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饥饿的回响
(一)
林建国最后的记忆,是都市地铁隧道里刺眼的灯光,还有身体撞上冰冷铁轨时,灵魂被瞬间撕扯的剧痛。那是一种冰冷的、被世界抛弃的终结感。
但紧接着的剧痛截然不同。钝痛,沉重,仿佛骨骼被无形的铁锈蚀。最真切的是——饿。胃袋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来回摩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空虚的痉挛,喉咙干得发腥。
他猛地睁开眼。
没有消毒水味,没有冰冷的无影灯。只有腐朽木头、尘土、劣质柴灰,还有一种粘腻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光线昏暗,糊着发黄报纸的木头窗棂透进昏黄的光,几道灰尘在光柱中翻滚。视线艰难聚焦:头顶是熏得黢黑的木头房梁和苇席棚顶,身下是又硬又冷的土炕,垫着扎人的粗糙草席,盖在身上的是沉重如铁的破棉被,几处绽开的裂口露出灰败发硬的棉絮。
耳边是压抑的啜泣,细弱得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儿。
小梅,别哼唧…再忍忍,这就吃饭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干涩、疲惫,带着浓重的乡音。
林建国艰难地转过头。
土灶台,灰突突的土坯墙,墙角堆着几捆柴草。唯一称得上装饰的,是墙上几张旧得发白、边角卷曲的印刷画——印着模糊的伟人头像,还有一张巴掌大的、泛黄的三好社员奖状,上面字迹模糊,落款也是许多年前。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脆弱不堪的肋骨。这不是病房!这…这是…埋在他记忆最深处、被他刻意遗忘的——童年破屋!
娘,我饿…那个叫小梅的声音又响起,带着哭腔。
林建国撑起身体,瘦骨嶙峋,眼前阵阵发黑。他看到灶台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八岁上下,枯黄的头发细软得像秋草,胡乱地扎成两个小辫。衣服是粗布改的,宽大不合身,布满补丁。她的脸颊凹陷,蜡黄泛青,嘴唇干裂,唯独一双大眼睛,此刻盈满泪水,直勾勾地盯着灶台上唯一算菜的东西——一小碟子干瘪发黑的咸萝卜丝。
母亲王秀芬背对着他,在灶台前忙碌。她枯瘦的身体裹在一件同样打满补丁的旧蓝布褂子里,更显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的动作缓慢却熟练,从一口大铁锅里舀出一勺勺黑乎乎的糊状物,倒进旁边破口的粗瓷盆里。一股难以形容的、混着土腥气和野菜微涩的沉闷气味弥漫开来——是红薯玉米面混合野菜熬成的粥,浓稠得几乎凝结,颜色让人联想到泥沼。
旁边还有几个明显是玉米皮混着少量粗面做的饼子,颜色灰黄,边缘烤得焦糊硬挺,看着就硌牙。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一个高大却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瞬间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是父亲林卫国。他裤腿上沾满了泥浆,粗布褂子被汗水浸透,贴在干瘦的脊背上。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如同被风干的黄土地,肤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粗粝的大手满是厚茧和裂口,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那双曾经年轻的眼睛,如今深陷在眼窝里,里面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无言的麻木。他沉默地走进屋,把沉重的锄头靠在门后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带起一阵尘土。
(二)
家里唯一一张摇晃的方木桌被抬到炕边。王秀芬把那盆冒着诡异热气的黑粥、几块硬得像砖头的玉米饼和那碟咸菜丝摆上桌。
母亲给父亲盛了一大碗,粥稠得几乎倒不下来。接着是林建国和小梅的碗,粥明显稀了很多,能照见人影。最后是懵懂爬过来的弟弟小宝。母亲把自己的碗盛得最稀。
没有人说话。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压抑的吞咽声。
林建国看着眼前的碗。这碗所谓的粥,更像某种工业废料,粗糙的纤维感刮着喉咙。咸萝卜丝又咸又苦,嚼之无味,纯粹是为了刺激味蕾产生进食的错觉。他掰下一小块玉米饼,用尽力气咬下去,牙根都震得发酸,干涩得难以下咽。一股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前世那些麻木的应酬酒会、被嫌弃的预制菜、食不甘味的外卖…此刻都变得荒诞而遥远。他想起前世最后冰冷的铁轨,和眼前这碗刮喉的粥…他回来了回到了他13岁这年,那个刻在他灵魂深处、饥饿烙印最深的一年——1975年!
