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分的数学卷子拍在桌上时,教室后排的老槐树正抖落最后一片枯叶。我盯着试卷上刺目的红叉,听着前排压抑的窃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班主任镜片后的目光像冰锥:
林晚,考大学痴人说梦!而此刻没人知道,之后我的名字会出现在一流大学的录取名单上。
我叫林晚。
这名字是我那当过几天民办老师的爷爷,翻烂了一本《诗经》给我取的。
他说林是咱祖辈扎根的山野给的,
晚呢
老头儿眯着昏花老眼,捻着他那几根稀拉胡子念叨: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晚是归时,是沉淀,是大器晚成哩!
呵,诗意是挺美,可惜啊,
到我这个十七岁的林晚身上,就只兑现了最后一个字——晚。
在学业这条道上,我永远是那个被甩得老远,连别人扬起的灰都吃不到的吊车尾。
我们这的九月,
热浪还死死扒着莘州这座小县城不肯走。
我们莘州一中高三(7)班教室里,那几台老掉牙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和着黏糊糊的热气,嗡嗡嗡,听得人直犯困。
数学课代表抱着一大摞刚批完的卷子上讲台,空气一下子冻住了,就剩下卷子翻动那哗啦哗啦的声儿,听得我心口直发紧。
王磊,128!
李想,117!
张悦,102!
……
名字和分数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像小冰锥子,叮叮当当敲打着教室里五十多颗心。
分高的,脸上绷着还行吧的淡定,可眼里的光藏不住;分一般的,头快低到桌肚里,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书角;难看的,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我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脑门抵着冰凉的玻璃。
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蔫头耷脑,跟我现在一个德性。我拼命想把自己团成个球,降低存在感,可那报分的声音,就跟长了眼似的,专往我耳朵里钻。
林晚——
课代表的声音卡了一下,好像也为难,才接着念,38。
噗……
几声憋不住的笑从前排漏出来,像小石子砸进死水塘,立马带起一片嗡嗡的议论。
又是她垫底……
38选择题全蒙C也不止这点儿吧
听说上次英语才29稳得一批啊……
那些碎嘴子钻进耳朵,带着明晃晃的嘲笑和看不起。我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火辣辣的。
死命咬着下嘴唇,都快尝到血腥味儿了,手指头把校服裤子攥得死紧,指节都白了。
我不敢抬头,更不敢看讲台边上那张孤零零躺着、全是红叉叉的卷子。
38分
跟个血呼啦的耻辱印子似的,烫得我魂儿都在抖。
下课铃滋啦一声,跟救命似的响了。
对别人是解放,对我,是又一轮煎熬的开始。我磨磨蹭蹭收书包,想等人都滚蛋了再溜。
林晚!
门口传来一声,冷冰冰,硬邦邦,像块冻石头砸过来。
是班主任陈萍。
四十多岁,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乱,金丝眼镜后面那眼神,利得跟手术刀似的。
我心咯噔沉到底,认命地拖着步子挪到办公室门口。
里面空调开得贼足,冷风一扑,我胳膊上鸡皮疙瘩瞬间立正。
陈萍坐那儿,我那38分的卷子就躺她手边。她没看我,就用食指关节,笃、笃、笃地敲着卷子,每一下都敲在我绷紧的神经上。
林晚,
她总算抬眼皮了,镜片后的眼神没一点温度,就剩刀子似的审视,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吧
我低着头,盯着我那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声儿比蚊子哼哼还小:
知道……成绩……
成绩陈萍像听见天大笑话,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
你这玩意儿也能叫成绩
我教了二十年书,带过多少届高三像你这样的,真是开了眼了!
38分林晚,你给我说说,150分的卷子,38分什么意思
她嗓门猛地拔高,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也看过来了,眼神里要么是同情,要么是无奈。
我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快戳进胸口,嗓子眼儿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意思就是你压根没入门!
意思就是你那基础烂得跟豆腐渣似的!
意思就是你坐在高三教室里,纯属浪费生命,浪费空气!
陈萍越说越快,话跟淬了毒的鞭子,劈头盖脸抽过来,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心思飞哪儿去了
头发染得黄一撮紫一撮(我下意识摸了下早就染黑、但发根还倔强露点金的头发),校服不好好穿,耳朵上还挂着那些叮铃咣啷的玩意儿!
心思有一丁点儿放学习上吗
她抓起那张38分的卷子,抖得哗哗响,好像拿着啥脏东西:
林晚,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
就凭你现在这德性,就凭你这点破分,考大学别做梦了!那是痴人说梦!
趁早死了这条心,想想别的路吧,别在这儿耗着,耽误自己,还拉低全班平均分!
