,前路依旧迷茫。但在这个笑容里,在与他并肩拾起那些散落泥泞的纸板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悄然滋生。这力量并非来自温饱,而是源于这相依为命的微光,足以刺破最深的寒夜。
我们像两株被遗弃在石缝里的野草,在贫瘠的土壤和凛冽的风霜中,拼命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朝阳的聪慧在艰难求生中逐渐显现。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捡拾零散的废品。他带着我,像两只小小的侦察兵,摸清了附近几所小学放学的时间和人流走向。放学铃声一响,我们便守在校门不远处的角落里。他看着那些被随手丢弃、印着花花绿绿图案的传单,眼睛亮了起来。
林晚,你看!他指着地上几张被踩脏的广告纸,这些纸,比硬纸板颜色好,收废品的李伯好像说过,这种纸价钱不一样!
他立刻付诸行动。放学的人潮散去后,我们冲过去,在满地的零食包装袋和废纸中,飞快地挑拣那些相对完整、印刷精美的广告宣传单。他甚至还细心地教导我:这种光滑的,带颜色的,要分开。这种厚的,像小册子的,也要单独放。
他小小的身影在满地狼藉中穿梭,动作麻利,眼神专注得像在挑选珍宝。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当我们把分门别类整理好的花纸和旧书册送到废品站时,那个总是板着脸的李伯难得地挑了挑眉,多给了我们几毛钱。
小子,有点门道啊。李伯哼了一声。
朝阳接过那几枚珍贵的硬币,紧紧攥在手心,小脸兴奋得通红,回头朝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眼神里的光芒,比任何宝石都耀眼。
生存的智慧在实践中野蛮生长。我们发现清晨的菜市场边缘,总有许多被丢弃的、还算完好的泡沫箱。朝阳找来一根旧绳子,把那些轻飘飘的箱子捆扎得结实整齐,卖给需要包装的小贩,又是一笔小小的进项。
生活的重担并未减轻,但我们似乎找到了一点撬动它的支点。一个难得的丰收日,我们用攒下的钱买了两碗热腾腾的、飘着零星油花的阳春面。坐在桥洞外避风的小石墩上,捧着烫手的粗瓷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林晚,朝阳吸溜了一大口面条,满足地叹了口气,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等我们长大了,有钱了,你想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碗里的热气熏得眼睛有些湿润。前世的惨死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但此刻,在腾腾的热气和对面的明亮眼神里,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破土而出。
我……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执拗,我要读书。读很多很多书。然后…赚很多钱。
让那些把我踩进泥里的人,永远只能仰望。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只在心底无声地燃烧。
朝阳用力点头,仿佛我的梦想就是他的蓝图:好!读书!赚大钱!他咧开嘴笑,露出新长出的、不太整齐的门牙,我听说,会修东西的人也很厉害!等我再大点,就去跟人学修机器!电视、冰箱……都修!修好了就能换钱!他挥舞着筷子,描绘着他朴实的技术蓝图,眼神里充满了对力量的向往。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破旧的棉絮堆里。桥洞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车流轰鸣,是深冬无情的寒风呼啸。但在这个狭小、潮湿、充满霉味的角落,却滋生着一种奇异的、坚韧的暖意。
朝阳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被丢弃的、卷了边的旧图画本和半截铅笔头。他盘腿坐在我旁边,借着那盏昏暗灯泡的光,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他画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皱着,小嘴抿得紧紧的。
喏,给你!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本子塞到我手里。
图画本粗糙的纸页上,用稚拙的线条画着一朵大大的、圆盘状的花。花瓣是简单的三角形,排列得有些拥挤。花盘中间,他用铅笔用力地涂黑了许多小点。虽然笔法生涩,但那种向着中心汇聚的生命力,却跃然纸上。
这是……我有些疑惑。
向日葵!朝阳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纯粹的、分享秘密般的快乐,阿婆说,这种花,永远都朝着太阳转!他指着画上那笨拙的花盘,语气无比笃定,就像你!林晚,我觉得你就像它!在桥洞底下,那么黑,那么冷,你病得那么厉害,可你醒过来了!你还会跟我一起捡瓶子,一起分馒头吃!你就是向日葵!再难,也能找到光!