前世碌碌无为、妻离子散的中年社畜之死,像一个荒诞的背景板,此刻被眼前极致的生存困境压得粉碎。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汹涌如潮的酸楚和…责任感!
小梅小心翼翼用筷子尖挑起一根细细的咸萝卜丝,放在舌尖慢慢吮吸,仿佛那是无上的美味。那双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不时偷偷瞟向隔壁桌——那里坐着邻居家刚刚下工的壮劳力,正嚼着手里粗粮夹着一星半点的、油亮的咸菜炒肥肉渣!油香若有似无地飘来。
吧唧…小宝抱着空碗,伸出舌头舔着碗壁上凝固的一点粥皮。
饥饿感如同实质的野兽,啃噬着每个人的胃袋,也啃噬着林建国此刻的灵魂。他看着小梅舔舐咸菜后依旧渴望的眼神,看着她因为营养不良而微微泛青的眼眶;看着父亲沉默地将那碗最稠的粥大口灌下,喉结滚动,眉头因难以下咽而深锁;看着母亲只小口啜饮着碗里几乎透明的稀水,紧皱的眉头下是深不见底的忧虑。
目光最后落回小梅身上。她像一只瘦小的雏鸟,眼神纯净,却写满了对食物的本能渴望。一个稚嫩的声音轻轻回荡在他脑海深处,仿佛是前世妹妹年幼时的疑问,又像是今生的现实呼唤——
哥…肉…是啥味啊
这声音,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进林建国的心脏!
刹那间,前世所有的遗憾、愧疚、不甘,尽数化为滔天的决心!他紧紧攥住手里粗糙的土陶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碗壁冰冷的温度刺入掌心,却点燃了他胸中的火焰。
让妹妹,让爹娘,让小宝,吃上肉!
不惜一切代价!
重生的眩晕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晰目标。他放下碗,再次环顾这个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家。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最后落在那扇通向屋后、摇摇欲坠的破旧柴房木门上。它半敞着,像一个沉默的黑洞。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腥气,混杂在浓重的柴草味中,悄然飘入他的鼻腔。
就是那里。
林建国眯起了眼。那扇破门之后,会藏着改变一切的秘密吗他如何才能在这片连填饱肚子都异常艰难的土地上,种下一点荤腥的希望这个念头在心中疯狂滋生,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和…一丝走钢丝般的危险气息。
第二章:破房的秘密
(一)
目标清晰了——肉!柴房的气息像根无形的线,拉扯着林建国。
家徒四壁。他佯装无聊踢着石子,眼风却扫过屋里每一寸地方。灶台后墙的泥坯有块可疑的凸起,手指悄悄一抠,露出小半截瓦罐。里面躺着几张毛票和分币,几张薄薄的黄色、蓝色票证(粮票、布票),攥在手里轻飘飘的,却是母亲守护的这个家全部的家当。
屋后,破旧柴房的门扇斜挂,露出黑洞洞的内里。霉味、陈年柴草味、隐隐的动物臊气混合着。地上堆着破砖烂瓦,墙角胡乱扔着几件锈钝的工具——旧锤子、缺口凿子、一截磨刀石。一丝微弱的腥气藏在混沌中。
院外大人闲谈的嗡嗡声传来。…刘瘸子手上…野味…、…县城西门…鬼市…天不亮就散…几个词跳跃出来。山里的野味县城隐秘的黑市念头刚起就被掐灭。太远,风险太大。他这条十三岁瘦小的命,还扛不住投机倒把的大帽子。
目光重新落回柴房。养兔!兔毛能换钱,淘汰兔…能吃肉!成本微乎其微——几把草,角落的地方,而收获…想到小梅舔咸菜的模样,他心脏猛地一缩。两条腿必须同时走路。
(二)
晚饭时分的低气压下,他开口了:妈,我看村口二娃家养长毛兔呢,听说兔毛送到公社收购站能换钱买盐,买洋火!声音带着少年刻意的兴奋,眼睛望向母亲,我想试试,就用柴房那个角,自个儿去拔草喂,就养一两只!他盯着王秀芬焦灼的眼睛,心里打鼓。