痴人说梦四个字,像四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下烫在我心尖上。
一股尖锐的疼猛地从心口炸开,窜到手脚都发麻。
我刷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滚烫的水汽在里面打转,死命忍着不掉下来,就那么死死瞪着陈萍那张刻薄又笃定的脸。
嘴唇抖得厉害,我想吼回去,想尖叫,想问她凭什么,
可那铺天盖地的屈辱和一种更深的绝望,像冰水一样把我从头浇到脚,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办公室冷气开得足,我却觉得浑身滚烫,那眼神快把我烧穿了。
我不知道怎么离开办公室的。
走廊空得吓人,就剩我沉重的脚步声在响。眼前一片模糊,陈萍那句痴人说梦跟恶咒似的,在我脑子里嗡嗡地炸。
我冲进楼梯间那个堆满破烂的清洁工具房,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墙,才像被抽了骨头,
哧溜一下滑坐到满是灰的水泥地上。
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不是哭,是憋到顶了的、没声儿的嚎。
肩膀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
我死命咬着拳头,尝到了血味儿,好像只有这疼才能压住心口那股憋得要炸开的闷。
还大器晚成
爷爷的指望,爸妈的沉默,老师的唾沫,同学的嘲笑……
全变成了大石头,沉甸甸地压下来。考大学是痴人说梦那我林晚这辈子,真就是个笑话了
晚晚晚晚你在里头吗
一个熟悉又着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轻轻敲着门。是妈,赵玉芬。
我像受惊的兔子,赶紧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使劲吸了几口大气,想把那破风箱似的喘压下去,才哑着嗓子应:
……妈,我在。
门开了条缝。
妈探进头,黑黢黢的光线下,一眼就瞅见了缩在墙角、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身狼狈的我。
妈的脸唰地白了,眼神里全是刀割似的疼。她快步进来,反手关上门,把走廊那点光挡在外头。
小破屋里一股子灰和劣质消毒水的味儿。
妈没问咋了,也没说一句埋怨。
她就蹲下来,伸出手,用她那粗糙的指头,特别轻、特别轻地给我擦脸上没干的泪。
那指头刮在脸上有点刺,可带着一股笨拙的暖乎劲儿。
晚晚……
妈的声音发颤,鼻音重得厉害,别听那姓陈的瞎咧咧。
她……她就是嘴毒。
她试着安慰,可这话听着没劲儿。她看着我眼里那片死灰,心里慌得要命。
我猛地抓住妈的手腕,劲儿大得吓人,好像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抬起头,红通通的眼睛里烧着一股近乎绝望的火:
妈!我不是不想学!真不是!我听不懂啊!那些公式,那些单词,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
我一瞅见卷子,脑子就一片白!
妈……
我咋办啊声音碎得不成调,带着哭腔。
妈的心像被我的难受狠狠碾过。她死死回握住我冰凉的手,好像要把她那点力气都传给我。
昏昏暗暗里,她看着我那张年轻却爬满绝望的脸,一个在她心里翻腾了不知道多少日夜的念头,一下子变得贼亮、贼坚定。
晚晚,
妈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妈给你找个地儿。妈打听好了,城西那头,有个专门收……嗯,
像你这样底子薄点的复读班。
听说管得贼严,老师也有法子。
我死灰似的眼里猛地闪了一下光,紧跟着又被更深的怀疑盖住:
复读班
那……那得多少钱
爸他……
我想起爸林建国那张总是黑着、写满赔钱货仨字的脸。
钱的事,你别操心!
妈打断我,斩钉截铁,不容商量,妈有法子!你就答应妈,去了那儿,给我往死里学!咱娘俩争口气!让那些看扁你的人瞧瞧,我赵玉芬的闺女,不是孬种!
妈……
我看着妈眼里那簇亮得吓人、甚至有点疯的火苗,一股子混着希望和巨大不安的东西攥住了我。
我想问妈能有啥法子,可瞅着她那眼神,所有话都卡嗓子眼儿了,最后就剩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又哗地下来了,
但这回,不全是绝望了。
深更半夜,
爸带着一身便宜酒气和烟味儿晃荡回来。堂屋灯还亮着。
妈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头桌子边,桌上摊着几张薄纸片。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瘦瘦小小的身板上,看着特别孤单。
咋还不睡省那点电钱
爸皱着眉,口气不耐烦,把沾满泥灰的工装褂子往椅背上一甩。
妈抬起头,灯光下脸白得吓人,嘴唇却抿得死紧。
她使劲吸了口气,像是要把全身力气都攒起来,才开口,声音有点干:建国,跟你商量个事儿。
有屁快放,累一天了。爸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凉白开。
晚晚……
我想送她去城西那个‘启航’复读班。
啥玩意儿!
爸哐当一声把缸子砸桌上,水溅了一桌子。
复读班
就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儿还复读你钱多烧得慌
他嗓门猛地拔高,太阳穴的青筋都蹦起来了,你知不知道那鬼地方一年要多少钱
好几万!
够老子吭哧吭哧干多少个月苦力!
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扔她身上
屁用没有!
妈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背挺得更直了。她躲开爸喷火的眼,手指头无意识地捻着桌上那几张纸的边角:钱……我有。
你有
爸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鼻子哼出一股气,你哪来的钱就靠你给人洗衣服、糊纸盒挣那仨瓜俩枣攒一辈子你也攒不够!
妈不吭声了。
屋里就剩下爸粗重的喘气声和墙上老挂钟滴答滴答的响儿。过了老半天,她才特别轻、特别慢地说,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我把……
把妈留给我的那个玉镯子……抵押了。
啥!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蹦起来,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震得搪瓷缸子都跳了,
赵玉芬!你疯球了!
那是你妈留给你的念想!是咱家唯一值点钱的家当!你……你拿去押了
就为了那个赔钱货上啥狗屁复读班!
他气得浑身直哆嗦,手指头戳着妈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她脸上了:
我告诉你!没门!
你赶紧给我赎回来!
她林晚就不是读书的料!
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看隔壁老张家开的理发店就挺好,让她去学个手艺,早点出来挣钱才是正经!
读读读,读个屁!她配吗
她是我闺女!妈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股从来没听过的尖利和豁出去的劲儿,
她配不配,轮不到你说了算!那镯子是我的!
我想咋处置就咋处置!这钱,我花定了!
她眼睛也红了,像头被逼急了的母兽,死死瞪着暴怒的爸。
你……你……
爸被妈这从来没过的硬气顶得噎住了,气得满脸通红,手指头哆嗦着指妈,
好!好!赵玉芬!
你有种!你就惯着她吧!我看你能惯出个啥玩意儿来!赔得底儿掉,别怨我没提醒你!