7
朝阳
他稚气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的小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我低头看着纸页上那朵笨拙却充满力量的向日葵,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被铅笔涂黑的花心。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喉咙堵得发紧。
那……我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指着画旁边大片空白的区域,太阳呢向日葵不是要朝着太阳吗
朝阳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他一把抓过我手里的铅笔头,在那朵向日葵旁边,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光芒四射的圆圈,线条粗犷有力。
在这儿呢!他得意地用铅笔点着那个大圆圈,然后,手指一转,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理所当然的骄傲,用力地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我啊!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挺起的小胸膛上,落在他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上,落在他那双盛满了星光般明亮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一丝阴霾,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却足以照亮整个桥洞的坦荡和温暖。
我看着他,看着那朵笨拙的向日葵,看着那个被他骄傲地画在自己胸口位置的、同样笨拙的太阳。视线彻底模糊了,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大颗大颗地砸在粗糙的画纸上,迅速晕开了铅笔的痕迹,将那朵花和那个太阳,浸润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墨团。
桥洞外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两颗被苦难磨砺过的心,像藤蔓找到了依附的大树,像迷失的星辰找到了归家的轨道,紧紧缠绕,互相照亮。
时光在捡拾废品的辛劳、在分食一个馒头的相视而笑、在昏黄灯光下对着旧课本的磕磕绊绊诵读中,悄然滑过。桥洞下的阿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安静地离开了,像一片枯叶飘落。我和朝阳用捡废品攒下的一点钱,在更偏僻的城郊结合部,租下了一间只有几平米、四面透风的铁皮屋。真正的风雨飘摇开始了。
生活的鞭子从未停止抽打。房东的恶声恶气,地痞流氓的敲诈勒索,像附骨之蛆。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狂风掀翻了铁皮屋顶的一角,冰冷的雨水像瀑布一样浇灌进来,瞬间淹没了我们小小的家。仅有的被褥、几件破衣服、视若珍宝的旧课本和那本画着向日葵的图画本,全都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我蜷缩在唯一还算干燥的角落,抱着湿透的、冰冷的肩膀,看着朝阳在齐脚踝深的污水里,发疯一样抢救那些泡烂的书页,徒劳地想用身体挡住倾泻而下的雨水。他的背影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中显得那么单薄、绝望。那一刻,灭顶的寒冷和无助几乎将我吞噬。
朝阳……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狼狈不堪。但当他看到我时,那双在绝望中依旧明亮的眼睛狠狠一颤。他淌着水冲过来,一把将我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同样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别怕!他嘶哑地吼着,声音压过震耳欲聋的雷声,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砸出来,房子没了,再搭!书湿了,晒干了还能看!人还在就行!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绝不低头的小狼,林晚,记住!只要人还在,天就塌不下来!
他拉着我,冲进瓢泼大雨中,在狂风中用能找到的一切——破木板、烂塑料布、甚至捡来的旧广告牌,死死压住屋顶的破洞。雨水浇透了我们,冻得浑身青紫,牙齿打颤。但我们没有停,像两只固执的、与天地对抗的蝼蚁。
8
变强大
那一夜之后,我们都发了一场高烧。病愈后,朝阳的眼神变了。那份属于孩子的最后一丝天真似乎被那场暴雨彻底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锋利的沉静和决绝。他不再满足于捡废品。他开始留意街边那些小小的、油腻的维修铺,一站就是半天,眼睛死死盯着师傅们拆卸、修理那些旧电器的手。