母亲下意识先去看窗外,仿佛有人偷听。眉头拧成疙瘩:兔毛能换几个钱再说那柴房…一股味儿招人闲话咋办嘴里反对着,攥衣角的手却透出动摇。
父亲林卫国沉默地吸着旱烟,呛人的烟模糊了他蜡黄的脸。烟气中那双眼抬起,扫过两个孩子菜色的脸,又沉下去。烟锅磕在炕沿,溅起点火星。别捣蛋。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
成了!王秀芬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没再强硬反对。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裹紧的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枯瘦的手指捻出两张最皱的毛票,目光在桌上仅有的十个鸡蛋上徘徊。钱…拿着!鸡蛋…她声音发紧,看能不能抵点兔子钱…交代的话是抖的,反复叮嘱柴房位置,要自己割草,绝对不能张扬。
(三)
乡村集市喧嚣得像开锅的热粥,尘土飞扬。林建国牵着小梅汗湿的手,像两只小虾米在人群里穿梭。供销社的肉案是风暴眼,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挣扎嚎叫的人。透过人墙缝隙,案板上刺目的白花肥膘在刀光下飞溅,瞬间被无数攥着肉票的手抢空。肥肉的油光短暂停留,刺得林建国眼球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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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看,他目标明确地钻向角落。终于在一个歪脖老槐树根底下,找到了卖小兔的老人。几只灰毛兔仔挤在旧草笼里,怯生生的。老人眼珠子浑浊,带着警惕。
老伯,兔子咋卖
一对一块五,单只要九毛!老人声音干涩。
钱少。能不能用鸡蛋抵…林建国从背篓里小心捧出鸡蛋,十个顶钱的鸡蛋,再加一毛钱
老人浑浊的眼在那几枚泛着微光的鸡蛋上顿了片刻。粮食金贵,鸡蛋更是硬通货。他喉咙里咕哝一声,点下头,抓过钱和鸡蛋塞进怀里,指了指两只最蔫巴的小兔:这俩公母,草笼送你!动作快得像怕人反悔。
小梅一直屏着呼吸,此刻小脸兴奋得通红。林建国飞快把小兔抓进垫了厚厚野菜的竹篓,又把破草笼丢进去。小梅,盖好草,捂紧!他低声急促地吩咐,拉起妹妹就走。
心跳得像鼓锤。背篓里轻微的抖动和妹妹过于紧张僵直的走路姿势,都成了负担。走到村口老榆树影下,他才敢微微缓口气,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冰凉。一抬眼,破柴房的轮廓已在夕阳里隐现,家,近在咫尺。
(四)
暮色四合。兄妹俩猫在低矮的柴房里,像执行秘密任务。油灯豆大一点光映着两张满是尘土汗水的脸。清扫角落的蛛网和碎瓦,用能找到的破砖头垫高一小块地面防潮,再铺上厚厚一层干软的茅草。一只豁口的破瓦罐被当作食盆和水盆摆稳。
看着两只灰扑扑的小兔子在临时搭建的家里怯生生地嗅着草叶,小梅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林建国拉过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小梅,听好!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跟爹娘都不能提养兔子的事!嘴巴闭得紧,咱们才能让兔子长大,懂吗他盯着妹妹,要是露出去一丁点风声…
小梅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用力点头,小辫子都跟着晃动,眼神无比认真:哥!我懂!谁说出去,兔子就没了!