他猛地一挥手,像是要把眼前让他发疯的东西都扫开,抓起褂子,狠狠一脚踹开房门,冲进了黑漆漆的夜里,留下震天响的摔门声和一屋子死寂。
妈像是被抽干了,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
昏黄的灯光下,她眼角那点强忍的泪光,终于无声地掉下来,啪嗒砸在桌上那张启航文化培训学校印得歪歪扭扭的招生简章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印子。
她抖着手,轻轻摸着简章上那几个糙字儿,好像那是闺女最后的救命稻草。
窗外,是爸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还有远处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
莘州县城西,一片乱糟糟的城中村边上,几栋灰扑扑、墙皮掉得稀烂的自建楼,围出个死气沉沉的水泥地院子。
锈得不像样的大铁门敞着,门框上钉着块歪歪扭扭的白木头牌子,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写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启航文化培训学校。
字儿写得跟鬼画符似的,红油漆还顺着木头纹往下淌了几道,像凝固的血泪。
这就是传说中能把烂木头雕出个样儿的魔鬼训练营。
空气里一股子劣质粉笔灰、汗馊味儿和便宜盒饭混一块儿的怪味,闷得人脑仁疼。
我拖着个破箱子,跟在妈后头进了院子。
妈手心全是汗,冰凉黏糊,可死命攥着我的手,好像一撒手我就没了。
一个板着脸、穿着褪色运动服的中年男人把我们领到一间办公室。
屋里烟味儿呛人,一个剃着板寸、脖子后面堆着厚肉的男人正叼着烟,脚翘在办公桌上打电话。
嗓门贼大,唾沫横飞地骂电话那头:……这点分还想冲一本
做梦!在我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想提分拿命来换!
他就是启航的头儿,也是大老板,外号阎王的吴刚。
他撂了电话,眯缝着小眼,上上下下扫了扫局促的我们娘俩,眼神像冰疙瘩,掂量着货色。
赵玉芬钱带来了他开门见山,声儿粗得像砂纸。
妈赶紧从贴身的旧布包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双手递过去,动作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恭敬:
吴校长,这是三万八,一年的费用,您点点……
那信封里,装着抵押镯子换来的、带着妈体温和她心头血的票子。
吴刚眼皮都没抬,随手把信封扔进旁边一个敞开的抽屉里,里头已经堆了一堆差不多的信封。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轻蔑:
就她莘州一中的年级垫底
他从桌上翻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成绩单(肯定是妈之前给的),嗤笑一声,啧,这分儿,够寒碜的。
行吧,死马当活马医,签了这份协议。他推过来几张打印纸。
我接过来,眼睛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儿:
……自愿接受高强度封闭式管理……
……迟到早退、违纪一次罚200……
……无条件服从老师和管理……
……学校只管教,考不考得上,不包……
冷冰冰的字条像一道道铁链。
妈看着我发白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想说啥,最后还是咽回去了,只是用力捏了捏我的手。
我拿起笔,手指头有点抖,在那份跟卖身契差不多的协议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笔落下,感觉像把自个儿的整个将来都押上了一个黑咕隆咚的赌桌。
吴刚满意地收起协议,朝门外吼了一嗓子:老刘!
带这新来的去‘黑鹰班’!让张阎王‘好好照顾’!
还是那个板着脸的老刘。他领着我穿过一条黑黢黢、墙皮掉得厉害的走廊。两边教室门都关着,能听见里面老师扯着脖子喊的讲课声,或是学生嗡嗡嗡的背书声,闷得慌,像台大机器在响。
老刘推开走廊尽头一扇漆皮掉得最凶的木门。一股更冲的汗馊味儿和旧书本的霉味儿扑面砸来。
教室挺大,可挤得要命,密密麻麻塞了至少七八十张破桌子,人挤人,过道窄得只能侧身。每个人都跟钉在座位上似的,埋着头,就听见笔尖划拉纸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听得人头皮发麻。墙上贴满了血红的大字: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字字都跟刀子似的,扎眼。
讲台上,站着个干瘦干瘦、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夹克的中年男人。
戴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贼亮,像老鹰,扫着整个教室,带着股让人后背发凉的掌控感。他就是黑鹰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学生背地里怕得要死的:
张阎王——张振华。
老刘把我往前一推,毫无感情地说:张老师,新来的,林晚。
张阎王的目光唰地一下像探照灯似的打在我身上,冷冰冰,上下扫,没一点温度。
他推了推眼镜,没吱声,就用下巴颏朝教室最后面、紧挨着垃圾桶的一个空位点了点。那是个真正的旮旯角,光线最暗,味儿最难闻。
教室里所有的沙沙声都诡异地停了一下。
七八十道目光唰地全射过来,好奇的、漠然的、带着点嫌弃和看戏的……
跟无数根小针似的,扎在我露着的皮肤上。
我一阵头晕,胃里翻江倒海。
我低着头,像只误闯狼窝的羊,在那些无声的注视下,挪到那个散发着馊味儿的角落。
等我终于在那张全是划痕、凳子腿还晃悠的椅子上坐下,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掏出妈新给我买的、还带着油墨味儿的崭新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看着雪白的纸,脑子里一片空白。
愣着干啥
张阎王冷冰冰的声音跟鞭子似的抽过来,拿出《五三》数学卷,限时一小时,做不完的,后面站着听!