我要学这个。他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技术是铁饭碗。有了它,我们才不会被一场雨就冲垮。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或许是用捡来的好烟讨好,或许是靠那股不要命的勤快劲,竟然真的打动了一个脾气古怪的老修理工,成了铺子里一个只管饭、不给钱的学徒。他每天天不亮就去,深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来,满身油污,手指上常常带着新的伤口。但那双眼睛,却因为汲取了新的知识和力量而越来越亮。
而我,白天继续捡拾废品维持最底线的生存,夜晚则在昏暗的灯光下,贪婪地啃着从旧书摊淘来的、字迹模糊的课本和捡到的过期杂志。知识是我唯一的武器,是我通往那个让他们仰望的未来的唯一阶梯。每一个字,我都像在啃噬仇人的血肉般用力铭记。
生活的压力并未因我们的努力而减轻。房东催租的咆哮,小混混堵在巷口的狞笑,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最艰难的时候,我们连续三天只能靠捡来的、半腐烂的水果果腹。饥饿像无数只小虫啃噬着胃壁。我蜷缩在冰冷的铁皮屋里,听着自己肚子里咕噜噜的哀鸣,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头顶。
林晚,
朝阳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我抬起头,看到他站在门口,背对着外面惨淡的天光,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手里攥着两个小小的、表皮皱巴巴的橘子。
看!运气好!他把橘子塞到我手里,那橘子冰凉,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显然是捡来的,快吃,垫垫肚子。
我看着他明显更凹陷下去的脸颊,看着他嘴唇上干裂的血口子,看着他身上那件单薄得挡不住寒风的旧外套,再低头看看手里这两个小小的、不知被遗弃了多久的橘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愤怒猛地冲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拼尽全力,却依然挣扎在生存线上为什么那些伤害我们的人,可以活得那么心安理得
我把橘子狠狠摔在地上,腐烂的果肉溅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气。
不吃!捡来的烂东西!我失控地尖叫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我们这样活着,和老鼠有什么区别!捡垃圾!吃垃圾!睡在铁皮罐子里!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我们……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堵住,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朝阳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他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但更多的是沉痛。他没有说话,默默地蹲下身,把地上摔烂的橘子一点点捡起来,用衣角擦掉沾上的泥土,然后,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安慰我,也没有解释。只是拿起其中一个摔得不太烂的橘子,慢慢地、极其认真地剥开那皱巴巴的皮。橘子的酸腐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他掰下一瓣,递到我嘴边。
他的手指因为长期接触油污和冷水,粗糙不堪,布满细小的裂口。那瓣橘子在微微颤抖。
林晚,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力量,你看清楚了,这不是垃圾。他另一只手指了指我们栖身的、四面透风的铁皮屋,又指了指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这也不是铁皮罐子。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两簇幽深的火焰,是愤怒,是不甘,更是永不屈服的倔强。
这是我们的战场!他一字一顿,像用刀在石头上刻字,吃下去!活下去!才有资格,把他们欠我们的,一样一样,亲手拿回来!
他捏着那瓣橘子的手,固执地停在我唇边,纹丝不动。那目光像烙铁,烫在我的灵魂上。
我颤抖着,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看着他因饥饿和疲惫而深陷的眼窝。所有的委屈、自怜、愤怒,在这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软弱。
我张开嘴,接过了那瓣冰冷的、带着浓重酸腐味的橘子。没有咀嚼,几乎是囫囵吞了下去。酸涩的汁液灼烧着喉咙,胃里一阵翻滚。
他看着我咽下去,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如释重负的纹路。他把剩下的橘子塞进自己嘴里,用力嚼着,仿佛在吞咽着整个世界加诸于我们的苦难。
活下去。他咽下橘子,重复着,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
那一瓣酸腐的橘子,像一颗燃烧的炭,落入了我冰冷绝望的心湖。它带来的不是温饱,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破釜沉舟的斗志。朝阳眼中那两簇幽深的火焰,彻底点燃了我心底蛰伏的、名为复仇的种子。
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将那些践踏我们的人,踩在脚下!