第三章:微光与骨香
(一)
日子在露水未干的清晨和暮色四合的傍晚里滚动。林建国总在天蒙蒙亮时钻进田埂地头,割回带着湿气的嫩草露水,像窃取珍宝。柴房里,小梅放学扔下破书包就冲进去拔草喂兔,小脸专注,眼睛晶亮。
但秘密需要代价。兔粪的气味和柴房的动静像藏在棉里的针。林建国尽量赶早清理,深埋在自留地角落,用土压实。一次雨后,发酵的腥气还是被母亲嗅到一丝:耗子烂了她狐疑地看着他。林建国心提到嗓子眼,硬着头皮指向墙角扔着的破铁夹:许是抓到的死耗子…母亲皱皱眉,没再追问,但那眼底的不安更深了。
(二)
抢收时节,林建国终于够资格挣童工工分。跟着大人在毒日头下捡散落的麦穗,黄尘粘着汗糊满脖子。肚子早就空得抽抽,眼前阵阵发黑。汗珠砸进干裂的土里,瞬没踪影。旁边扛麻袋的王叔(就是给过父亲半块红薯那汉子)瞥见他惨白嘴唇,停下喘口气的功夫,黑黢黢的手从怀里掏出半块比石头还硬的玉米窝头,迅速塞他手里:小子,快垫吧垫吧!别栽地里!林建国连话都说不出,狠咬一口,粗粝的粉末混着唾液艰难下咽,喉咙被刮得生疼。他咽下的不只是粮食,更是这人情。
晚上,他鼓足勇气对父亲说:爸,村西头张伯的锄头松了,说…请您得空瞅瞅父亲默不作声。隔天晚饭后,张伯提着锄头来了。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林卫国佝偻着背,粗粝的手指摆弄着锄头榫卯,专注得像对待精密仪器。咔哒轻响,松动的锄头在他手里服服帖帖。张伯塞给王秀芬一把蔫嗒嗒的小葱:秀芬妹子,拿着拌个味!母亲捏着葱,神色复杂忧虑,林建国立刻小声道:妈,爸这手本事,总比闲着强…小心点就是了。母亲最终叹口气,把葱收了起来。
(三)
柴房里的小生命打破了平静。一窝毛茸茸的兔崽出生了!小梅几乎天天蹲在里面看。喜悦没持续多久。一只最小的兔仔蜷缩在角落,孱弱得连爬都困难,呼吸微弱得像要断线。林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又是这种熟悉的选择!看着全家蜡黄疲惫的脸,特别是小梅每次经过柴房时那亮得灼人、写着渴望的眼睛,他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必须这样!晚上,他找了借口避开小梅,闪进柴房。惨淡的月光从破窗漏下一点,照亮父亲用来砍树枝的旧柴刀一角,映出一抹冷硬的寒光…
(四)
他提着一个盖着破布的小桶,像拎着千斤重物,溜进烟熏火燎的厨房。王秀芬正刮着空荡荡的锅底。妈!快!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气息不稳,小树林边上,撞树墩上死的野兔子!还新鲜着!他掀开破布一角,露出模糊的、带着暗红纹理的肉块骨头。母亲王秀芬倒抽一口冷气,瞳孔骤缩!她死死盯着他,眼神里有惊骇、难以置信、巨大的恐惧,但最终,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压倒了所有。她一把接过桶,手脚麻利得惊人,舀水、剔骨、快刀斩块,大铁锅里冷水没过肉块萝卜,又狠狠抓了一小把宝贵的粗盐丢进去。
火舌贪婪地舔着锅底。锅开了。咕嘟…咕嘟…水汽翻腾,一股霸道、浓烈、饱含油脂香气的肉味,猛地冲破锅盖束缚,轰然炸开在狭小的厨房里!前所未有!比邻家炒油渣的香气浓郁十倍!王秀芬脸色骤变,像受惊的兔子扑向灶台通风的破纸洞,抓起湿抹布死命堵上!可那勾魂摄魄的香,已丝丝缕缕,如同活物,挤开缝隙,弥漫开来…