他话音刚落,教室里瞬间又响起那让人窒息的沙沙声,比刚才更急,更疯。
我手忙脚乱地翻出那本厚厚的、跟砖头似的五三。
看着第一道选择题,那些歪七扭八的符号和长得要命的题目,脑子又变成了一片熟悉的空白。
冷汗唰地湿透了校服后背。
我攥着笔,指节发白,笔尖悬在纸上空,死活落不下去。
周围是让人绝望的、刷刷刷写字的声音。时间,像条冰凉的毒蛇,缠着我脖子,越勒越紧。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宣判痴人说梦的办公室,掉进了没边的黑窟窿里。
启航的日子,天天都像在烧红的刀尖上蹦跶。
清早五点,催命鬼似的哨声就撕破了宿舍楼的死寂。
我和室友们跟被电打了似的,噌地从硬板床上弹起来,在一片压抑的骂娘和叮咣五四的碰撞声里,用冰得扎手的自来水胡乱抹把脸,抓起书本就冲下楼去跑操。
口号必须吼得震天响,好像要用这虚张声势的喊叫把骨头缝里的累和冷都赶跑。
白天是整整十四个小时的填鸭。
语数外,理化生(我选了理科),轮着来。
讲台上的老师个个脸绷得像门神,说话快得像机关枪,粉笔在黑板上哒哒哒敲得贼急,像在追啥看不见的死线。
没启发,没互动,就是知识点哗啦啦倒,卷子哗啦啦发。
张阎王的数学课更是人间地狱。
他爱在讲台上晃悠,老鹰似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谁要敢走个神儿或犹豫一下,立马点名,冷嘲热讽就甩过来。
林晚!这道题选啥
嗯又不会昨天讲的同类型题喂狗了
你这脑子是榆木疙瘩做的
他声儿不大,可穿透力贼强,带着羞辱,让缩在角落的我瞬间成了全班焦点,脸上火烧火燎。
课间
那玩意儿太奢侈。
十分钟休息缩水成五分钟,撒泡尿加狼吞虎咽啃几口冷馒头包子。教室里永远一股汗味儿、粉笔灰味儿和便宜速食的味儿。
晚上十点,教室灯还惨白地亮着。
雷打不动的自习,其实就是各科老师疯狂加塞卷子。堆成山的卷子好像永远做不完。
我坐在那个黑黢黢的角落,对着那些天书一样的题,经常一坐几小时,就啃下来几道选择题。
巨大的挫败感和累得散架的感觉像两座山,压得我无数次想撂挑子,想把手里的东西全撕了。
妈,我撑不住了……
这儿跟监狱似的……
一个深更半夜,我缩在被窝里,用偷偷带进来的旧手机,给妈发了条带着哭腔的语音。
妈回得很快,就一行字,却像带着点小火苗:
晚晚,想想陈萍的话。妈信你。
陈萍那句痴人说梦瞬间在耳朵边炸开。
我猛地咬住下嘴唇,尝到了血味儿。我掀开被子,借着走廊透进来的那点微光,又翻开了那本画满红叉叉的五三。
黑黢黢的宿舍里,就剩我压着的抽泣和笔尖划拉纸的细小声儿。
底子太差,是我最大的绊脚石。
初中的数学定理模模糊糊,高中的物理公式跟天书似的,英语单词更是背了忘,忘了背。我开始用最笨的法子——抄。
别人做一道题的时间,我把相关的公式、定理、例题,一个字儿不落地抄本子上,一遍,两遍,三遍……
好像要把手腕子累断才能把知识刻进骨头里。新买的笔记本很快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边儿都翻卷毛了。
我成了办公室的钉子户,追着那些同样累得半死、脾气贼爆的老师问问题。
大多时候换来的是不耐烦的应付:
这么基础的都不懂
回去看课本!
或者没看我忙着吗问别人去!
只有教化学的,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眼镜的王老师,偶尔会停下批作业的手,用他那慢悠悠的调子,给我点拨几句关键思路。
这点少得可怜的善意,对我就像沙漠里的水。
时间在卷子和笔尖的摩擦里嗖嗖地过。
窗外的老槐树叶子黄了又掉,光秃秃的树枝子戳着灰蒙蒙的天。
复读班的气氛绷得跟快断的弓弦似的,焦虑悄无声儿地蔓延。
我发现,自己黑头发里,不知啥时候悄摸钻出了两根刺眼的白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银光。
我对着宿舍里那块模糊不清的小镜子,默默拔掉了它们。手指头捻着那两根脆弱又倔强的白头发,心里头酸得不是滋味。
又一个大半夜。
宿舍里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缩在公共厕所唯一一个隔间里,借着顶上那昏暗灯泡的光,膝盖上摊着英语单词书和错题本。
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混着下水道隐隐的臭气,我压根闻不着,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头冻得通红。
门缝底下塞进来半块硬邦邦的冷馒头,是睡我上铺那个同样不爱吱声、家里也穷的女生李梅。
我抬起头,对上李梅在门缝外一闪而过的、带着点同病相怜的眼神。
我拿起冰冷的馒头,使劲咬了一口,干巴巴的碎屑卡在嗓子眼儿,可我觉得这是几个月来吃过最暖和的东西。
春节,对我们复读生来说,就缩水成了可怜的三天。
除夕夜,我终于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小客厅里,电视放着闹哄哄的春晚,桌上摆着几盘比往年寒酸不少的菜。气氛闷得能拧出水。
爸板着脸,一杯接一杯灌着便宜白酒,当我是空气。
妈强打精神,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复读班咋样,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还……还行。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含糊地应着。
我不敢说那些堆成山的卷子,不敢说张阎王的冷嘲热讽,不敢说厕所里的冷馒头和拔掉的白头发。
我拿出期末模拟考的成绩单,比刚去时提了小一百分,虽然总分还是不高,在班里也就中下游。
妈的眼睛唰地亮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把成绩单递给爸:
建国,你看!
晚晚进步了!快一百分呢!
我就说孩子用功了……
爸喷着酒气,斜眼瞥了下成绩单,嘴角一撇,扯出个贼讽刺的笑,像扔垃圾似的把成绩单甩在油乎乎的桌面上:
进步
从零蛋蹦到三十分也叫进步糊弄鬼呢!
差得远!
人家一本线多少
她这分儿,连个好点的大专都够呛!白瞎那些钱!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辣劲儿好像把他憋了老久的火点着了,
我早说了,她不是那块料!趁早别念了!年后跟我上工地,搬砖都比这强!好歹看得见现钱!
爸!