9
时间会带走一切
时间,成了我们最强大的盟友。它带走了青涩,沉淀了苦难,将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日子,淬炼成钢铁般的意志和锋芒毕露的才能。
朝阳在老修理工的铺子里熬过了最艰难的学徒期。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关于机械、电路的知识。那双曾经在垃圾堆里翻找的手,如今能精准地拆解最复杂的电路板,能在微小的元件故障中嗅到利润的气息。他不再满足于维修,开始低价收购那些被当成废品的旧电器,经他妙手回春,再以不错的价格转手。我们搬出了四面透风的铁皮屋,租下了一个带小院子的平房。院子里堆满了等待重生的旧电视、冰箱、洗衣机,像一支沉默的、等待检阅的军队。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霉味和垃圾的酸腐,而是松香、焊锡和机油混合的、属于技术的味道。
而我,像一头闯入知识荒原的饿狼。捡废品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极致,所有省下的力气都投入了书本。我近乎偏执地自学,从最基础的初高中课程,到借来的、字迹模糊的大学经济管理教材。每一个深夜,当朝阳在院子里与那些冰冷的机器奋战时,我就在屋里唯一一张还算稳固的旧木桌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啃噬着艰涩的理论,演算着复杂的公式。灯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倔强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我们之间的话语变少了,但默契却与日俱增。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彼此就能心领神会。他卖掉一台精心修复的旧彩电,换来的钱会默默放在我买书的基金里;我熬夜帮他整理维修笔记、设计更清晰的报价单,用学到的知识帮他规划零件采购的路径,尽可能地压缩成本。
晚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叫我全名,这个带着亲昵的称呼自然而然地从他口中流淌出来,带着一种疲惫后的放松和全然的信赖,你看这个方案……他沾满油污的手指指着图纸上某个复杂的电路改造点,眉头紧锁。
我放下手中的经济学大部头,凑过去,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交错的线条。曾经在垃圾堆里翻找的手,如今指点着图纸,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可行性、成本控制和潜在风险。我的声音冷静而条理分明,那些啃噬书本得来的知识,终于化作了可以为他所用的武器。
他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中闪烁着豁然开朗的光芒和毫不掩饰的赞赏。明白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零件叮当作响,脸上绽放出纯粹而明亮的笑容,像少年时在桥洞下第一次成功卖出分拣好的花纸那样灿烂,有你在,我心里就有底了!
那一刻,昏暗灯光下,他沾满油污的脸上带着光,映亮了我同样布满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没有拥抱,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彼此眼中倒映出的、那个在绝境中相互扶持着站起来的、越来越强大的身影。
十八岁那年,我们注册了一个小小的公司。名字是朝阳起的,带着一种朴素的、一往无前的力量——旭光。没有盛大的开业仪式,只有我们两人在小院门口点燃了一挂小小的鞭炮。噼啪的炸响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硝烟味弥漫开来,像是为过去那段泥泞岁月画下的一个充满硝烟气味的句点。
我们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工蚁。朝阳带着几个新招的学徒,在越来越拥挤的院子里,夜以继日地钻研技术,将旧物翻新做到了极致,甚至开始尝试自主研发一些简单的小型设备。而我,则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白天奔波于各种小型的招标会、洽谈会,用专业的知识和近乎苛刻的成本控制去争取每一个微小的订单,晚上则埋首于财务报表、市场分析和未来规划。灯光常常亮到凌晨。
机遇总是偏爱有准备的人,尤其是那些在深渊边缘挣扎着爬上来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争取到了一个为一家大型电子厂维修一批老旧进口生产设备的订单。这单子风险极大,设备图纸缺失,零件早已停产。同行没人敢接,怕砸了招牌。
接!朝阳只看了那些布满灰尘、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一眼,眼中便燃起了熟悉的、属于挑战者的火焰,晚晚,赌一把
赌!我毫不犹豫。我们早已习惯了在刀尖上跳舞。
那一个月,小院彻底变成了不夜城。机器的轰鸣声、金属的敲击声、激烈的讨论声彻夜不息。朝阳几乎住在了设备旁边,双眼熬得通红,脸上蹭满油污,手指上又添了许多新的伤口。我则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像最精明的猎手,在全球的废旧零件市场里大海捞针,用最少的钱找到了替代方案。
当最后一台沉寂多年的设备在厂方代表惊愕的目光中轰然启动,稳定运转时,巨大的喜悦和疲惫同时将我们淹没。朝阳靠着冰冷的机器滑坐在地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却咧着嘴,无声地笑着。我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水,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滚烫的手背。他抬起头,汗水和油污也遮不住那双眼睛里的星光,他反手,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指,随即松开。一切尽在不言中。
10
旭光
旭光的名字,随着这次漂亮的翻身仗,开始在业内小范围地流传。订单像滚雪球般涌来。我们搬出了小院,租下了正式的厂房,招募了更多的员工。昔日的废品王和捡书匠,终于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金钱和地位像潮水般涌来,冲刷着过去的贫瘠。但我和朝阳都知道,真正支撑我们走到今天的,从来不是这些。是桥洞下那碗分食的热面,是暴雨夜中互相支撑的体温,是酸腐橘子上那句活下去的誓言,是无数个黑夜灯光下,彼此眼中永不熄灭的那簇火苗。
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并未被遗忘,它们只是被更强大的力量深埋,等待着最终的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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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时间是最伟大的雕刻师,也是最无情的见证者。
曾经偏僻的城郊结合部,如今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城市的心脏地带,摩天大楼的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璀璨灯火,如同铺陈开来的星河。这里,是旭光科技的新总部。
我站在宽大的办公室中央,身上是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裙,勾勒出干练而优雅的线条。价值不菲的钻石耳钉在灯光下折射出冷静的光芒。镜子里映出的女人,面容沉静,眼神锐利,早已褪尽了当年桥洞下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的所有痕迹。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深埋于骨髓的寒冷和刻骨的恨意,从未真正消散。