(五)
晚饭桌上的空气凝滞又滚烫。昏暗油灯下,大盆萝卜兔肉汤摆在中央,浑浊的汤面上,几点诱人的油花伴着少许碎肉末沉沉浮浮,散发着致命诱惑。每个人碗里都盛了汤。
母亲的手在发抖,勺子搅动,小心将仅有的几块指肚大小的肉捞起分装——小宝碗里半块带皮小骨,小梅碗里一点碎肉,林建国碗里也有一点碎肉和骨头渣,父亲碗里一块稍大的、附着点肉的白骨。她自己的碗里,只有几块油亮的萝卜和清汤。
林建国喉头滚动,猛地伸出筷子,迅速将自己碗里那块最好的皮筋肉块,埋进父亲碗底稀少的萝卜下面。父亲毫无察觉。接着,他又把自己碗里一块沾着不少肉丝的短小骨头,悄悄压在小梅碗底的糊糊里。
母亲王秀芬紧紧抱着自己那碗清汤萝卜,脸埋在碗沿上方升腾的热气里,看不清表情。
父亲林卫国沉默地夹起萝卜咀嚼,动作忽然一顿。他低头扒拉了一下碗底,发现了那片意外温暖的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筷子夹起,极其平静地放进嘴里。他咀嚼得很慢,然后端起碗,大口喝汤。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他枯瘦的脸上,就在他埋头喝汤的一瞬间,碗沿遮挡的视线死角里,有什么极快地滚落,砸进碗沿浑浊的汤里,消失不见。
小梅被碗底硬物硌了一下,低头扒开糊糊,瞬间瞪大了眼!是带肉的骨头!巨大的惊喜让她几乎要尖叫出声,慌忙死死捂住嘴,整张小脸涨得通红。她颤抖着拿起骨头,像对待稀世珍宝,小门牙仔细啃咬着骨缝里的每一丝肉,再贪婪地吸吮着骨髓。直到小小的骨头被舔得发白发亮,一丝肉味也尝不出了,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满足地悄悄喟叹一声,小胸脯起伏着。懵懂的小宝早已抱着沾了油香的大骨头,乐滋滋地啃得满嘴油光。
骨头!母亲的声音低沉得像冰,一点渣子都不许剩!全埋在墙根老枣树下头!埋深点!谁敢透出去半个字…
她凌厉如刀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重重钉在林建国脸上,就是自己找死!记住了没!
第四章:腥风暗涌
(一)
那夜破釜沉舟的肉香,终究未能被破抹布和夜色完全封杀。似有若无的霸道香气乘着夜风,幽灵般钻进了隔壁院落。第二天清早,陈家婶子那张扁瘦的脸就贴在林家低矮的院墙头,声音带着刻意拉高的调门,像钝刀子刮过砂锅:
哎哟喂!秀芬妹子啊!昨儿夜里你家灶台飘的什么香风哟!啧啧啧,馋得我半宿没合眼!这年头,啥人家有这牙祭福分哪王秀芬端猪食盆的手猛地一抖,盆沿磕在石槽上哐当一声。她脸色白得像灶膛里的冷灰,强挤出一点笑:陈婶说笑…能有什么,许是熬了点咸菜油星…声音干得像劈柴。
陈家婶子撇撇嘴,嗤笑一声,扭着腰走了。那揶揄像火种,点燃了流言的荒原。
(二)
林家柴房闹耗子精了!味儿冲得嘞!
怕不是耗子…瞅那小建国天不亮偷摸背草进去…
啧啧,别是偷偷养了兔子年景不好还敢动这心思
兔子事小…那夜里头的肉味儿怎么回事队里年底才分几两肉该不会是…截了公家的野味
搞不好是投…投机倒把!
风言风语在墙根灶头发酵,像腐烂的菜叶,爬满了令人窒息的味道。终于,像一滴冷水炸进了滚油锅。
(三)
院门被粗暴推开,撞在土坯墙上发出闷响!