我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抖,我能考上!再给我点时间……
时间钱!钱才是时间!爸啪地把酒杯砸桌上,酒溅得到处都是,你妈押镯子的钱,那是救命的钱!
知道吗你妈她……
他猛地刹住话头,布满血丝的眼狠狠瞪向脸色刷白的妈。
建国!
妈尖声打断他,声音都变调了,带着股快绝望的恐慌。
我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攥住了我,我死死盯着妈,妈,爸说啥救命的钱
你……你咋了
妈躲开我的目光,嘴唇哆嗦着,硬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啥,你爸喝多了胡咧咧!快吃饭,菜都凉了……
这顿年夜饭,在更深的怀疑和冰凉的沉默里草草收场。
电视里的笑声成了刺耳的噪音。我躺在床上,隔壁屋传来爸压抑的呼噜和妈极力忍着、低低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像小针,一下下扎在我心上。我睁大眼,瞪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旧印子,一宿没合眼。
妈那张惨白的脸,爸那句没说完的救命的钱,成了沉甸甸的枷锁,死死套在我刚冒头的那点希望上。
我知道,启航那地狱日子,根本不算啥。
短暂的春节假结束,我几乎是逃命似的滚回了启航那座憋死人的水泥盒子。
可家里的阴云没散,反而成了更沉的担子压我肩上。妈那晚惨白的脸和压着的咳嗽,爸那句没吐完的救命的钱,跟鬼似的缠着我,日夜啃我神经。
我不敢细想,只能把所有的怀疑、害怕和那份沉得压死人的愧疚感,一股脑砸进眼前那永远做不完的题海里。
笔尖划拉纸的沙沙声,成了我对付心里发慌的唯一武器。
四月初,最后一次全市模拟考完。
启航的公告栏前挤满了脸发绿的学生。我深吸一口气,扒拉开人群,眼睛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
当看到我名字后头的分数和我的排名时,我的心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一下子停了。
分儿比上次高了点,可排名……
居然比上次模拟考还倒退了小几十名!
启航内部为了刺激人,每次大考都弄个贼残酷的淘汰预警线——排名跌出前60%的,会被建议滚蛋或者转去更烂的班。
我的名字,就挂在那个刺眼的红线上面!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哗啦一下把我淹了。
我好像看见吴刚那张油脸,听见他冷冰冰地说:收拾铺盖卷儿滚蛋!
看见妈绝望的眼神,看见爸更刻薄的嘲笑……这几个月地狱熬的夜,厕所里的灯,拔掉的白头发,咽下去的冷馒头……
难道都白瞎了
押上妈救命钱换的机会,就这么完了
强烈的头晕袭来,我踉跄着退了一步,撞到后头人也顾不上。
眼前的世界转着圈、模糊了。我不知道怎么挪回那个黑角落座位的。
直到张阎王夹着一摞卷子进教室,用他那标志性的冷调子开始讲卷子,我才像被电打了似的猛地回过神。
……这道题,又是送分题!基础中的基础!居然还有人错林晚!
张阎王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钉在我身上,站起来!说说你选了什么
又是蒙的C脑子呢喂狗了
我看你这几个月是白混了!
成绩不进反退,还有脸坐在这儿
全班的目光又唰地聚过来。
这次,我没低头。
一股子混着绝望、不服和破罐破摔的火,噌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几个月憋的委屈、累、害怕和被踩的尊严,在这一刻炸了!
我不是白混!我噌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儿。
声音因为激动尖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却贼响亮地在死寂的教室里炸开,我一天就睡四个钟头!我抄公式抄得手腕子都肿了!我追着你们问问题,你们谁特么正眼看过我一次
底子差是我的错吗
是我不想学好吗
你们除了骂人、罚站、发卷子,还会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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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吼得嗓子劈叉,眼泪哗哗地流,身子激动得直哆嗦。
整个教室死静死静的,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爆发震傻了。
张阎王也懵了,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一向蔫了吧唧、任他搓扁揉圆的差生敢这么顶他。
你……你反了天了!
张阎王反应过来,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鼻子气得直抖,给我滚出去!站到下课!
滚就滚!
我抓起桌上那本写满笔记的厚错题本,像抱着最后的盾牌,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里,挺直了背,大步冲出了教室,把门摔得山响!哐当一声在走廊里荡老半天。
我一路疯跑,冲回那间混着汗臭和霉味的宿舍。
眼泪糊了眼,心口堵得要炸。我得发泄,得找个出口!我抓起桌上那本陪了我几个月、写满心血的错题本,狠狠摔地上!
接着是英语单词本,数学公式本……
一本本装着我所有挣扎和盼头的笔记本被我发疯似的撕、踩!纸片子乱飞,像下了一场绝望的雪。
啊——!
我总算崩溃地哭喊出来,跪倒在那片狼藉里,肩膀抖得厉害,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喊变成了压着的呜咽。宿舍门被轻轻推开条缝,李梅探进头,看见一地狼藉和跪地上丢了魂儿的我,吓了一跳。
她默默进来,蹲下身,开始小心地收拾那些碎纸片子,一张张捋平,叠放在我床头。
林晚……
李梅声音很轻,别这样……还有时间。
我抬起满是泪的脸,茫然地看着李梅。还有时间吗那条刺眼的红线,妈押的镯子,爸那句救命的钱……
巨大的压力像块大石头,沉甸甸压在心口,喘不上气。我真的,还能撑下去吗
家里的风暴,到底还是追到了这座水泥堡垒。
一个周末下午,难得的半天喘气时间。
我正和李梅在宿舍里死磕一道物理大题,楼下宿舍管理员那破锣嗓子响了:黑鹰班林晚!有人找!楼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子不好的预感攥住了我。
我跑到走廊尽头,从灰扑扑的窗户往下看——爸林建国那熟悉的身影,正杵在院子的铁门边,像尊压着火气的石像,脸黑得能拧出墨汁。
他脚边,撂着个鼓鼓囊囊、印着尿素字样的蛇皮袋子。
我的心猛地沉了底。
几乎是挪着步子蹭下楼的,每一步都沉得要命。院子里零星几个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
爸……我走到爸跟前,嗓子发干。
爸没应声,就用那双布满血丝、带着极度失望和火气的眼,死死剜了我几秒钟,那眼神像鞭子抽我脸上。
然后,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脚边的蛇皮袋,粗暴地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哗啦——
不是衣服,不是吃的。
是书!是卷子!是我放家里的所有复习资料、习题册、笔记本!那些我省吃俭用买的、当宝贝的东西,这会儿跟垃圾似的被倒在水门汀地上,沾满了灰。
其中,就有那本被我撕碎、又被李梅小心整理好放床头的厚错题集。
考考考!还考个屁!