助理轻轻推开门,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林总,许总,时间到了。发布会现场已经准备就绪,所有媒体和嘉宾都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昂贵香氛的味道也无法完全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紧绷。朝阳从休息区的沙发上站起身。他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曾经瘦削的少年身形如今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沉稳的掌控力。他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替我理了理礼服裙肩部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褶皱。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他低头看着我,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少年时那种毫无保留的明亮,却沉淀着更为厚重、更为坚定的光芒,像淬炼过的星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并肩走出办公室,步入通往顶楼发布会大厅的专用电梯。电梯平稳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电梯镜面光洁如新,映出我们并肩而立的身影。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指腹和掌心带着经年累月与精密仪器打交道留下的薄茧。这双手,曾经在冰冷的雨水中为我遮挡风雨,曾经在油污中为我们挣出一片天地。此刻,它们稳稳地包裹着我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承诺。
电梯门无声滑开。震耳欲聋的掌声、炫目的闪光灯如同汹涌的海浪,瞬间将我们淹没。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媒体朋友,大家晚上好!我站在聚光灯下,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闪烁的镜头,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平静而有力,感谢大家莅临‘旭光科技’主板上市的庆祝酒会暨‘智芯’系列新一代工业芯片全球首发仪式……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带着恭维、赞叹、探究的神情。十年商海沉浮,早已让我学会了在喧嚣中心如止水。然而,当我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大厅入口处厚重的安保人墙时,瞳孔猛地一缩。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明亮的灯光,在那条被保安严格把守着的、通往内部区域的红毯之外,两个身影如同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破败剪影,突兀地撞入了我的视野。
那个女人,曾经用刻薄的话语和冰冷的藤条在我身上留下无数伤痕的养母,此刻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样式陈旧过时的暗色外套,头发花白凌乱,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写满了惶急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凄惶。她正努力踮着脚,伸长脖子,拼命地朝着我的方向张望,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而她身边那个佝偻着背、头发几乎全秃的男人,正是我的养父。曾经为了保险金可以亲手将我推向车轮的贪婪凶徒,此刻像一截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朽木,脸上是灰败的死气,眼神空洞麻木,只有在偶尔投向台上时,才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是恐惧是悔恨还是对那遥不可及财富的、残余的贪婪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前世的冰冷河水,车轮碾过身体的剧痛,他们狰狞贪婪的脸……所有被刻意尘封的痛苦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汹涌而出!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握着麦克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
……‘智芯’系列的成功,标志着‘旭光’在核心技术领域……我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稳住了它。我必须完成这场发布会!这是我和朝阳用血泪浇灌出的果实,绝不能被任何人破坏!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我侧后方的朝阳,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瞬间的僵硬。他的目光顺着我的视线,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了入口处那两个挣扎的身影。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殆尽,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极具压迫感的寒意。他没有丝毫犹豫,微微侧身,靠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而平稳的声音说:别分心,交给我。
那声音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瞬间压住了我翻腾的心海。
11
后悔晚了!
我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拉回到演讲稿上,声音重新变得平稳流畅,继续着关于芯片性能和市场前景的阐述。
然而,台下的骚动却无法平息。
养母似乎被彻底绝望的情绪击垮了。她猛地挣脱了养父试图拉住她的手,像一头疯狂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朝着保安组成的人墙撞去!
晚晚!晚晚啊!我的女儿!她嘶哑的哭喊声,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穿透了会场内并不算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妈错了!妈对不起你啊!妈后悔啊!求你原谅我们吧!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她一边哭喊,一边试图冲破保安的阻拦,整个人几乎要扑倒在地毯上。养父则像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瘫坐在红毯边缘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求求你了!看在我们养你一场的份上!救救我们吧!我们追悔莫及啊!养母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全场哗然!