生产队李队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脸色铁青得像抹了锅底灰。身后跟着胳膊戴红袖箍的民兵连长赵国强,还有记工员老陈。三人像一片骤然压低的乌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堵在堂屋门口。
林卫国!出来!李队长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刺得人骨头缝发寒。
林卫国佝偻着身子出现在门口,挡在门槛前。灶房里的王秀芬身体晃了晃,一把抓住身边的小梅,指甲几乎掐进女儿细瘦的胳膊。林建国觉得心脏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口干舌燥,耳朵里嗡嗡作响。
有人反映!李队长手指向黑洞洞的柴房方向,你们家柴房里藏着违禁东西!还搞歪风邪气吃肉严重违反组织纪律!走!把门打开!让群众查清楚!
空气瞬间凝固。小梅被母亲抓得生疼,牙齿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在眶里打转,硬忍着没掉下来。小宝懵懂地看着凶巴巴的陌生人,吓得往姐姐身后缩。林卫国的脊背猛地绷紧,像一块风吹雨打多年的老石头,默默地、一步未退地挡在通往柴房的小径前。
民兵连长赵国强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搡林卫国。柴房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像一个等待宣判的黑色陷阱,近在咫尺!
(四)
就在赵国强的指尖即将碰到林卫国胳膊的前一秒——
队长!队长!请等等!我说句话!一个急切的声音插进来。社员王叔拨开围观的人群,几步冲到李队长跟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语速又快又低,像连珠炮:
队长!老林家啥光景大伙门清!林卫国干活是啥样,队里谁不服老黄牛一样!家里穷得叮当响!几个娃黄皮寡瘦!这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啊!他压低声音,凑得更近,那肉味儿…保不齐是咋回事!前个儿晌午,他家小子建国在地里帮我拾掇水轱辘,您猜怎么着饿狠了!脸煞白,腿一软栽沟里了!差点没缓过来!一个半大娃子,饿得命都快没了,弄着点山里的野物…山猫兔子啥的,孩子嘴馋管不住,也算情有可原吧闹大了让人戳咱脊梁骨,说队里不近人情,见死不救,这不是往您脸上抹黑吗
他喘口气,眼角瞄了柴房一眼,声音更低:再说了,就是几只兔子崽…就算是娃子瞎鼓捣,算啥尾巴算农副业!上头那文件里也提过鼓励社员搞一点…对吧您高抬贵手!
一席话连珠炮似的砸出来,有疾呼有低语,拉家常讲政策,揉进了人情道理。李队长那张铁板一样的脸,在王叔急促的话语和恳求的目光中微微抽动。他凌厉的视线扫过林卫国那张沉默倔强、沟壑纵横的脸,扫过后面王秀芬惊恐绝望、死死护住孩子的单薄身影,扫过林建国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小梅脸上清晰的泪痕,最终落在了那摇摇欲坠的破旧柴房木门上。
短暂的沉默,重若千斤。
李队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带着极大的不悦,猛地甩开了王叔拉着他的手。
林卫国!他不再看柴房,冰冷的眼神钉子一样钉在林卫国脸上,管好你家崽!这是严重警告!集体财产,一根草籽都沾不得!搞歪门邪道,再有下次——他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包括墙头探头探脑的陈婶,决不轻饶!还要连坐!都给我注意点影响!