爸总算爆发了,指着地上一片狼藉,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嘶哑走调,像受伤的野兽在嚎,
看看你妈!看看你妈都成啥样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顺着爸哆嗦的手指头,这才注意到,妈赵玉芬也来了。
她就站在铁门外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我们,肩膀塌着,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脖子细得吓人,惨白惨白的,能看见皮下的青筋。
妈……
我的心像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喘不上气。我想冲过去,却被爸一把薅住胳膊。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么‘争气’的闺女!
爸吼着,唾沫星子喷我一脸,
你妈她……她……
他喘着粗气,好像那几个字有千斤重,
她年前查出来的……
肺上长了个东西!医生说要动手术!要钱!要好几万!那押镯子的钱,是她留着救命的钱啊!全砸你这无底洞里了!
轰隆!
爸的话,像道炸雷,狠狠劈在我天灵盖上!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
妈惨白的脸,压着的咳嗽,爸那句没说完的救命的钱……
所有的猜疑、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都成了最血淋淋的现实!真相就这么撕开了摔我脸上!
你倒好!
爸指着地上那些沾灰的书本,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带着冰碴子挤出来的,拿着你妈的救命钱,在这儿做你的白日梦!成绩呢拿出来瞅瞅啊!还不是垫底还不是要被赶出去
林晚!你醒醒吧!打工比做梦实在!你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别在这儿现眼,浪费你妈的命了!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抬起脚,朝着地上那本撕碎又粘好的错题集狠狠踩了下去!硬鞋底子重重碾在那些写满心血的纸页上,发出让人心碎的咔嚓声!
不——!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开爸,不管不顾地跪倒在地,双手哆嗦着去抢那本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笔记本。
纸页彻底碎了、脏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儿被鞋底的泥盖住、粘住,一塌糊涂,再也看不清了。
我捧着那堆碎纸片,像捧着自己被碾碎的心。眼泪哗哗地流,大颗大颗砸在那些污了的字迹上,洇开一片片绝望的湿印子。
巨大的愧疚、自责和无边的痛苦一下子把我吞了。
原来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拼命,代价是妈的命!我是个罪人!彻头彻尾的罪人!
妈……对不起……妈……我跪在地上,抱着那堆烂纸片,哭得撕心裂肺,浑身抖得像风里的落叶。
妈总算转过身。她脸色灰败,嘴唇没一点血色,深陷的眼窝里汪着泪,看我的眼神却没有半点责怪,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快绝望的哀伤。
她张了张嘴,想说啥,却只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咳嗽声空空的、贼凶,在死寂的院子里荡,每一声都像大锤砸我心上。
爸看着痛哭的我和咳得直不起腰的妈,脸上的暴怒被一种更深的、混着绝望和疼的复杂东西取代。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后只是狠狠跺了跺脚,扔下冰冷冷的一句:
收拾东西!跟我回家!这鬼地方,一秒也别待了!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的我们娘俩,转身大步朝铁门外走。
妈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着气,深深地、无比哀伤地看了跪在地上丢了魂儿的我最后一眼,那眼神好像在无声地说:晚晚,妈尽力了……
然后,她弓着背,脚底下发飘地,一步,一步,跟着爸的背影,消失在铁门外。
就剩我一个人,跪在冰凉的水门汀地上,抱着那堆象征着我碎成渣的梦想的纸片子,像被全世界扔了。
院子里看热闹的学生早散了,只有惨淡的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那片狼藉上,像个巨大的、绝望的问号。
夜,像化不开的墨,糊住了启航那个冰凉的水泥院子。
我没开灯,蜷在宿舍冰冷的铁架子床上,像只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猫。
怀里,死死抱着那本被爸踩烂、又被我从地上一点点捡起来的、破得不成样子的错题本。纸页冰凉又脆弱,跟我现在的心一样。
爸那句打工比做梦实在和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死寂的黑暗里一遍遍响、缠一块儿,像无数根烧红的针,轮番扎我神经。
巨大的负罪感沉甸甸压心口,喘气都带着血腥味。
回家认栽好像成了唯一赎罪的道儿。
可……就这么认了
陈萍刻薄的痴人说梦,张阎王冰碴子似的嘲讽,吴刚那轻蔑的眼神,还有公告栏上那条刺眼的红线……
无数张看不起的脸在黑暗里冒出来,扭曲着,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一股子强烈的不服,像压到顶的岩浆,轰地从绝望的灰堆里喷出来!烧得我浑身滚烫!
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该是垫底的
凭什么我就不能有盼头凭什么我要认命!
妈押镯子时眼里的那股狠劲儿,在厕所昏黄灯光下啃冷馒头的苦,拔下那两根白头发时的酸……
无数个死扛的片段在脑子里闪。那不只是我的死扛,更是妈拿命给我铺的路!我有什么脸说放弃
不……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我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我不回去!