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瞬间从台上光鲜亮丽的成功企业家身上,被这戏剧性的一幕牢牢吸引过去。惊愕、好奇、探究、鄙夷……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会场里无声地弥漫开来。闪光灯疯狂地闪烁,记录着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我站在台上,聚光灯炙烤着皮肤。台下是无数双眼睛,无数个黑洞洞的镜头,以及那两张涕泪横流、写满了追悔莫及的脸。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前世的冰冷和今生的璀璨在我脑中疯狂交错,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死寂般的几秒钟里,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坚定地覆上了我紧握话筒、冰冷僵硬的手背。
是朝阳。
他没有看我,目光如冰封的寒潭,沉沉地扫过台下混乱的入口处,扫过那些闻风而动、兴奋地将镜头对准我们的记者。他的下颌线绷得极紧,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场,让前排几个试图提问的记者下意识地噤了声。
他微微侧头,靠近麦克风。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刻意拔高,却像一块投入沸腾油锅的寒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全场所有的喧哗:
保安。他的声音清晰、稳定,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维持秩序。请无关人员立即离开。
简短的几个字,如同铁律。
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立刻行动,不再有任何顾忌,两人一组,动作利落却不容反抗地架起了还在哭喊挣扎的养母和瘫软在地的养父。他们像两袋被丢弃的垃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强行拖离了那象征着成功和荣耀的红毯区域。养母凄厉的哭喊声被厚重的门隔绝在外,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会场内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带着惊疑、震撼和重新审视,聚焦在台上依旧并肩而立的我们身上。
朝阳握着我的手,力道沉稳,掌心传来的温热源源不断,驱散着我指尖的寒冰。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微微转向台下,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闪烁的镜头和探究的眼神。
各位,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沉稳地在会场内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一点小小的意外,打扰了各位的雅兴,非常抱歉。他微微颔首致意,姿态从容,
‘旭光’能有今天,离不开在座各位的支持与信任。我们始终坚信,科技向善,未来可期。任何与‘旭光’核心价值无关的干扰,都不会影响我们前行的步伐。
他顿了顿,握着我的手稍稍收紧,像是在传递着某种力量。然后,他侧过头,看向我。聚光灯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也清晰地映着过往二十多年的风霜雨雪、相依为命。那目光里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坚定。
我和我的太太林晚,他清晰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如同磐石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携手走过最黑暗的岁月,也必将共同迎接属于‘旭光’、属于我们所有人的光明未来。任何风雨,都无法动摇我们共同的信念。
太太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台下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闪光灯再次疯狂闪烁,试图捕捉我们此刻的表情。
我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那深邃眼底深处,属于少年朝阳的、永不磨灭的星光。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探究、所有的前尘往事带来的冰冷恨意,在这一刻,都被他掌心那源源不断的暖意和眼中那亘古不变的星光所融化。
我的唇角,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不是胜利者的微笑,也不是对过去苦难的释怀,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百川归海的平静。我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永远缠绕在一起。
然后,我转过头,面向台下无数双眼睛,无数个镜头,声音清越而平稳,带着一种无需证明的力量:
是的,风雨同舟,未来可期。
掌声,如同迟来的潮水,终于再次响起。起初是零星的,带着试探,随即迅速汇聚成一片真诚而热烈的海洋,淹没了整个大厅。这掌声,不再仅仅是为了商业的成功,更是为了一段在绝境中开出璀璨之花的传奇,为了一份历经生死淬炼、始终不渝的信念与深情。
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车窗隔绝在外,车内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我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上市成功的巨大喜悦,被那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冲淡了不少。养父母那张涕泪横流、写满追悔莫及的脸,依旧在眼前晃动,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荒诞感。
累了朝阳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伸出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覆上我微凉的手背。
我侧过头,看向他。车内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那曾经在桥洞下为我擦汗、在铁皮屋里啃酸橘子的少年,如今已是商场上杀伐决断的许总。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我时,沉淀着岁月也无法磨灭的星光。