他狠狠瞪了周围一圈,猛地一挥手:回去开会!带着两个同样脸色不善的队员,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院子。沉重的脚步声砸在地上,也砸在每个林家人狂跳的心上。
(五)
破院门被王秀芬抖着手插上木闩。门闩落定的瞬间,她身体像被抽空了骨头,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冰凉的地上,再也压抑不住,脸埋进膝盖,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粗布裤腿。
林卫国僵立着,沉默得像一尊石雕。暮色四合,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王秀芬撕心裂肺的无声哭泣中摇曳。小梅抱着母亲呜咽。林建国喉头发堵,走到父母面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爸…妈…兔子是我偷偷养的…
那肉…是一只生下来就快死的小兔子…
我…我就是想…他看向还在发抖的小梅,喉咙更紧,小梅太瘦了…
我知道错了,差点害了全家…巨大的后怕和悔意将他吞没。
林卫国缓缓转过身。昏暗中,他那双总是疲惫麻木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儿子。油灯的光在他刻满风霜的脸上跳跃。良久,一只粗糙、开裂、带着厚厚老茧的大手,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沉重气味,轻轻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按在了林建国低垂的脑袋上。
……难为你了,娃。沙哑的声音从父亲干裂的唇间挤出,像生锈的铁器摩擦,短短五个字,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秀芬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儿子,又看看丈夫粗糙的大手按在孩子头上,最终,那眼神里的惊惧、责怪、心疼,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心有余悸、却更加坚定的守护:
…小心…千万小心啊…一步也错不得了…
柴房安静的角落,黑暗中传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母兔仿佛感受到了外面紧张氛围的消散,开始温柔地舔舐着身下那几只刚刚睡醒、探头探脑的灰色小兔崽。
第五章:暖灯下的芽
(一)
风声鹤唳的日子渐渐过去,林家小院重归一种更深的沉寂。兔子窝被打扫得更加勤快,垫草几乎日日更换,旧草深埋在角落沤肥。偶有淘汰的小兔需要处理,林建国只对母亲低声说一句蔫巴了,扔了吧,王秀芬便不再深问,眼神里沉淀着心照不宣的沉重。一茬茬细软洁白的兔毛被小心剪下,积攒成一小团,用旧报纸层层裹紧。母亲将它压在瓦罐底的最深处,和那少得可怜的钱、票放在一起——那压得实实的瓦罐底,像一块沉甸甸的砖,却是黑暗中唯一能触摸到的一丁点硬实的东西。
(二)
油灯的微光摇曳,成了夜晚的主角。林卫国沉默的身影常出现在灯影里。他佝偻着背,脊梁似乎更弯了些,但那双粗粝的大手却不再完全空闲。他找来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对着那几件生了锈的旧凿子、锤头细细研磨,嚓嚓的声响在静夜里清晰又隐秘。灯光将他打磨工具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幅沉重的剪影。
邻居张伯又来了,这次抱着一个裂了长长一道口子的粗陶瓦盆。卫国兄弟,这个…还能箍得上吗扔了怪可惜的。语气带着试探。林卫国撩起眼皮看了看,没说话,点点头接过来。借着昏光,他取来一缕韧性极好的细麻绳,搓揉几下,用一种极原始又精准的方法穿进瓦坯两侧预留的孔洞,用一种巧劲一点点收紧。破瓦盆在麻绳的束缚下,裂口被硬生生勒紧、弥合,虽不完美,却又能盛水不漏了。张伯递过来一小块用纸包着的、粘在一起的蜜枣核——给孩子们甜甜嘴。林建国小心接过,分给眼巴巴的小梅和小宝一小点粘在核上的甜渣,最后一点抿在自己嘴里,一丝微弱的甜在舌尖蔓延开,化进心底。