黑暗里,我猛地坐起来!摸黑打开床头那盏光弱得可怜的小台灯。
昏黄的光圈下,我哆嗦着手,小心地把怀里那本破本子摊在床上。那些被踩得粘一块儿、脏兮兮的纸页,像战场上重伤的兵。
我翻出胶带——
那是粘卷子用的透明胶带,动作笨拙却贼拉坚定地,开始一页一页地粘、补。粗糙的胶带盖住了裂开的口子,粘起了散架的碎片,遮住了脏鞋印。
每一下,都费劲我剩的那点力气,也像是在一块块粘我自己那颗碎成八瓣的心。
当最后一页被勉强糊弄住时,窗外的天已经透出点灰白。
这本曾经装满心血的笔记,现在浑身是歪歪扭扭的透明疤,难看、死沉,却奇迹般地又成了个整体。它不轻快了,可带着一股子从火堆里爬出来的悲壮劲儿。
我把它死死按在心口,感觉着那粗糙的触感和冰凉的温度。然后,我深吸一口气,带着种近乎疯魔的平静,重新坐回那张晃悠的书桌前。
摊开崭新、空白的习题册。拿起笔。不管身体累散架,不管心口疼得要死,不管窗外那催命哨马上就要响,不管全世界。
我的世界里,就剩眼前这张白纸,和笔尖落下时那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沙的一声。
这声儿小得可怜,却是绝望黑窟窿里,一个孤魂野鬼重新起锚的号子。
打那天起,我林晚彻底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没感情的学习机器。睡觉压缩到极限,就靠课间十分钟趴桌上死过去那一小会儿撑着。
吃饭成了加油,味同嚼蜡。我不再追着老师问问题,不再为排名上火,就是疯了一样刷题。利用一切能用的碎片时间:跑操时脑子里默单词,打饭排队时小纸条记公式,拉屎时看错题……
我像个抠门的守财奴,拼命榨干每一分每一秒。
我座位旁边,演草纸堆得贼快。
新习题册眨眼就翻烂、写满。笔芯废得快得吓人。我眼窝凹进去,颧骨凸出来,脸色是长期缺觉的蜡黄,就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烧着两簇幽冷的火苗,死死盯着前头唯一的目标。
张阎王的嘲讽还在,我当耳旁风。
公告栏的红线还在刺眼,我不再瞅。我屏蔽了外面所有的声儿,所有的眼。
我的世界里,只剩题目、答案、下一个题目。我把自己逼到了顶,像在烧命里最后那点油。只有夜深人静,累到意识模糊,才会在短暂的迷糊里,梦见妈惨白的脸和爸绝望的吼,然后猛地惊醒,一身冷汗,抓起笔继续扎进那没边的题海。
时间在无声的死磕里嗖嗖飞走。墙上的倒计时牌撕得就剩薄薄几张。
启航的空气绷到了极限,一股子硝烟混着绝望的味儿。有人崩溃大哭,有人撕书泄愤,也有人像我一样,沉默着,烧着最后那点命。
六月初,高考前一天。
最后一次离开启航宿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黑角落,那个馊味儿的垃圾桶。
我平静地收拾好所有写满字、揉得皱巴巴的书本卷子,连同那本浑身透明疤的错题集,一起塞进那个破背包。
没啥留恋,也没啥解脱感,就有种上战场的平静。我像块被反复捶打、磨掉所有棱角的石头,闷头走进了决定命的考场。
高考完那天晚上,
莘周城下了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
雨点跟黄豆似的,疯了一样砸在屋顶、窗户、地上,噼里啪啦震得耳朵疼,好像天要塌了。雨水汇成浑黄的泥汤子,在漆黑的街上到处乱淌。
我家的老房子在暴雨里看着格外单薄。
雨水从旧瓦片缝儿漏进来,在堂屋地上积成一小滩一小滩的水坑。空气里一股子潮霉味儿和土腥气。
堂屋就开了一盏昏不拉几的白炽灯。爸蹲在门槛边上,闷头抽着便宜烟,烟雾里他那张老脸皱得更愁了。
妈裹着件旧棉袄,缩在角落里一张吱呀响的竹椅上,灯光下脸灰白灰白的,不时压着嗓子咳几声。
气氛闷得像灌了铅。电视没开,收音机没开,就窗外那震耳欲聋的雨声,像是给这家子敲的丧钟。
我把自己关在小里屋。
桌上摊着几张对高考答案估分的草稿纸,上面画满了乱七八糟的数字和符号。
我对着网上陆陆续续公布的答案,一遍又一遍地对着,算着。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狂跳,每写一笔,手指头都在不受控制地抖。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混着窗外渗进来的湿气,冻得我浑身发冷。
选择题……
好像比平时多蒙对了几道
那道吵翻天的物理大题……
步骤好像蹭着边了
英语作文……应该没跑题吧
无数个问号在脑子里转圈、打架。
希望像黑夜里的小萤火虫,闪一下,又被巨大的害怕一次次摁灭。
妈那灰败的脸和压着的咳嗽,爸蹲门槛边闷不吭声的背影,像两座看不见的大山,压得我快断气。
我不敢想考砸了,更不敢想那救命钱的代价。我只能死死盯着草稿纸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想从里头抠出一点点活路。
突然,扔在桌角的旧手机屏幕亮了,发出刺耳、没完没了的震动声!是个本地的陌生座机号!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了!
全身的血好像都冲到了脑袋,又唰地冻住了!
来了!判刑的时候到了!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手指头僵得发抖,划拉好几下才接通。
我憋住气,把冰凉的听筒死死按耳朵上,好像那是连着天堂或者地狱的唯一一根线。
喂是林晚同学吗电话那头传来个陌生的、有点公事公办的女生。
……是……我是。我嗓子干得发哑,声儿都变了。
这里是莘州招生考试办公室。你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准考证号XXXXXXXX,林晚,总分……
电话那头清清楚楚报出一个数。
轰——!