还好。我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尖拂过他手腕内侧。那里,靠近脉搏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线条简洁却充满生命力的向日葵纹身,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那是我们公司初具规模那年,他执意拉着我去纹的。他说,这是我们的图腾。
我的脚踝处,同样的位置,也纹着一轮小小的、散发着光芒的太阳。那是我的回应。
他们……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那些所谓的追悔莫及,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
翻不了天。朝阳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我让法务部整理了他们当年试图骗保、以及后来侵吞你生父母遗产的证据链。够他们在里面好好‘后悔’一阵子了。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冰的弧度,真正的追悔莫及,才刚刚开始。
我没有再问。他办事,我向来放心。那些深入骨髓的恨意,并未消失,只是被更强大的爱和力量所覆盖,不再需要歇斯底里。法律会给予他们应有的惩罚,而我们,早已远远地站在了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这才是真正的追悔莫及——只能仰望,永远无法触及。
车子平稳地驶入城郊一处环境清幽的墓园。清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空气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我们下了车,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向深处。
在一处向阳的坡地上,并排立着两块朴素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一块上面刻着恩人阿婆
慈魂长眠,另一块则是林晚生父母
安息于此。我们找到了阿婆的远房亲属,妥善安置了她的身后事。至于我生父母的骨灰,是朝阳费尽周折,从当年草草处理的后事中寻回,并重新安葬于此。这是迟来的告慰,也是我们对自己根脉的追寻。
我将两束洁白的百合轻轻放在墓碑前。朝阳则放上了一束精心挑选的、开得正盛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盘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像凝固的阳光。
12
有你在,真好
阿婆,爸,妈,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墓碑,我们来看你们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我和朝阳都很好。‘旭光’上市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你们放心。
没有过多的言语。那些在桥洞下挨饿受冻的日子,那些在铁皮屋里与风雨搏斗的岁月,那些在商场上拼杀的艰辛……所有的苦难和荣光,都沉淀在这一句很好之中。墓碑无言,只有微风拂过草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温柔的回应。
朝阳一直安静地站在我身后,像一座沉默的山。当我准备起身时,脚上那双为了发布会特意穿的高跟鞋,细长的鞋跟却不小心卡进了松软的泥土缝隙里,身体微微一晃。
别动。朝阳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我停下动作。只见他极其自然地在我面前蹲下身。晨光勾勒着他宽阔的肩背线条。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灵巧地解开我脚踝处那设计繁复的细带高跟鞋搭扣。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小心地将那只被泥土弄脏的高跟鞋脱了下来,放在一边。
粗糙温热的指腹,不经意间擦过我脚踝处那个小小的太阳纹身。那是与他腕间向日葵相呼应的印记。
他拿起另一只鞋,同样轻柔地脱下。
接着,他变戏法似的,从随身带的提包里,拿出了一双崭新的、柔软的平底芭蕾鞋。那是我平时最喜欢的款式和颜色。
就知道穿这种鞋走这里不方便。他低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和了然。他托起我的脚,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瓷器,小心翼翼地将那舒适的平底鞋套在我的脚上。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脚背,留下温热的触感。
他为我穿好鞋,细心地系好搭扣。整个过程,他始终低着头,神情专注。阳光落在他浓密的发顶,跳跃着金色的光点。他腕间的向日葵纹身,在俯身的动作下清晰地暴露在我的视线里,与我脚踝上的太阳,在晨光中无声呼应。
为我穿好鞋,他并没有立刻起身。他就那样单膝点地蹲在我面前,微微仰起头,目光沉静而温柔地望进我的眼底。
累不累他问,声音低沉而柔和,像拂过心湖的微风。
我低头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八岁那年的桥洞开始,就从未松开过我的手,用他的整个生命为我撑起一片晴空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历经岁月沉淀、却依旧如初的星光。看着他腕间那朵永不凋零的向日葵。
所有的喧嚣、算计、前尘恩怨,在这一刻都如潮水般退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草动的声音,和他眼中那片只为我存在的星空。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唇角漾开一个无比柔软而真实的笑容。阳光落在他发顶,也落在我心尖上。
有你在,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以穿透时光的力量,怎么会累
他笑了。那笑容如同拨开云雾的朝阳,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也点亮了我整个世界。他伸出手,稳稳地握住我的手,借力将我拉起。他的手掌依旧温暖有力,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们并肩站在晨光里,站在生养我的父母和给予我们最初庇护的阿婆面前。脚下是柔软的青草,远处是苏醒的城市轮廓。
朝阳握紧我的手,声音沉稳而坚定,如同许下永恒的誓言:
路还长。走不动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他顿了顿,眼中星光璀璨。
换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