一个黄昏,林卫国看着林建国略显笨拙地磨着割草的镰刀。父亲走了过去,干燥粗糙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带着磨刀石的滑腻感,调整了他握刀的姿势。力道偏了,林卫国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点别的什么,顺着它的纹路磨,省力。他简单示范了一下,动作沉稳有力。林建国屏住呼吸看着,油灯的光在父亲专注的指尖跳跃,一种无声的东西,在这一磨一砺间悄然传递。
(三)
家里的灶台偶尔有了细微的不同。炒那堆蔫掉的野菜时,母亲王秀芬会极其珍惜地用筷子尖,从挂在灶沿一个小油罐里挑出小指甲盖大的一星凝固油渣,丢进烧热的铁锅里。滋啦——一声轻响,瞬间爆起的荤油香气虽短暂却霸道,足以让蹲在灶口烧火的小梅狠狠吸上一鼻子,眼睛亮晶晶的。偶尔,饭桌上还会多几个煮熟的鸡蛋,那是家里的老母鸡新下的蛋留下的唯一几个。王秀芬把鸡蛋藏得很深,只在最累的时候煮上那么一颗。
这天晚饭又是糊糊咸菜。昏黄的油灯照亮五张依然清瘦但隐约少了几分绝望的面孔。林建国眼疾手快,悄悄拿过唯一一颗温热的白煮蛋,在桌底飞快剥开壳。蛋白光滑,蛋黄金灿灿。他动作麻利地将鸡蛋一分为二,一半压进小梅碗底,另一半藏进小宝的糊糊里。小梅正低头,感觉到碗底的异物感,小小的喉结激动地动了一下,没吭声,飞快扒拉糊糊盖严实了。小宝只觉得碗里滑溜溜的,捞出来惊喜地咦了一声。
王秀芬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有斥责,也没有说话。她沉默地拿起勺子,没有搅拌,而是轻轻撇开自己碗上层最稀薄的糊糊,舀起了底下稍稠、混着更多红薯碎块的一小勺,稳稳倒进了林建国的碗里。然后,她才抬眼看向儿子。昏黄的灯光落进她眼底,映出一汪温柔又湿润的光。
(四)
饭毕,林建国蹲在柴草堆边清理兔笼。小梅悄悄挪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屋外北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尖啸。她小小的身体贴着哥哥的胳膊,带来一丝暖意。她把嘴巴凑近林建国的耳朵,气息温热,用最小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哥。
嗯
等我长大了,小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极其认真的憧憬,我就使劲使劲挣工分,一天挣他十个工分!(这是她认知里最高的劳作标准)
林建国偏头看她,昏暗的光线下,妹妹的眼睛亮得像启明星,灼灼发光。
我还割好多好多的嫩草!一天割一大垛!她伸出手臂画个大大的圈,仿佛在拥抱未来无边的草原,我就养好大好大的兔子!毛像云朵那么白!再养七八只老母鸡!下那么多蛋!然后…她的小拳头握紧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我就让爹!让娘!让你!让小宝!天天!顿顿!都吃上肉!吃得饱饱的!肚子圆滚滚的!她似乎还嫌不够,用力鼓了鼓自己瘦巴巴的小腮帮子。
林建国看着妹妹眼中那比油灯还要明亮、还要灼热的光芒,听着她稚嫩嗓音编织的这个用尽了洪荒之力的未来蓝图。那光芒刺破了他内心深处积压的所有忧虑、沉重、和如履薄冰的隐忍。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再也抑制不住,嘴角用力地向后咧开,露出了重生以来最彻底、最轻松、也最坚定无比的笑容。这笑容带着泪水冲刷过的澄澈,将油灯的光都揉碎了装进眼底。
(五)
屋外寒风呼号,卷着残雪敲打着窗棂上的破纸。
窗内,豆粒大的灯火安稳地跳跃着,将一家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桌上,五个空了的粗瓷碗随意搁置着,碗底残留着油灯的倒影和一点汤水的微光。
土炕上,林小宝已经抱着哥哥的胳膊沉沉睡去,嘴角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甜。
林小梅依偎在母亲王秀芬怀里,眼皮开始打架,嘴里却还在无意识地咕哝着好多好多兔子…
林卫国坐在炕沿,就着灯光卷好了一根粗实的旱烟,没有点,只是拿在布满老茧的手里轻轻摩挲。
林建国坐在小凳上,背靠着冰冷的灶台壁,抬眼望着油灯的光晕里那些微微晃动、紧紧相连的影子。
灶膛里未燃尽的柴草灰烬,残留着一点余温。
此刻的寂静里,没有肉的香气。但一种比肉香更厚重、更能抵挡窗外风刀霜剑的暖流,正从他们彼此的呼吸间,从那些无声依偎的剪影里,从妹妹那句浸满希望的梦呓中,从父亲沉默手掌传递的力量里,悄然生成,悄然涌动,将这间依然破败的土屋,填得满满当当。
这暖流无声,却在深秋的寒意里,扎下了最牢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