那个数像道带着万斤力气的闪电,狠狠劈进我脑子!
瞬间炸开一片白!
紧跟着,是原子弹爆炸似的狂喜,混着不敢相信的晕乎劲儿,像海啸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淹了!
我……我考上了!
那分数,稳稳当当过了复旦大学去年的线!
这冲击太大了,脑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响,电话里后头还说啥,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手机从我僵住的手里滑下去,啪嗒掉在湿乎乎的地上。
下一秒,我像颗被点着的炮弹,噌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劲儿大得带翻了椅子,哐当一声巨响!
我连手机都顾不上捡,转身就朝屋外冲!
我要喘气!
我要跑!
我要跟全世界喊!
我一把拉开里屋门,一阵风似的刮过堂屋。爸被惊动,愕然地抬起头。妈也停了咳嗽,虚弱地看向疯了一样的闺女。
妈!爸!我考上了!
复旦!
是复旦!
我的声音因为太激动尖得劈叉,带着哭腔,可劲儿爆棚。我甚至没看清爸妈脸上的表情,就猛地拉开了那扇摇摇晃晃的堂屋大门!
门外,是瓢泼大雨!跟瀑布似的往下倒!狂暴的雨幕一下子吞了所有的光和声,世界一片混沌的吵闹。
我一点没犹豫!像颗砸进大海的流星,一头扎进了那冰凉刺骨的雨里!密实的雨点跟无数小冰雹似的,劈头盖脸砸身上、脸上,瞬间给我浇了个透心凉!
单薄的衣服死贴在皮上,冻得我直打哆嗦,可一点浇不灭心口那团烧得要炸的火!
我啥也看不清,啥也听不见,就心脏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狂捶,血烫得快开了锅!
手里死死攥着那张早被汗浸湿、这会儿又被雨浇透的估分草稿纸,好像那是去新世界的船票。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脚脖子的浑水里疯跑,溅起老高的水花。
冰凉的雨水灌进我眼睛、鼻子、嘴里,
我不管!我就想跑!想喊!
想把憋了一年多的沉、屈、疼和这会儿炸了的狂喜,全倒出来!
啊——!
我仰起头,对着墨黑翻滚、电闪雷鸣的天,用尽吃奶的劲儿吼!
声音被狂暴的雨声吞了,可那发泄的爽快劲儿跟电流似的窜遍全身!
我不知道要跑哪儿去,就本能地往前冲,往那片混沌的雨里冲。冰冷的雨水冲着我身子,也冲着我魂儿,好像要把过去所有的泥和脏都洗干净。
不知道跑了多久,肺叶子疼得要炸,腿沉得跟灌了铅。
我总算在一个昏黄的路灯底下,被块翘起的石板狠狠绊倒,扑通一声栽进了冰凉肮脏的积水里!泥汤子四溅。
膝盖和胳膊肘钻心地疼,手里的草稿纸也飞了,被浑水卷着冲走。冰凉的泥汤子裹着我,刺骨的冷一下子穿透了滚烫的血。
完了……
通知书还没到手,凭证没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攥住了我。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去追那张被冲跑的纸,可因为脱了力又冷,一时动弹不了。
就在这时,头顶砸下来的雨点子好像……小了点
一片影子罩了下来。
我猛地抬起头。
昏黄的路灯光,被瓢泼的雨丝切成无数晃动的光柱子。就在那片模糊的光影里,站着两个人。
是爸林建国和妈赵玉芬!
他们肯定是追来的。
爸就穿了件被雨彻底浇透、死贴在身上的破汗衫,露着黝黑精瘦的胳膊。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本厚厚的东西,用一层透明的塑料布仔细包着,护在怀里。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寸头、深深的皱纹沟,不停地往下淌。
他弓着背,胸口呼哧呼哧地大喘气,浑浊的雨水顺着他张开的嘴流进去也不管。那双平时总蒙着阴霾和凶气的眼睛,这会儿瞪得老大,死死盯着摔在水坑里的我,眼神复杂到了顶——
有不敢相信,有没散尽的火气,但更多的,是像第一次认识自己闺女似的巨大震惊,和一种藏在深处的、笨拙的着急。
而妈赵玉芬,被爸用另一只胳膊紧紧半搀半抱着。
她虚得几乎站不住,浑身湿透,单薄的身子骨在冷雨里抖得像风里的树叶。灰败的脸上没一点血色,嘴唇冻得发紫,可深陷的眼窝里,却烧着两簇贼亮的光,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定在我身上。
那目光穿过冰冷的雨幕,装着耗不尽的累、深不见底的心疼,还有一丝……
不敢相信的、微弱却死倔的盼头
我的目光,最后死死钉在爸怀里护着的那本东西上。
就算隔着模糊的雨帘和晃动的灯光,隔着那层被雨打湿的塑料布,我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的笔记本!
那本被我撕碎、又亲手用胶带粘好的错题集!
那本被爸狠狠摔地上、又被他用脚死命踩过的笔记本!
这会儿,它被爸当稀世宝贝似的,用塑料布仔细包着,死死护在心口!
我甚至能看见,透过塑料布,笔记本的封面和边儿上,全是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的透明胶带印子!
那是我当初笨手笨脚补的疤,这会儿,在昏黄的路灯和冰冷的雨水里,闪着微弱却刺眼的光!
爸看着闺女震惊的眼神,嘴唇哆嗦得厉害,好像想说啥,可最后半个字儿也没蹦出来。
就剩那粗重的喘气声,在哗哗的雨声里特别扎耳。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极其慢地、极其笨拙地,朝着摔在水坑里的我,伸出了那只紧攥着塑料布包裹的手。
路灯昏黄的光,穿过密实的雨线,落在那本浑身透明疤的笔记本上。
雨水顺着塑料布的褶儿往下淌,像无声的眼泪。